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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我」的發現

你是一個自轉的輪軸嗎?

你能使星辰圍繞著你旋轉嗎?

——尼采

自從中世紀的喪鐘敲響以來,西方人的精神上似乎經歷了兩次重大發現:第一次是人的發現,第二次是「自我」的發現。

文藝復興時代,當神的虛幻光芒漸漸熄滅的時候,人的太陽升起了。人們睜開眼睛,彷彿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來,驚喜地端詳自己,第一次發現自己有一副多麼美妙強壯的軀體。抬起頭來,但見拉伯雷的德廉美修道院牆上大書特書著唯一的院規:「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想做的事有多少呵,凍結了一千年的塵世生活解凍了,活動吧,創造吧,盡情地享受吧……

曾幾何時,一種新的惘然若失之感在人們心中滋生。堆積的物質財富,喧鬧的都市生活,鐘錶式的分工,忙碌而刻板的日常活動,人們感到在其中失落了一點什麼。從前,人為自己的靈魂得救犧牲了塵世生活;現在,人為塵世生活又犧牲了自己的靈魂。好像經歷了一次否定之否定,人們重新尋找自己的靈魂,不過不是到天國去尋找,而是到自己的內心深處,尋找那真實的獨特的「自我」,那既不屬於上帝也不屬於他人的自己的靈魂。

我們看到,在現代化都市、技術裝置和大眾傳播媒介的迷宮之中,一支尋找「自我」的隊伍出發了。在這支隊伍的前列站著尼采和幾個孤零零的同路人,而他們的後繼者卻頗有浩蕩之勢了。

尼采在兩個方向上作戰。一方面,他致力於揭露現代文明社會中的自我欺騙和個性泯滅現象,大聲呼籲人們去發現自己真實的「自我」。另一方面,面對勢力仍然強大的基督教道德,這種道德被庸俗市民階層接受過來,成為壓制優秀個人和獨特個性的武器,尼采堅決為「自我」的價值辯護。

這是尼采的人性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於尼採來說,真實的「自我」並非隱藏在個人天性中的既成之物,而是個人自我創造的產物,更確切地說,即是這自我創造過程本身。每一個自我創造過程必是獨特的,創造豈有雷同之理?創造的過程也就是賦予價值的過程,無價值的「自我」豈能賦予事物以價值?

這又是尼采的人生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尼采看來,每一個人必須獨立地探求人生意義,而對人生意義的真實領會與真實「自我」的發現本是同一回事情。

迷失了的「自我」

人人都有一個「自我」嗎?尼采的回答是肯定的。

這個「自我」,甚至你想甩也甩不掉。即使在貌似客觀的認識活動中,也仍然有著你的倫理,你的誠實,你的私心,你的疲倦,你的恐懼,有著「你們整個可愛又可恨的自我」。263一個人的知識脫不開「自我」的界限。「無論我對認識的貪慾多麼大,除了已經屬於我的之外,我不能從事物中獲取任何別的東西,——別人的所有仍然留在事物之中。一個人做盜賊怎麼可能呢!」264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同樣以「自我」為界限。我對你們滿懷希望,「可是如果你們沒有在自己的心靈中經歷過光芒、火焰和朝霞,你們從中能看到和聽到什麼呢?我只能使人憶起——別無所能!」265

人人都有一個「自我」,然而,絕大多數人都不是在為他的「真實的自我」活著,而是在為「他們周圍人們的頭腦中形成並傳達給他們的自我的幻象」活著,這是一種「偽個人主義」。266認識「自我」是一件最難的事。「有多少人懂得觀察!而在少數懂得的人裡——有多少人觀察自己!『每個人都是離自己最遠的人』——所有檢驗內臟的人都不快地知道這個道理;而『認識你自己』這句箴言從一位神的口中說給人聽,就近乎是一個惡作劇了。」267

認識自己之難,有認識方面的原因。尼采認為,真實的「自我」往往是隱藏在無意識之中的,而通常的認識方式,借助於語言,求之於思維,不但不能達到「自我」,反而歪曲了「自我」。我們用來概括我們心理狀態的語詞,多半是為某些極端狀態所取的名稱,並不能指示出我們大部分時間內所具有的不可名狀的非極端狀態,然而正是這些狀態織成了我們的性格和命運之網。268我們還不自覺地尋找一般性的思想和判斷,用來事後充當我們天性的根據。269

社會的輿論和評價也干擾著我們的自我認識,使我們誤解了自己。例如,社會以成敗論英雄,「成功往往給一個行為抹上存心善良的絢麗光彩,失敗則給可敬的舉動投下內疚的陰影。」結果,「動機和意圖很少是足夠清晰單純的,而回憶本身有時也被行為的結果弄得混亂不堪了。」270輿論的力量是強大的,它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我們關於自己所知道和所記得的,對於我們一生的幸福並非決定性的……一旦襲來他人關於我們所知道(或自以為知道)的,這時我們就明白它是更強有力的了。」271在「輿論的迷霧」中,人們把「自我」的幻影與真實的「自我」混為一談,為這「自我」的幻影勞碌了一生。272

真實需要巨大的勇氣,認識真實的「自我」也不例外。軟弱的人往往有意無意地欺騙自己,忘掉那些不愉快的經歷和體驗。真實的「自我」之所以被壓抑到無意識的領域之中,這種「自我欺騙」起了重要作用。「人忘掉他經歷過的某些事情,有意地把它們逐出頭腦……我們不斷地致力於這樣的自我欺騙。」273由此造成虛假的自信。真正相信自己的人是很少的,有些人的自信不過是一種「有益的盲目」,似乎下意識地知道自己內心的空虛,避免去看透自己,以維持虛假的充實。尼采認為,真正的自信者必是有勇氣正視自己的人,而這樣的自信也必定和對自己的懷疑及不滿有著內在的聯繫。這種人的自信必須靠自己去爭得:「他們所做的一切美好、優異、偉大之事,一開始都是反對居於他們內心的懷疑者的論據,用來說服和勸導這個懷疑者的,而為此就幾乎需要天才了。這是偉大的自我不滿者。」274事實上,幾乎所有偉大的天才都並非天性自信的人,相反倒有幾分自卑,他們知道自己的弱點,為這弱點而苦惱,不肯毀於這弱點,於是奮起自強,反而有了令一般人吃驚的業績。

認識「自我」難,實現「自我」更難,而實現的困難又加重了認識的困難。最大的困難就在於,一個人一旦認識了「自我」,就要對這「自我」負起責任,也就是實現這「自我」,而這必然要付出重大的代價。「自我」並非少數優選者的所有物,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一個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存在,都有著形成獨特個性的機會。尼采誠然有貴族主義的傾向,但是他並不主張人性天生不平等。「每個人都是一個一次性的奇跡……每個人直到他每塊肌肉的運動都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而且,只要這樣嚴格地貫徹他的唯一性,他就是美而可觀的,就像大自然的每個作品一樣新奇而令人難以置信,絕對不會使人厭倦。」275區別在於,有些人(例如藝術家)強烈地意識到這個獨特的「自我」,在自我創造的過程中實現了這個獨特的「自我」;而許多人的「自我」卻是一種終未實現的可能性,埋沒在非本質的存在之中了。「每個人都有他的良辰吉日,那時候他發現了他的高級自我」,但「有些人逃避他們的高級自我,因為這高級自我是苛求的」。276無條件地服從外來意志,例如宗教和國家,放棄自己的意志和責任,這是一種最輕鬆的處世方式。拒絕一種願望總比調節一種願望容易,放棄個性總比發展個性容易。

尼采一再指出,懶惰和怯懦是妨礙人們實現「自我」的大敵。「說到底,每個人心裡都明白,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事物,他在世上只存在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巧合,能把如此極其紛繁的許多元素又湊到一起,組合成一個像他現在所是的個體。他明白這一點,可是他把它像虧心事一樣地隱瞞著——為什麼呢?因為懼怕鄰人,鄰人要維護習俗,用習俗包裹自己。然而,是什麼東西迫使一個人懼怕鄰人,隨大流地思考和行動,而不是快快樂樂地做他自己呢?」少數人是因為怯懦,多數人是因為懶惰。「人們的懶惰甚於怯懦,他們恰恰最懼怕絕對的真誠和坦白可能加於他們的負擔。」277

事情是夠奇怪的,人人都有一個「自我」,可是人人都不願別人表現出他們的「自我」,為此寧願也犧牲掉自己的「自我」。尼采在這裡揭示了習慣勢力的社會心理機制。在社會中,每個人個性的自由發展意味著某種形式的競爭,他人的創造要求自己做出新的創造,他人的優勝刺激著自己也要爭優勝。於是,為了自己能偷懶,就嫉恨別人的優秀,寧願人人都保持在平庸的水平上。走阻力最小路線的懶惰心理造成了一種社會的墮性,成為阻礙個性發展的最大阻力。「如果我們採取斷然步驟,走上通常所說的『自己的路』,就會有一個秘密突然向我們揭示:一向對我們友好和信任的人,從此全都對我們產生了一種蔑視,並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他們中最好的,則顯示寬容,耐心地等待我們重新找到『正路』,這『正路』當然是他所知道的。」278總之,非要千人一面,眾口一詞,才算一個「好社會」,即人人可以心安理得的社會。敢於「走自己的路」的人,難免要受誹謗和孤立了。這時他不但要付出最大的艱辛,而且要遭受最多的屈辱。有幾人能「讓人家去說」而仍然不改初衷呢?怯懦實在是懶惰的副產品,首先有多數人的懶惰而不求個人的獨特,這多數的力量形成一條防止個人求優異的警戒線,然後才有了人言可畏的怯懦心理。

結果,人們不是去發現「自我」,實現「自我」,而是逃避「自我」唯恐不及。逃避的方式是所謂「勞作」,那自早到晚刻板而絕無創造性的「勞作」。尼采說,這種「勞作」崇拜的隱情是「對一切個人性的懼怕」,把勞作當作管束個人的「最好的警察」,以之有效地遏止獨立性的發展。勞作「幾乎耗盡了精力,從而排除了沉思、冥想、夢幻、憂愁、愛戀、憎恨,它始終把一個小目標樹在眼前,保持著容易的、守規矩的滿足。一個讓人們不斷高強度勞作的社會是比較安全的,而安全在現在被奉為最高的神明」。279

在現代工業社會裡,片面的分工和緊張刻板的工作方式嚴重摧殘個性,尼采對此是有清醒認識的。他一再指出,在現代,生命是患病了,「病於違背人性的機器系統和機械主義,病於工人的『非個人性』,病於『分工』的錯誤經濟學。」280「美國人的工作之令人窒息的匆忙……業已開始通過傳染而使古老歐洲野蠻化,在歐洲傳播了一種極為奇怪的無精神性。人們現在已經羞於安靜;長久的沉思幾乎使人產生良心責備。人們手裡拿著表思想,吃午飯時眼睛盯著商業新聞,——人們像一個總是『可能耽誤』了什麼事的人那樣生活著。」這種情形將會「扼殺一切教養和高尚趣味」。281真實的「自我」迷失在「無精神性」的「勞作」中了,很顯然,這「自我」是一種精神性的「自我」,是有著「教養和高尚趣味」的獨特個性。

在尼采那裡,真實的「自我」有兩層含義。在較低的層次上,它是指隱藏在潛意識之中的個人的生命本能,種種無意識的慾望、情緒、情感和體驗。在較高的層次上,便是精神性的「自我」,它是個人自我創造的產物。不過,對於尼採來說,這兩層含義並不矛盾,因為他一向把生命本能看作創造的動力和基礎。

在個人與社會的關係問題上,尼采的看法是:社會是機器和工具,個人才是目的。他認為,現代社會恰恰把這種關係顛倒了。「如果個人統統只用來維持機器,那麼為什麼要有機器呢?機器的目的在其自身,不是人類的滑稽劇嗎?」282

尼采是一個直言不諱的個人主義者。不過,他所主張的個人主義有特定的含義,不同於那種唯利是圖、沽名釣譽的個人主義。他稱後者為「假個人主義」283,因為在他看來,這種個人主義恰恰把真實的「自我」迷失在財產和輿論的領域裡了。真正的個人主義追求的既非財產,亦非浮名,而是真實的「自我」。與尼采同時期的英國作家王爾德所見略同,他說:「承認私有財產就必然會把人和他的所有混為一談,這實際上是損害了、模糊了個人主義。它把個人主義完全導入歧途,使個人主義以獲利而不是以成長為目的。這樣一來,人類就認為最重要的事情是發財,而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生活。」284這段話道出了尼采所主張的個人主義的真旨。不過,王爾德因此而贊成公有制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尼采卻始終反對作為一種政治運動的社會主義,這又是他們的不同之處。

尼采式的個人主義,歸結為一句話,就是他提出的這要求:「成為你自己!」

成為你自己

尼采在他一生的不同時期,一再發出這同一呼籲:

「成為你自己!你現在所做、所想、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285

「你應當成為你之為你者。」286

「成為你之為你者!」287

「成為你自己:這一呼籲只被少數人聽信,並且只是對於這少數人中的極少數人才是多餘的。」288

怎樣才算成為了自己呢?當然,在一定的意義上,每一個人都必然地是他自己,不可能不是他自己。天生的氣質,神經類型,智力秉賦,幾乎跟隨人一輩子,要在這些方面不是自己才難呢。然而,也並非所有的人率直對待自己的天性的,有的人要矯飾,扭曲,抱怨,但願變成了別人。

尼采的意思可不是要每個人回到自己的天性,停留在自己的天性上,儘管天性是出發點,而且每一個人的天性從遺傳學上看也確實是獨一無二的。他的著眼點是後天的創造和發展。

「成為你自己」首先是要忠實於自己,對自己的生存負責,真誠地尋求人生的意義。「對於我們的人生,我們必須自己向自己負起責任;因此,我們也要充當這個人生的真正舵手,不讓我們的生存等同於一個盲目的偶然。我們對待它應當敢做敢當,勇於冒險,尤其是因為,無論情況是最壞還是最好,我們反正會失去它。為什麼要執著於這一塊土地,這一種職業,為什麼要順從鄰人的意見呢?」289人生短促,浮生若夢,在一些人成了玩世不恭的理由,在尼采卻反而成了嚴肅處世的理由。你執著生命是沒有意義的,不管你如何執著,你終究要失去它。尼采要我們因此看開一些,不是執著生命本身,而是執著生命的意義。「成為你自己」,就是要居高臨下於你的生命,做你的生命的主人,賦予你的生命以你自己的意義。除了你自己,誰還能賦予你的生命以意義呢?

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就是忠實於自己。尼采把忠實於自己看作人格偉大的首要標誌。「不忠實於自己而能偉大,我是決不承認的。一旦發現這種情形,我立刻覺得一個人的成功絕對算不了什麼。」290「世上沒有一帆風順的事!一個人只有始終忠實於自己,才能取得巨大的成就……」291不忠實於自己,決不能有真正的成功,靠背叛自己換來的成功是假的,一錢不值的。可是,忠實於自己談何容易!時代的風尚,大眾的輿論,不僅會反對你,而且會同化你。尼采是如此看重「自我」的純潔性,乃至主張個人的退隱,以「逃避」時代和習俗的污染。「過隱居的生活,不去知道你的時代視為最重要的事情!如此你就能夠為你自己生活!」292他一定要從自己的源泉裡飲水,焦渴難忍之時,寧肯跑到曠野裡去,以免受眾人共用的水甕的引誘。「在眾人中我就像眾人那樣生活,不是我自己在思想;若干時間之後,我就總覺得人們想把我從我自己中驅逐出來,把我的靈魂奪走。」293不過,對於尼采,退隱是一種鬥爭的方式,當然這種方式脫不開個人奮鬥的性質。

為自己生活,為自己寫作,為自己……想必不會把這一切「為自己」理解成謀私利罷。尼采強調的始終是做一個真實的人,既非不關痛癢地對待生活和思想,也不作違心之事和違心之論。這就是忠實於自己。這就是在「自我」與人生的關係上的「成為你自己」。

在「自我」與他人的關係上,「成為你自己」就是要有自己的獨立性,不盲從和迷信他人。這個「超人」說的提倡者倒是反對一切個人崇拜的。他反對學生崇拜老師。查拉圖斯特拉對他的學生說:「人永遠做一個學生,這對於他的老師不是好的報答。你們為何不扯碎我的花冠呢?你們崇拜我,一旦你們的崇拜對像倒塌了呢?當心,不要被一尊石像壓碎了你們……你們還沒有找到你們自己,就已經找到我了。一切信徒都如此;所以一切信徒都少有價值。現在我教你們丟開我,去發現你們的自我……」294

正是「發現自我」,在尼采看來,這是唯一可能的學習方式。如果通過學習不是發現了自我,反而是失落了自我,就失去了學習的意義。學習不只是為了獲得知識,更是為了獲得智慧。知識是死的,智慧是活的,因為它就是活生生的自我的閃光。你讀書只是獵取死的知識,你就是讓你的頭腦變成一個跑馬場,讓別人的思想的馬匹蹂躪一通。你不應該做跑馬場,你的「自我」是你的駿馬,載你馳騁於思想的疆場。獨立思考不僅僅是知識的融會貫通,更是賦予知識以你的個性,是你「發現」了唯獨屬於你的真切新鮮的感受。這就是「發現自我」。尼採回顧他因眼疾而不得不停止讀書的經歷時,欣喜地寫道:「我擺脫了『書本』,有幾年工夫我什麼也不讀——我曾經賜給過我自己的最大恩惠!——那個最內在的自我,似乎已經被掩埋了,似乎因為必須不斷聆聽別人(這就叫讀書!)而已經瘖啞了,現在漸漸膽怯地、疑慮重重地甦醒了,——終於它又說話了。」295尼采是極而言之,他並非反對讀書,他反對的是盲從別人的讀書。

尼采還反對英雄崇拜,例如他反對崇拜拿破侖,儘管他自己很尊敬拿破侖。他說:拿破侖「在精神上給我們的世紀帶來了浪漫的英雄崇拜」,使許多狂信者圍繞著他而生活。狂信者是靠了自我欺騙把一個肉身的人神化的,甚至當這個被神化者「以可憎的方式有目共睹地暴露自己不是神,而過於是一個人」之後,這些狂信者還要尋求新的自我欺騙,設想出某黨某派的陰謀,給自己製造一種殉難的感覺。296在尼采看來,沒有一個現實的人是完美的。誰崇拜一個人,把這人看得完美無缺,他就是在人性的可能性方面貶低了他自己。

盲從別人的反面,就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最牢固的鐐銬,最嚴酷的鞭打,——也是最堅硬的翅膀。」297一個有獨特個性的人肩負著人生的重任,同時也有完成這重任的勇氣。

按照尼采對人性的一般看法,「成為你自己」最後歸結為創造和評價。我並不僅僅是要為自己尋求一片溫暖的陽光。「我要得更多,我不是一個尋求者。我要為我創造一輪我自己的太陽。」298尼采對於康德的普遍道德律十分反感,因為所謂「每人在這場合也必定這樣做」這樣一種判斷恰恰抹殺了行為的獨特性,也就是抹殺了行為主體的個性。每個人應當「為自己創造自己的、最自己的理想」。「我們要成為我們之為我們者,——成為新的人,獨一無二的人,無可比擬的人,自我立法的人,自我創造的人!」299這樣的人必有一種自己的「不與他人共有」的道德,一種從自己的熱情中生長出來的道德。300在這個意義上,尼采說:「個人是一種全新的東西,創新的東西,絕對的東西,一切行為都完全是他自己的。」301又說:「這創造的、意願的、評價的自我,是事物的尺度和價值。」302

他為個人辯護,為的是給真誠獨特的行為創造一個良好的社會環境。他說,一個時代,一個民族,愈是尊重個人,真誠獨特的行為也就愈能得到理解。303個人是世界的中心,但這裡的個人並非要拿世界來自利,反而是要向世界貢獻一份他特有的光和熱。人人都是太陽,由無數發光體組成的這世界豈非更絢麗多彩?當然,並非每個人都能成為創造的天才的,但是,每個人都可以「給他的性格以風格」304,都可以為世界增添他的一份美。有這麼多的太陽,這麼多的中心,人類會不會成為一盤散沙?尼采認為,恰恰相反,現代社會把個人的稜角和鋒芒都磨去,反而是走上了將人類弄成一盤散沙的道路。個人愈是雷同,社會就愈是缺少凝聚力。無個性的個體不能結合為整體。個人愈是獨特,個性的差異愈是懸殊,由他們組成的社會有機體就愈是生氣勃勃。最好每個人都「從自己形成著一些讓別人看了愉快的東西,猶如一座美麗、幽靜、封閉的花園,有高牆擋住馬路上的風塵,但又敞開著迎客的大門」。305獨特,然後才有溝通。毫無特色的平庸之輩廝混在一塊,只有無聊,豈可與語溝通?「成為你自己」,開放出你的奇花異卉,展現出你的獨特的美,你就為別人帶來了鑒賞的愉快。萬紫千紅,群芳爭艷,每人都創造自己的美,每人都欣賞其他一切人所創造的他們各自的美,人人都是美的創造者和欣賞者,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上是多麼賞心悅目。

就像現代的存在主義者一樣,尼采始終把社會看作個性異化的領域。他說:「在我們身上,孤獨也是一種美德,就像是純潔的一種極精微的傾向和追求,它預感到在人與人的接觸中——『在社會中』——是怎樣不可避免地發生不潔。不論何時,何地,以何方式,一切人際關係都造成——『平庸』」。306這就把社會與個人完全對立起來了,僅僅強調社會對於個性的損害(這在一定社會關係中是事實),而無視另一面:社會也是自我實現和個性發展的重要場所。

健康的自私

自私就是惡,無私就是善,這種道德觀念早已體現在基督教的鄰人愛的原則中了。功利主義的思想家們用合理的利己主義來反對基督教的抹殺個人的道德觀念,為經濟上的自由競爭製造理論根據。可是,在資產者的實踐中,事實上卻是兩種道德並存,一方面是最無恥最露骨地追逐物質私利,另一方面是嫉恨和反對個人精神上的優異。作為資產階級的一名文化戰士,尼采向本階級中庸俗市民階層宣戰。這些法利賽人都是些狂熱的逐利者,同時也是些狂熱的基督徒,殊相同質,逐利和虔信都表明一點:沒有靈魂。

尼采在兩方面反對他們。他深深厭惡那種無靈魂的逐利行為,同時也公開仇恨他們的偽善的「無私」。他要為「自私」正名。在他看來,小市民們既用他們的逐利行徑玷污了「自私」,又用他們所接受的基督教說教侮蔑了「自私」。與他們相敵對,尼采提倡一種「從強力的靈魂流出的完好的健康的自私」。307

「健康的自私」是反對「病態的自私」的。「健康的自私」源於力量和豐裕,它強納萬物於自己,再使它們從自己退湧,作為愛的贈禮。「病態的自私」卻源於貧乏,「貧乏而飢餓,總想著偷竊」。唯利是圖正是靈魂衰弱乃至喪失的表現。308

「健康的自私」更是反對所謂「無私」的說教的。它是健康的肉體和強力的靈魂的自我享樂。它憎恨一切自我貶抑的奴隸性,唾棄一切種類的奴隸,「無論他們是屈服於眾神和神罰,還是屈服於愚蠢的人類輿論。」309「健康的自私」也就是同基督教的「鄰人愛」相對立的「自愛」。尼采一再呼籲,人應當學會自愛。「人必須學會以一種完好無損的健康的愛來愛自己,這樣他才能耐心自守,不至於神不守舍。」310一個人不愛自己,甚至厭惡自己,單獨自處就感到無聊,他怎麼會有出息,又怎麼能活得輕鬆?自愛不是罪過,自己不該是一個可厭的對象。尼采是要人們戒除那種罪惡感,似乎自己是個天生的罪人,非要到鄰人那裡去贖罪不可。「鄰人愛」的原則所灌輸的就是這種罪惡感。「誰想變得像鳥兒一樣輕快,他就必須愛自己。」311自愛才有自由。「我們應該自由無畏地在無辜的自私中自我成長和繁榮!」312「每一個想變得自由的人,都必須通過自己來實現,自由不會如同一件神奇的禮物自動投入任何人的懷抱。」達到自由的證據是什麼呢?就是「不再羞於自己」。313「高貴」的標誌是:「不怕面對自己,從自己不期待任何羞恥之事,無憂無慮地飛翔,任我們被驅向何方——我們生於自由的鳥兒!」314

尼采認為,一個人之所以不愛自己,甚至厭煩自己,是由於缺乏性靈即精神性。這樣的人不夠有性靈以自歡愉,卻又有足夠的教養明白這一點,於是無聊,煩悶,「根本羞於他自己的生存」,希望在瑣碎日常工作(所謂為他人生活)中忘掉這個空虛的自我。這種人最需要道德。所以,「對於精神的懼怕,加於精神的報復——這種有驅動力的惡習多麼經常地成為道德的根柢!成為道德本身!」315對於這種靈魂空虛的人,倒不妨說:「你們覺得自己是一個這麼無聊的或可惡的對象嗎?那就多為他人想,少為你們自己想吧!你們這樣倒是做對了!」316

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可愛的人,他既不可能得到別人的愛,也不可能真正愛別人。「按照帕斯卡爾和基督教的看法,我們的自我總是可恨的,既然如此,我們怎麼還可以允許和希望別人愛它呢——無論那別人是上帝還是人!」317而且,對自己的怨恨往往尋求在旁人身上報復,和這樣的人一起生活真是災難。「有誰憎恨自己,我們當知畏懼,因為我們會成為他的怨毒和憎恨的犧牲品。」318他帶著他對自己的怨恨到旁人那裡去,就算他是去行善的吧,他的怨恨也會在他的每一件善行裡顯露出來,加人以損傷。受惠於一個自怨自艾的人,還有比這更叫人不舒服的事嗎?

所以,尼采強調,善人首先得對自己懷有善意,否則他對旁人的所謂善意善行必是不誠懇的,虛假的。319「儘管做你願望的事,——但首先得成為能夠願望的人!儘管愛鄰人如同愛自己,——但首先得成為愛自己的人!」320「一個人必須堅強地用自己的雙腿站立,否則他根本不能愛。」321給人以生命歡樂的人,必是自己充滿著生命歡樂的人。自愛者才能愛人,富裕者才能饋贈。「人格的缺陷到處都造成惡果;一種軟弱、陰鬱、死氣沉沉、自我貶抑和自我否定的人格不再適合於任何美好的事物,——它尤其不適合於哲學。『無私』在天上和人間都沒有價值;偉大的問題總是要求偉大的愛,唯有堅強、成熟、沉著、堅定自立的心靈才能負此重任。」322

基督教道德以「無我」、「利他」、「愛鄰人」的說教為核心,要求人們逃避自我,憎恨自我,犧牲自我,否定自我,在他人之中生活,為他人而生活,在尼采看來,這正是頹廢的徵兆。「本能地擇取對己有害的,愛『無私』的動機吸引,這差不多為頹廢提供了公式。」323「在『無我』、『自我否定』的概念中,真正的頹廢病象,有害之物的誘惑,不再有能力發現自己的利益,自我毀滅,都變成了價值、『義務』、『神聖』、人身上的『神性』!」324健康的「自私」是健康的生命本能,是高尚的自我保護的力量。反對這樣的「自私」,讚揚「無我」和犧牲,實際上是獎劣懲優,壓抑生命力旺盛、熱愛生活的人,卻鼓勵那樣的人,這種人「不把他的全部力量和才智用在他的保存、發展、提高、前進以及力量的擴展上,而是對自己卑怯、麻木甚至可能冷漠或者刻薄地生活著」。325「『你的自私是你的生活的禍害』——這種說教鼓噪了幾千年:它損害了自私,奪走了自私的許多精神,許多快樂,許多創造力,許多美麗,它鈍化、醜化、毒化了自私!」326

尼采孜孜以求的始終是個人的獨特和優異。他說:「我的道德應當如此:奪去人的公共性格,使他成為獨特的……做成別人理解不了的事。」327「個人的優異,這是古代的美德。公開或隱蔽地服從、跟隨,這是德國的美德。」他厭惡康德,因為他認為康德哲學是在曲折地教人服從。328

「健康的自私」所倡導的是一種自愛、自強、自尊的精神。「你自助,然後人人助你。」329要把立足點從依靠上帝或他人得救轉移到自力更生上面來。這種自愛、自強、自尊的精神,非常典型地表現在對於侮蔑和痛苦的態度上。你受了侮蔑,你不要為自己辯解,而寧肯負著玷污,只是為了不給卑劣的侮蔑者以陰險的快樂,使他能夠說:「他真覺得這些事很重要呀!」330你遭受了痛苦,你也不要向人訴說,以求同情,因為一個有獨特個性的人,連他的痛苦也是獨特的,深刻的,不易被人瞭解,別人的同情只會解除你的痛苦的個人性,使之降為平庸的煩惱,同時也就使你的人格遭到貶值。331

在尼采看來,「健康的自私」以生命力的強盛為前提,由此他得出一個判斷自私的價值的標準,即在於生命力的強弱。「自私的價值取決於自私者的生理上的價值:它可能極有價值,也可能毫無價值,令人鄙視。每一個人均可根據他體現生命的上升路線還是下降路線而得到評價。確定這一點後,他的自私有何價值的問題也就有了一個標準。」332這裡牽涉到尼采對於「個人」與「類」的關係的看法。他認為,個人不是一個孤立的個體,「他決非自為的,不是一個原子,不是『鏈中之一環』,決非過去的純粹遺傳,——他還是到他為止人的一條完整的路線本身」。333也就是說,個人不只是類的一員,而且是整個類的素質的體現者,是「整個鏈條,肩負著這鏈條的全部未來的重任」。334人類的發展程度並非全部個人發展程度的平均值,而是體現在最優秀的個人身上。這樣,優秀個人就成了社會發展的目的,而這些優秀個人又「在尋求達到一個比人更高的類」335,即把自己當作「超人」誕生的手段。按照這樣的理解,尼采認為,那些體現下降、衰退路線的個人,他們的自私毫無價值,因為他們的衰弱的生命力決定他們只能有一些猥瑣卑劣的私慾;唯有體現上升路線的個人,才能具有高貴的健康的極有價值的自私,他們的自私是他們蓬勃的生命力的展現和強化,總體生命正是依靠他們的這種自私而向前邁進。

尼采談到「生理上的價值」,不過他的意思並不是指體格的強弱,而是指一種內在的生命活力,這種活力是精神創造力的基礎。尼采在理論上並不否認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自我,都有自我創造的可能性,照此說來,一切個人的「自私」都可能是健康的,其價值可能是相等的。可是,現實生活中人們的不自愛、不自強的表現又使他失去信心,把希望寄托在少數優秀個人身上。他似乎是說:人人都應當是強者;然而,既然事實上只有少數人是強者,就讓他們來統治多數人吧。我們贊成前一句話,反對後一句話。我們贊成一切人個性的自由和全面發展,反對任何形式的貴族主義,不管是血統貴族還是精神貴族。尼采懷抱振興人類的渴望,可謂激進,但是在如何振興人類的具體途徑問題上,他所設計的方案卻又極為保守,總是脫不開貴族政體的陳舊觀念。他不滿於資產者社會的現狀,但在社會學說上他提不出更進步的社會理想,反而一再緬懷和主張早已過時的帶有濃厚奴隸制色彩的等級社會。這是尼采思想中最觸目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