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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腐化人心,一如戰爭

訪談說明

「電視的問題只有靠控制與自我控制來解決。」在我讀完教皇的《電子保姆》(Electronic Nurses)演說的摘要之後,跟波普爾聊起,說他們兩人的看法頗有神似之處,卡爾·波普爾是這麼回答我的:「可能是真的。你知道我對電視的看法。電視已經變成了一個無可遏制的力量,就連從政治的觀點來看也是如此。這跟民主體系中『所有權力都該有所節制』的原則,背道而馳。但是,我們知道最好的控制形式就是自制,電視製作人員與觀眾都應該自我節制。當然啦,在民主社會中,這也是國會是否有特權進行干預的問題。」

這位91歲高齡的哲學家,結束德國的旅行之後,星期六返回宅邸。德國正在進行「波普爾式」(Popperian)思維,通過國會的政治力量,節制與規範電視節目,保護孩子,不讓他們受到不良暴力影響的侵害。但是,波普爾對動用政治力量干預電視製作,卻多所保留。「在德國的發展很有意思,但我還是懷疑,一般人難道會坐視電視釋放出來的『反文明』(anti-civilizing)信息而無動於衷嗎?」波普爾對電視的看法漸漸獲得了大家的重視。在教皇沃伊蒂瓦(Wojtyla)[1]的演講經由通訊社報道之後,昨天早晨,態度客氣但是意志堅定的梅太太(Mrs. Melitta Mew),不知道拒絕了多少報紙跟電視台的記者。「我無意贊同或是反駁教皇的說法,」波普爾對我解釋說,「在我讀過教皇演說全文前,我不應該發表任何看法。」

我最後一次造訪波普爾在肯利的家,是在1992年8月底。他是這麼開頭的:「有兩件事我一直掛在心上:一是波斯尼亞,這種危險的國際關係很可能會把世界帶到核戰的全面毀滅中;另外一個就是電視和它帶來的惡果,加速了人類道德的沒落。」他花了一個小時談第一點,一個小時談第二點。訪談記錄在《聯合》上只發表了第一部分。我一直保留第二部分,也就是下面的這段訪談,想等到有相關事件發生後,再趁勢推出。昨天約翰·保羅二世(John Paul Ⅱ)的演說發表後,我認為是時候了。教皇的演說,在世界各地都得到了強烈的迴響:訪談的第一部分,交由我在《聯合》發表,瑪爾希利爾出版社(Marsilio Publishing House)出版,日前也譯成法文印行。幾個星期前,波普爾在德國電視台,與前德國總理施密特(Helmut Schmidt)討論過電視的影響。但是,促使我們發表波普爾質疑電視功能的訪談記錄,最主要是因為他是這場世紀末論戰的主角之一,有必要讓他回應挑戰者對他的批評,讓這場論戰繼續下去。

我在訪談波普爾的時候,他曾經拿出一本筆記本,念著上面的注記:「提醒你的讀者,我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240頁的說法:理性取向就是隨時準備承認我可能是錯的,你可能是對的;憑借這種共同努力的態度,讓我們更接近真理。」

賈恩卡洛·博塞蒂

博塞蒂:你說「道德墮落」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波普爾:很簡單,很直接,我在想犯罪率的增長,在想大家都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混亂的那種感受。

就在不久之前,犯罪都還是我們歐洲很轟動的大新聞呢。

博塞蒂:你會不會把過去神話化(mythologize)了?

波普爾:我接受,有可能。

這個秩序的世界,其實也很小、很污穢;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很「布爾喬亞」(Bourgeois)。但是,在這樣的世界裡,你至少可以保證——舉個例子來說,我就敢向你保證——你面前的那個人口袋裡沒有槍。

這樣的世界已經消逝了。

博塞蒂:但是,波普爾教授,你一直是個樂觀的哲學家。你讓我們覺得,套用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說法,在所有可能性中,我們現在的這個世界,就是最好的世界。你現在不這樣想了?

波普爾:我是很樂觀,沒錯。但是,不是你想的那種樂觀。

我從來沒說過,在所有可能性中,我們現在這個世界就是最好的世界。我的說法是:儘管經過幾次大戰,我們現在的這個世界,還算是有史以來最好的世界。當然,大家都知道戰爭造成的暴力經驗,有非常嚴重的後遺症影響。

在我們這個時代中,西方世界對於提高生活福祉有許多成就,也有很大的貢獻。但很明顯,我們這個世界在墮落;有識之士都知道,這是經常出現在我們眼前和心中的暴力所導致的結果。

博塞蒂:實在很難相信這樣大規模的墮落,起因竟是電視。你的說法是不是有點兒誇張?

波普爾:事實是:你找不到別的理由。

戰爭把暴力引進社會,但上次大戰已經是50年以前的事情了。

博塞蒂:讓我告訴你,你上篇在《聯合》的訪談,已經招來相當多的批評與質疑。

波普爾:首先,讓我對你說一件往事。1920年,那時我負責一個托兒所,發生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據說(我不確定,只是聽說)廚子的先生在戰爭中身受重傷,腦子裡有顆子彈,因此有暴力傾向。我到那兒之後,真的發生了一件很恐怖的意外。有一天,他很生氣地去找他太太,拿了把刀,挾持她好長一段時間。我那時膽子很大,衝了進去,想要救我們的廚子。

博塞蒂:你?

波普爾:是啊!你不用太驚訝。

我那時很年輕,而且是在現場唯一有處置能力的人。我抓住那個人,把他轟了出去。當時,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大人可以照顧圍觀的孩子。事情一結束,我趕緊把他們帶離現場。但是,他們已經看到一個人被另外一個人持刀威脅。

博塞蒂:你為什麼要對我提這件往事?

波普爾:因為對這些孩子來說,這起意外是他們生命中「非常特別」的經歷。從他們的童年一直到青少年時期,這起意外說不定是他們碰到過的最壞的事情。你看嘛!這事很現實,不是什麼理論上的大問題。這個人的暴力傾向極可能是源於兩年前的那場大戰。

今天,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50年之後,孩子們還是被殺害、屠戮、侵犯。

博塞蒂:那麼,我要對你說一下第一種反對意見。他們說,人類的包容力很強,可以適應嶄新或變動的環境。事實上,你自己也常常暗示說,生物對環境的挑戰有回應的能力。

波普爾:是的,如果要孩子們在艱困的環境中生存,他們也能適應;但是,他們真的適應暴力的話,我們可就要擔心了。適應的結果,就是他們一有機會,就會買把槍。第二個要考慮的是:面對暴力誰會挺身而出?父母?多少父母有這種義舉?老師?老師根本競爭不過電視。電視有趣、刺激、有吸引力得多,純潔的小朋友更容易身陷其中;電視更容易切入他們的心理,凸顯生活好玩的部分。

電視有一條經得起考驗的鐵律:「動作,更多的動作。」——這就是電視製作人的哲學。老師是講道理的,哪裡會是對手?電視發展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10年或15年前,它的衝擊才完全顯現,像大雪崩一樣驟然而至。

老師根本沒有還手的能力。

博塞蒂:也有人質疑說,電視是無法遏制的。你的說法太荒謬,這世界能沒有電、沒有電話嗎?

波普爾:電、電話、汽車……這些反對的意見是什麼意思呢?這些東西不都是有節制的嗎?交通規則不是規定得一清二楚嗎?如果沒有交通規則,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會有多危險啊!這種反對意見未免完美得不切實際了吧!

請代我向大家解釋,我認為的節制與自我節制就像是道路上的交通規則。開車要駕照,對吧?如果你危險駕駛,駕照會被吊銷,對吧?我們要用相同的方法節制電視。

博塞蒂:還有一種自由觀點的反對意見。你是「開放社會」理論家,支持市場經濟。但是一講到電視,你又贊同鐵腕的干預手段。

波普爾:這種批評又是什麼意思呢?市場就不需要規則嗎?如果意大利的出版商要出版我的作品,他們不用付稿費給我嗎?這違反「開放社會」的原則嗎?如果意大利沒有規範的話,每種行業都會很混亂的,什麼事都行不通了。

如果要運作正常,市場不只需要規範,還需要信任、自我約束與通力合作。

我要回到我先前的論點,電視對人心有極大的影響,這是一種前所未見的力量。如果我們不能約束它的影響力,它會帶我們衝下文明的斜坡,讓老師無能為力,坐視悲劇發生。

我在四五年前聽過這種警訊,但是沒有人理會。

我知道沒有人敢阻止這股惡性的力量。

博塞蒂:也許情況不是如此,卡爾爵士。

但是,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問道:也許波普爾是對的呢?

1994年1月25日刊載於《聯合》

[1] 羅馬教皇約翰·保羅二世本名卡羅爾·沃伊蒂瓦。——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