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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自由創造

有著一千條無人走過的路、一千種健康和一千座隱蔽的生命之島。人和人的大地始終未經深究,未被發現。

——尼采

人是天生的猜謎者。他的驚奇的目光所至,無處不是謎,而他置身於其中的宇宙就是一個永恆之謎。可是,到頭來他總是發現,最大的謎還是他自己。人的心靈神遊乎四海之外,最後又回到自身,對世間這最奇妙的現象凝神思索。

以探索人生意義為使命的尼采哲學,對於人性問題當然也不能不做出自己的回答。事實上,「人怎樣生活才有意義」這個問題,與「人是什麼」的問題有著最內在的聯繫。一個哲學家對於人生意義的選擇必定以他對人性的某種理解為依據,同時他對人性的理解也必定體現出他關於人生意義的價值觀念。

尼采關於人說過許多悲憤乃至輕蔑的話,如果我們斷章取義地摘出這些話,難免會造成一種印象,認為尼采是一個敵視人類的反人道主義者。然而,這並不符合事情的真相。尼采誠然對人的現狀極為不滿,這種不滿甚至成為他的哲學思考的一個重要出發點。但是我們應該看到,尼采的不滿並非那種冷嘲者的不滿,心中沒有理想的光,一味怨天尤人。相反,這是一位熱望者的不滿,他的不滿正是出於對人性所包含的可能性的高度估價,出於對一種真正的人的形象的熱烈嚮往。

現代西方哲學的許多流派,包括現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對於人性的看法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強調人性的未完成性、開放性和無限可能性,儘管各流派所執論據有所不同。在這一點上,尼采的人性觀恰是富有現代特點的。尼采人性觀的出發點就是人的本質的未定型,由此而有了人的自我超越性,人的自由和創造性。

也許會發生一個疑問:關於超越、自由和創造的思想,豈非同他的悲觀主義相矛盾?是的,的確矛盾。尼采的思想本來就是充滿著矛盾的,不過這是活生生的可以理解的矛盾。也許,在他看來,人的自由和超越的本性與世界的無意義之間的衝突,恰恰構成了人的悲劇性命運?也許,他最後把希望寄托在並不存在的「超人」身上,同樣也是化妝成希望的絕望?

「我放棄了一切,我擁有和寶貴的一切;我什麼也不再留下,除了你,偉大的希望!」187

「寧願絕望,勝於投降。」188

你看,這就是尼采。

人是一個試驗

人是什麼?可以從不同層次上回答這個問題。

從宇宙的角度來看人,尼采斷然拒絕人類中心論的觀念。「在世界上,一小滴生命對於生滅不已的汪洋大海的全部性質來說,是沒有意義的。」189「地球上的生命是稍縱即逝的,偶然的,是無結果的例外」,人是「渺小的曇花一現的物種」。190這是自然科學的冷靜眼光。這樣看人是不會有任何積極結果的,在宇宙的生成變化中,人和一切事物都只是物質的一種暫時形態。

讓我們把眼光收回到地球上,把人同他的近鄰動物進行比較。尼采說:人是「最殘酷的動物」,「最勇敢的動物」,「作著判斷的動物」,等等。191可是,具有本質意義的卻是:人是「尚未定型的動物」。192這一點之所以具有本質意義,是因為人正是藉此而同其他動物區別開來,並且戰勝了其他動物。其他動物在物種上都已固定,沒有發展的自由了。人卻不然,他沒有一成不變的既定本質,他可以自己改變自己,塑造自己,創造自己的本質。

尼采一再強調人的本質的不確定性和可塑性。他說:「我們人是唯一這樣的造物,當我們被造得不成功時,能夠把自己塗掉,就像塗掉一個病句。」193「人應當把自己看作一個可變的量,其能力在良好環境下也許可以達到最高程度。」194「人可以像園丁一樣治理自己的衝動……可是有多少人知道這於我們是自由的呢?多數人豈不是深信自己是完成了的既成事實?大哲學家們豈不是用人性不變論給這種成見蓋上了他們的印章?」195「在人身上,創造物和創造者統一起來了。」196

強調人的自我創造,這是馬克思、尼采以及許多現代哲學家的共同立場。但是,一旦追問人通過何種途逕自我創造,就發生了根本的分歧。馬克思認為,人是通過勞動自我創造的,「全部所謂世界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的誕生」。197尼采則認為,人的自我創造的途徑是評價,而且往往是錯誤的評價。他說:「如果沒有置於道德假定中的誤解,人就仍然是動物。」198「人是通過他的錯誤教育成的:第一,他總是不完全地看自己;第二,他給自己加上虛構的特徵;第三,他在一種對動物和自然的錯誤等級秩序中感覺自己;第四,他不斷發明新的價值表,並在一段時間裡把它當成永久和絕對的,於是,時而這種時而那種人類的衝動和狀態居於首位,因為這種評價而被高貴化了。如果除去這四種錯誤的作用,也就沒有了人道、人性和『人的尊嚴』。」199

尼采沒有去考察人性形成的客觀社會機制,他注重的是人性形成的內部心理機制。在他看來,既然人是未定型的動物,面臨著向各種不同方向發展的無限可能性,那麼,究竟向何種方向發展,何種可能性得到實現,就取決於人自己的價值定向,評價就具有了決定性的意義。評價,也就是賦予意義,賦予生命以目的。動物只有求生的本能,它只是「盲目而愚昧地執著於生命,沒有任何更高的目的」200。人則不然,他要賦予生命以高於生命的目的,他要肯定自己在宇宙中的價值。尼采對於人的這個特徵有著矛盾的評價。一方面,他認為這是人的幻想和錯覺,是人對自己說謊。用宇宙生成變化的眼光看,人毫無價值,可是人偏要誤解自己,以為自己是「不自由的世界上的自由者」,「永恆奇跡的製造者」,「超動物」,「准上帝」,「造物的意義」,「宇宙之謎的謎底」,等等。201這樣,人就是「不斷說謊的、藝術的、不透明的動物」。202另一方面,尼采又認為這樣的說謊乃人性之必需,人正是通過幻想和誤解而成為人的。生命本無意義,要賦予它以意義,怎麼能不說謊?「為了生活,我們需要謊言」。「『生命應當產生信仰』,如此提出的任務是艱巨的。為了解決這個任務,人必須出自本性地已經是個騙子。」「誤解人生的性質,這是在道德、科學、虔信、藝術所有這些東西背後的最深最高的秘密意圖。」203問題在於,人必須為自己的生活確立一個目的,賦予自己的生存以超生物學的意義,他才能像人那樣地生活;當他的生存缺少一個目的、一種意義之時,他就感到自己只是動物。用自然的眼光看,這樣的目的、意義是謊言,是人的自我欺騙。可是,就算是自我欺騙,卻也有其並非虛幻的作用。幻想也能成為真實的動機,產生實在的效果。「通過對自己的起源、自己的獨特、自己的使命的誤解,通過根據這誤解提出的要求,人類抬高了自己,不斷地『超越』了自己……」204人類的全部文化價值體系,人性區別於動物性的全部高貴品質,實際上都建立在人的生命具有高於生命本身的目的、意義這樣一個「謊言」的基礎之上。

這裡我們應當注意,尼采所說的「謊言」、「誤解」都是從自然界的眼光來說的。他把自然界的「真理」體系與人類社會的「價值」體系區分開來,在他看來,人類中心論在自然界的「真理」體系中只是一個「謊言」,在社會的價值體系中卻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前提。如果人類不是自視過高,對於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懷有特殊信念,就會失去了向上的動力。隨著基督教信仰的崩壞,人類中心論已經喪失了「真理」的資格。「真理」是令人沮喪的:人類並不神聖,既非宇宙的中心,亦非萬物的目的,而只是大自然的偶然產物,並且將必然地歸於消滅。可是,人類並不因此陷於悲觀主義泥潭而不能自拔。因為,尼采解釋說,悲觀主義是「真理」,但「真理」並非最高的價值標準。對於人類來說,求假象、求幻想、求欺騙的意志比求真理、求現實、求存在的意志更深刻,更本原,更「形而上」。205人必須有意義才能生存,他也就果然發現了意義。人的這種尋求意義的天性是任何悲觀主義的「真理」摧毀不了的。

人的未定型性和尋求意義的執拗性正是人的偉大之處。「他必定比其他一切動物的總和更多地冒險,革新,反抗,向命運挑戰:他,這偉大的自我試驗者,這試圖最後統治動物、自然和神祇的不知足者,貪婪者,——他,這永不馴服者,永向未來者。」206尼采不止一次地把人說成拿自己做試驗的存在物,人的這種特性使人成為「受苦的造物」,207因為在探索多方面的可能性時,必然「充滿矛盾的評價,從而充滿矛盾的動機」。208但是,儘管痛苦,終歸值得,人因此而更顯其偉大。

然而,人的偉大之處也正是他的危險所在。拿自己做試驗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人肩負著對於自己的重大責任。每一次試驗,無論成敗,都會化為自己的血肉,成為人性的組成部分。評價和尋求意義的行為非同小可,選擇一種可能性意味著排斥了其他的可能性。本世紀美國詩人弗洛斯特有一首題為《未選擇的路》的短詩,大意是:黃昏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我選擇了其中一條,留下另一條待改日再走。可是我知道每一條路都綿延無盡頭,一旦選定,就不能返回,從此決定了一生的道路。個人的人生之路如此,人類的人性之路又何嘗不是如此?使尼采感慨的是,人類的試驗有著太多的錯誤:「迄今為止,精神如同道德一樣,成百次地試驗而成百次地迷誤。是的,人是一個試驗。唉,許多無知和錯誤化作了我們的軀體!」209人類能夠通過價值定向而選擇自己的道路,這原是人類超出動物的優越之處。可是,「在與動物的鬥爭中使人贏得勝利的東西,同時卻導致了危險的病態的發展。」210這裡涉及到了尼采對傳統道德的看法。他認為,傳統道德的根本錯誤在於否定生命,否定本能,導致人類的病態的虛弱。在尼采看來,人類本來應該好好利用自己的未定型,塑造出更健康更堅強的人性。本能是塑造的基礎,創造生命的意義以肯定生命為前提。可是,在傳統道德的價值觀念支配下,人類的生命力遭到壓制,本能遭到摧殘,結果人不是朝比動物強健的方向發展,反而朝比動物孱弱的方向發展了。他諷刺道:「我擔心動物把人看作它們的同類,但是以最危險的方式喪失了健康的動物理智,——看作瘋癲的動物,嬉笑的動物,啼哭的動物,不幸的動物。」211他常常把人喻作一種病:「地球有一層皮膚;這皮膚有病。例如其中一種病就叫做『人』。」212傳統價值觀念的另一重大失誤是扼殺人的探索精神和創造特性,「通過編造群氓藉以生長的種種德行」,發展「人類中的畜群」,人又重新變成業已定型的動物。213在尼采看來,人類在自己所面臨的種種可能性之中,應當選擇這樣一種可能性,它為新的可能性提供了更加廣闊的天地。也就是說,人應當永遠是不定型的,人的每一個自我創造的行為都同時創造出了再創造的自由。為此尼采提倡一種新型的創造者的道德,這種道德鼓勵個人的進取開拓精神。

如此看來,尼采的人性觀以肯定人的生命本能為前提,以主張人的超越性為歸宿。他之否定舊道德,正是因為舊道德同時否定了這前提和這歸宿。人要為自己的生命提供一種意義,這意義超過生命本身的意義;人的自我創造需要一個目標,這個目標高於人自身:這就是人的自我超越性。「創造一個比我們自己更高的本質即是我們的本質。超越我們自身!這是生育的衝動,這是行動和創造的衝動。正像一切意願都以一個目的為前提一樣,人也以一個本質為前提,這本質不是現成的,但是為人的生存提供了目的。」214它「超越人的整個族類而樹立在那裡」。215尼采認為,人的價值即在於超越性。「今後能使你們光榮的不是你們從何處來,而是你們向何處去!你們的意志和你們的腳願超越了你們自己,——這將成為你們的新的光榮!」216自我超越的目標,尼采曾以種種形象加以譬喻:猶如群鳥奮飛,前赴後繼,欲飛過大海,去到人類日光落沒的未知之地217;又如登山者攀登絕頂,欲飛向頭頂清澄幽深的蒼天218。總之,那是一個並不明確的目標。尼采後來把它概括為「超人」,不過,連「超人」也只是一種象徵和譬喻,尼采自己並不能說清它的確切含義。其實,尼采強調的是人的自我超越性,人之為人就在於超越自己,至於超越的目標是缺如的。這裡又透露了尼采的悲觀主義隱衷。一個更確鑿的證據是,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部集中宣揚了「超人」說的著作裡,我們同時可以讀到關於「超人」之虛幻性的悲歎。在那裡,尼采把「超人」看作雲霧中的彩色玩偶,詩人的一個夢幻。219

尼采脫離人的社會歷史進程考察人性,因而不可能為人性的進步指出一個現實的方向。儘管他渴望超越和自由,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留給我們的只是蒼天般的迷惘和雲朵般的飄忽之感。他告訴我們,人應該永遠不滿足於現狀,人的眼光永遠要投向高處和遠處。至於如何向高處攀登,向遠處走去,那路徑卻不是他所能指點的了。

意願使人自由

決定論與意志自由論之間的爭論是哲學中最古老的爭論之一。同時,它又是最惱人的爭論之一。幾乎沒有一個哲學家不被這個問題所困擾,不在內心中和自己進行著這一場爭論。當然,這並不奇怪,因為問題本身的性質至關重要,直接關係到對人及其在宇宙中的地位的理解。在哲學史上,斷然主張絕對決定論的哲學家有之,斷然主張絕對自由論的哲學家為數微乎其微,而兩者都有著明顯的偏頗性。我們發現,許多哲學家動搖於兩者之間(如斯賓諾莎、伏爾泰由意志自由論轉向決定論),或者試圖在兩者之間尋求某種折衷和結合(如康德、費希特把人分為兩部分,現象界的人受因果律支配,本體界的人有意志自由)。有趣的是,號稱唯意志論哲學家的叔本華和尼采也都並不主張意志的絕對自由,相反是反對意志自由論的。

叔本華承繼康德,認為現象界的人並無意志自由。但是,在康德那裡,意志自由尚作為一個公設替本體界的人保留著,這種自由儘管不可證實,卻是在人的塵世的道德生活中實際顯示出來的。叔本華對於這種本體界的人的意志自由也予以否認,因為在他看來,人根本就屬於現象界,僅是世界意志的個體化形式。每個人的意志即是每個人本來的自我,都是已被決定了的既成物。問一個人的意志能否自由,就等於問他能否成為不是他的另一個人。意志唯有擺脫它的現象形式,回到本體界,作為世界意志,才是自由的。可是,在本體界中並無人的位置。所以,叔本華把人自願滅寂自己的意志從而擺脫世界意志的支配看作唯一的解救之道。

尼采否認意志自由,出發點與叔本華迥然不同。

第一,他試圖對作為一種心理能力的意志進行分析,揭示其潛在的心理機制。斯賓諾莎認為,人之所以覺得意志是自由的,是因為他只能感知自己的意願,而對於決定這意願的原因一無所知。尼采贊同這一見解。他責備叔本華不曾分析過意志,其實,願望只是一種弄得非常巧妙的機械裝置,而這種機械裝置的整個運行過程往往不被我們意識到。220尼采對於人的心理中的無意識領域有深刻的洞察,我們將在後面加以論述。

第二,尼采否認意志自由是為了批判基督教的倫理觀念。意志自由論強調人的意志的自律,人可以自由地決定自己的意願並且進而支配自己的行為。這一思想有兩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加重了個人對於自己行為的責任,尼采其實並不反對這一方面;另一方面卻也開脫了社會或上帝(假如有上帝的話)的責任,而把一切罪惡歸於個人,正是這方面的作用被某些基督教思想家所利用(例如奧古斯丁),因而為尼采所堅決反對。在這些基督教思想家看來,上帝是至善的,人可以秉承造物主的意旨而為善,也可以出於自己的意志而為惡,因此人必須為自己的惡行贖罪和受懲。尼采指出:「意志的學說實質上是為懲罰的目的,也就是尋找罪惡的願望而發明的……人被認為是『自由』的,以便能夠加以判決和懲治——以便能夠成為有罪的……基督教是劊子手的形而上學。」221

我們看到,無論康德、叔本華還是基督教,在主張或反對意志自由這一點上有別,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認為人有某種超驗的本質。對於康德來說,人的超驗本質即是人的「真我」(本體界的人),人因此而有超驗的意志自由。對於基督教來說,人性中超驗地包含著上界的善和下界的惡(「原罪」),人的自由是一種超驗的贖罪和皈依上帝的自由。對於叔本華來說,人作為意志的現象形式超驗地是不自由的,不自由是人的宿命。尼采卻堅決反對人有任何超驗本質的說法,他之反對意志自由,正是反對基於人的超驗本質的超驗的意志自由。根據同樣理由,他也反對超驗的決定論。

尼采寫道:「我們的學說是什麼呢?——沒有誰能把人的特性給予人,無論上帝,社會,還是他的父母和祖先,以及他自己……沒有誰可以對下述情形負責:他存在了,他是這樣的和被造成這樣的,他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他天性的命數不能由一切已然和將然的命數來解決。他不是一個意圖、一個意願、一個目的的產物,不能用他嘗試去實現一種『人的理想』或『幸福的理想』或『道德的理想』,——想要按照任何目的鑄造他的天性是荒謬的。我們發明了『目的』概念,實際上目的缺如……某人(Man)是必然的,某人是命運的一片斷,某人屬於全,某人在全之中,——沒有任何東西能判決、衡量、比較、責難我們的存在,因為這意味著判決、衡量、比較、責難全……然而無物在全之外!——沒有人再要對存在的種類不可追溯到一個第一因負責,對世界是既非感覺又非『精神』的統一體負責,這才是偉大的解放,——生成之無罪由此才確立起來……『上帝』概念迄今是對生存的最大異議……我們否認上帝,我們否認對上帝的責任:我們以此才救贖了世界。」222

這段話值得加以完整的摘引,因為它對於我們理解尼采的人性觀和自由觀實在是太重要了。其要點是:第一,人沒有任何超驗本質,沒有任何先天或後天的既定本質,上帝不必說,社會的影響,祖先的遺傳,乃至每人自己的經歷,都不能把一成不變的「人的特性」給予人;第二,人也沒有任何超驗的目的;第三,每個人都屬於不斷生成變化的宇宙之「全」,生成是無罪的,人並無任何超驗的罪惡以及贖罪的責任。

結論是什麼呢?

人沒有超驗的本質,因而也就沒有超驗的自由和不自由,因而也就有了非超驗的自由,他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重新創造自己的本質。人沒有超驗的目的,目的是缺如的,因此目的要由每個人自己來確立。最重要的是,人沒有超驗的罪惡,宇宙的生成變化超於善惡之外,並無一個道德目的,被拋到這個生成之流中來的個人同樣超於善惡之外,在他頭頂上並無一個「絕對命令」或至高無上的道德準則,他的行為全由自己決定,自己衡量。以某種超驗的道德目的為歸宿的超驗的意志自由終止之處,非超驗的因而也是真正的自由的地平線呈現在眼前了。

歷來意志自由的命題都是為論證人的道德責任服務的,尼采要否定的是這樣的意志自由。在他看來,恰恰在道德領域內,人的一切意願和行為都是可以用決定論加以說明和得到辯護的,因而不能允許借意志自由之名加人以罪責。但是,一旦超出道德的領域,當個人的意志真正秉承了世界意志生成變化之真諦,意志反而有了自由。這就是創造的意志。

尼采把宇宙的生成變化看作世界意志的創造行為,與此相應地,也把人的創造行為看作個人意志對於宇宙生成變化的自覺體現。所以他說:時間和生成是「一切無常的讚美和辯護」,而創造者則是「一切無常的代言人和辯護人」。創造者的意志永遠嚮往著生成,生成即是自由。在這個意義上,他說:「意願使人自由:這是意志與自由的真義。」223

尼采一再說,意志是一個「解放者」、「創造者」,「你能夠,因為你意願」,「意願解放人,因為意願就是創造」。224他之所以如此強調意志和意願的作用,是因為在他看來,傳統的倫理道德恰恰阻止人們意願,扼殺了自由的可能性,因而敢於意願是爭取自由的先決條件和決定性一步。一切既定的關於善與惡的評價凌駕在人類頭上,向人類發出「對於奴隸的箴言」:「你應當,因為你不能不!」「你們不應當意願!」225習慣的力量如此強大,使得意志這個解放者自己也成了「囚徒」。這束縛著意志的牢獄便叫做「它已經如此」。傳統的價值體系已是既成事實,借助歷史的墮性緊緊束縛著人們的意志。「意志不能向後意欲;不能割斷時間和時間的貪慾——這是意志的最孤獨的苦惱。」226這裡似乎面臨了必然與自由的古老的二難推理:某一意願本身是一系列因果關係的產物,而要改變這因果系列的方向又須首先有此改變的意願。解放者自己是個囚徒,誰來解放解放者呢?尼采的回答是:解放者自己解放自己,意志自己解放自己,這解放的方式便是把「它已經如此」變為「我願它如此」。227這無異於說,既成的一切不再是與我的意志無關的,相反是我的意志所意願的,因而也可以由我的意志來改變。囚徒一旦把牢獄看成是他自己製造的,他也就有勇氣把它拆除,成為真正的解放者了。尼采的本意是要指出,意志本身就構成價值世界因果聯繫的關鍵一環,創造者的意志把一切既成價值置於自己的意願之下,從而可以著手改變。

當然,既然可以「我願它如此」,那麼也可以「我願它不如此」,關鍵是要使意志認識到自己的力量,並非提倡一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尼采曾經形象地諷刺這種精神勝利法。一個人停不住車輪,便說:「我要它轉。」另一個人打架時被打倒在地,便說:「我要躺在這裡。」228這樣的「我要」不過是對意志與自由的嘲笑。

那麼,在尼采看來,自由的含義究竟是什麼呢?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第一篇是《精神的三種變形》,我們不妨看作是尼采對於精神獲得自由的三個階段的描繪,同時也可看作自由的三個規定性。

首先,精神是駱駝,強健而能負載,「它的強健要求著重的和最重的重負。」229這就是說,自由的前提和第一個規定性是生命本能的強健,意志的堅強有力。這與強力意志的含義一致。意志的力度決定了自由的程度,而這種力度的標誌是意志對自我的支配和對阻力的抵抗。

「你說你是自由的?我願聽你的支配的思想,而不是你從軛下逃脫了。」不能支配自己的人應當服役,一旦離棄了他的服役就失去了他的全部價值。所謂支配自己就是:「你能給你自己以你的惡和你的善,將你的意志如同法律高懸在你之上嗎?你能做你自己的法官和你的法律的復仇者嗎?」230尼采認為,意志軟弱者無權自由,不能命令自己和服從自己的人應當受令於人和服從別人。「你們要支配自己是太軟弱了,所以應該有一專制暴君來駕馭你們,吆喝道:『聽話!』『推磨!聽話!』——一切善惡都應淹沒在對他的服從之中。」231在尼采看來,人類的大多數始終未成熟到可以自由的程度,所以「始終還是少數人的時代」。232重要的不是「從何而自由」,而是「為何而自由」。233許多人並無創造的意願,把自由理解為擺脫一切責任,結果所謂的「自由」一旦到手,精神倍感空虛。現代西方社會中不是已經響起「逃避自由」的呼喊了嗎?

尼采認為,自由決非放任,把自由視同放任也是本能衰退的表現。「什麼是自由?就是一個人有自己承擔責任的意志;就是一個人堅守分離我們的距離;就是一個人變得對艱難、勞苦、匱乏乃至對生命更加不在意;就是一個人準備著為他的事業犧牲人們包括他自己。自由意味著男性本能、好戰喜勝本能支配其他本能,例如支配『幸福』本能。」234

尼采反對從道德立場來追究自由意志的責任,可是,只要不是把自由理解為放任,自由就必然意味著責任。那麼,向誰負責呢?尼采提出了「自我責任」的概念。每個人應當向自己負責。他也曾談到對生命負責,每個有幸得到生命的人應該給生命以最好的報答。更嚴重的責任是從永恆輪迴的角度提出來的:你的每一個行為都必須值得在無限的未來重複無數次。「你願意再一次並且無數次地這樣嗎?」這個問題是加在行為上的最重的負擔。235生成之無罪替人解除的道德責任,又由永恆輪迴的宿命重加於人了。不過,這樣論證責任問題顯然是勉強的,輪迴不自你此刻的行為始,毋寧說你此刻的行為只是過去無數次發生過的行為的重複,自由何在,責任又何在呢?莫非自由和責任本身僅是與命運、與輪迴的因果鏈條的抗爭?

意志的力度和自由度不僅表現在自我支配和自我責任,而且表現在與阻力抗爭。「自由人是戰士。——在個人抑或在民族,自由依據什麼來衡量呢?依據必須克服的阻力,依據保持在上所付出的努力。自由人的最高類型必須到最大阻力恆久地被克服的地方去尋找:離暴政五步遠,緊挨被奴役的危險。」236許多人把自由理解為阻力的不存在,尼采的看法恰恰相反。自由存在於克服阻力的過程之中:沒有阻力,即沒有自由;阻力越大,自由也越大;阻力一旦被克服,自由便結束,需要新的阻力以實現新的自由。人類之所以是自由的動物,正是因為人類需要與最嚴酷的命運抗爭才能生存和發展。在這裡,自由也就是生命力的振奮與陶醉,恰與尼采的人生哲學是一脈相通的。

總之,自由的第一個規定性是力量,是意志的堅強有力。

其次,精神是獅子,它要奪得自由,成為自己的沙漠之王。為了自由,首先要戰勝原來的王——巨龍「你應」,即一切既有的評價,而喊出「我要」,如此「給義務一個神聖的否定」,「為新的創造創造了自由」。237自由的這一個方面是否定性的,是意志通過它的意願否定現有的價值體系。「同他的過去決裂(反對祖國、信仰、父母、同事),同被驅逐者交往(歷史上的和社會上的);推翻被尊敬的,贊同被禁絕的……」238所以,自由的第二個規定性是評價,是意志擺脫一切既有價值而獨立。

最後,精神是赤子,它給生命一個「神聖的肯定」,從事「創造的遊戲」。239創造,意志通過創造而投入生成,與世界意志相融合,這是自由的第三個規定性。

力量是自由的前提,評價和創造是自由的真義。要把握尼采的人性觀和自由觀,關鍵是弄清他對評價和創造的看法。

評價就是創造

歌德說過,創造是人的天性的最內在的性質。在這一點上,尼采繼承了歌德的傳統。在他看來,如果要用一個詞概括人的本質和使命,那就是「創造」。創造是人的本質的存在方式,是人的本質的實現,是人生意義之所在。

自由可以歸結為創造。「只有在創造中才有自由。」240

超越可以歸結為創造。「作為創造者,你超越了你自己——你不再是你的同時代人。」241

幸福可以歸結為創造。「唯一的幸福在於創造。」242「我們的幸福不在於認識,而在於創造。」243

認識可以歸結為創造。「人們甚至不該去認識一個事物,除非能夠創造了它。同時,如果想要認識一些真實的東西,這也是唯一的手段」。244求真理的意志即創造的意志,它要「一切轉變成為人可想之物,人可見之物,人可感知之物」。人用他的理智、概念、意志、愛創造了人自己的世界。245

尼采把創造看作「痛苦的大解救和生命的慰藉」,儘管作為一個創造者,自己必定備嘗更深的痛苦,歷盡更多的變難,但這是值得的,創造的人生是最值得一過的人生。他滿懷深情地寫道:「我經歷了一百個靈魂,一百個搖籃,一百次分娩的陣痛。我經受了許多回訣別,我知道最後一刻的心碎。可是我的創造的意志、我的命運甘願如此。或者更確切地說,正是這樣的命運為我的意志所意欲。」246

創造是人的最大驕傲,在創造者面前,沒有上帝和神的立足之地。「倘若有神,我如何能忍受不做一個神!所以神是沒有的。」創造的意志「引我遠離上帝和神;倘若有神存在,如何還能創造!」247

那麼,究竟什麼是創造呢?我們發現,尼采又把創造歸結成了評價。「評價就是創造……評價本身就是被評價之物的財富和珍寶。評價然後才有價值;沒有評價,生存之果是空的。」248他稱創造者是粉碎舊的價值榜、「把新價值寫在新榜上的人」249,是「發明自己的道德的人」250。他說:「還沒有人知道什麼是善惡,除了創造者!創造者是創造人類的目標並給大地以意義和未來的人,他首先創造了善和惡。」251

這裡的問題涉及到尼采對於人與周圍世界的關係的基本看法,也就是涉及到尼采的哲學認識論觀點。尼采是不承認客觀真理的。他認為,人與周圍世界的關係只是一種價值關係,真理只是一種價值判斷,認識只是評價。人僅僅從自己的需要出發去認識事物,人出於本性就是價值動物。「一定要有一堆信念,必須要有所判斷,要對一切重要的價值沒有懷疑:這是一切生物及其生存的前提。因此必要的是必須把某物看成真的,而不是某物是真的。」「我們是把我們的保存條件投射出去,當成了一般存在的屬性。」252人就這樣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價值世界。所以尼采說:「今日世界上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都不是因其本性而自在地有價值的——本性總是沒有價值的——而是一度被給予和贈與價值的,我們就是這給予者和贈與者!我們首先創造了這個世界,這個和人有某種關係的世界!」253他進而給人下了一個新的定義:人是評價者。「人首先把價值置於事物中以維護自己,——他首先為事物創造出意義,一種人類的意義!因此他稱自己為『人』,即評價者。」254

由我們的眼光看,尼采似乎誇大了認識中的價值成分,而抹煞了其中的科學成分。但是,尼采的著眼點是人生。他認為,對於人生來說,是否精確地看清世界的真相並不重要,價值觀點卻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趣味和口味無可爭論嗎?但全部人生就是趣味和口味的爭論!」255因為趣味,也就是評價,恰恰決定了人生的道路,決定了人類的發展方向。

然而,問題仍然存在:評價究竟有沒有一個客觀標準?尼采是從兩個不同的層次上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從宇宙生成變化的角度看,人並無一個超驗的目的,「目的的安排是一種幻覺」。目的的缺如,意味著評價標準的缺如。一切價值都是相對的,一切目的都是人為的,在宇宙本體中找不到任何根據。在這個意義上,尼采說:「一切都是假的!什麼都可以做!」256人作為評價者有著按照任何目的來塑造自己的充分自由。尼采以這種方式論證了創造的自由。

從生命的角度看,評價又有客觀的標準,這標準就是生命本身。既然人類是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而同外界發生認識關係即價值關係的,那麼,促使生命力強健的便是善,導致生命力衰退的便是惡。這樣,求強力的意志就成了尼采所承認的最高的價值標準。

在尼采看來,既往的評價恰恰背離了這個標準,所以他要求創造者首先做一個破壞者。「那必須在善與惡之中做一個創造者的人,真的,他必須首先做一個破壞者,粉碎一切價值。所以最高的惡屬於最高的善,然而這是創造的善。」257但是,尼采反對無創造的純粹破壞。他指出:我們「只是作為創造者」才能夠破壞。258他警告創造者,要防止變成一個傲慢者,冷嘲者,純粹的破壞者。259為了避免這種結局,創造者必須有信念和愛。「誰必須創造,誰就始終有他的真理之夢和北斗星——他的堅定信念!」260一切創造者都把他自己奉獻給他的愛。261這便是「創造者、愛者、破壞者的偉大綜合」。262

讓我們來回顧一下。尼采對人的理解的出發點是人的未定型性,由此而有了人向各種方向發展的可能性。正因為如此,評價就有了頭等重要的意義,因為選擇一種價值就意味著實現一種可能性,從而關係到人類有何種基本面貌。自由在於創造,創造在於評價,尼采提醒我們不要忘記我們手中握有通過評價決定人類自身命運的自由。尼采關心的是人類的精神文化世界,他孜孜以求的是要改善人類的精神素質,造就一個有生機有力度的社會。在他看來,這個目標能否實現,關鍵在於人類能否樹立起一種新的價值觀念。毫無疑問,即使是人類的精神文化世界的改造,也非單靠評價的改變所能奏效的,而需要各方面條件的具備。但是,人的意志和價值定向至少作為重要的動因之一,參與了作用於歷史過程的合力,並對這一過程的走向發生影響。至於在精神生活領域中,價值觀念的意義就更大了。現代西方人精神世界中所發生的重大變化,其根本原因當然只能從社會的經濟政治變化中去尋找,但是我們難道聽不見尼采的「重估一切價值」的號召在那裡的悠久迴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