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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蒙傳統評析

如果上述的確是維特根斯坦所想表達的意思,那麼他可被歸入歐洲啟蒙運動思想傳統的陣營,即將清醒的理智思考視為改良社會的主要推動力。通過系統的理智思考來實現社會的發展是歐洲啟蒙運動思想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尤其是在18世紀。

當然,要說理智在啟蒙運動時期所有的主流思潮中(reason)都占主導地位是很難的。誠如以賽亞·伯林所言,這一時期尚存在多種「反理性」(counterrational)的流派。[1]但對於理智的高度依賴,甚至是有些刻意的依賴,是啟蒙思潮與其之前傳統的主要區別之一。當代的政治研究也普遍認為,啟蒙運動誇大了理智的作用。事實上,有人認為,正是啟蒙運動灌輸到現代思想中的對於理智的過度依賴,導致了後啟蒙時期種種罪惡的習性。傑出的哲學家喬納森·格洛弗(Jonathan Glover)在其力作《二十世紀道德史》(Moral History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中也贊同這種譴責性的觀點。他認為,「啟蒙思想對於人類心理的觀點」正日顯「單薄與機械」,而「啟蒙思想希望社會通過博愛與科學的傳播而獲得進步的觀點」,現在看來是極其「幼稚」的。[2]他還將現代苛政歸因於此(並在其他方面對啟蒙思想進行了批評),認為不僅「斯大林及其後繼者」完全「為啟蒙思想所控制」,而且紅色高棉領袖波爾·波特(Pol Pot)也「間接地受其影響」。[3]由於格洛弗並不打算從宗教或傳統的權威中尋找答案(他注意到,由此看來,「我們無法徹底擺脫啟蒙思想」),所以他索性對傳統觀念進行了集中的批判,認為對理智思考過於信賴是導致這一問題的罪魁禍首。他說:「斯大林式暴政的思想就根源於這些觀念。」[4]

關於格洛弗對根深蒂固的觀念的指責,或關於其「意識形態對斯大林主義的影響」的論述,我們很難予以駁斥。但此處牽涉的問題並不是錯誤思想的負面影響,而是他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理智的作用,尤其是啟蒙運動的視角。[5]眾多啟蒙思想家都很看重在作選擇時理智思考的作用,尤其反對盲目崇拜,那麼把對於不確定事物的盲目追求和專權的政治領導人的固執信念都歸因於啟蒙傳統是否妥當呢?當然,我們可以反對「斯大林式的專權」,而事實上,他的反對派已經理智地展現了許諾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距,並讓人看到了粉飾之下的專權統治——當局一直以審查和篡改來使專權統治免於被披露。

實際上,倡導理智的主要原因之一在於,它有助於人們對意識形態和盲目崇拜進行審思。[6]依賴理智並不意味著對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如人們會用這樣或那樣的理由來捍衛其信仰(無論其多麼原始)——視而不見。理智思考是將主流信仰和所謂的理智置於批判性的考察之下。第8章「理性與他人」和第9章「中立緣由的多元性」將更進一步地談到這些問題。)事實上,理智並不被紅色高棉領袖波爾·波特所推崇,狂妄、將理智的審思排除在外以及盲目的崇拜控制了波爾·波特。格洛弗對啟蒙傳統的批判也提出了如下一些有趣且重要的問題:有什麼辦法可以應對不好的理智思考嗎?還有一個相關的問題:理智與包括憐憫和同情在內的情感之間的關係是什麼?進一步而言,依賴理智的終極緣由是什麼?理智是不是一種好的工具?如果是,它又是實現什麼的工具?難道理智自身就是原因?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它與盲目崇拜又有什麼區別?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在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鑒於本書著眼於理智思考在探索正義中的作用,因此有必要在這裡再次思考上述問題。

[1] See Isaiah Berlin:Against the Current: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Henry Hardy(ed.)(London:Hogarth Press,1979);Henry Hardy(ed.),The Crooked Timber ofHumanity:Chapter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London:John Murray,1990);Henry Hardy(ed.),Freedom and Its Betrayal:Six Enemies of Human Liberty(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2);Henry Hardy(ed.),Three Critics of the Enlightenment:Vico,Hamann,Herder(London:Pimlico,2000).

[2] See Jonathan Glover,Humanity:A Moral History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London:Jonathan Cape,1999),pp.6-7.

[3] Ibid.,p.310.

[4] Ibid.,p.313.

[5]以下分析基於我對喬納森?格洛弗著作的書評,「The Reach of Reason:East and West」,見New York Review of Books,47(20July2000),後經簡單修改收錄於The Argumentative Indian(London:Penguin,2005),第13篇。

[6]當然,很多原始的信仰也來源於某種理智,而且可能是相當原始的理智(比如種族歧視和性別偏見通常是以某些所謂感知到的「理智」為基礎的,即認為有色人種或女性在生理或智力上是相對劣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