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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價值的翻轉

怎麼,大海沉落了?

不,是我的土地在生長,

一種新的熱情托著它上升!

——尼采

到現在為止,我們好像一直是在尼采哲學的前廳裡滯留,逐一觀摩了這位主人珍愛的各種寶物:酒神精神,強力意志,評價,創造,「自我」,非理性。可是,我們的好鬥的主人擁有這些珍寶卻不單單是為了觀賞的。當我們的雙腳踏進正廳時,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派戰鬥景象。這位現代唐吉訶德正在孤身作戰,每一件珍寶都是他的武器,用來向一切傳統價值開火。

尼采自己說:「一切價值的重估——這是我關於人類最高自省行為的公式,它已經變成我的血肉和天才。」432

尼采醞釀已久、終未完成的他一生的主要著作,按照他自己的計劃,標題為「強力意志」,副題即為「變革一切價值的嘗試」。

在尼采的全部學說中,沒有比「一切價值的重估」這聲響亮的號召更加震撼現代西方人心靈的了。西方人精神生活中的巨大變化,歸結到一點,就是價值觀念的變化。

尼采不是書齋裡的學者,也不是世外桃源裡的隱士。「我不是一個人,我是炸藥。」433就在他漂泊於山巔海濱之際,殊不知他也在歐洲文明的大廈下埋好了雷管和引線。我們現在已經聽到了悠遠的爆炸聲。

真的,他的種種理論都在為這一聲爆炸做準備。他也確實做好了準備。

「評價就是創造」,人有評價的自由,評價的改變導致人類發展方向的改變:「重估一切價值」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酒神精神和強力意志,對生命和強力的肯定:最高的價值原則,「重估一切價值」的最高尺度。

圍繞這一最高尺度的派生尺度:用創造反對安於現狀,用「自我」反對個性泯滅,用本能反對片面理性,等等。

重估的範圍甚廣,包括宗教、道德、哲學、科學、文化、藝術等。中心是道德批判,因為尼采認為,在一個時代、一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道德觀念即對善惡的評價基本上決定了其精神面貌。歐洲傳統文明的癥結在於善惡的顛倒。由於歐洲傳統道德即是基督教道德,道德批判與宗教批判又是融為一體的。現在從事這一批判的條件業已成熟,因為——「上帝死了」。

上帝死了

文藝復興以來,歐洲人的基督教信仰已經逐漸解體。哲學家們從本體論、認識論、科學知識、歷史考證各個角度對基督教原理進行批判,並且從中引出了激進的政治變革(十八世紀法國唯物論者)和哲學變革(費爾巴哈)的結論。尼采區別於前人的地方在於,他第一個明確指出了基督教信仰解體之後歐洲出現價值真空這個事實,並且把基督教批判與歐洲傳統價值觀念的批判緊密結合起來。

尼采不愧是個詩人哲學家,從他的「上帝死了」這一聲聳人聽聞的呼喊中,歐洲信仰危機的嚴重性形象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了。在哥白尼的《天體運行》發表三、四百年之後,在科學迅速發展的現代,還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上帝創造了世界?可是人們照樣信教,進教堂,為的是好歹總得有信仰,否則人生便失去了依托。現在尼采向他們大喝一聲:上帝死了!你們天天進的教堂是上帝的墳墓!你們把死人當活人一樣相信著,欺騙著自己,其實你們根本沒有信仰!——猶如夢遊者被喚醒,這些歐洲人怎能不毛骨悚然?其中堅強者又怎能不深自反省?

上帝是怎麼死的?尼采給予二則寓言式的說明。一則從一個大白天打著燈籠尋找上帝的瘋子口中說出:「是我們把他殺死的,——你們和我!我們都是殺他的兇手!」434我們為什麼殺死他呢?《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那個最醜陋的人道出了真相:「上帝明察一切,包括人類:這個上帝必須死!這樣一個證人活著,人類是受不了的。」435這是說人類謀殺了自己的監督者,暗喻基督教倫理與人類本性的不可相容。另一則說:「上帝也有他的地獄,這就是他對人的愛。」「上帝死了;上帝死於對人的同情。」436「他看見人如何被釘到十字架上,忍受不了,他對人的愛成為他的地獄,最後成為他的死」。上帝年輕時艱辛而好復仇,後來漸漸年老,溫和而慈悲,「最後有一天因他的過多同情而窒息」。437這裡是暗喻猶太教和基督教由反抗的宗教蛻變為順從和憐憫的宗教的歷史,並把它的滅亡看作它的柔弱化的必然結果。

重要的不是上帝之死這個事實本身,而是這個事實所帶來的後果。從前,人類的生活圍著上帝旋轉,上帝為人類的生活提供了一個目標,一種意義,他賞罰分明,一切善惡都將在他那裡得到報應。現在,在「我們把這地球從它的太陽的束縛中解脫了」以後,「它現在往何處運動呢?我們往何處運動呢……我們豈不好像要穿越無盡的虛無一樣迷路了?」「上帝死了!上帝永遠死了!正是我們把他殺死了!我們,兇手中的兇手,如何安慰自己呢?迄今為止支配世界的最神聖最強大者在我們的刀下流血,——誰來替我們擦去這血……這件大事對於我們豈非太大了?我們豈非必須自己變成上帝,才配得上這件大事?決不會有更大的事了,——凡是在我們之後出生的人,只因為這件事就屬於更高的歷史,高於迄今為止的全部歷史!」438

尼采一再談到上帝之死的劃時代意義,一再感歎這件事太偉大了,太深遠了。他甚至說,這件事把歷史分成兩半,在此之後人類才算真正存在。439同時他也一再歎息這件事的偉大超出當時多數人的理解力之上,人們理解這件事的全部後果還需要時間。440事情的嚴重性在於,對基督教上帝的信仰崩潰之後,「一切必將跟著倒塌,因為它們建築在這信仰之上,依靠於它,生長在它裡面:例如我們的整個歐洲道德。廣浩連鎖的崩潰、毀壞、沒落、傾覆正呈現在我們面前……」441

這就是全面的信仰危機和價值危機。這就是「地球上尚無先例的一次晦暗和日食」。442正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卡拉瑪佐夫所說的:「如果沒有上帝,一個人豈非什麼事都可以做?」

是的,的確沒有上帝。上帝死了。善惡的法則無效了,什麼事都可以做了。可是,做什麼呢?沒有信仰、沒有目標、沒有寄托的人又能做什麼呢?

尼采卻在這空前的大崩潰中看到了空前的大自由,在這從未有過的黑暗中看到了從未有過的希望。「在我們眼裡,地平線彷彿終於重新開拓了,即使它尚不明晰,我們的航船終於可以重新出航了,可以駛向任何風險了,認知者的任何冒險又重獲允許,海洋、我們的海洋又重新敞開了,也許從來還不曾有過如此『開闊的海洋』哩。」443

不過,在尼采看來,這新的希望僅僅是屬於少數優秀者的。從前,在上帝面前,人人都平等,都是受上帝支配的卑微者。現在,上帝死了,誰是無能支配自己命運的卑微者,誰是能夠支配自己命運的高貴者,就涇渭分明了。上帝躺進了墳墓,人類中的創造者才得以復活。「現在偉大的正午才到來,現在高貴者才成為——主人!」444

上帝之死帶來的新的希望是什麼呢?尼采說,世界的這新的霞光和新的白晝就「在一切價值的重估之中,在對一切道德價值的擺脫之中,在對一切歷來被禁止、蔑視、詛咒的事物的肯定和信賴之中」。445

原來,隨著上帝之死而發生的價值真空反而提供了空前的機會,使人可以著手建立新的價值。在這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上,人生並無所謂「永恆的背景」,人,而且只有人才是評價者,一切價值都是人自己建立的,人必須自己來為自己的生活探索一種意義。過去,人把上帝尊為唯一的創造者,自己屈居被創造物的地位,由此而建立的一切價值都是顛倒的。「重估一切價值」就是要把被顛倒的評價重新顛倒過來,否定一切被肯定者,肯定一切被否定者。這也就是「價值的翻轉」。

「一切價值的重估」的思想最早見之於《朝霞》一書。尼采在那裡談到,一向生活在基督教之中的人們是不可能正確評價基督教的,世界大得很,基督教不過是一個小角落。一個人必須不按基督教方式生活過許多年,經歷了一種與基督教相反的真誠生活的熱情,方可做出判斷。他接著說:「未來的人們將這樣來對待過去的一切價值評價;一個人必須自由地再次體驗它們以及相反的價值評價——為了最終有權決定取捨。」446在同一本書裡,尼采還主張「新的價值估定」要採取「不斷給與輕量藥劑」的漸進辦法,而反對政治大革命的「感情用事的流血的江湖醫道」。447後來他仍然不贊成政治手段,不過在價值變革上的態度可要激烈多了。

在《快樂的科學》中,「重估」思想已明確形成:「你相信什麼?——一切事物的重量必須重新估定。」448

重估一切價值,重點在於重估道德價值。因為尼采發現:「在地球上找不到比善和惡更大的權力了。」449道德對於人的心靈是一種無形的支配,它要求你在憤怒、恨和愛中的全部力量。450在哲學的一切階段上,道德始終被看作最高的價值。451基督教實質上是一種倫理,一種與生命相敵對的倫理。然而這種倫理長期以來作為最高行為規範支配著人類,顛倒了善惡是非,把人類引向頹廢。「如果最頹廢類型的人上升為最高類型,那麼,只有犧牲了與之相反的類型,即強健的、擁有生命良知的人的類型,這種情況才可能發生。如果畜生閃耀著最純粹的道德的光輝,那麼,傑出的人就必定會被貶為惡人。如果謊言一定要以『真理』之名裝飾自己,那麼,真正的老實人就只能求之於名聲最壞的人之中。」452所以,尼采認為:「道德價值的起源問題是頭等重要的問題,因為它決定了人類的未來。」453

基督教倫理的頹廢精神還滲透到了人類其他一切價值之中。它不僅被當作最高的生活價值,而且被當作最高的文化價值。真和美都要在善之中找到自己的歸宿。所以,尼采又說:「真理的閃電正擊中了迄今為止最高的東西:誰明白在這裡什麼被毀壞了,他就會看出是否還有什麼東西留在手中……揭穿了道德的人,同時也就揭穿了人們信仰或曾經信仰過的一切價值的無價值。」454

尼采之所以要集中力量批判道德,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他發現:「道德迄今為止還未嘗是一個問題……我未嘗發現有人敢於批判道德價值判斷。」455在他看來,道德批判尚是一個空白領域。上帝死了,可是上帝的影子還在作祟,這影子就是道德。所以,「我們必須戰勝上帝的影子!」456當然,在尼采之前,對基督教倫理作過批判的不乏其人,可是在尼采看來,他們都只是批判了基督教倫理的個別道德規範,而不曾觸動其根柢。他卻不但否定了基督教倫理的根本原則,對善惡作了全新的評價,並且在一定意義上還否定了倫理本身,把數千年來視為明白無疑的東西帶入問題的領域,把道德從至高無上的地位拉下來,確定了它對別的更高價值的從屬關係。所以,他自稱:「我是第一個非道德主義者。」457

超於善惡之外

尼采認為,要使「對於道德成見的思考」不成為「對於成見的成見」,我們就必須站在道德之外的一個位置上,超於善惡之外,也就是首先擺脫了歐洲占統治地位的全部價值觀念。可是,這些價值觀念已經化作歐洲人的血肉。所以,道德批判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458

尼采對於道德的否認,據他自己說,有兩層意思:第一,否認某人的行為是出於所謂道德的動機,也就是說,動機本身就不真實,真實的動機卻是不道德的,經過自我欺騙作用而化妝成了道德的;第二,動機是真實的,然而這動機卻是一種根本錯誤的道德觀念。459

我們先談第二層意思。

一種錯誤的道德觀念可以成為導致一個正確行為的真實動機,猶如煉金術士在錯誤的煉金術觀念支配下也可以做成功某些化學實驗一樣。所以,尼采強調:「我之否定道德,正如我之否定煉金術,是否定它的前提」。許多不道德的行為仍然應該反對,許多道德的行為仍然應該提倡,但是兩者都須出自與過去不同的根據。460

那麼,尼采要否認的是道德的什麼大前提呢?如果我們沒有理解錯尼采的意思的話,這個大前提我們不妨稱之為「道德本體論」,也就是把道德實體化的傾向。

尼采說:「人們知道我對哲學家的要求,就是站在善惡的彼岸——超越道德判斷的幻相。這一要求源自一種見解,我首次把這見解製成一個公式:根本不存在道德事實。道德判斷與宗教判斷有一共同點:相信不存在的實在。道德僅是對一定現象的解釋,確切地說是一種誤釋。」461

根本不存在道德事實,道德僅是對一定現象的解釋,這是尼采關於道德之本質的中心論點。問題在於,道德解釋的是什麼現象?也不是道德現象!「完全不存在道德現象,只存在對現象的一種道德解釋。」462尼采根本否認道德的實在性,他要強調的是,道德判斷並無一種道德現實與之相對應,所以它並無真理性。尼采一再強調,道德不是「自在」的,它僅僅是「意見」,甚至是「對於本來並不存在的事物的意見」。463「道德並無自足的價值」464;憑借道德概念,「人的價值還完全沒有被觸及到」465。「不存在單憑自身就成為道德的道德」。466就像「為美而美」、「為真而真」一樣,「為善而善」也是「用惡眼光看真實的一種形式」。467

尼采分別從人性、社會歷史、自然三方面來論證不存在道德事實。

從人性來看,每種道德的特異性表明,沒有一種道德判斷可以追溯到人的類存在,而只能追溯到某一民族、某一種族、某一等級等等的存在。468

從社會歷史來看,「全部歷史都是對所謂『世界倫理秩序』命題的經驗上的反駁。」469

最主要的論據來自自然,這就是「生成之無罪」的觀念。自然和生命本身是非道德的,萬物都屬於永恆生成著的自然之「全」,無善惡可言。「萬物都以永恆之泉水受洗,超於善惡之外;善惡不過是掠影,是陰翳,是流雲。」470在生物機體中,較弱細胞化作較強細胞的功用,這無所謂善;較強細胞同化較弱細胞,這也無所謂惡。471如果機體的某一器官患病而不能自我恢復,為了保存整個機體,就應該割除患病的器官,這裡無同情可言。472所謂「惡」的因素,與「善」的因素一樣,對於保存族類是不可缺少的,只是各有各的功用。473總之,自然界並不遵循道德律。

那麼,道德究竟是如何產生的?或者說,它是對什麼現象的解釋?尼采說,道德是「內心衝動的一種符號語言」,而內心衝動又是整個有機體機能的一種符號語言。474又說,他慣於「在一切道德判斷中看到一種拙劣的符號語言,軀體的某個心理事件欲借它而傳達自己」。475

這就是說,有機體的生物狀態在心理中產生某種衝動,道德是對這衝動的解釋,並且是錯誤的解釋。

透徹地說,這是把道德現象歸結為生物現象。或者說,只有生物現象,沒有道德現象,人們把生物現象曲解為道德現象了。尼采似乎就是這麼說的。他用諷刺的口吻談到,上流社會中的所謂道德行為,如小心謹慎地避免著可笑的事、露頭角的事和爭端,隱匿著自己的才能和欲求,與環境同化,從俗,自卑,這一切與動物中的保護色作用、肖形作用、裝死等現象是一回事,無非是避開仇敵和保存自己的手段,所以,仍是一種動物性現象。476他也正面地談到,道德就是對人的各種衝動的一種估價和位置排列,這種估價和排列是一個社團和人群的需要的表現。477最後尼采又把道德評價的根源歸結為強力意志,強調一個民族必定把使之能統治、征服、榮耀的東西評價為善,反之評價為惡。478

道德的終極根源是生物需要和求強力的意志,由於需要不同,意志強弱殊異,便發生不同的行為和對行為的不同評價。尼采要求如實地看待這些現象,不要冠以道德的虛名。他想說明這樣一個意思:你的一切行為都是出於你的需要,而不是出於某種道德觀念,道德不過是你對於你的行為動機的一種不正確的解釋。當然,也許你是真誠地信奉某種道德觀念並且據之行事,但是,使你能夠這麼做的更深的動機仍然是你的需要。

說道德源於需要,這是一種追根溯源的說法。但是,道德在其發展和傳播的過程中可能脫離其源頭,而依靠別的力量維持。尼采指出,歐洲傳統道德靠兩大力量維持。一是習俗。「道德無非是(也僅僅是!)對習俗的服從,不論它是何種習俗;而習俗則是傳統的行為方式和評價方式。」479之所以服從習俗,是由於怯懦和懶惰,於是怯懦和懶惰竟成了習俗道德的大前提。480當然,服從習俗也可以找到生物學上的解釋,這就是前面談到的動物的保護色等現象。但是,在尼采看來,這恰恰是弱小動物的特性,是應予否定的。歐洲道德的另一個支柱便是上帝的絕對命令。「每種宗教和道德引為基礎的最一般公式是:『做這個這個,不做這個這個——你就將幸福!否則……』每種道德、每種宗教都是這樣的命令……」481「基督教假定,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對他來說,何為善,何為惡:他信仰唯一知道這一切的上帝。基督教道德是一個命令,它的起源是超驗的;它是超越一切批評的。」可是,正因為基督教道德的所謂真理性是以對上帝的信仰為前提的,所以,「當一個人放棄了基督教信仰,他也就被剝奪了他的基督教道德的權利。」482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上,任何絕對命令都失去了根據。當康德論證絕對命令時,他也不得不求助於上帝存在的假設。二者必居其一:或者保留一個上帝,或者放棄任何絕對命令,也就是放棄任何絕對有效的道德準則。

在一個沒有上帝因而也沒有絕對命令的世界上,善與惡只能是相對的。從縱向看,萬物流動,評價隨之變易,「誰能固守著『善』與『惡』呢?」483從橫向看,「道德的地球也是圓的!道德的地球也有其住在對跖點的居民!對跖點的居民也有其生存的權利!」484一民族以為善的,另一民族以為惡,彼此都以對方為荒謬,其實都有其生存的權利。485對於弱者是毒藥的,對於強者可能是補品,在不同的個人之間,善惡也是相對的。486哪怕在同一個人,善與惡也相輔相承:「人和樹是一個道理。他越是想上升到高處和亮處,他的根就越是努力向地裡扎,向下面,向暗處,向深處,——向惡之中。」487善惡的相對性是尼采常談的話題,他一再說,在崇高中有惡,創造的善離不開創造的惡,等等。

尼采甚至進而推論,道德是以非道德為基礎的,它只是「實在之非道德性的一個特殊場合」。488這可以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是對個人道德行為的心理分析。尼采自稱精通「善人心理學」,他對假道學的心理狀態的剖析確實是入木三分的,揭穿了他們隱藏在法官式傲慢的道德面孔背後的復仇心理和自我頌揚習性。至於一般懾於習俗而服從道德的人,在他看來也是出於非道德的動機。「人成為道德的,——決非因為人是道德的!服從道德可以是奴性的,或虛榮的,或利己的,或盲目的:服從本身無道德可言。」489「我們的道德建立在謊言和偽裝的基礎之上,猶如建立在我們的惡和自私自利的基礎之上一樣。」490尼采在這裡所談的,就是前面提到的他對道德的否認的第一層意思,即行為的道德動機並不真實,所謂道德動機是一種自我欺騙。

另一方面,從歷史上來看,道德的手段往往是不道德的。道德理想的勝利和任何其他勝利一樣,都必須依靠強暴、說謊、誹謗等不道德的手段。「人類迄今藉以實現道德化的全部手段,在根本上都來自非道德。」491「道德本身只是靠了非道德才維持了如此長久的信用。」492例如,一切所謂的「人類導師」,從柏拉圖、孔子到基督教領袖,都通過說謊來推行他們的道德理想。

在全面否定了道德的大前提和基礎之後,尼采對道德本身也來了一個全面否定:「在道德的整個發展中毫無真理:全部概念和原理……都是杜撰,全部心理……都是歪曲,偷運到這個謊言王國的全部邏輯形式都是詭辯。」493

這可真是登峰造極!在宇宙秩序中誠然找不到道德的根據,尼采對於道德的大前提和基礎的分析也誠然不無可取之處,至少對於把道德本體化、偶像化的傾向是十分有力的抨擊。可是,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道德自有它的現實的社會根源和必不可少的社會功能。尼采自己比任何人都重視評價的意義,現在他又全盤否定作為最重要的價值形態之一的道德,豈非自相矛盾?

是的,他確實陷入了自相矛盾。

他一則說:「在道德之外生活是不可能的。」494一則又說:「人只有憑借一種絕對的非道德的思想方式才能生活。」495一則說:道德是「使人能夠忍受自己的唯一解釋方案」。496一則又說:「世界不能忍受道德的解釋。」497

尼采知道,道德是人的生活不可缺少的坐標系,人不能不對自己的行為做出道德評價和道德批准,這樣人才能對自己懷有一種信心,這種信心是人作為人而不是像動物那樣生活所必需的。從這個角度來看,人是不可能超於善惡之外的。可是,一千多年來佔統治地位的基督教道德把坐標系顛倒了,反而敗壞了人的生活,使人對自己喪失了信心或懷有一種虛假的信心。於是他來個矯枉過正,乾脆先打爛這個坐標系。他用「生成之無罪」剝奪道德的根據,主張超於善惡之外,目的是為了「絞殺名為罪惡的劊子手」,使人擺脫罪惡感,「赤條條站在太陽面前」。498也就是要把人從「幾千年的批判」中解放出來,獲得「走向自己的目標」的自由。「倘若一個人感到有幾千年的判決反對著自己,包圍著自己,他生活得多麼沉重啊!」499「豈非為了使自己感到全無牽掛,——我超脫於一切讚揚和責難,獨立於一切往日和今日,任自己的性情走向自己的目標?」500「只有生成之無罪才給我們以最大的勇氣和最大的自由。」501

首先站在自然、生命、生成變化的立場上看人間的善惡,看穿善惡之無謂,超於善惡之外,然後,又從自然、生命、生成變化的立場出發給人間制定一種新的善惡之評價,這就是尼采擺脫自相矛盾困境的辦法。在否定了迄今為止的一切道德之後,他要來建立一種新的道德了。所以他說:「我們必須擺脫道德,以便能夠道德地生活。」502「我必須揚棄道德,以便貫徹我的道德意志。」503「對道德的批判是道德的一個高級階段。」504「在我們毀壞了道德之後,我們願是道德性的繼承人。」505

在上帝之死引起傳統價值全面崩潰的時代,尼采的非道德主義實質上是這種價值危機的自覺的理論形式,而他的創立新道德之舉則表現了他的尋求的勇氣。他指出:如今在一切人都沒有現成目標的時候,適用的是「一種探索的道德:為自己提供一個目標」。506這也是「創造者的道德」507。「你們被稱作道德否定者,然而你們只是你們的自我的創造者。」508這種新道德的核心是自然和生命之肯定,當尼采對道德本身進行一般性的批判時,這一原則已經作為出發點而蘊含著了:要「敢於像自然那樣,成為非道德的」509;必須「否定道德,以解放生命」510。尼採用自然和生命取代道德,然後又把自然和生命樹為新的道德原則,向基督教道德發動了猛烈攻擊。

忠實於大地

上帝死了,一時間天崩地裂,萬物失去了依托。可是不對,上帝的「天」是崩潰了,人類居住的「地」卻依然存在,不僅依然存在,而且這時才顯出它是唯一的實在,是人生唯一的依托。從上帝之死,尼采引出的最重要的結論就是:「忠實於大地」。

「我向你們發誓,我的兄弟們,你們要忠實於大地,不要相信向你們宣說出世希望的人!他們是下毒者,不管他們是否故意的。

「他們是生命的蔑視者,是垂死者和自毒者,大地已經厭倦他們,但願他們快快滅亡!

「對上帝的褻瀆曾經是最大的褻瀆,可是上帝死了,而這些褻瀆者也就一同死了。現在,最可怕的褻瀆是褻瀆大地,對不可知之物的內臟大加尊崇,超過尊崇大地的意義!」511

尼采一再呼籲:不要在地球之外尋找一個捐軀和犧牲的理由,只為大地而犧牲。「不要再把頭顱埋進天界事物的沙磧中,而要自由地昂起這頭顱,一顆人間的頭顱,它為大地創造了意義!」512

尼采所要建立的新道德,就是以「忠實於大地」為宗旨,「它不是引我出世和升天的路標」,而是一種「地上的道德」。513過去有多少道德都飛離大地,飄失而迷途了,現在我們要引導飄失的道德「返回大地」,「返回肉體和生命」,「這樣它就可以給大地以它的意義,一種人類的意義」。514

「忠實於大地」,用尼采另一個形象的表述來說,就是要「傾聽健康肉體的聲音」,這是更真實更純潔的聲音,「它說著大地的意義」。515

大地,生命,肉體,——這就是現實的人生。人生的價值就在於這現實的人生,而不在於任何超驗的世界。在尼采看來,道德的使命並非要把一種超驗的目標強加於人生,給生命戴上絕對命令的枷鎖,而是要順應生命之自然,為人生探尋和創造一種現實的意義。「不要在道德上超過你們的能力!不要尋求違反你們的可能性的東西!」516尼采著重生命的自我超越,但超越以生命的肯定為前提。「忠實於大地」,就是要肯定生命,肯定人的塵世生活。

基督教道德的要害恰恰在於否定生命,否定人生。尼采無數次地指出,基督教是違背自然的,「上帝這個概念是作為與生命相對立的概念發明的」517,上帝是「生命的最大敵人」518,是「迄今為止對生存的最大異議」519,「『上帝的疆域』在哪裡開始,生命就在哪裡結束……」520

早在文藝復興時代,資產階級人文主義者就已經開始批判教會對於人的塵世慾望的壓制了。尼采的特點在於,第一,他直截了當地把基督教歸結為一種道德觀念:「基督教的教義僅僅是倫理,只想成為倫理」,即成為支配人類行為的絕對標準。521而且,很少有人如此醒目地揭穿這種倫理的反對生命、向生命復仇的實質。第二,尼采並不滿足於指出基督教倫理壓制人的生命本能的事實,還相當透徹地分析了基督教倫理得以長期統治歐洲的心理機制,即在於使人產生一種罪惡感,由這種罪惡感而形成一種懦弱順從的奴隸性格。

要造成一種普遍的罪惡感,還有什麼比把生命本能、自然衝動宣佈為罪惡更好的辦法呢?其實,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傳統道德採取的都是這個辦法。而只要把生命本能視為罪惡,倫理就必然帶有宗教性質。尼采的批判實際上也不限於基督教,而擴大到了佛教、印度教,指出歷來一切倫理都具有這種反自然的性質。在生命本能中,性本能又被視為最不潔、最見不得人的罪惡。當這樣一種人人必有的經常的情慾被宣佈為恥辱,把它變成內心痛苦的根源,也就使人人內心的痛苦必有化經常化了。522尤其是在女子教育中,傳統道德更是竭力使她們對性慾無知並且視為最可怕的恥辱,而結婚卻閃電式地把她們投入性生活之中,兩相衝突,在她們心理上造成病態的癥結。這是一般女子比男子更懦弱順從的重要原因。523

尼采認為,作為生命先決條件的性慾之滿足,自己快樂同時又使人快樂,實屬自然界中不可多見的好意安排。524這只是一個典型事例,說明傳統道德對於凡能使人享受到生命歡樂的行為都加以貶斥。生命原是一股快樂的源泉,卻被道德的侮蔑弄髒了。結果,自有人類以來,人類的自我享樂實在太少,這是「祖傳的罪過」。525基督教把生命的歡樂變成了犯罪的恐懼。自然衝動本不可遏止,可是人們不能輕鬆愉快地加以滿足,卻是心懷疑懼和顧忌,害怕幻想中的「罪惡」,陷入不可自拔的內心衝突之中。壓制本能,導致肉體的衰弱;順應本能,又產生精神的自責。事實上,壓制仍難免內心的痛苦,因為禁慾並不能使慾望消失,罪惡感依然存在;順應仍損害著肉體的機能,因為帶著罪惡感順應,不可能有真正的滿足。反正是身心俱傷,人生樂趣掃地以盡。所以尼采說,倫理「把人的靈魂和肉體都弄得衰弱了」。526「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事情:反自然本身作為道德獲得了最高榮譽,成為法則、絕對命令,高懸在人類之上……不是個人,不是民族,而是整個人類,都錯用了這把尺子!」527造成普遍的對生命本身的恐懼,這正是基督教倫理發生巨大作用的心理機制。

尼采並不主張人慾橫流,他常常無情地批評縱慾。他還嘲笑以性愛為唯一樂事是受壓制的情慾所找到的一種滑稽劇的出路。528問題在於:「怎樣使慾望精神化、美化、神聖化?」也就是使之昇華。但基督教道德從來不問這個問題,「它的策略、它的『治療』是閹割……它在任何時代都把紀律的重點放在剿滅。」而「從根柢上摧殘情慾,就意味著從根柢上摧殘生命」。總之,它的唯一能事就是與生命為敵。529

基督教所謂「改善」人類的方法猶如馴獸,竭力使他病弱而不能為害。「他躺在那裡,有病,虛弱,對自己懷著惡意;充滿對生命衝動的仇恨,充滿對一切仍然強壯幸福的東西的猜忌。」看起來活像「一幅人類的諷刺畫,一個怪胎」。530經過道德的馴養,歐洲人已經變成「有病的、衰弱的、殘廢的動物」,變成畸形者、半人、弱人、劣人……531

基督教反對生命的另一個重要表現是貶斥藝術和美。尼采認為,藝術和美是人生最重要的價值,它們使人依戀和熱愛生命。由慾望昇華為激情,由激情昇華為藝術,生命的歡樂源遠流長。基督教卻對慾望、激情、藝術一概否定,對生命歡樂的源和流均加堵塞。在這樣一種仇恨一切蓬勃生命現象的倫理背後,尼采發現了一種求死亡的意志,一種頹廢的原則。說到底,基督教倫理無非是要讓人感到生命本身是有罪的,不潔的,沒有價值的。532它是警探,在一切有生命的地方尋找罪惡。它是法官,妄圖審判生命本身。它是劊子手,專司扼殺生命之職。基督教尤其是精神虐待狂,它要使人永遠受著罪惡感的良心折磨,而把沒有良心痛苦的情形宣判為墮落。533

儘管基督教倫理對生命做出否定的評價,但是這種評價仍然是某一類生命所作的評價,問題是哪一類生命。尼采指出,這是衰退、虛弱、疲憊的生命,對它來說,生命是受苦,於是它為自己的受苦而向一切生命復仇。在這個意義上,尼采強調倫理的症候學價值。從某一種倫理,可以推知奉行此種倫理的人的生命本能是否健全,有無旺盛的生命力。由此尼采「制定一個原則」:「道德中的每一種自然主義,也就是每一種健康的道德,都是受生命本能支配的……反自然的道德,也就是迄今幾乎每一種被倡導、推崇、鼓吹的道德,相反都反對生命本能,它們是對這種本能的隱秘的或公開而肆無忌憚的譴責。」「當我們談論價值,我們是在生命的鼓舞之下、在生命的光學之下談論的:生命本身迫使我們建立價值;當我們建立價值,生命本身通過我們進行評價。」534尼采通過心理學的分析來揭露一種倫理之肯定生命或否定生命的根源。一個病人往往對四周健康人的歡樂懷有嫉恨之心,同樣道理,一個內在生命力衰弱的人,也會對洋溢的生命熱情產生反感。所以,主張一種否定生命的倫理,恰恰證明主張者本身的生命已處於被否定的狀態。必須看到,尼采所說的生命本能是指廣義的生命力,而並非指嚴格生物學意義上的體質強弱。一個強壯如牛的人也可能缺乏內在的生命活力,一個體弱多病的人也可能有百折不撓的生命力。例如尼采把一個人對信仰的依賴程度看作他衰弱程度的體現,這裡的「衰弱」就完全是指內在活力的衰弱了。535

肯定生命是酒神精神的核心,否定生命是基督教精神的核心。所以,「酒神和耶穌基督正相反對」。536酒神精神是尼采反對基督教道德的主要武器。首先確立生命為最高價值,反對最高價值的自我貶值,徹底卸除以生命為罪惡的沉重良心負擔。由這個起點向前推進,尼采又用強力意志來充實酒神精神,強調生命的自我超越,把健全的本能和卓絕的精神結合起來,主張力和創造,反對怯懦和因循,提出了關於主人道德與奴隸道德相對立的學說。

主人道德和奴隸道德

兩種道德的區分,幾乎是尼采全部學說的一個凝聚點。在「主人道德」這個範疇中,包括了尼采所提倡的一切:健全的生命本能,充沛的強力意志,獨特的「自我」,真誠的人生態度,蓬勃的創造精神,以及對人類未來的偉大的愛。相反,「奴隸道德」則囊括了他所反對的一切:病弱,怯懦,喪失個性,偽善,守舊,怨恨……「主人道德」,又叫「創造者的道德」,「貽贈的道德」。「奴隸道德」,也稱「侏儒的道德」,「渺小的道德」。尼采通過兩種道德的對比,進一步闡明了他的道德理想。

所謂「主人」和「奴隸」,不應狹窄地理解為兩種等級身份。誠然,在追溯奴隸道德的起源時,尼采把它看作古猶太人在淪為奴隸民族後所形成的一種價值觀念,基督教接受和強化了這種價值觀念,並通過若干世紀的傳教活動把它傳播到了全世界。就歐洲現狀而言,尼采則認為奴隸道德幾乎遍及社會一切階層,尤為市民階層所信奉,主人道德卻只能在少數優秀者身上發現,而且往往遭到壓制和排斥。尼采的要求是,掃除奴隸性格,做大地的主人。

尼采一貫把生命本能的健全與個性的獨特優異融為一體,在他看來,一個生命力充沛堅強的人,必定不可遏止地要獨立探求人生,體驗人生,形成豐富獨特的個性。我們應當從本能與個性的統一上去看「主人」與「奴隸」的分野。「主人」的基本特徵是堅強而獨立,相反,懦弱而從俗則是「奴隸」的性格面貌。

在對「自我」的態度上,「主人」是價值的自我立法者,他有自己決定價值的能力。他高於榮辱之上,他的意志能支配自己從而也支配萬物。他不願把自己的責任委之別人,也不願別人分擔。他為了他所珍視的事物,敢於和全世界對抗。537他的道德猶如柱石:「它愈是高聳,就愈是美麗而雅致,但內部也愈是堅硬而能夠承重。」538「奴隸」則怯懦,懶惰,沒有個性,逃避責任,循規蹈矩地遵從習俗,隨輿論而沉浮,不把自己看作獨立的個人。539尼采懂得,習俗和輿論的力量是巨大的。「天天聽別人怎麼說我們,甚至猜別人怎麼想我們,——這會毀掉最堅強的人。」540所以他要求我們無論怎樣被議論,稱讚,誹謗,希望,期待,都置之不理,想也不去想一下。

在對他人的關係上,尼采把奴隸道德歸結為同情。以同情為道德的心理基礎和基本原則,在倫理學史上是一重要傳統,尤為英國經驗主義者和功利主義者所主張。叔本華也持這一見解。基督教的「愛鄰人」原則實際上是同情說的宗教形式。現在,尼采從心理和效果兩方面對同情進行分析。尼采認為,從心理上看,同情首先是一種弱者的心理。一個堅強的人,自己受過痛苦,並且能夠忍受痛苦。他在人前隱匿自己的眼淚,懷著對自己的不滿悄悄擦乾。這樣的人知道痛苦的價值,往往希望別人也不要看輕痛苦,出於對別人的尊重而不輕易流露同情。相反,弱者缺乏承受痛苦的能力,神經脆弱,對恐怖有著活躍的想像力,因而最容易發生同情。541其次,同情與尊重是兩種相反的感情,在同情中蘊含著對他人的不尊重。譬如說,我們對某人非常尊敬,羨慕,甚至崇拜,後來突然發現他有痛苦,並且需要我們的同情,這時我們就會欣然同情他,同時也削弱了我們對他的尊敬。同情一個人,意味著把他看成一個弱者,誰會去尊敬一個弱者呢?在同情的背後,還往往隱藏著一種不真誠。所謂同情,就是對別人的痛苦也感覺痛苦。可是在尼采看來,人們的痛苦是很難相通的,無論你怎樣去體會別人的痛苦,只要不是身臨其境,還是體會不了。最好的辦法是尊重他連同他的痛苦,不要用你的同情使他的痛苦平凡化。那些愛表同情的人,內心深處是在尋求一種作為施恩者的滿足。最明顯的證據是,倘若他們的同情遭到拒絕,他們就會感到失望,甚至覺得受了侮辱,由同情一變而為憤怒。542更有些人所謂的同情,不過是拿別人的痛苦當消遣。尼采諷刺地寫道:「他在不幸中,於是『同情者』來到,向他描繪他的不幸,——末了他們滿足而又興奮地離去了:他們享受了不幸者的驚駭一如享受了自己的驚駭,度過了一個美好的下午。」543我們不要說尼采太刻薄,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熱心地議論著,嘖嘖地歎息著,這樣的人還少嗎?其中有誰對別人的痛苦真正感覺到了切膚之痛呢?一般小市民熱衷於「同情」他人痛苦,與他們熱衷於嫉妒他人幸福,實在是同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尼采在「同情的基督徒」標題下寫道:「對鄰人痛苦的基督徒式同情之另一面,就是對鄰人一切快樂、一切快樂的願望和能力的深深疑忌。」544小市民們喊叫起來了:這個尼采,真缺德……

我們聽見尼采辯護道:「我之所以譴責同情者,是因為他們很容易失去羞恥、敬畏和對距離的敏感,因為同情轉瞬間就散發出庸眾的氣息,形同無禮的舉止」。545「他們陶醉於自己的同情,他們太缺乏羞恥」。546在尼采看來,人與人之間是應當保持一定距離的,這是每個人的「自我」的必要的生存空間。一個缺乏「自我」的人,往往不懂得尊重別人的「自我」需要生存空間。你剛好要獨自體驗和思索一下你的痛苦,你的門敲響了,那班同情者絡繹不斷地到來,把你連同你的痛苦淹沒在同情的吵鬧聲之中。

尼采並非反對向痛苦者伸出幫助之手。問題是,第一,最大的幫助是喚起痛苦者的自尊自強之心;第二,幫助必須真誠,而真誠的標準仍是不傷害痛苦者的自尊自強之心。你不要讓人感到你是一個施恩者,而你也確實不以施恩者自居。「我喜歡像朋友對朋友那樣贈送。不過,陌生人和窮人可以自己從我的樹上摘取果實,這樣會較少羞愧。然而對乞丐應當完全拒絕!」因為他們完全沒有了自尊。547

尼采的著眼點是自尊。他要人恥於接受。他甚至要人與其接受,不如偷竊;與其偷竊,不如搶劫。他當然不是真的鼓勵人去偷竊和搶劫,這個厭惡平和折衷的人常常用極端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想。一個人自己要有自尊之心,也要注意不傷害別人的自尊之心。從效果來看,同情傷害了痛苦者的自尊。如果他是強者,你把他當弱者來同情,是一種傷害。如果他是弱者,你的同情只會使他愈發自覺乏弱無力,不求自強,也是一種傷害。

與同情平行,基督教還提倡寬恕。尼采認為,這也是對自尊的傷害。如果你的朋友對你無禮,你應當說:「我原諒你對我所做的,可是怎麼能原諒你對你自己所做的!」548真正不可寬恕的是缺乏自尊。

同情不知道尊敬偉大的不幸,偉大的醜陋,偉大的失敗。549「同情的手甚至會毀滅性地插入一種偉大的命運,一種創傷背後的孤獨,一種對於偉大罪惡的特權。」550同情會減弱被同情者的力量,束縛他的頭腦和有力的臂膀。551當同情成為普遍道德規範之時,就會造成人類的衰弱。尼采還認為,為了人類的利益,個人的犧牲與痛苦原是不可避免的。事事都顧忌到是否會加人以痛苦,這是一種「狹隘的小市民道德」。他問道:「我們可以像對待我們自己一樣對待我們最親近的人嗎?如果我們對自己不那麼狹隘和小市民氣,顧忌直接的後果和痛苦,為什麼對他們非得這樣呢?假如我們有犧牲自己的精神,什麼能禁止我們使最親近的人一同做出犧牲呢?」552在尼采看來,同情與創造是不能相容的,他把同情視為創造者的最大危險。553創造者的愛是偉大的愛,愛人類的未來,愛子孫後代,愛最遙遠的人,這樣的愛超越於同情之上,戰勝了近視的同情心。554

由此我們接觸到了奴隸道德與主人道德的又一重要區別,這就是在對未來的關係上,「奴隸」樂天安命,滿足現狀,「主人」卻積極進取,勇於創造。奴隸道德是「靈魂的鴉片」,其作用在於使人心安理得,安然入睡。除了無夢的安眠,「奴隸」不知生命還有更高的意義。555他們安心地坐在泥塘裡,嘲笑一切熱情的行動。他們如群居的綿羊,柔順而馴服。他們卑謙地懷抱著渺小的幸福,像蒼蠅一樣在向陽的玻璃窗上嗡嗡。556他們是精神世界的老農,墾掘著舊思想,看不見新理想。557尼采把基督徒與希臘人作一對比:希臘人對人嫉妒,對己自嘲,永是不滿足;基督徒卻對人友善,對己自滿,永是滿足。558尼采還特別引中國為歐洲的前鑒,說「中國是幾百年來巨大不滿足和變化能力已經死滅了的國家之例子」。559相反,主人道德鼓勵人進取和創造。「我從心底裡厭惡那種道德,它說:『不要做這個!放棄吧!自我克制吧!』——相反,我讚賞那種道德,它催促我做些事情,再做些事情,從早到晚做,夜裡做夢也在做,除了把事情做好,好到唯我能夠的程度,別的什麼也不想!」560

奴隸道德拘於小善小惡,渺小得令人發笑。然而,冷笑之下,又不免生出淒涼之感。這種渺小的道德一旦佔據優勢,渺小也能扼殺了偉大。「在習俗倫理的統治下,任何種類的原創性都造成了良心不安。」561創造被視為惡,特立獨行者被視為危險人物,太多的積極力量犧牲掉了,最優秀者被燒烤了去祭古代的偶像。那些創造的靈魂,不拘於當時的習俗和道德,以自己的熱情引燃被催眠的熱情,以瘋狂為新思想開導先路。可是他們往往被斥為罪人惡人,直到世人漸漸發現受益於他們的創造了,對他們的稱謂才又漸漸和緩。「歷史所記述的幾乎全是這班後來被改稱為好人的壞人!」562所以尼采說,所謂的善人是人類的最大危險,他們是法利賽人,他們釘死了創造者,釘死了人類的未來。563人是一個試驗,禁止試驗就是使人喪失種種可能性,重新淪為定型的動物。尼采呼籲,人生上社會上的試驗多多益善,應該鼓勵,不要再犧牲勇於試驗的創造力量了。564

在對人生的態度上,奴隸道德的最大特點是虛偽。怯懦者必然虛偽,因為他沒有面對真實的勇氣。尼采指出:「善人的生存條件是謊言,換言之,即無論如何不願正視現實,而現實原非時時都鼓舞善意的發生的,更不會時時被近視的好心腸的手所把握。」565一個人出於怯懦而從俗,採取一種把他人的意見當作自己的意見的虛偽態度,最後就習慣於虛偽,虛偽演變成了他的本性。566尤其是以否定生命為宗旨的基督教倫理,它所要求的是超出能力的事情,本身即是虛偽。「在超出能力意欲的人身上有一種惡劣的虛偽」567,這種人是「不自覺和不由自主的戲子」568。

善人的虛偽之狀不可勝數。他們露出慈悲的面容,做出施予的模樣。他們的一切德行都指望豐厚的報酬。他們倘若大權在握,還要假冒服役者。如此等等。

尼采憤慨地說:「你們總是給我的仁慈送來最孱弱的乞丐;你們總是用不可救藥的無恥強求我的同情。你們如此傷了我的道德的信心。而如果我仍獻出我的最神聖之物做犧牲,你們的『虔誠』立刻搭上自己油膩的祭品:於是,在你們油膩的蒸汽裡,我的最神聖之物窒息了。」569

真誠是難的。「無論在蘇格拉底的還是基督教的道德中,未嘗曾有過真誠,這是尚未成熟的最年輕的德行。」570「在我看來,今天沒有比真誠更寶貴、更稀少的了。」571可是,沒有真誠,還有什麼道德可言呢?不真誠的道德是一個自相矛盾。一個人要做到真誠,必須對人生有真實的體驗,以自己的全部熱情感受過人生的悲歡離合。「你們在自己心中體驗過歷史,體驗過顫慄、地震、長遠的悲痛和閃電般的極樂嗎?你們曾經同大小傻子們一起犯傻嗎?你們確實承受過好人們的夢想和痛苦嗎?還有最壞的人的痛苦和幸福嗎?如果是,請跟我談道德吧,否則就不用了!」572道德並非從外面加於人生的戒條,而是人生智慧的結晶。

怎樣才算真誠?僅舉二例。其一:「在我們的私下交談中,如果我們不像在公開場合一樣愛惜別人的名譽,我們便不是正直的人。」573其二:「假如我必須同情,我不願讓人知道;假如我是在同情,我願站在遠處。我願蒙面逃離,在被人認出以前!」574

尼采如此看重真誠,乃至反對任何違心行為。有一些人,明明有正確的見解,卻在行動上妥協,遷就佔上風的錯誤意見。例如,無神論者也送孩子受洗禮,反對民族仇恨者也赴戰場為祖國效勞。他們自以為保持了精神上的自由,至於行動上從眾則並不重要。尼采指出: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你以一個有正確見解者的身份,用你的行動把非理的事情合理化了。其影響之壞,遠遠超過一般群眾的隨俗沉浮。575

在刻畫了「奴隸」(說「善人」也一樣,「善人」不過是「奴隸」的領頭羊)的怯懦、謙卑、馴良、虛偽性格的同時,尼采不忘他擅長的心理學,對道德家的心理作了剖析。尼采常常談到「善人心理學」、「教士心理學」。《道德的譜系》一書包括的三篇論文,第一篇討論「基督教心理學」,指出基督教生於怨恨心理;第二篇討論「良心心理學」,認為良心乃殘忍的本能之向內發展;第三篇指出出世理想生於生命意志之衰弱,因空無願望而願望空無。論及道德家,尼采指出他們都有一副「大仇恨者的面孔」576,自傲於道德,欲使一般人看到他們的道德便生起對自己的侮辱。577他們用道德抬高自己,只是為了卑辱別人。當他們說「我是正義」時,那聲音好像是:「我受了報復!」他們的所謂正義就是要使世界佈滿他們復仇的暴風雨。578真的,一切時代的道德家們都是滿口仁義,心中卻最缺乏愛,有的只是怨恨。無論何處,只要有一個完美無缺的正人君子出現,那裡的人們就要遭罪了。難怪尼采說:「當我因一個人受苦時,我並非苦於他的罪惡和愚蠢,毋寧是苦於他的完美。」579這班善人,也許你真的說不出他有什麼明顯的缺點,儘管除了他的道德以外,你也說不出他有什麼像樣的優點。一個真實的人,一種獨特的個性,相反必有突出的優點和缺點,袒露在人們面前,並不加道德的虛飾,而這也就是他的道德。

通過對奴隸道德的批判,我們可以看到,尼采的道德理想是要造就一種健全、堅強、獨立、進取、真誠的人的類型。用他的話來說,他是為了達到「一種盡其可能的最高力度和人的類型的壯麗」。580在他看來,能否造就這樣的「主人」類型的人,這樣的人能否處於支配地位,是決定著人類未來的命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