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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歷史如何書寫死亡?

它在我們國家的歷史上寫下了最慘痛的一頁。

——尤先科

有哲學家說,學習哲學就是學習死亡。其實學習歷史也是與對死亡的體驗、研究緊密相連的。更重要的是,研究歷史上的死亡現象以及政府、人民如何看待死亡現象,這就是歷史對死亡的書寫。在本書中,這是一個最沉重的話題,也是最不應被忽略的話題。

當歷史書寫著死亡之頁,死亡本身並不能為這一頁打上句號,而是必須等待對死亡的描述、認識、判斷;更何況我們是多麼熟知死亡被刻意隱瞞、被違心誣蔑的歷史,意義重大的死亡之頁常常要經過漫長的期待、鬥爭甚至以付出新的死亡為代價,才能完成它的書寫,才能最終掀翻過去。當這種情況出現的時候,我們才明白死亡的完成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我們才發現有多少次微風試圖掀動這死亡之頁,有多少次陽光試圖穿透這死亡之頁,但是我們仍不得不在黑暗中等待。

知道為何歷史對死亡的書寫如此難以完成嗎?因為死亡實際上從來沒有對正義、不朽、記憶、平反等有過承諾,但是在我們的文藝中最常見的台詞卻是「你的血不會白流」——然而,難道我們耳聞和眼見的白流的鮮血還少麼?

歷史之神常給人這樣的誘惑:公正、永恆,實際上卻有無數的冤屈、遺忘,像閻王一般在黑暗中守候著死亡的降臨。我們就說一個不太為人注意的匈牙利的例子吧。從1989年起,匈牙利人開始悼念在以往政治史上被處決的人——與卡達爾政權有關的政治死難者。1995年在布達佩斯召開了一個研討會,討論如何莊嚴地給予死難者一種紀念儀式,以及一塊新的墓地,這才可以說進入歷史書寫死亡的結語篇章。專門研究死亡史的法國學者米歇爾·沃維爾認為匈牙利人的這種做法體現的是和解,而不僅是懺悔。是啊,這一頁的翻動往往不是為了黨派復仇或歷史清算,而是為了實現一種共同面向未來的和解。只要這一頁翻不過去,內心的裂痕將永遠無法修復,和解將永遠無法真正降臨。

對於歷史上的死亡的記憶和書寫,有些民族會表現出驚人的持久關注和強烈的悼念情結。2008年8月9日,我在日本,夜宿東京灣的華盛頓酒店,打開電視機,才猛然記起當天是長崎原子彈爆炸紀念日——8月9日。當天的長崎市迎來原子彈爆炸63週年紀念日,在長崎市松山町的和平公園內舉行了「原爆死難者慰靈儀式暨和平祈念儀式」。在當年原子彈爆炸的上午11:02,參加者集體默哀,為死難者祈禱冥福。據長崎市政府統計,這一年被害者死亡人數為3518人。至今原子彈爆炸死難者名單共計145984人,居住在長崎市的被害者平均年齡比去年上升0.6歲,達到74.6歲。去年死亡的被害者是3069名。這一統計行為本身就令我心驚:63年過去了,日本人仍然在每一年的這個日子統計和公佈曾受過原子彈傷害的人的死亡情況。每年都有被害者家屬團體組織的各種活動。63年的光陰流逝,幾代人的生命更替,居然磨洗不了那一瞬間炫目的爆炸。相比之下,我們中國人的記憶是何等的速朽啊!

歷史學家對死亡的研究還肩負有重要的使命:敦促政府承認歷史上的悲劇與人為罪惡,敦促政府負起與歷史和解的責任。2003年,新華社發佈了一條消息:11月22日,烏克蘭政府官員和民眾在該國首都基輔舉行活動,紀念70年前發生的一場饑荒——該事件作為秘密一直被隱瞞多年。當時這次大饑荒共餓死烏克蘭全國人口的三分之一,烏克蘭總統尤先科試圖將此事件定義為「種族滅絕大屠殺」。在1932—1933年的大饑荒期間,每天大約有33000名烏克蘭人餓死,人吃人的慘狀在烏克蘭各地出現。2006年,約30個國家在聯合國簽署一項聯合聲明,紀念因蘇聯政府的錯誤而在饑荒中死去的無辜百姓。該聲明意味著國際上首次承認存在這一饑荒事件,並且承認這場發生在蘇聯斯大林時代的饑荒系人為造成。這一年,烏克蘭民眾舉行了大型儀式,紀念蘇聯時期烏克蘭大饑荒73週年,烏克蘭政府下令在全國各地將黑色緞帶掛於藍黃色國旗上,烏克蘭總統尤先科和議會發言人在基輔為籌建中的紀念館揭幕,政府官員也在為1000萬名受害者而建的紀念碑前獻上鮮花。尤先科在當晚的紀念儀式上說,「我們從來就容忍不了討論七十多年前的大饑荒所帶來的羞恥,它在我們國家的歷史上寫下了最慘痛的一頁。」

過去我讀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名著《歷史》,曾為書中(第六卷)提到的一段史事深深感動,並把它寫入我的教案。公元前500年,小亞細亞的希臘城邦米利都發生反抗波斯統治的起義,結果於公元前494年被波斯人血腥鎮壓。米利都城失陷,大部分男子被屠殺,婦女兒童被掠賣為奴隸,神殿與聖堂被劫掠、焚燬。希羅多德接著談到,在過去當敘巴裡斯人被克羅同人擄殺時,全體米利都人不分老幼都剃光了他們的頭以表示哀悼;而在米利都悲劇發生後,敘巴裡斯人卻沒有任何表示。希羅多德因此認為敘巴裡斯人沒有對米利都人給予公正的回報。在這裡我理解了米利都人為什麼被稱為「愛奧尼亞的精華」,除了這裡是誕生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哲學學派的城邦以外,他們對外邦的死亡悲劇的反應凸顯了感同身受的偉大的悲憫情懷。同時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思考:關於死亡的情感作為一種回報,還具有倫理學上的公正性。在人類各族群之間的維繫已遠較古代緊密得多的今天,對發生在異國的屠殺、自然災難等等悲劇表示感同身受的哀悼,不僅是為了撫慰情感,而且更重要的是體現人類社會的正義立場和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