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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人生之畫面前

憂鬱的心呵,你為何不肯安息,

是什麼刺得你雙腳流血地奔逃……

你究竟期待著什麼?

——尼采

在人類所有的學科中,沒有比哲學的命運更奇特的了。這門最古老的學科,兩千多年來,竟然在自身的對象是什麼這個緒論性質的問題上,至今眾說紛紜,不能定論。有趣的是,這絲毫無損於哲學的生存,假如別的學科總是糾纏於自己的對象問題,恐怕早就要夭折了。

這樣的命運幾乎是哲學的本性之必然。哲學不是「對智慧的愛」嗎?愛的火焰在哪裡燃燒,智慧的光芒就在哪裡照耀。在一切時代,在一切哲學家那裡,哲學都被視為對人類最高問題的透徹思考。可是,在不同時代,對於不同的哲學家,何種問題堪稱最高,理解又是多麼不同。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病痛和苦惱,每一位哲學家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渴望。當然,不管理解如何不同,人類始終為某些重大的根本性問題激動著,所以欲對之作透徹思考的哲學也始終存在著,並將永遠存在下去。

一個哲學家對於哲學對像和使命的看法,往往同他對於人生價值的追求糾結在一起,其中滲透著他的個性。如果這位哲學家的個性與時代精神有很高程度的一致,他的看法就同時體現著時代精神。在重大轉折的時代,幾乎總有敏感的哲學家提出新的哲學觀,試圖改變哲學研究的方向,對後來的哲學思潮發生深遠的影響。

把尼采推上哲學家之路的並非單純的學術興趣,而是對於人生意義的苦苦尋求。哲學不是他的職業,不是他的業餘愛好,而是他的整個生命。他的不肯安息的心靈,被人生之謎折磨著,驅策著,永遠找不到歸宿。是的,連哲學也不是歸宿,而只是這顆心靈探索和漂流的永無休止的過程本身。對於這樣一位哲學家來說,哲學與人生不可須臾分離,探求人生意義成了哲學唯一的使命。尼采個性中對於人生追求之真誠,與資本主義世界普遍價值危機的時代背景結合起來,使尼采成了二十世紀西方哲學中人學主義潮流的一位開啟者。

哲學和人生

回顧西方哲學史,我們可以發現,哲學思考的重心經歷了由本體論到認識論的轉移。泰勒斯以世界的始基是水的命題開始了最早的哲學探討,從而富有象徵意味地揭開了人類哲學思考中的本體論階段。在古希臘,早期哲學家們關心的主要問題是世界的本質究竟是什麼,試圖尋找世界的「多」中之「一」,變中之不變。一些人歸結為質料(水、氣、火、種子、原子),另一些人歸結為形式(數、存在、理念)。到了近代,自從培根把解決認識「工具」問題當作自己的中心任務以後,哲學思考的重心開始向認識論轉移。英國經驗論者與大陸唯理論者爭論的主要問題是知識的來源問題。康德第一個自覺地把認識能力本身當作哲學研究的對象,確定哲學的使命是「叫我們看清楚我們理性的本性」,使「理性對它自身的認識」變成「真正的科學」。可以把近代西方哲學看作哲學史上的認識論階段。

那麼,哲學思考重心的轉移是否就到此為止了呢?顯然不是。

如果說,在近代,人們發現,要探明世界的本質不能光靠哲學的沉思,而必須依靠各門科學的共同努力,哲學則應當通過對認識過程、認識方法、認識能力的研究為科學提供某種指導,那麼,在現代,人們進一步發現,如果對於人自身的本質缺乏瞭解,就不可能闡明人類認識的本性。何況人並非一團思維,人生在世不僅僅是為了認識外部世界,人的自我價值和情感生活也是不應忽視的。

也許人們對哲學中是否正在進行著一場人學變革還有爭議,但是,對於人的問題的世界範圍的哲學興趣卻已經是一個確鑿的事實。當我們探溯這一潮流的源頭時,我們又遇到了馬克思和尼采。

在上個世紀,最早提出哲學人學思想的哲學家是費爾巴哈。凡是讀過費爾巴哈著作的人,都會被其中洋溢著的美好的人情味所感動。這位哲學家熱愛人,熱愛自然,痛恨宗教和思辨哲學,終身為論證人的價值和塵世幸福而熱情地著書立說。在他看來,哲學應當把心情的對象即最能激起人的情感的事物當作自己的對象,而人就是這樣的對象。他明確地宣佈:「新哲學將人連同作為人的基礎的自然當作哲學唯一的、普遍的、最高的對象,因而也將人學連同自然學當作普遍的科學。」46可是,費爾巴哈畢竟不能突破舊哲學的眼界,作為一個素樸的感覺論者,他既不能像馬克思那樣向外深入到人的社會生活中,也不能像尼采那樣向內深入到人的心靈生活中,而是基本上停留在人的感官生活的水平上。所以,在思辨哲學向現代人學哲學的轉變中,他只能起一種過渡的作用。

馬克思批判了費爾巴哈對於人的直觀的抽像的理解,繼承了他的哲學人學的思想,建立了歷史唯物主義的人學理論。在馬克思看來,「現實的歷史的人」是哲學研究的對象和出發點,而哲學的真正使命是人的解放。馬克思的人學思想到了本世紀三十年代才開始引起研究者的廣泛重視,並且對於現代西方思潮發生了深刻影響。

現代西方哲學對於人的研究沿著兩個方向發展。一是馬克思所開闢的宏觀社會學方向,著重揭示社會的人的實踐本性。一是尼采所開闢的微觀心理學方向,著重揭示個體的人的非理性本性。當然,二者也互相滲透,出現合流,例如在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中。這兩個方向相對於近代僅僅從感性或理性方面理解人的傳統,都是重大的轉折。

尼采的哲學觀有一根本的出發點,就是認為任何一種哲學與從事哲學思考的人的個性不可分離。他說:「倘若人有一種個性,他也就必定有他的個性的哲學:不過其間有著顯著的區別。那化為哲學的,在一個人是他的缺點,在另一個人則是他的富有和力量。前者必須有他的哲學,無論是作為支柱、安慰、藥物、拯救、昇華還是對自己的疏離;對於後者,哲學只是一種美麗的奢侈品,至多是一種凱旋著的謝忱的狂喜,這狂喜最後也仍只好將自己用宇宙的大寫字母書寫在概念的天空上。」47哲學或者作為個性缺陷的補救,或者作為個性豐滿的慶祝,總之是發於個性又體現了個性的。

哲學誠然與個性密不可分,可是,很久以來,二者之間的這種血肉聯繫被切斷了,使哲學失去了生命。所以,當尼采從叔本華的哲學中重新發現了這種聯繫,他是多麼欣喜若狂呵。他稱讚叔本華的哲學「是一種個體化的哲學,由個人僅僅為了自己而建立,以求獲得對自己的不幸和需要、自己的局限之洞察,並探究克服和安慰的手段」。借叔本華哲學為題,尼采發揮出他自己對於哲學的對象和使命的一番看法來。他說:「叔本華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站在整幅生命之畫前面,解釋它的完整的意義。」而別的哲學家往往只是詳析畫面上所用的顏色和材料,在枝節方面發表贊成或反對的博學的意見,提出條分縷析的懷疑和反駁。他得出結論:「每一種偉大哲學的要求,就是作為整體始終只是說道:這是生命之畫的全景,從中學知你的生命的意義吧。」自然產生哲學家和藝術家的用意就是「想藉此使人的生存變得有道理和有意義」。48

尼采後來否定了叔本華哲學,但是並沒有否定他在1874年關於叔本華所說的這些話。他自己承認,他不過是像柏拉圖利用蘇格拉底一樣地利用了叔本華作為表達思想的工具。他所說的這一切僅與他自己有關,是他內心歷程的記錄,是他對於自己的期許。49

說到哲學關心人生問題,也許可以追溯到蘇格拉底。蘇格拉底首先要求把哲學的注意力從自然事物轉移到人事,以「認識自己」為哲學之使命。但是,尼采偏偏對蘇格拉底最為不滿,他向歐洲理性主義傳統挑戰正是從蘇格拉底首先開刀的。問題在於,蘇格拉底把人生問題歸結為道德問題,所謂「認識自己」就是「要關心改善自己的靈魂」;又把道德歸結為知識,提出「美德即知識」的命題。兜了一個圈子,人生的意義被歸結為知識。這正是尼采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把蘇格拉底看作造成兩千年來歐洲哲學偏離人生根本的罪魁禍首。

尼采自己是從一個美學問題即悲劇的起源問題開始他的哲學活動的。可是,美學僅僅是他思考人生問題的特殊角度。受叔本華影響,他對人生持悲觀看法,但又不能忍受一個無意義的人生,於是想從美學上找到突破口,靠藝術和審美賦予人生以意義。《悲劇的誕生》正是他試圖擺脫叔本華的影響、創立自己的哲學的一個開始。他早期從審美狀態的分析提出酒神精神,後來由酒神精神脫胎出強力意志,都是為了給人生意義問題提供一個解答。

哲學本是關涉人的靈魂的事情,它是活生生的個人對於人生意義的不懈尋求。無個性的人不能愛,離開人生意義的尋求無所謂智慧。智慧不等於知識,哲學家不等於飽學之士。一個天文地理無不通曉的人,他的靈魂卻可能一片黑暗。真正的哲人是尋求著人生智慧的探索者。可是,在尼采看來,哲學早已迷途了,兩千年來一直徘徊在知識的密林裡,看不見智慧的光。他推崇前蘇格拉底時代的哲學家,特別是赫拉克利特,引以為自己的先驅者。自蘇格拉底以後,他只佩服少數幾個哲學家,如蒙田、帕斯卡爾,認為他們身上尚存哲學愛智慧之真諦。在人生的根本追求被遺忘的時代,尼采的用意是要哲學迷途知返,回到自己的根基,對人生的意義提出質問和回答。尼采的呼聲越過世紀的山峰,在存在主義哲學中激起了悠長的迴響。海德格爾和薩特為哲學確定的任務就是揭示個人存在的結構和意義,他們的全部哲學活動都是為了促使個人聚精會神於體驗自己存在的意義。

首先做一個真實的人

這裡有兩個人。一個人靠哲學謀生,掛著教授的頭銜,高踞哲學的講壇,讀書破萬卷,熟記前人思想,可謂學問高深。另一個人,姑且說吧,只是個流浪漢,讀過不多幾本哲學書,比起前者來望塵莫及,但是他天性敏感,熱愛人生,情不自禁地思考著人生的種種根本問題,百折不撓地求索著人生的真諦,要他不這樣做,就等於叫他去死。

問你,誰是哲學家?

尼采的回答必是後者。在尼采看來,一個人要配稱哲學家,「他不僅必須是一個大思想家,而且也是一個真實的人」。50毋寧說,做一個真實的人,這是成為哲學家的首要條件。然而,這也是最難達到的條件:「要真實——很少人能做到!即使能做到的人,也還是不想做!」51因為真實是要付出可怕的代價的呵。

那麼,怎樣才算一個真實的人呢?尼采常常把真正的哲學家同「學者」進行對比,我們從這種對比中可以更加明白尼采的要求。

尼采自己是做過十年學者的人,因此當他說他精通「學者心理學」時,大約不算誇大其辭。在他的著作中,我們隨時可以遇見對於學者形象的描繪和對於學者心理的剖析。

讓我們先從《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學者》一節中摘錄比較完整的一段話:

「這是真的,我離開了學者們的屋子,並且砰然關上了我身後的門。

「我的靈魂飢腸轆轆地坐在他們的桌旁已經太久;我不像他們那樣志在砸開堅殼,剝取知識。

「我愛自由和新鮮土地上的空氣;我寧願睡在牛皮上,勝似睡在他們的體面和尊嚴上。

「我太熱了,被自己的思想灼燙著,常常因此而窒息。於是我不得不到戶外去,離開一切塵封的屋子。

「但他們冷漠地坐在陰涼的暗影裡:他們只願做觀眾,留心不坐到太陽曬烤台階的地方去。

「如同那些站在街上呆望過往行人的人,他們也如此期待和呆望別人想過的思想。

「一旦有人捉住他們,他們立即像麵粉口袋那樣在自己四周揚起灰塵,而且不能自已。可是,誰會猜到他們的灰塵來自谷粒,來自夏日田野的金色歡樂呢……

「……他們的手指知道一切的穿針、打結、編織,他們如此製造著精神的襪子!

「他們是好鐘錶,只須記著及時給他們上發條!於是他們報時無誤,同時發出一種謙虛的噪音。

「他們如同磨盤和杵臼一樣地工作著,只要向他們投放谷粒就行!——他們擅長磨碎谷粒,製成白粉……」52

這裡已經把學者與真正的哲學家(以「我」即查拉圖斯特拉的形象出現)兩相對照得很鮮明瞭。第一,學者天性扭曲,真正的哲學家卻天性健康,「愛自由和新鮮土地上的空氣」。第二,學者「冷漠」,真正的哲學家卻熱情而真誠,「被自己的思想灼燙著」。第三,學者無創造性,如磨盤和杵臼,只會咀嚼別人的思想,真正的哲學家卻富於創造性。

在尼采看來,「學者」類型的產生不能歸咎於個人,而是整個偏重科學理性的教育制度和瑣細分工的產物。科學在自助時傷了它的僕人,把自己的冷漠乾枯的性格刻印在他們身上了。學者們過早地獻身於科學,使他們的本性遭到扭曲,長成了精神上的駝背。53一個人當了學者,就一輩子坐在墨水瓶前,蜷曲著腰,頭垂到紙上,在書齋沉重的天花板下過著壓抑的生活。試看少年時代的朋友,原先聰穎活潑,一旦他佔有了一種專門學問,從此就被這項學術佔有了,在這小角落裡畸形生長著,做了他那專業的犧牲品。54按照尼采的理解,一個哲學家,就是一個為人生探尋和創造意義的人。學者的人性已被扭曲,他自己的人生已無意義,又如何能成為一個賦予人生以意義的哲學家?

哲學的使命還要求哲學家絕對真誠。真正的哲學問題關乎人生之根本,沒有一個是純學術性的,哲學家對待它們的態度猶如它們決定著自己的生死存亡一樣。一般人無此緊迫感,他們的認識無非出於利益、愛好、無聊或習慣。可是,迴響在哲學家耳旁的聲音卻是:「認識吧,否則你就滅亡!」對於他來說,真理如同用刀子切入了他的皮肉中去一樣。55

尼采寫道:「我們哲學家不像普通人可以自由地將靈魂與肉體分開,更不能自由地將靈魂與思想分開。我們不是思索的蛙,不是有著冷酷內臟的觀察和記錄的裝置,——我們必須不斷從痛苦中分娩出我們的思想,慈母般地給它們以我們擁有的一切,我們的血液、心靈、火焰、快樂、激情、痛苦、良心、命運和不幸。生命對於我們意味著,將我們的全部,連同遇到我們的一切,都不斷地化為光明和烈火,我們全然不能是別種樣子。」56

尼采還寫道:「一個思想者是切身地對待他的問題,在其中看到他的命運、他的需要以及他的最高幸福,還是『不切身地』對待,僅僅以冷靜好奇的觸角去觸動和把握它們,其間有最顯著的區別。在後一場合,可以斷言,是毫無成果的。」57

真誠意味著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思想中去,這樣的人的思想是「一部熱情的靈魂史」,其中充滿著「在思想的熱情中燃燒著的生命所具有的升沉和震動」。58真正的哲學家懷著巨大的熱情,「不斷生活在最高問題的風雲中和最嚴重的責任中」,他的生活「全然不是靜觀的,局外的,漠然的,安全的,客觀的」。59

一個真誠的作家決不會自欺欺人,故弄玄虛,因為他是「為自己而寫作」。60尼采談到自己的作品時說:「每一個字都源自深刻的、內在的體驗;其中不乏最痛苦的體驗,有一些字甚至是用血寫的。」61

可是,學者往往缺乏真誠,且不說那些借文化謀私利的人,就是自命為了愛知識而求知識的「純粹的求知者」,也不過是「精巧的偽善者」。因為真正的愛必定與死相伴,願為所愛者去死,而他們卻像月亮一樣,自命清高,無慾地淡視著人生。一旦灼熱的太陽升起,月亮的愛就到了末路。這太陽,就是熱愛人生的真正的哲學家。62

真正的哲學家全身心地治理哲學問題,把他的活生生的個性融到哲學思考之中,如此形成的思想必是創造性的,因為,倘若創造性不是獨特個性的體現,又是什麼呢?尼采認為,一個哲學家必備兩種相關的特性:他須「初始地看察事物」,他本身須「是一個初始看到的事物」。也就是說,他的個性是獨特的,他看事物的方式也是獨特的。他不讓種種觀念、意見、書籍插在自己與事物之間,他的天性未受俗見的污染,他永遠保留著看事物的新鮮的第一眼。63可是,學者的本性卻是非創造的。「在任何時候,天才和學者都是互相敵對的。後者想要殺死、解剖和理解自然,前者想要用新的活潑的自然來加強自然。」64學者治學靠一種「愚鈍式的勤勉」,埋頭於書籍,一點一滴地搜集著各門科學的現成結論,靠別人的思想度日。真正的思想家嚮往閒暇,以便自由地從事創造,玩味自己的思想。平庸的學者卻害怕閒暇,因為他沒有自己的思想,一旦空閒,便覺無聊,於是書籍和學術成了他驅除無聊的蒼蠅拍。65

在《快樂的科學》一書《學者的由來》一節中,尼采列舉了學者的種種類型:秘書型的學者只知整理種種材料,使之系統化;律師型的學者全力辯護其對於所研究的問題的權利;牧師型的學者一心讓人們信仰他的信仰;猶太學者運用邏輯迫使人們贊同他的意見。所有這些人,不思創造性地解決問題,只圖以各自的方式證明自己從事著正當的工作。66

尼采最反對死讀書。他寫道:「學者僅以『翻』書本為業……最後就完全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如果不翻書,他就不思考。當他思考時,他是在對一個刺激(一個他讀到的思想)做反應,——最後他就只會做反應了。學者把自己的全部力量用來贊同和反對,用來批評業已產生的思想,——他自己就不產生思想了」,結果「成了必須去擦它才生出火花即『思想』的火柴」。尼采說這話是有切身體會的,當他因眼疾而不得不停止閱讀時,他突然產生一種輕鬆之感,他從書籍中解脫出來,有工夫自己思考了。他真切感到,對於一個哲學家來說,最重要的是獨立思考,自己來創造,說出非他不能說出的話來。一個有創造力的人把太多的時間耗在閱讀上,是一種浪費。「在破曉的黎明時分,在精力最飽滿、最洋溢的時候,拿起一本書來讀——我把這叫做墮落!」67他認為,自我教育是造就一個思想家的唯一途徑:「沒有教育者。——作為思想者,一個人應當只談自我教育。」68書籍、知識、他人的思想都只能拿來為我所用,而不應當成為目的本身。

總之,一個哲學家首先必須是一個真實的人,即一個天性健康、真誠、有創造能力的人。這是由哲學的對象和使命所決定的。既然哲學的對象是人生,使命是賦予人生以意義,那麼,唯有天性健康才能正確地領悟人生,唯有真誠才能忠實地探求人生的意義,而人生的意義又要靠它的尋求者來創造。學者之不能勝任哲學的使命,正由於他同人生處在一種根本錯誤的關係中,他漠視人生,遠離人生,虛度人生。所以,尼采斷定:「一個學者決不可能成為一個哲學家。」69一個真誠的人生尋求者可能走錯路,但是他對待人生的態度是正確的;一個「學者」也許不犯錯誤,但是他對待人生的態度本身即是最大的錯誤。所以,尼采輕蔑地說:「即使我走著我自己的錯路,我也仍然走在他們頭頂上面。」70

為思想而戰

古希臘哲人第歐根尼聽到有人稱讚某哲學家,便問道:「他究竟拿出了什麼偉大的成果?學了這麼多年哲學,竟沒有損人!」

美國作家愛默生說:「要提防當偉大的上帝讓一位思想家到這世界上來的時候,一切東西都有危險了。」

尼采也說:在現代,「哲學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可笑的東西」,而其實它應該是「可怕的」。71哲學家應該是「給一切帶來危險的可怕的炸藥」。72

哲學,以探索人生真諦為使命的哲學,在它面前難道存在什麼禁區嗎?世俗的「禁區」,流行的觀念,傳統的信仰,既然它們往往掩蓋或歪曲了人生的真相,闖入「禁區」不正是哲學的責任嗎?「如同我一向所理解和體會的,哲學乃是自願生活在冰雪中和高山上,探究生存中一切陌生和可疑的事物,一切歷來被道德所禁止的事物。」73人生,即是人的全部價值,人生的意義,即是人的最高問題。哲學家對於人生的問題探根究底,絕無偏見,一切理論,一切信仰,不論它們是受權勢保護的,還是為多數人接受的,抑或是他自己一度鍾愛的,哲學家都要敢於追問它們的根據,敢於用人生的尺度加以衡量,決定取捨。他對於一切既定的價值都要重新加以估量,以批判的眼光考察一切,凡是未經如此考察的決不輕易相信。在尼采看來,這才是本來意義上的哲學研究。

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敢於正視人生的,許多人一輩子靠自欺欺人的幻想活著,而把試圖打破這種幻想的人視為仇敵。權勢者為了維護統治,也著力培植民眾的迷信,對敢於向迷信挑戰的思想家嚴加鎮壓。所以,一個真正的哲學家不但必須是一個真實的人,為了有勇氣做到真實,還必須是一個堅強的戰士,「為你們的思想而戰」。74

哲學的墮落,莫過於依附權勢,迎合民眾的迷信。如此做的人也許贏得一時的名聲和地位,成為「知名的智者」,可是尼采稱他們是駕在權勢者鐵騎前面用來媚惑民眾的小驢。與他們相反,真正的哲學家,「自由思想者」,儘管遭到權勢者和民眾的放逐,生活在寂寞之中,卻是在懸崖峭壁築巢的雄鷹。75尼采瞧不起黑格爾和康德,在他看來,這兩人只是把自己那個時代的信仰系統化並為之辯護;真正的哲學家卻要用刀子對他們時代的美德的胸膛進行解剖。哲學家有責任戳穿形形色色的謊言,「和千百年來的謊騙相敵對」。76

哲學家必須是精神上的強者。偉大的思想,與美麗的女子有相同的趣味,決不肯讓萎靡的弱者來佔有自己。77「人是嚴格按照勇氣所許可前進的程度,嚴格按照力的尺度,而接近真理的。強者必須認識和肯定現實,恰如弱者出於虛弱必定怯懦而逃避現實一樣。」78只有強者才有認識的自由,弱者卻需要生活在欺騙之中。精神的強者出於內在的豐滿和強盛,與一切相嬉戲,玩弄至今被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事物,藐視至高無上者。79只有這樣的強者才能真切體驗到人生的意義,從人生的痛苦中發現人生的歡樂。他的精神足夠充實,在沙漠中不會沮喪,反而感覺到孤獨的樂趣。他的精神足夠熱烈,在冰窟中不會凍僵,反而感覺到凜冽的快意。這也就是尼采所提倡的酒神精神。

尼采一再強調,真正的思想家必定愛他的仇敵,愛思想的交戰。好的思想家不是真理的壟斷者。「即使我們狂妄到認為我們的一切意見都是真理,我們也不會希望它們單獨存在。」80因為真理須有強敵,能拚搏,否則我們會覺其無聊。為思想而戰,無論勝敗,均非思想家個人的事情,而是真理的事情。81

哲學家精神上的強大,來自生命力的旺盛和對人生的熱愛。尼采十分感歎有些哲學家,到了老年便迷信特殊地位和特殊權力,以權威的身份裁決真理,從世俗的特權中尋求滿足。對於他們,曾經為之激動的思想領域內的勝利和光榮,作品中的不朽,讀者心靈中的顫慄和歡欣,統統不算什麼了。這是精神衰老的標誌。82精神上真正的強大怎麼能夠憑恃外在的權力呢?真正的精神強者又怎麼會充當思想的暴君呢?一個思想家的力量表現在禁絕思想,豈非莫大的諷刺?在尼采看來,事情恰恰與此相反:「輿論的壓迫愈嚴重,自由愈是遭到威脅,哲學就愈有尊嚴。」83當然,提高哲學的尊嚴的決非壓迫者一方,而是被壓迫者一方。順便說說,尼采對於哲學家的看法,也為對他的強力意志說的誤解提供了一個反證。真正的哲學家,精神上的強者,誠然是強力意志充沛的人,然而他的強力意志所追求的決非統制思想的權力,相反是思想自由的權利——一個真實的人的天賦權利,在它面前,一切與之敵對的權力都必定傾倒。

尼采認為,權力和職業是敗壞哲學的兩個因素。因此,他提出了以下要求:

「我認為這是文化的要求:取消對哲學的一切國家的和學院的認可,從根本上廢除國家和學院所不能勝任的甄別真偽哲學的任務。讓哲學家們始終自發地生長,不給他們以任何獲取公職的希望,不再用薪金鼓勵他們,甚至更進一步,迫害他們,歧視他們——你們便會目睹一種奇景……轉瞬間萬物皆空,鳥雀俱飛,因為要擺脫壞哲學家是很容易的,只消不再優待他們就可以了。比起以國家的名義公開庇護任何一種哲學——不管它自以為是怎樣的哲學——來,這無論如何是一個更好的建議。」84

哲學家也是人,也要吃飯。尼采的意思總不該是讓哲學家統統餓死。他是有感於時弊(或者說積弊),反對把哲學政治化和職業化。在十九世紀的德國,有欽定官方哲學家的風氣,黑格爾就是一個例子。許多冒牌哲學家,或者為了謀取權勢,或者為了混碗飯吃,混在哲學家的隊伍裡。極有諷刺意味的是,多少偉大的哲學家,生前貧困潦倒一生,死後卻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冒牌哲學家。可以萬無一失地料定,一旦哲學無利可圖,這些冒牌哲學家就會爭先恐後地拋開哲學,另謀出路。剩下的是什麼人呢?是那些真正熱愛人生、熱愛思考因而也真正熱愛哲學的人,這樣的人懷著蘇格拉底那樣的信念:「一種未經思考過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不過,按照尼采的要求,思考的方式和結論應該不同於蘇格拉底。)貧困也罷,迫害也罷,都不能阻止他們作這種思考。他們視哲學為生命,一旦停止對人生的反思,便感到光陰虛擲,雖生猶死。在尼采看來,這樣的人才算真正的哲學家。

哲學家的命運

「帶著你的愛和你的創造走進你的孤獨吧,我的兄弟;以後正義才會跛足隨你而行。」85這是尼采為一切創造者預言的命運,哲學家也不例外。

亞里士多德說:人要獨居,必須是野獸或天神。尼採補充說:「忽略了第三種情形:必須同時是二者——哲學家」。86野獸獨居,因為它桀驁不馴。天神獨居,因為它充實自足。哲學家既桀驁不馴,又充實自足,他是人類這群居動物中的不合群者、孤獨者。

說來奇怪,哲學家致力於尋求人生的意義,這種尋求反而給他自己的人生帶來如許苦難。

有什麼辦法呢?他太敏感了,如同某些對於即將來臨的天氣變化極其敏感的動物一樣,是他的痛苦造成了他的先見之明。87

他也太挑剔了。一般人為薪金而工作,滿足於日常的勞作和消遣,他卻寧死不做他不感興趣的工作,永遠不肯滿足。比起俗人來,他是不明智的,為情感所驅策,不計利害安危。他有特殊的價值觀念,他的趣味往往在於例外的事情,一般受冷遇的事情。哲學家可曾時髦過嗎?88

哲學家甚至不應該結婚,因為愛情的利他會變成家庭的自私,男子為了兒女會忘掉世界。「凡有心於最高的哲學思維而又結婚的人,都是可疑的。」89兒女一生下來,許多哲學家就死去了。笛卡爾、霍布士、萊布尼茨、洛克、休謨、康德、叔本華不是都沒有結婚嗎?尼采自己不是也沒有結婚嗎?

在一般人眼裡,哲學家太與眾不同了,而與眾不同就是過錯;太不可理解了,而不可理解就是荒謬。人不是應當處處隨和從俗,才皆大歡喜;事事合乎常理,才讓人放心嗎?多少哲學家生前被周圍的人們視為或危險或可笑的怪人!

哲學家的命運已經包含在他的性格和使命之中,他的真誠,他的勇敢,他的創造性,注定了他的孤獨。人的天性中皆有創造的潛力,可是大多數人不肯去挖掘,因為懶惰,也因為獨創是一副沉重的鎖鏈,「對於戴著這副鎖鏈的非凡之人來說,生命就喪失了一個人在年輕時對它夢想的幾乎一切,包括快樂、安全、輕鬆、名聲等等;孤獨的命運便是周圍人們給他的贈禮;無論他想在哪裡生活,那裡立刻就會出現荒漠和洞穴。」90因為害怕這樣的命運,一般人退縮了,聽任創造的潛力泯滅。哲學家不肯退縮,果然報應不爽。

一顆平庸的靈魂,並無值得別人理解的內涵,因而也不會感受到真正的孤獨。相反,一個人對於人生和世界有真正獨特的感受,真正獨創的思想,必定渴望理解,可是也必定不容易被理解,於是感到深深的孤獨。最孤獨的心靈,往往蘊藏著最熱烈的愛。熱愛人生,忘我地探索人生真諦,在真理的險峰上越攀越高,同伴越來越少。孤獨是一顆值得理解的心靈尋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劇性的。無聊是一顆空虛的心靈尋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劇性的。寂寞是尋求普通的人間溫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然而,人們往往將它們混淆,甚至以無聊冒充孤獨……

「我孤獨了。」啊,你配嗎?

哲學家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們感到有一條可怕的鴻溝,把他們同一切傳統分離開來,置於恆久的光榮之中」。91這是虛偽包圍中的一個真實的人的孤獨,這是向一切傳統挑戰的思想戰士的孤獨。

尼采平生最厭惡小市民階層,不耐煩也不相信可以改造了他們的猥瑣卑劣。因此,他要求愛真理的人離開小市民聚集的「市場」,逃到孤獨中去。孤獨,也是真正的思想家避免無謂犧牲、保存自己的避難所。「不要再伸臂反對他們!他們是無數的,而你的命運也不是做一個蠅拍。小人和卑鄙者是無數的。雨點和雜草已經使一些雄偉的建築倒塌了。」92

可是,孤獨又是一個充滿危險的避難所。長久的孤獨會使人精神沮喪,意志瓦解,會使人病弱,懊傷,屈服。只有像貝多芬、歌德這樣最堅強的天性,才能堅持住;可是「即使在他們身上,許多特徵和滿面皺紋也顯示了那令人筋疲力盡的鬥爭和掙扎的後果:他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他們的聲音很容易過於粗暴」。93社會無情地迫害這些偉人,連他們的孤獨也構成為罪狀。尼采對於偉人的最後命運持悲觀的看法,認為這樣的人的「毀滅是規律」,他們「在地球各個角落裡等待,全然不知要等多久,更壞的是空等一場」。94

不過,不要以為哲學家的一生只是苦難。孤獨者自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陶醉和歡欣……

在思辨哲學的故鄉,尼采倡導一種有血有肉有歡笑有眼淚的人生哲學。與思辨哲學相適合的是學院哲學家,「學者」,「知名的智者」。與尼采所倡導的人生哲學相適合的,卻是一種完全新型的哲學家,他們是「真實的人」,「自由思想家」,「知識的戰士」,「不合時宜者」,往往為他們所處的時代所不容,生活在孤獨之中,不妨稱之為「荒野」哲學家。兩種對立的哲學觀,兩種對立的哲學家形象,表明了一種正在成熟的時代要求:哲學,再也不能不關人生的痛癢,作為無色透明的純粹抽像的王國而存在了;它應當關心人和人的內心世界,有豐富的個性色彩,與迷惘的現代人一起走上凶吉未卜的探索之路。它不能為人生之謎提供萬應不變的現成答案,但是它應當具有探索的真誠和勇氣,反映出探索途中的曲折和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