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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從酒神精神到強力意志

要真正體驗生命,

你必須站在生命之上!

為此要學會向高處攀登,

為此要學會——俯視下方!

——尼采

在歷史上,人生探索的活躍總是發生在價值觀念轉換的時代。其中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舊的社會結構和信仰體系業已自行瓦解,新的社會力量尚且微弱,社會動亂,個人命運乖促,此時往往會有悲觀主義哲學滋生,例如古羅馬帝國時期斯多葛主義的流行。另一種情況是,新的社會力量已經足夠強大,信心十足,向舊的信仰體系主動發起攻擊,對人類前途滿懷樂觀主義的信念,例如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潮的興起。

在十九世紀,資本主義制度經過了兩百年的發展,已經暴露出它固有的矛盾,文藝復興時代的樂觀主義信念已經被證明是少年人的天真幻想。馬克思代表著新的社會力量,他的哲學仍然充滿著樂觀主義的精神,這種樂觀主義以共產主義理論為其依據。尼采不同,他的哲學在根柢上是悲觀主義的,不過又不同於叔本華的純粹消極的悲觀主義,它帶有一種激昂的情調,反映了西方社會中對於舊有價值體系失去信心、但又不乏探索的勇氣的那一部分知識分子的情緒。

尼采在他探索人生問題的一開始,就遇到了叔本華,並且默默接受了他的悲觀主義的前提。這倒也不奇怪。有懷疑才有真誠的探求,一個人能夠如此執拗地追問人生的意義,正是因為他對這意義已經發生了懷疑。但是,悲觀主義只是探索的起點,而不應該是終點。以尋求人生意義為使命的哲學,結果卻是全然否定人生的意義,這不是徹底的失敗嗎?尼采不能容忍這樣的失敗。縱使人生本來沒有任何意義,我們也要賦予它一種意義。為了賦予人生以意義,他開始提出酒神精神,後來又提出強力意志。從實質上看,酒神精神和強力意志是一碼事,兩者都是指生命力的蓬勃興旺。尼采的結論是,用生命力的蓬勃興旺戰勝人生的悲劇性質,這本身就是人生意義之所在。

人生的辯護者

查拉圖斯特拉三十歲了。一天早晨,他與朝霞一同起身,走到太陽前說道:

「你這偉大的星球!倘若你沒有你所照耀的萬物,你的幸福會是什麼!

「十年來,你在這裡照臨我的洞穴,倘若沒有我、我的鷹和我的蛇,你想必已經厭倦了你的光和你的路了吧……

「看啊!現在我厭倦了我的智慧,如同採集了太多蜜的蜜蜂,我需要伸出的手。」

在說了這番話之後,查拉圖斯特拉開始下山,向人間傳播他十年間積累的思想去了。95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開頭的這段描寫,很形象地表明了尼采的特色。尼采與叔本華,猶如佛教的大乘與小乘。他們都悲觀,但是,叔本華的悲觀是完全出世,否定人生,尼采卻是出世復入世,否定人生然後又力圖肯定人生。

叔本華認為,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現象包括個體的人都是意志的客體化即表象。意志是一種盲目的不可遏止的生命衝動,個人受這種衝動的驅使,不斷地產生慾望。慾望意味著欠缺,欠缺意味著痛苦。所以,一切生命「在本質上即是痛苦」。當慾望休止,又會感到無聊。人生就搖擺在痛苦與無聊之間。不止於此,作為世界本質的生命意志是無限的,它在有限的個人身上必然得不到滿足。人的個體生存的必然結局是死亡。人生如同怒海行舟,千方百計地避開暗礁和漩渦,卻走向必不可免的船沉海底。所以,個人應當「認清意志的內在矛盾及其本質上的虛無性」,自覺地否定生命意志,進入類似印度教的「歸入梵天」、佛教的「涅槃」那樣的解脫境界。96

在尼采的第一部著作《悲劇的誕生》中,我們可以發現叔本華悲觀主義思想的痕跡。在那裡,尼采在解釋古希臘藝術的起源時強調,希臘人之所以需要以奧林匹斯眾神形象為主要內容的史詩和雕塑藝術,是為了給痛苦的人生罩上一層美麗神聖的光輝,從而能夠活下去;之所以需要激發情緒陶醉的音樂和悲劇藝術,是為了產生超脫短暫人生、融入宇宙大我的感覺,從而得到一種形而上學的安慰。在兩種情形下,人生的痛苦和可悲性質都被默認是前提,而藝術則被看作解救之道。

在淺薄的科學樂觀主義和虛假的基督教樂觀主義流行的時代,悲觀主義自有其深刻之處。尼采認為,始自蘇格拉底的科學樂觀主義相信科學至上,知識萬能,憑概念指導生活,其實只是浮在人生的表面,並不能觸及人生的根柢。97至於基督教相信在現實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真正的世界」,它賦予人生以神聖的意義,這種信仰貌似樂觀,其實是一種壞的悲觀主義,因為它用「真正的世界」否定了現實世界的價值。只有一個世界,就是我們生活於其中的世界,這個世界「根本不是神聖的,而且用人類的尺度衡量從來不是理智的、仁慈的或公正的」,它是「非神聖的,非道德的,『非人性的』」。98可是,我們一旦否定了基督教的「來世」及其賦予人生的虛假意義,並且正視現實人世的真實面目,「叔本華的問題立刻以可怕的方式擺在了我們面前:人生到底有一種意義嗎?」99叔本華敢於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問題,否認人生的神聖性,正表明了他的誠實。在這個意義上,悲觀主義未嘗不具有積極的性質。它推翻了虛假的意義,沉重地走上了尋求真實意義的道路,對於尋求的結果不敢懷抱僥倖心理。

但是,悲觀主義終究是消極的,它敗壞了生活的樂趣,所以尼采稱之為「死的說教」。100人的個體生存誠然有其悲劇性質,作為理性的存在物,他能知無限,追求永恆,作為有限的生物,他又是必死的,這種難堪的矛盾只有在人身上才存在。在這世界上,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短暫的,遲早要萬劫不復地失去。然而,倘若一個人被悲觀主義所俘虜,時時想著人生的虛無,他豈能生活下去?倘若人類都聽從「死的說教」,豈非人類也要滅亡?叔本華沒有自殺,只能說明他的理論並不徹底,沒有貫徹到自己的人生實踐中去,而深受他的思想影響的中國清末學者王國維卻真的自殺了。至於人類的絕大多數,儘管明知人生固有一死,仍然喧鬧忙碌地生活著,追求著,足見生命本身有著死亡的陰影摧毀不了的力量。

尼采說:「人人都爭先恐後奔向這未來,——可是,死和滅寂是這未來唯一確定和人人共同的事情!多麼奇怪,這唯一確定和人人共同的事情對人們幾乎毫無影響,他們離自己與死相鄰的感覺最為遙遠!看到人們完全不願思考死的思想,我感到高興!我很想做點事情,使生的思想對於他們百倍地值得思考。101

尼采自己似乎也從悲觀主義的夢魘中擺脫出來了:「我從我的求健康、求生存的意志創造了我的哲學……正是在我的生命力最低落的年頭(指患重病——引者),我終止做一個悲觀主義者了;自我恢復的本能禁止我有一種軟弱消沉的哲學。」102

尼采發現,一個人倘若有健全旺盛的內在生命力,他是不會屈服於悲觀主義的。悲觀主義是生命力衰退的表現,屈服於悲觀主義有如屈服於霍亂,表明機體已經患病。103這種人看見別人快樂便生傷感,好像看見病孩垂死前還依然玩著玩具一樣;他們在一切玫瑰花叢下看出隱藏的墳墓。104總之,問題全在於生命力:你健康,你就熱愛生命,嚮往人生的歡樂;你羸弱,你就念念不忘死亡,就悲觀厭世。一個要在人世間有所建樹的人最忌悲觀主義:「看破紅塵——這是巨大的疲勞和一切創造者的末日。」105尼采還有著飽滿的生命力,他要度一個偉大的人生,於是他向悲觀主義宣戰了。他把叔本華歸入頹廢者之列,終生都在抨擊他。他唱了一輩子生命的頌歌。他成了一位「人生的辯護者」。106

當然,人生仍有其悲痛的方面,而且這悲痛是深沉的,但是歡樂比悲痛更深沉。生命是一派歡樂的源泉,只有對於損傷的胃,對於悲觀主義者,它才是有毒的。107尼采愈來愈覺得,人生何其豐富,令人欣羨,而且神秘。他要拚命地去感受生命……

對於人生的肯定,來自愛。「我們愛生命,並非因為我們習慣於生命,而是因為我們習慣於愛。」108「你想望,你渴求,你愛,只因此你才讚美生命!」109「對生命的信任已經喪失:生命本身變成了問題。——但不要以為一個人因此而必定變成一個憂鬱者!甚至對生命的愛也仍然是可能的,——只不過是用另一種方式愛。這就像愛一個使我們生疑的女人……」110尼采常常把生命譬作一個女子,一個嫵媚的女子,她無恆,不馴,恣肆,允諾著也抗拒著,羞怯而又嘲諷,同情卻又誘惑,因而更具魅力。她使你受苦了,可是你又怎麼會不願意為她受苦呢?所以受苦也成了一種快樂。她誠然有她的罪惡,可是當她自道其惡時,她尤為迷人。你也許會恨她,而當你恨她的時候,你其實最愛她。111在愛裡總有著瘋狂。大愛不求回報,反而只求報答。生命已經把自己奉獻給我們,我們應該時時想著給予最高的報答。只有帶著惡意而不是帶著愛觀察人生的人,才會抱怨生命給予他的歡樂太少。自己對於歡樂毫無貢獻,就不應當意欲歡樂。這貢獻,就是對生命的愛。如果說生命是歡樂的源泉,那麼,愛就是生命之歡樂的源泉,愛化痛苦為歡樂,化缺陷為美德。熱愛人生的人對生命滿懷感激之情,肯定人生的全部,連同它的苦難和悲劇……

到這裡,我們開始接觸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的實質。

笑一切悲劇

在尼采之前,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已經用酒神崇拜來標誌藝術發展的一個階段,雅可比、布克哈特、荷爾德林、弗·施萊格爾、瓦格納也都談到過作為一種審美狀態的酒神現象或醉的激情。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解釋希臘悲劇的起源和本質時加以發揮,倡酒神精神說。他很為他破天荒把酒神現象闡發為形而上學而感到得意,自稱為「酒神哲學家」。事實上,酒神精神也的確是尼采哲學的特色之所在。

人生的悲劇性方面,本是一切人生哲學不應當迴避的方面。膚淺的樂觀主義迴避這個方面,虛假的樂觀主義掩蓋這個方面,適見其膚淺和虛假。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承認人生的悲劇性,這是它比上述樂觀主義深刻和真實的地方。但是,同時它又屈服於人生的悲劇性,得出了否定人生的結論。現在,尼采第一要承認人生的悲劇性,從而與膚淺的或虛假的樂觀主義相反對;第二要戰勝人生的悲劇性,從而與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相反對。為此他提出了酒神精神。他自己認為,他的酒神精神是超越於悲觀主義和樂觀主義的空洞論爭之上的,是同時反對兩者的。酒神精神所要解決的,正是在承認人生的悲劇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的問題。它旨在確立一種對待人生悲劇的積極立場,但是尼采首先從悲劇藝術著手。

在叔本華那裡,世界意志之客體化為個別存在物的形式被稱作「個體化原理」。他認為,個人正是因「個體化原理」而受意志的奴役,在審美狀態中,個人暫時擺脫了「個體化原理」,從而暫時擺脫了意志的奴役,成為無意志的純粹認識主體。悲劇的意義更是要人們看穿「個體化原理」,認清生命的原罪,從而放棄整個生命意志。所以他說,悲劇是生命意志的鎮靜劑。112他的悲劇觀是以否定生命為歸宿的。

尼采從叔本華那裡繼承了意志是世界的本質和「個體化原理」是現象的形式的觀點。但是,叔本華把悲劇看作由否定「個體化原理」進而對整個生命意志的否定,尼采卻把悲劇看作通過否定「個體化原理」而對整個生命意志的肯定。悲劇不是生命的鎮靜劑,相反是生命的興奮劑和強壯劑。悲劇之所以給人以「個體毀滅時的快感」,是因為它「表現了那似乎隱藏在個體化原理背後的全能的意志,那在一切現象之彼岸的歷萬劫而長存的永恆生命」。113悲劇是「個人的解體及其同太初存在的合為一體」,114它給人一種「形而上的安慰」:「不管現象如何變化,事物基礎之中的生命仍是堅不可摧和充滿歡樂的。」115「存在的一切必須準備著異常痛苦的衰亡,我們被迫正視個體生存的恐怖」,但是,在悲劇的陶醉中,「我們在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生靈本身,感覺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慾望和生存快樂……縱使有恐懼和憐憫之情,我們仍是幸運的生者,不是作為個體,而是眾生一體,我們與它的生殖歡樂緊密相連。」116尼採用古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形象,來命名這種個人解體而同作為世界本體的生命意志合為一體的神秘的陶醉境界,稱之為酒神境界。因為在他看來,原始的酒神祭,那種無節制的濫飲,性的放縱,狂歌亂舞,表現了個體自我毀滅和與宇宙本體融合的衝動,正顯示了悲劇藝術的起源。

尼采認為,叔本華在邏輯上是不徹底的。既然生命意志是世界的本質,它就是永恆的,必然時而毀滅個體生命,時而又產生個體生命。這表明了自然界本身生命力的強大。在悲劇中,通過個人的毀滅,我們正應該體會到宇宙生命的豐盈充溢才是。個體生命的毀滅本身是生命意志肯定自身的一種形式。悲觀主義因為個人的毀滅而否定整個生命,乃是一葉障目。悲劇之所以能通過個體的毀滅給人快感,其秘密就在於它肯定了生命整體的力量。尼采欣喜於發現這個秘密,自命是「第一個悲劇哲學家」,是「悲觀主義哲學家的極端的對立者和反對者」。117

既然宇宙生命本身生生不息,個體生命稍縱即逝,那麼,要肯定生命,就必須超越個人的眼界,立足於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體,包括肯定其中必定包含的個人的痛苦和毀滅。這是酒神精神的真髓。

「一個如此解放了的精神,懷著喜悅和信賴的宿命論立於天地之間,深信僅有個體被遺棄,在整體中萬物都被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但一個這樣的信念是一切可能信念中最高的,我名之為酒神精神。」118

「甚至在生命最異樣最艱難的問題上肯定生命,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盡而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119

尼采一再強調,酒神精神達到了肯定的極限,它肯定萬物的生成和毀滅,肯定矛盾和鬥爭,甚至肯定受苦和罪惡,肯定生命中一切可疑可怕的事物。總之,肯定生命的整體。120

很顯然,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與尼采的悲劇哲學或酒神哲學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就是把生命意志看作世界的本質。但是,一旦進一步追問這生命意志的本質,他們就分道揚鑣了。叔本華的生命意志是一種純粹消極的「掙扎」,尼采的生命意志卻是一種積極創造的力量。在尼采看來,要創造就必須破壞,破壞意味著個體的災難和毀滅,但這正是創造的必要前提,是宇宙生命整體新陳代謝的必然法則,是健全和豐盈所產生的痛苦。有生必有死,要肯定生命就必須肯定死亡,這樣一種樸素的辯證法被尼采闡發為富有詩意的人生哲學了。

要解決個人生存的意義問題,就必須尋求個人與某種超越個人的整體之間的統一,尋求小我與大我、有限與無限的統一,無論何種人生哲學都不能例外。區別只在於,在不同的哲學中,那個用來賦予個人生存以意義的整體是不同的。例如,它可以是自然(莊子,斯賓諾莎),社會(馬克思,孔子),神(新柏拉圖主義,基督教),等等。如果不承認有這樣的整體,就會走向悲觀主義(佛教、印度教、叔本華)。尼采以宇宙生命賦予個人生存以意義,要求個人站在宇宙生命的立場上來感受永恆生成的快樂,其中包括毀滅掉有限個體的快樂。由個人的眼光看,這個要求似乎有點玄。不過,如果我們把形而上學語言換成普通語言,就會發現這個要求倒是相當樸實的。尼采的意思無非是:用生命本身的力量來戰勝生命的痛苦,而當你抗爭之時,你就是在痛苦中也會感覺到、百倍強烈地感覺到生命的歡樂。這種抗爭痛苦而生的歡樂,相當於生命本體的歡樂。

尼采要我們看到,痛苦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生命是一條毯子,苦難之線和幸福之線在上面緊密交織,抽出其中一根就會破壞了整條毯子,整個生命。沒有痛苦,人只能有卑微的幸福。偉大的幸福正是戰勝巨大痛苦所產生的生命的崇高感。痛苦磨練了意志,激發了生機,解放了心靈。人生的痛苦除了痛苦自身,別無解救途徑。這就是正視痛苦,接受痛苦,靠痛苦增強生命力,又靠增強了的生命力戰勝痛苦。對於痛苦者的最好的安慰方法是讓他知道,他的痛苦無法安慰,這樣一種尊重可以促使他昂起頭來。生命力取決於所承受的痛苦的份量,生命力強盛的人正是在大痛苦襲來之時格外振作和歡快。英雄氣概就是敢於直接面對最高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熱愛人生的人縱然比別人感受到更多更強烈的痛苦,同時卻也感受到更多更強烈的生命之歡樂。與痛苦相對抗,是人生最有趣味的事情。121

「人是最勇敢的動物……他高唱戰歌征服一切痛苦,而人的痛苦是最深的痛苦。」「人對人生的觀察有多深,他對苦難的觀察也就有多深。」122正是在痛苦以及征服痛苦的戰鬥中,人最高限度地感受和享受了生命。所以尼采主張:「從生存中獲取最大成果和最大享受的秘密在於:冒著危險生活!把你們的城市建在維蘇威火山旁!把你們的船隻駛向未經探測的海洋!生活在與旗鼓相當的對手以及與你們自己的戰爭中!」123他認為,危險「迫使我們自強」,「人必須有必要強大,才會變得強大。」124

尼采還認為,未來的不確定是使人生更具魅力的要素:「我的思想應該向我指示我站在何處,但不應該向我透露我走向何方。我愛對未來的無知……」125

面對痛苦、險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歡欣鼓舞,這樣一種精神就是酒神精神。悲劇藝術所要表達的正是這種精神狀態:「面臨一個強大的敵人,一種巨大的不幸,一個令人疑懼的問題,而有勇氣和情感自由,這樣一種得勝狀態被悲劇藝術家挑選出來加以頌揚。」126

酒神精神的本義是肯定生命包括肯定生命必涵的痛苦。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個人必須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堅強的意志。由此產生酒神精神的衍義:做一個強者。「『要堅強』這個命令,堅定地相信一切創造者都是強者,乃是酒神式天性的重要標誌。」127這裡顯示了酒神精神與強力意志的內在一致。

然而,再堅強的人也可能因致命的痛苦而喪生,或在險境中毀滅。何況人終有一死。最終的失敗是否不可避免呢?尼采認為,具有酒神精神的人在失敗中仍能大笑。「假如你們的偉大事業失敗了,你們自己因此便失敗了麼?假如你們自己失敗了,人類因此便失敗了麼?假如人類失敗了,好吧,隨它去!」128「失敗的事情更應保持自尊,因為它失敗了——這更合乎我的道德。」129問題在於,抗爭後失敗,失敗後仍不屈服,這不是真正的失敗。生命敢於承受超過其限度的災難,這本身就是一個勝利。尼采的酒神精神很像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子性格:「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

那麼,死呢?具有酒神精神的人熱愛生命,可是並不畏懼死亡。他甚至出於對生命的愛而自殺:「當不可能驕傲地活著時,就驕傲地死去。」130「自由走向死和在死中自由,當不再能肯定時,做一個神聖的否定者:如此他徹悟了死與生。」131這樣的死仍然是生命的勝利,他通過否定自己而肯定了生命。

人生誠然是一出悲劇,那就把它當悲劇來演吧,演得轟轟烈烈,威武雄壯。愈深刻的靈魂,愈能體會人生的悲劇性,但也愈勇敢。「最富精神性的人們,他們必首先是最勇敢的,也在廣義上經歷了最痛苦的悲劇。但他們正因此而尊敬生命,因為它用它最大的敵意同他們相對抗。」132在悲劇藝術中,悲劇英雄用他的毀滅使我們感受到生命本身的不可摧毀,精神為之歡欣鼓舞。在人生悲劇中,我們自己就是悲劇英雄,我們也要歡欣鼓舞地演這悲劇,從自身的痛苦乃至毀滅中體會生命的偉大和驕傲。人生的頂峰是「笑一切悲劇」。133酒神精神從藝術舞台流布到人生舞台上來了。

神聖的舞蹈和神聖的歡笑

酒神精神的要義是肯定人生,祝福人生,連同它的悲劇性。要肯定人生,不在它的悲劇性面前逃避、自欺或頹喪,一個人必須足夠堅強。但是,堅強而沉重,或者堅強而陰鬱,仍然不合酒神精神。尼采認為,人生的偉大肯定者應該兼有「堅硬的骨頭和輕捷的足」134,合歌者、武士與自由精神為一體。135他應當學會「神聖的舞蹈」136,學會歡笑。尼采一再談到舞蹈和歡笑,用它們象徵酒神式的人生態度。只有弄清二者的含義,才算領會了尼采的酒神精神。

舞蹈象徵一種高蹈輕揚的人生態度。在尼采筆下,酒神精神的化身查拉圖斯特拉是一個跳舞者,他有著寧靜的氣質,輕捷的足,無往而不在的放肆和豐饒。尼采孕育這個形象的最初徵兆是一條速記的附註:「超過人類和時代六千公尺。」它恰好揭示了舞蹈的象徵意義,便是超越性。

尼采認為,生命和人類都具有自我超越的本性,這種本性集中體現在強者、優秀者身上。人身上的超越性就是神性,而「輕捷的足是神性的第一屬性」。137為了飛騰即超越,人應當學會在一切之上站立、行走、奔跑、跳躍、攀登和跳舞。跳舞是飛騰的準備。超越性是戰勝人生的悲劇性的保證。在同人生的痛苦戰鬥時,應當體現出這種超越性。具有酒神精神的人跳著舞越過人生大地上的沼澤和凝重的悲愁。縱使生活之路是苦難之路,可是,一旦我們選定了它,我們就步履輕快地走在它上面。走在自己選定的路上的人必定是跳著舞前進的。相反,步履蹣跚,不正說明內心並不情願,不正是否定生命的一種表徵嗎?

舞蹈所象徵的超越性,尤其是針對人類一切傳統價值的。與「神聖的舞蹈」相對立,尼採用「重力的精靈」象徵人類歷史的墮性,象徵傳統的倫理評價。他視「重力的精靈」為一切創造者的魔鬼和大敵。在人類身上,包括在本來有創造力的人身上,背負了太多不相干的評價,因而步履艱難,生命也因此乏味如一堆沙土。138可是,跳舞者能夠跳舞於一切陳舊的戒律之上,超越於善惡之外,用自由的舞蹈踏碎一切倫理,使迄今為止人類心目中的一切所謂偉大都沉淪在下。所以,舞蹈又像征著精神從一切傳統價值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輕鬆愉快地享受人生,從事創造,而這本身意味著對人生的充分肯定。尼采稱這為「跳舞者的道德」,這種道德使一個人能用他的雙足「跳躍在閃著寶石光芒的陶醉之中」。139

歡笑象徵一種歡快豪放的人生態度。尼采說:「我聖化了歡笑。」140歡笑也是神聖的。人生有兩個方面:歡樂與悲痛。尼采要求在這兩個方面中都能歡笑。一個人不僅對歡樂發笑,而且對失敗、對痛苦、對悲劇也發笑,才是具備了酒神精神。因為由生命本身的眼光看來,悲劇原是生自生命的歡樂和力量的過分豐盈。叔本華認為,人生從整體看是悲劇,從細節看具有喜劇性質。141尼采說:不對,從生命整體看,短促的悲劇遲早要歸入永恆生命的喜劇,「無數笑的波浪」終於要把最偉大的悲劇也淘盡。142一個人應該感情充溢奔放地活,對一切都興致勃勃,這才是幸福。143叔本華曾經把人生比喻成吹肥皂泡,誰都想愈吹愈大,結果卻是不可避免的破裂。144有趣的是尼采也把人生比喻為肥皂泡,結論卻正相反:「在愛生命的我看來,蝴蝶、肥皂泡以及與它們相類似的人最懂得幸福。」望著這些輕盈纖巧的小精靈來回翩飛,查拉圖斯特拉感動得流淚和歌唱了。145不管生命多麼短暫,我們要笑著生,笑著享樂,笑著受苦,最後笑著死,這才不枉活一生。

與舞蹈一樣,歡笑也是酒神式戰士否定傳統倫理的戰鬥風格。尼采無限嚮往古希臘社會,在他看來,那是一個沒有罪惡感的世界,人們快樂健康地活著,無憂無慮地享受著節慶、宴飲、競技、藝術、攻戰。便是罪惡也有其光榮,而希臘的悲劇藝術就是罪惡與光榮的統一體。146可是,敵視生命的基督教倫理把生命的源頭弄髒了,享樂成了罪惡。問題的嚴重性在於,即使反抗舊倫理的戰士也往往免除不了這種罪惡感,一邊戰鬥,一邊自覺在犯罪,因而顯出一副愁苦的臉相。現在尼采要求他們戒除罪惡感,就算對抗舊道德是一種惡吧,它也是一種「歡笑的惡」,「光明的健全的惡」,它居高臨下,向舊道德投去「閃光的侮蔑的大笑」,以大笑殺死「重力的精靈」。147酒神精神的先決條件之一是一種確然的歡快,哪怕是在破壞的時候。148

歡快豪放的酒神風格還應該體現在思想家的思考和工作之中。尼采認為,真正的思想家總是在灌輸快樂和生命,決不帶一副懊惱的面色,顫抖的雙手,含淚的眼睛。149一般人以為思想同歡笑和快樂不能相容,實在是一種偏見。尼采諷刺說:「人這可愛的動物一旦好好思考時,似乎總要失去了好心情;變得『嚴肅』了。」150而尼采偏要提倡「快樂的科學」,並以此作為他的一本書的標題。他認為:「沒有帶來歡笑的一切真理都是虛偽的。」151酒神式的思想家如同遊戲一樣從事偉大的工作,善於「以諧談說出真理」152。

舞蹈的高蹈輕揚,歡笑的快樂豪放,兩者作為酒神精神的形象體現,表明酒神精神實質上是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事實上,尼采一開始是從闡釋藝術現象著手提出酒神精神的,而當他把酒神精神推廣為一種人生哲學時,其審美的實質保存了下來。尼采自己說,《悲劇的誕生》一書所確認的唯一的評價是審美的評價,他以這種評價與歷來宗教和倫理的評價相反對,並且名之為酒神精神。153既然生命本身是一種非倫理的東西,要從倫理的角度為它尋找一種意義就只能是徒勞。相反,大自然遊戲似地創造著也毀壞著個體生命,頗有藝術家的豪興。那麼,個人除了秉承大自然這位「原始藝術家」的氣概,以審美的態度對待生命的喜劇和悲劇,痛快地活,痛快地死,此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隨著基督教信仰的瓦解,從前懸在人類頭頂的天堂的幻影消失了,人們發現自己生活在一個毫不仁慈的世界中。在這裡,現世的苦難不能再用來世的福樂補償,死去的靈魂不再有超度的希望。用自然科學的眼光冷靜地看待生老病死現象嗎?可是人有一顆心,不能如此無動於衷。按照叔本華的要求窒息這顆心,滅絕生命慾望嗎?可是這樣一來人生真的全無意義了。尼采不甘心,勉力尋找,終於從審美中找到了人生的意義。用藝術家的眼光去看待人生吧,這樣你就會肯定人生的全部,因為連最悲慘的人生宿命也具有一種悲劇的審美意義。把人生當作你的一次藝術創作的試驗吧,這樣你無論遇到什麼挫折都不會垂頭喪氣了。你要站在你自己的生命之上,高屋建瓴地俯視你自己的生命,不把它看得太重要,這樣你反而能真正地體驗它,享受它,盡你所能地把它過得有意義。仍然聽得出一種悲音,但是與叔本華不同,有了一種力度,增添了一種鏗鏘壯烈的調子。

強力意志

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說,《悲劇的誕生》是尼采哲學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作為其中心思想的酒神精神是理解尼采全部思想的一把鑰匙。尼采哲學的主要命題,包括強力意志、超人和一切價值的重估,事實上都脫胎於酒神精神:強力意志是酒神精神的形而上學別名,超人的原型是酒神藝術家,而重估一切價值就是用貫穿著酒神精神的審美評價取代基督教的倫理評價。

酒神精神的要義是肯定人生,肯定人生又以生命力的足夠堅強為前提。尼采自己越來越強調酒神精神所包含的力的涵義。他說:「我是第一個人,為了理解古老而仍然豐盛乃至滿溢的希臘本能,而認真對待奇妙的所謂酒神現象:它唯有從力量的過剩得到說明。」154酒神式的陶醉,其本質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155,是「一種高度的力感,一種通過事物來反映自身的充實和完滿的內在衝動」。156在這裡,酒神精神與強力意志的內在一致是一目瞭然的。

集中體現了酒神精神的悲劇藝術尤其表明了這一點:「悲劇快感表明了強有力的時代和性格……這是英雄的靈魂,它們在悲劇的殘酷中自我肯定,堅強得足以把苦難當作快樂來感受。」157

能否肯定人生,關鍵全在力量。尼采為了肯定人生,提倡酒神精神。他同樣還是為了肯定人生,倡強力意志說。不懂得酒神精神,就不可能懂得強力意志,甚至會發生荒唐的誤解。

強力意志,德文原文是der Wille zur Macht。其中,Macht為力量之義,但這不是一般的力量,而是強大的力量,因強大而有了支配力、統治力、影響力。介詞zu為追求、趨向之義。直譯應是「求強大力量的意志」、「強化力量的意志」。譯作「權力意志」也未嘗不可,只是要正確理解「權力」的含義。在這裡,「權力」應是廣義的,指一種具有支配作用的強大力量,不能望文生義地把它與權勢、權術乃至政治野心等同起來。其實,尼采自己在這些含義上使用Macht一詞時,往往持貶斥態度:「權勢的貪慾」,「求權力(求「帝國」)的意志」,「權力使人愚蠢」,「權力的愛好是人生的惡魔」……158

強力意志的概念在《朝霞》(1881)一書中已經萌芽。在那裡,尼采屢次談到「求強力的慾望」、「強力的感覺」,並以之說明個人的優異、義務與權利、幸福、善惡等現象。159

在《快樂的科學》(1882)一書中,「求強力的意志」這個概念已經明確形成,值得注意的是,它是在同達爾文的「生存競爭」說相對立的意義上提出來的。尼采學說有時被看作一種社會達爾文主義,其實並不符合尼采的原意。「生存競爭」說以生物的自保慾望和生存資料的匱乏為基礎。尼采說:「自我保存的願望是一種匱乏情境的表現,是生命真正的基本衝動受限制的表現,後者追求權力的擴展,在此追求中,自我保存經常遭到質疑和犧牲……在自然中統治的不是匱乏情境,而是過剩,浪費,甚至到了荒唐的程度。生存競爭只是一個例外,生命意志的一種暫時約束;大大小小的競爭到處都是圍繞著爭優勢,爭發展和擴大,爭權力,遵循著求權力的意志,而求權力的意志正是生命意志。」160

後來尼采一再批判達爾文的「生存競爭」說及其在社會領域的運用——馬爾薩斯主義。他指責「生存競爭」說是一種「片面的」學說,是一種「武斷」。他指出,馬爾薩斯主義是違背自然事實的,「不應當把馬爾薩斯與自然混為一談」。他反對「生存競爭」說的主要論據有兩條。

第一,以匱乏為基礎的生存競爭只是作為一種例外情形而發生的。「生命的總體方面與其說是匱乏和飢餓,不如說是豐富、奢華乃至荒唐的浪費。凡有競爭之處,都是為強力而競爭。」

第二,即使在生存競爭確實發生的情形下,競爭的結果也和達爾文學派所斷定的相反,總是有利於弱者而不利於強者,物種並不走向完善。因為弱者是多數,而且善於通過忍耐、審慎、偽裝、狡詐來保存自己;強者為了追求強力卻不惜犧牲生命,較容易毀滅。161

這裡涉及到尼采提出強力意志的兩個主要根據。第一,對生命性質的估計:生命的總體方面究竟是匱乏還是豐富?強力意志是以自然界中生命的豐富為前提的。第二,對生命意義的認識:生命的意義在於自我保存,還是在於力量的增強和擴展?在尼采看來,真正的強者不求自我保存,而求強力,為強力而不惜將生命孤注一擲,恰恰體現了生命意義之所在。

很顯然,強力意志說不但是反對達爾文主義的,而且也是、毋寧說首先是反對叔本華哲學的。在叔本華那裡,生命意志是一種盲目的應當滅寂的力量。尼采認為,這既誤解了生命的性質,也誤解了意志的性質。

首先,生命是「必須不斷自我超越的東西」。它不能滿足於自身,而要不斷向上,從高於自身的東西那裡去尋求自身的意義和目的。這就是擴展和享受自身所蘊含的力量,藉此它克服了自身的限制。叔本華停留在生命本身,不能為它指出一個高於它的依據,所以得出了生命毫無意義的悲觀結論。「依『求生存的意志』之教條去尋找真理必然落空,這種意志是沒有的!因為不存在者,便不能有願望;已在生存中者,又豈能向生存有願望!只是凡有生命之處,便也有意志,然而不是求生命的意志,而是求強力的意志!」強力意志也還是生命意志,然而它追求的不是生命自身,而是使生命得以超越自身的強力,這種對於力量之強大的渴求恰恰表現了生命永不枯竭的本性,所以尼采稱強力意志為「永不枯竭的增殖著的生命意志」,並認為它是「生命的核心」。162

其次,意志就是支配,「在意志的每個動作中都有一個支配著的思想」163,而這意味著意志本身即是內在的強力,它包含著命令和服從的必然性。「求強力」不是意志的附屬物,不是從外面給意志設定的目標,而是意志的本質之所在。在尼采看來,意志不同於純粹慾望,後者只是意志的損耗。叔本華恰恰混淆了兩者,所以才得出了否定意志的結論。一種不求增強自身力量、但求滅寂自身的意志完全是自相矛盾,無異於說意志不是意志。

由此可見,強力意志概念實際上是尼采對於生命、意志、生命意志的本質的一種說明。在他看來,求力量之增強既是生命的本質,又是意志的本質,從而也是生命意志的本質。通過這一說明,尼采為在叔本華那裡無目的無意義的生命意志確定了目的和意義。

強力意志概念在尼采哲學中佔有中心地位。一方面,它獲得了本體的意義,尼採用它來說明無機界、有機界和人類社會的一切現象,把萬物生生不息的永恆生成歸結為強力意志。「把存在性質的印記打在生成之上——這就是最高的強力意志。」「這個世界就是強力意志,豈有他哉!」164另一方面,它獲得了最高價值尺度的意義,尼採用它來衡量人類的一切精神文化價值,把真、善、美的評價都看作強力意志的產物。

然而,作為一個人生哲學家,尼采提出強力意志說終歸是為了給人生意義問題一個解答。世界不是但求自我保存的消極生命的堆積,而是「一個奔騰氾濫的力的海洋」,是「永遠在自我創造、永遠在自我毀滅的酒神世界」。它在永恆的生成變化中「肯定自己,祝福自己是永遠必定回來的東西,是一種不知滿足、不知厭倦、不知疲勞的遷化」。165那麼,生命的肯定者也應當秉承這世界本體的精神,不是消極地但求生命的保存,而是積極地從事創造,成為精神上的強者。生命的意義不在於活得長久,而在於活得偉大,活得高貴,活得有氣魄。強力意志說所倡導的,首先是這樣一種奮發有為的人生態度,用尼采的譬喻來說便是:「最美好的都屬於我輩和我自己;不給我們,我們就自己奪取:最精美的食物,最純淨的天空,最剛強的思想,最美麗的女子!」166總之,一切都要最好的,在一切方面成為最優秀者,最強者。為了成為最優秀者,最強者,必須有自強不息的精神。一個人是否足夠堅強有力,主要看他能否支配自己。「誰不能命令自己,誰就應當服從。有些人能命令自己,可是離服從自己還差得很遠。」167這種人決不是強者。強者還應當熱愛戰鬥,在「生活的戰爭學校」裡磨練。他沒有可蔑視的仇敵,卻有值得他驕傲的仇敵。他不畏挫折,未能殺死他的,使他變得更堅強。他很驕傲,而在驕傲受傷時,又生出比驕傲更強大的東西。他有力量奪取的,決不忍受別人給予。爭優勝,能自制,愛戰鬥,富於進取精神,這就是求強力的意志所追求的人生。尼采所要求的是一種富於力感的人生:有力感,才有生命感,才能充分感受和享受生命。「快樂無非就是阻礙對於力感所造成的一種刺激……使力感因而高漲。因此一切快樂都包含著痛苦。」168強力意志又顯出了酒神精神的原形。人生的意義全在於生命力最高限度的發揚,痛苦和刺激提高了生命力,加強了力感和生命感,因而也化作了快樂。生命的本質在於強力,追求並且體驗這種強力,也就實現了生命的意義。

永恆輪迴和命運之愛

在尼采哲學中,永恆輪迴的思想引起了許多爭論。有人認為,這一思想是尼采純粹個人的、宗教式的執信,與強力意志說不可並存,不必加以重視。有人認為,這一思想是尼采的一種幻覺,尼采是在這幻覺的折磨下瘋狂的。海德格爾卻認為,永恆輪迴說與強力意志說有著最內在的統一,忽視永恆輪迴說,就不能正確把握強力意志說的形而上學內容。169

尼采自己對於永恆輪迴說異常重視,把它稱為「最深刻的思想」、「沉思的頂峰」。1881年8月,這一思想孕育之際,他給朋友寫信說:「一種思想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我還不曾見過與它相像的東西……」170後來他回憶這個時辰,說他當時的「口味」發生了「突然的深刻的改變」。171

永恆輪迴的思想在《朝霞》中已經萌芽,在《快樂的科學》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作了明確的表述。不管尼采本人開始和後來如何評價這一思想,我們發現,他在陳述這一思想之時,是懷著一種恐怖心情的。

在《快樂的科學》中,尼采把這一思想稱作「最大的重負」,並且讓一個魔鬼在你最孤寂的寂寞中向你說出它來:「這生活,如同你現在經歷和曾經經歷的,你必將再一次和無數次地經歷它;其中沒有任何新東西,而是每種痛苦,每種快樂,每種思想,每種歎息,你生活中一切極細小和極重大的事,都必定對你重現,而且一切都按著相同的排列和順序——就像這樹叢裡的蜘蛛和月光,就像這瞬間和我自己。生存的永恆沙漏將不斷地轉動——而你這微塵中的微塵與它相伴隨!」172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多次談到永恆輪迴,每一次都帶著夢魘的恐怖氣氛。第一次,查拉圖斯特拉聽到一個預言家如此預言:「一切皆虛空,一切皆相同,一切皆曾經有過!」於是他心懷悲傷,飲食俱廢,接著做了一個惡夢,夢見棺材裂開,迸發出千種轟笑。173第二次,查拉圖斯特拉對「重力的精靈」談論永恆輪迴,承認他「懼怕」這個思想,如同做了惡夢,夢醒後獨自「在最恐怖的月光中恐怖」。他稱這思想為「最孤寂的人的幻覺」。174第三次,這一思想從查拉圖斯特拉的鷹和蛇口中說出:「萬物消逝,萬物復歸;存在之輪永遠轉動。萬物死滅,萬物復興;存在之年永遠運行。萬物碎裂,萬物復合;存在之祖宅永遠重建。萬物分離,萬物復聚;存在之環永遠忠於自己。存在始於每一瞬間;彼處之球體環繞每一此處旋轉。處處是中心。永恆之路是彎曲的。」175它們稱查拉圖斯特拉是「永恆輪迴的教師」,說這是他的「命運」,同時也是他的「危險和疾病」。查拉圖斯特拉默認了,並說這是他的「大痛苦」。176

事實上,永恆輪迴並非尼采的創造,尼采所崇拜的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就主張過宇宙按照「大年」(由一萬零八百個太陽年組成)而永恆循環。尼采自己後來也承認了這種淵源關係。

問題在於,為什麼尼采如此看重這個思想,這個思想又為什麼像夢魘一樣纏著尼采,給他帶來如許恐怖和苦惱呢?如果我們把這個思想放到尼采整個人生探索的背景中來考察,答案就清楚了。

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有一支《墳墓之歌》,實際上是尼采對自己的青春的悼念。其中說道:青春的夢想和美景,愛的閃光,神聖的瞬間,對幸福的眺望,都過早地消逝了。我的仇敵蠱惑了我最寵愛的歌人,使他奏一曲最可怕的哀歌,用這哀歌刺殺了我的狂歡。可是,我的最高的希望尚未實現,甚至尚未說出,我對此如何能忍受?我如何痊癒並克服這樣的創傷?我的靈魂如何從墳墓中復活?是的,我心中有一種不可摧毀的力,那就是我的意志。它默默前進,不屈不撓,千載不變……177尼采在這裡說的正是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刺殺了他的青春的夢想和快樂,而他一輩子都在用他那不屈不撓的意志克服這創傷。可是,我們看到,這是一個不愈的創傷,尼采骨子裡始終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誠然,尼采為了克服這創傷,曾經花費極大的努力,他的酒神精神和強力意志哲學正是這種努力的產物。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對於人生是否真有意義仍然是懷疑的。「……只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虛偽,殘酷,矛盾,有誘惑力,無意義……這樣一個世界是真實的世界。為了戰勝這樣的現實和這樣的『真理』,也就是說,為了生存,我們需要謊言……為了生存而需要謊言,這本身是人生的一個可怕復可疑的特徵。」178他還說,悲觀主義是真理,但是人不能靠真理生活。179原來,世界和人生本身是無意義的,意義是人賦予的,是人為了生存替自己編造的謊言。

在尼采之前,目的論的宇宙觀早已被推翻,科學家們自得於對宇宙的機械說明。可是,一個熱愛人生的人如何能忍受這樣一個無意義、無目的的世界?難道人類和每一個活生生的個人都是這世界上的純粹偶然的現象,並且終歸要永劫不復地被毀滅掉?尼采自己說:「為了抵制一種全面崩潰和不知將伊于胡底的令人癱瘓的感覺,我提出了永恆輪迴的思想。」180他試圖通過輪迴之環,把人與永恆結合在一起。181

然而,歸於虛無不可接受,永恆輪迴就可以接受了麼?這真是人生的一大二律背反。一切都照原樣重複一次、兩次乃至於無數次,沒有任何新東西產生,這會使人多麼厭倦,世界的意義何在?人生的意義何在?倘若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重複永恆的過去和未來無數次出現的你所做的,你的奮鬥和創造,你的痛苦和歡樂,豈非全屬無謂而令人沮喪?

尼采提出永恆輪迴說,論據類似於能量守恆定律。他說,世界是一種流轉易形而總量不變的力,置於一定的空間中,因而其組合不可避免地具有重複性。182這個論據能否站住腳,且不去說,重要的是他本想藉此逃避人生虛無的陰影,結果卻又陷入了更可怕的夢魘。為了擺脫這個夢魘,尼采訴諸他的「命運之愛」。他勉勵自己,不但不逃避必然,而且接受必然,愛命運,如此永遠做一個肯定者。183

正是出於「命運之愛」,尼采愈來愈把永恆輪迴的思想同酒神精神和強力意志結合起來,賦予一種樂觀的色調。他解釋說,肯定萬物的變動和毀滅,肯定矛盾和鬥爭,生成的觀念,酒神哲學中的這一決定性因素,使他達到了永恆輪迴的結論184;永恆輪迴是「肯定所能達到的最高公式」。185世界是永恆輪迴的強力意志,永恆輪迴恰好證明了力的豐盈和生命的不可摧毀。186

但是,永恆輪迴說畢竟罩著悲觀主義的濃密陰影。叔本華的生命意志滅寂說與尼采的強力意志永恆輪迴說貌似相反,實則是悲觀主義的兩端。尼采提倡強力意志說原本要給生命一種意義,一種目的,使生命在力的追求中超越了自身,有新的創造。然而,永恆輪迴卻斷絕了超越和創造的可能性。當尼采強調唯有肯定了永恆輪迴之命運才算達到了最高的肯定時,他實際上是說,生命本無意義,人生的肯定者應當按照生命的本來面貌接受生命,把這無意義的生命原原本本地接受下來。在你清醒地看到生命無意義的真相之後,你仍然不厭倦它,不否棄它,依然熱愛它,祝福它,到了這一步,你方顯出你的悲劇英雄的本色,達到了肯定人生的極限。這裡面有一種悲壯的氣概,但是不可否認,悲壯之後也隱藏著一種絕望的沮喪。

尼采終究是矛盾的。當我們循著他的思想線索繼續前進時,我們將常常發現這一點。他提倡思想家應當不斷與自己作戰,他自己就是這樣做的。人們在他的興奮中可以看出一種病態,在他的悲觀中又可以聽出一種激昂。他從深谷攀登上高峰,可是深谷仍然包圍著他。每個思想家的道路上都佈滿著陷阱,我們要提防自己不落入他的陷阱,但是誰有權利嘲笑他曾經落入陷阱呢?任何人都可以否認尼采哲學的任何一個論點,可是沒有人能夠否認,他真誠地思索過人生,他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位真誠的探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