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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歷史的魅力與「看護人」的職責

往昔的唯一魅力就在於它已是過去。

——英國詩人王爾德

歷史的魅力往往是很誘人的:中國古老的周原上那些與青銅銹跡相伴的萋萋青草,黃土地上那些在已成廢墟的宮殿遺址上飄落的雪花,江南水泊邊夜半傳來的佛寺鐘聲……浪漫主義的歷史感所喚起的不僅僅是歷史研究中對真相的追憶,更重要的是喚起了人的內心深處對那些事物的眷戀。

這種最深的眷戀與成形的歷史文物其實沒有太大的關係,它的對象是鑲嵌在內心深處的碎片,那些帶著昔日生活的所有溫情氣息的碎片——正是這些碎片鋪砌著人的心靈史。因此,歷史的魅力只與人的心靈有關。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歷史學家的使命就是為人的心靈守護著那種魅力。

奧地利詩人裡爾克說,所有的那些普通的「房子」、「井」、「塔尖」,甚至一件衣服、一件長袍都有無窮的意味,都有豐富的人性蘊涵。他的意思就是,應該在最簡單的與往昔相聯繫的物事中重溫人性的一切。關於往昔的這種魅力,另一位詩人王爾德說得更直接:「往昔的唯一魅力就在於它已是過去。」是啊,如果不是想到「過去」的無法追返的性質,中國古代偉大的詩人面對滔滔江河的時候為什麼會涕淚橫流?

還需要細心思考的是,歷史的魅力對於心靈所具有的真正價值並非只是面對過去,同時也是面向未來——為了在未來的歲月中反抗心靈的貧乏與枯竭,也是為了使未來的歲月具有一點值得更遙遠的未來懷念的東西。其實,歷史魅力的守護者(歷史學家)總是提前站到了未來,回過頭來看到現在生氣勃勃的一切終將化為廢墟。如果沒有了持續不斷的對往昔的珍愛和眷戀,眼下的一切在煙消雲散之後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人類失去了關於自身存在的記憶,等於使現在的一切也變得毫無價值。

歷史學家對往昔的魅力的守護不是一種功利的事業,而是一種類似宗教的供奉和信仰。就連法律這樣在人們看來是徹底的世俗事業,在美國著名法學家伯爾曼看來,也是必須被信仰、被供奉的,否則它將形同虛設。何況是歷史?

在談論歷史和歷史學性質的時候引入神性的問題是否有必要呢?古羅馬政治家和神學家西塞羅說:「一個人只要在回憶和認識自己從何而來,他便是在認識神。」這句話不應被簡單地看做是神學家的妄語,它把一己肉身在凡世中獲得的最遙深、最內在的感受昇華至神聖的境界,難道這不是一種關於歷史的深刻的體認嗎?

那麼,作為心靈守護人的歷史學家的神聖職責是什麼呢?我們不妨先來看看現代哲學關於自身職責的一種說法。20世紀德國偉大的哲學家海德格爾說,哲學是理性的「看護人」;他心目中的哲學就是為了反抗對存在的遺忘、反抗對至關重要的實存之神秘性問題的無動於衷——他認為正是這些遺忘和無動於衷使人們失去家園,無家可歸,被異化於野蠻狀態中。在德語中,他說的「看護人」(verwalterin)這個詞對他來說至關重要,它意味著「看護人的職責」,即看護人對遺產的主動保管的責任。

如此看來,我們也不妨把歷史學家作為守護者的責任看做是與遺忘和無動於衷的鬥爭。與遺忘作鬥爭是比較好理解的,什麼是與無動於衷作鬥爭呢?就是與那樣一種狀態作鬥爭:喪失了記憶但無動於衷,目睹著文化記憶的脆弱和珍貴暴露在權勢與資本的無情蹂躪之下而無動於衷,經受著精神與肉體的分裂而無動於衷。17世紀法國的塞維涅夫人在一封信裡說,當她看到有一片古老的森林被砍伐時,幾乎要哭出聲來:「那些愁容滿面的林中仙女,那些無處安身的森林之神,那些兩百年來一直以這片樹林為家的老烏鴉,那些在幽暗的密林中用淒厲的叫聲預告人類不幸的貓頭鷹,昨天都向我訴說他們的痛苦,使我為之動容。」歷史學家同樣會聽到來自被遮蔽和被抹殺的歷史深處的淒厲叫聲,同樣會為之而動容。美國著名的城市理論家劉易斯·芒福德說,當古希臘雅典學院關閉時,古典世界的燈火熄滅了,人類的厄運從此降臨。

作為往昔魅力的守護者,歷史學家力圖要在人們心裡喚起的是對於過去的憐憫和敬意,是對於磨滅那些記憶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