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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主義的再批判:開放的未來

博塞蒂:你一直強調歷史觀念的重要性。你對歷史主義的攻擊尤其不遺餘力,批評尖銳至極。這也許就是在某些時候、某些區域(比如說,戰後以及從1960年到1970年的意大利)不能完全接受你的作品的原因。

我在年輕時讀你的作品,對許多論點深深著迷,但卻難以接受你全面批判歷史主義的態度。

你對集權主義的質疑擲地有聲,但是對歷史主義特別是馬克思主義的許多批評,我卻不能苟同。我覺得一個人可以同時是歷史主義者和民主論者。

波普爾:歷史主義徹頭徹尾地錯了。

歷史主義者認為歷史是一條有源頭的河流,他們可以弄清楚它會流到哪裡去,也認為他們有足夠的智慧可以預測未來,這在道德上是一種不正確的態度。

你可以隨意研究歷史,但是河流之類的名詞只是隱喻罷了,實際上根本沒有這種事。你研究的是過去的事情,研究完了就完了,你不能以為你可以沿著河流順流直下,或是自己也跳下去載沉載浮。

我們只能放眼現在,試著改善眼下的局勢。

博塞蒂:同意。

那種會說「我就知道結果會這樣」的人,通常很難開心。但是,我讀你的自傳,還有你在訪談開頭的時候都提到,你在17歲時遇上了艾斯勒兄弟,但是我卻不明白,什麼樣的影響讓你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能對馬克思主義做出如此正確的批判?你那時候只不過是個孩子,卻已經形成了批評馬克思主義的論點。幾十年來,大家先後向你的論點靠攏,你應該想過:「我是對的。」最近的幾個月裡,你難道不會想:「我就知道這條河會朝這個方向流?」

波普爾:我很高興問題終獲解決,但我始終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今天我並不覺得高興。這沒什麼,已經過去了。

從現在開始,我們的職責是觀察、思考我們最該做的事情是什麼,讓以後的日子變得更好。

我們應該向過去學習,不必期望、預測未來。

我們應該努力挽救傾頹的藝術風氣。

看過古代藝術經典(比如說,米開朗基羅作品)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大體而言,藝術水平是往下走的。

米開朗基羅以前是將來也會是最偉大的藝術家,我們無法期望現今還會出現這樣的大師。

藝術水平往下走的原因是什麼?那是因為藝術家聽信歷史主義者關於未來的預言,無意創作好的作品,滿腦子想的就是成為未來的領袖。他們對自己比較感興趣,沒把心思放在作品的品質上,這都是因為他們聽信壞先知、壞哲學家的緣故,總想領先時代。

每個人都想領先時代,但在現實裡,卻沒有人可以預知未來。就拿馬克思做例子好了。像我使用的電動剃鬚刀,他就無從想像。他一直認為所有的機器都會由蒸汽機推動,規模只會越來越大。但是,一路演進過來,機械卻是越來越小,設計也越來越個人化。馬克思是從生產工具的角度來觀察歷史。但歷史如果被局限在物質的範疇內,就只剩下消費的問題,只會改良得越來越好。舉個例子說,興建第一條鐵路,並不是為了促進生產或是運送貨物,而是為了搭載乘客。以前,乘客坐的交通工具是由馬拉的車廂,但突然間,10個車廂變得連在一起,改由蒸汽機推動了。事實上,在這個國家裡,乘客坐的還是相同的「車廂」。旅行因此變得比以前便宜許多。這是一種個人服務,大家去看自己的親戚朋友更方便了,也可以到不同的城鎮拜訪,或者去參觀博物館。你明白這些變動代表了什麼意思嗎?個人服務——這是空前絕後的重大革命。但是,馬克思並不認為這是革命。

然後福特(Henry Ford)發動了另外一波革命,汽車不再是百萬富豪的專利,普通工人也買得起。這也是重大的革命,先前沒有任何人預見到這樣的發展。馬克思當然也不例外。

同樣的道理,現在也無法預測下一次的個人服務革命會是什麼。

有一個帶著祝福誕生,但是現在卻極端恐怖的發明是電視。

順帶一提,我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買電視機。

博塞蒂:所以你是從科技革命的觀點反駁歷史主義者的看法,你認為歷史長河的軌跡無法預測,是嗎?

波普爾:這是很蠢的看法。

他們拚命想要預測,但歷史上卻充滿了不可預見的革命,電子革命就是其中之一。

博塞蒂:但是,尋求歷史方向和意義,是人類很自然的傾向;這就是一般所謂的歷史哲學的問題。

如果我們可以思考宇宙規模(dimensions)這樣的基本科學問題,我們為什麼不能追尋歷史的意義?或者辨識它可能的前進方向?

波普爾:我想這是知識上的謬誤。我們並不需要歷史意義。我們可以讚歎歷史,因為歷史中有許多值得感念的往事,有許多偉人。我們可以從歷史中學會該害怕些什麼。

你所謂的歷史意義就是可怕的事情之一。因為它一直誤導,而且只會誤導。

博塞蒂:近年來,蘇聯掀起了「切入點」的爭議,想要弄清楚「錯誤」或負面的過程究竟是從哪裡開始的。這樣的討論慢慢地被發掘出來的事實取代,現在大家更關心的是「脫離點」(point of exit),如何離開先前的錯誤。

我想知道你對這些討論的看法,也想知道你為什麼把「切入點」往前推到那麼早的時代?

波普爾:我以前就說過,馬克思主義一開頭就錯了,因為馬克思主義一直在找敵人,而不是在找朋友。舉個例子來說,你跟我應該攜手合作,共同解決難題。但是,馬克思卻希望找出必須清除的敵人;結果找上了資本主義。大家可以看得很清楚,從馬克思到赫魯曉夫,一路下來,大錯特錯。

根本沒有「切入點」的問題,一開頭就錯了,責任被仇恨取代。野心勃勃的人痛恨這個世界,因為他們無法實現他們的目標;這些人犯下了大錯。

如果誤以為演進的道路中,某些問題只要及早糾正,就不會有後來的一敗塗地,這根本就沒有切中要害。

博塞蒂:你認為錯誤早在馬克思時代就種下來了,這個看法我毫不懷疑。但是,把問題的癥結往上推到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我就不那麼肯定了。

波普爾:其實問題的癥結在馬克思誕生前,就已經存在了。

我在討論歷史主義的時候談過這一點。我們可以追溯到歷史的目的論(teleological)觀點、集權主義以及命運的迷思。我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這本書中有詳盡的討論。

博塞蒂:我們還是回到當今局勢——民主的問題好了。共產主義受挫後,我們漸漸有了交流。但是,雖然我們同意自由這類的基本原則,不過在民主的領域中,還是充滿了疑問、矛盾與困難。

你也常常提到民主的矛盾。所謂民主的矛盾究竟指的是什麼?

波普爾: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關鍵點。

如果「民主」這個詞回到古希臘的字面意義——「人民的統治」(rule of the people)來觀察,很容易混淆本質性的問題。

民主的重點其實是避免獨裁,或者換個說法,避免不自由。避免某種統治模式不是法治。

問題就出在這裡。

古代希臘人知道民主並不是指由人民統治(rule by the people),而是避免暴政的一種方式。這也就是他們曾經實施「流放制度」(ostracism)[1]長達80多年的緣故。這個制度是避免暴君或獨裁者,也就是所謂的民粹分子(populist)——這是我們現在用的名詞——利用群眾掌權;這種人擅長炮製民意,鼓動人民,奪取政權。

「流放制度」的功能就是讓善於駕馭人民的領導者,沒有施展本領的空間,將他流放出國。但是,這個人不能算是被告:因為他沒有做什麼錯事,只能當作一種預防措施,防範深受百姓歡迎的人。

如果你看過伯裡克利(Pericles)[2]在修昔底德(Thucydides)[3]葬禮上的致詞,你就會知道他們真正關切的是什麼。

丘吉爾曾經說過,跟其他政體相比,民主是最壞的形式;但其他形式更壞。

民主不能算是什麼特別好的政治制度,它的好處來自於民主之外的地方。民主是一種避免集權暴政的手段,如此而已。當然,民主的另外一個好處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證明他的確犯下罪行之前,不能被視為罪犯。這些原則都是法治的一部分,民主也應該是一種維持法治的方法。

多數人永遠是對的,不能被視為民主的原則,「大多數表決」還是可能犯下最為嚴重的錯誤;投票的結果甚至還會引進專制政治,在歷史上,我們經常看到這樣的情況。舉個例子,希特勒在奧地利(在德國,希特勒還不是因為多數選票上台)就席捲了90%以上的選票。

博塞蒂:我們可以說,民主是一種規範政治衝突的方法,從而避免專制政治與獨裁統治。但是,20世紀的政治衝突不一直是左、右兩派的鬥爭嗎?這不是現代政治鬥爭最明顯的特徵嗎?

波普爾:我已經回答這個問題了。

博塞蒂:你的答案是說,時代已經超越意識形態的衝突。現在共產主義與反共產主義的鬥爭已經平息,或是接近平息,你並沒有說明左派與右派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波普爾:我想在我剛才的答案裡,已經間接回答了這個問題。

左派最初的功能是為貧苦大眾設想、奮鬥,出發點很好;但是他們濫用了這個功能。

由於意識形態的因素,左派一直自認是為工人打拼,但現在的工人已經不是貧苦大眾了。

博塞蒂:那麼結論是:你認為在未來的時間裡,左派還有功能嗎?

波普爾:你可以四處看看,弄清楚現在的貧苦大眾在哪裡。

我確定孩子們是最大的貧苦階級。簡單來說,大人都肆無忌憚地在孩子面前犯罪。這是我們自己製造出來的情況。

在孩子面前做壞事、犯罪,等於是立下了壞榜樣。

我們忘記一件事情:動物會看,會模仿環境中發生的事情。

趁著現在還有時間,我們應該趕快行動。

[1] 古代的希臘公民把他們認為危及國家安定的人的名字,刻在貝殼或是陶片上;如果半數以上的公民同意,他將被流放5年至10年;這個制度在公元前417年被廢止。——譯者注

[2] 伯裡克利,雅典的軍事、政治家。曾大力推動法制改革,使公元前462年至前461年間的雅典成為真正的民主政治體制。——譯者注

[3] 修昔底德,古希臘歷史學家。——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