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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陌生人的恥辱

神藉著苦難救拔困苦人,趁他們受欺壓,開通他們的耳朵。

——《約伯記》,36:15

巴巴

這是關於一個男人的故事。他在印度中部的荒野上創建了一個麻風病人療養院,並將這份繁榮而有名望的事業傳遞給自己的兒孫,正如人們會將自己的航運業和報業傳遞下去一樣。這人有兩個兒子:年輕一點的在遙遠的叢林中建立了一家診所,和他父親一樣贏得了名聲和讚賞;年長一點的將工作建立在父親工作的基礎上,但其成就不太被認可。這個故事始於一個雨夜裡的一次偶遇,這次偶遇改變了他的人生進程,隨後幾代人所經歷的一切也都應歸於那個決定。事情本可以變得不同。你能想像這個人在不同時空憑借同樣的激情和毅力實現許多別的抱負:他可能會成為亨利·福特,也可能會成為拿破侖。如果存在天生的聖人的話,他並不是其中之一。

他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他習慣性地焦躁不安;他渴望新奇的東西,樂於面對障礙;他鄙視舒適,需要人生變得困難;他想要被拋擲,被打擊;他需要焦慮,需要處於危險之中。他能夠忍受大量的痛苦,無所畏懼;他把自身的內在品質看得比其他任何東西都珍貴。

在一個下雨的夜晚,他經過一具躺在路邊的軀體。很難說這是個人——這是一具處於麻風病晚期的病人軀體,渾身赤裸著,幾乎不能算是活著,手和腳只剩殘肢,鼻子凹陷進去,肉已經腐爛,上面爬滿了蛆。這恐怖的景象讓他厭惡,他害怕會染上這疾病,所以跑開了。但隨後他意識到自己是因為害怕而跑開——他,那個不害怕任何東西的人。對他而言,有所畏懼的念頭比染上麻風病更可怕,於是他返回那個麻風病人身邊,給他身上蓋了一件衣服擋雨。這個麻風病人得到幫助太晚,很快就死了。但在接下來的幾周裡,這個男人被這一經驗深深地撼動了。他之前感到害怕,並且跑開了。他不能忍受這個念頭,這個念頭卻一直糾纏著他。甘地稱自己無所畏懼——他曾經就是這樣一種人!在他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感到痛恨自己。他決定去做唯一能夠令他恢復平靜的事情——朝自己的恐懼前進,直到他能夠擺脫它:他要把治療麻風病當作自己的工作。

他一開始想的是治療疾病,但在定居療養院很多年後,他意識到,讓他激動的並不只是痛苦的減輕,還有痛苦本身。他相信,一個沒有感受過疼痛的人,不管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不能建立深厚的依戀關係,而分擔的痛苦則是共同體的凝合劑。疼痛將一個人打開,允許他人進入,所遭受的痛苦處於人之為人的核心位置。他的療養院因麻風病人的痛苦而更加團結,巴巴相信,正是因為他自己也在很多時候處於痛苦之中——他有嚴重的退行性關節炎,不得不花時間做牽引,一連好幾個月都得躺在床上——他才感到自己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對我來說,相似的疼痛總是最強有力的紐帶。」他寫了一首詩:「我能忘記那些同我一起笑的人,但是我無法忘記那些同我一起灑淚的人。」他的妻子寫道:「伴隨著痛苦的更偉大的聯盟才能夠改變這個世界。我們不需要其他宗教。」

他一開始是個小少爺。他父親在他們世代生活的村莊——位於印度中部,孟買東面八百公里之外的死氣沉沉的戈拉加——擁有四百五十畝土地,還在那格浦爾市的政府裡有一份好差事,為英國的財政部門工作。年輕的族長穆利達爾·阿美特出生於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他媽媽親暱地稱他為巴巴。他從童年起就顯示出某種東西,要不就是對痛苦的漠然和對父親的認可,要不就是對疼痛的興趣和對父親的不認可。比如,作為一名婆羅門,他不被允許與賤民有肌膚接觸,即使是影子也不行,更何況是賤民的身體。因為賤民是不潔淨的,接觸是一種污染;這不是勢利,而是虔敬。但是,儘管他父親為此打他,他仍然和賤民小孩一起玩耍,更讓人震驚的是,他還和賤民家庭一起吃飯。在他想到同情他們之前,他就被這些被放逐者所吸引。

等他長成了一個青年,他媽媽出了些問題。在夜裡,她會尖叫和唱歌。有一天她穿了七件莎麗,一件摞著一件,然後又在城市廣場一件一件地脫掉。她在一個精神病院裡住了好幾個月,最終也在那裡去世。從那以後,巴巴稱自己為瘋媽媽的瘋兒子。

年輕時,他有一輛綠色的辛格牌運動跑車,座椅是動物皮毛裝飾的,還有一隻幼年黑豹當寵物。他穿著為英國政府做衣服的裁縫給他做的衣服,打橋牌,喝酒,常常一學期什麼都不做。他因為喜歡上了著名的流行歌手蒙塔茲,就駕車八百公里去看她在加爾各答的演出。他喜歡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的詩,為了閱讀原版《吉檀迦利》而學習孟加拉語,並驅車一千公里去參觀泰戈爾精舍。他也寫詩,寫那種熱情洋溢的、充滿浪漫主義的詩歌。他喜歡電影,有時一天要看三部,他會在播放間歇點餐,叫人送到劇院,如果他特別喜歡一部電影,他會看上二十次,直到能夠熟記於心。他會買兩張票,這樣他就能把腳擱在前面的座位上。他為影迷雜誌寫影評,給諾爾瑪·希勒和葛麗塔·嘉寶寫信,她們也會回信給他。他曾經還有過當演員的念頭。

但他並不是一個單純的享樂主義者。在經過這麼多事情以後,他並不快樂。他總是在打架——拳擊或者摔跤。他的朋友都是些流氓一樣的角色。在青少年時期,他為秘密武裝抵抗組織走私武器,這些反英革命分子認為甘地的非暴力觀念太天真了。他衝往災難發生之處——地震、饑荒,積極參與並盡力幫助有需要的人。他步行去森林打獵,不是躲在樹上安全地殺死動物,而是和它們面對面地赤膊較量。

在打獵的時候,他漫遊到加德奇羅利森林的深處,遇到了一群遙遠部落的人——馬迪亞貢德人。他看見他們飽受飢餓與疾病的折磨,卻感到他們的集體比他所屬的集體更加親密和忠誠。當他待在自己家的田莊時,他喜歡四處走走,會一會農戶和村民。他們不像馬迪亞貢德人那樣孤立而奇怪,他們只是貧窮而已,但與他在父母家遇到的那些人相比,他更喜歡這些人。等他慢慢長大,這些印象逐漸加固,他開始相信富人都是麻木的,對周圍的荒涼故意視而不見,而窮人則不可避免地會看到。他通過閱讀確認了這種印象——馬克思、普林斯·克魯泡特金、魯斯金、潘杜朗·薩內。在教會大學裡,他很厭惡被迫參加《聖經》課,每當上課他就用棉絨堵住耳朵;但他會自己閱讀基督的生平,並決心以那種方式度過自己的人生。

不久以後,他拋棄了武裝革命軍——他看到他們在擺脫英國之外毫無想法——並啟程拜訪甘地的靜修所塞瓦格拉姆,那裡離他父親的房子不遠。有天他坐火車旅行,看見英國士兵正猥瑣地調戲一位年輕的新娘;她的新郎很害怕,把自己鎖進了廁所。巴巴和那些士兵打了一架,在車站請求指揮官對此進行調查。甘地聽說這個事件以後將巴巴稱為abhay sadhak,意為「無畏的求真者」。

一九四二年,在甘地發起的「退出印度運動」(迫使英國承認印度獨立的運動)期間,巴巴雇律師來為反抗辯護,而他自己則被暫時收押。他的熱忱引起了維諾巴·巴韋的注意,巴韋是住在附近精舍的一名苦行者和博學的甘地式侍僧。多年以後,巴韋徒步穿越印度,號召地主將土地分給窮人——一部分是由於獨立後的愛國主義情懷,但主要是由於他自身神聖的魅力,這個他追求了多年的瘋狂想法取得了令人吃驚的成功。在印度,苦行主義是相當可觀的一股力量——巴韋和巴巴都清楚這一點。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早期一次徒步的過程中,巴韋拜訪了巴巴初建的荒涼的麻風病療養院,並將巴巴的故事與《羅摩衍那》——一個王子被流放到森林裡與野獸一起生活的故事——相提並論。

巴巴完成學業以後想接受訓練成為一名醫生,但他父親咨詢了一名星相學家,根據那位星相學家的說法,巴巴的星座顯示法律會是更加幸運的選擇,於是巴巴很不情願地被培訓成了一名律師。他的工作是為罪犯辯護,但他討厭這樣——他討厭為那些他明知有罪的人辯護,他討厭自己花十五分鐘的時間就能掙五十盧比,而一個工人工作一整天還掙不到一盧比。他離開了他的公司和城市,在小鎮沃羅拉和一名低種姓的律師一起成立了一家合作事務所。他開始將低種姓者和賤民——清潔工、拾荒者、織工——組織起來。他組織的拾荒者告訴他,他不可能理解他們的生活——他們清潔公共廁所,整理廢物,把它們裝進籃子裡用頭頂著運走。他把這當作一個挑戰,連續九個月都在早晨三點鐘起床,在去律師事務所上班前拾荒四個小時。

除了這些令人討厭的非婆羅門行為,他依然是一個條件相當不錯的年輕人。未來的姻親給他施壓讓他提親。他認定如果結了婚就不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於是更多地出於實際而非精神的原因,他成了一名苦行僧:他宣誓要獨身,並要遊歷到東部的喜馬拉雅山脈,去聖者們的精舍中去拜訪他們。他穿著橙黃色的長袍,讓自己的頭髮和鬍子長得又長又亂,把煙灰塗抹在身上,乞食為生。他吃得很少,每天早上三點鐘赤腳走過荊棘去河邊洗澡。他不擅長沉思——他發現要平靜下來很難,但不適才是常事。

從喜馬拉雅山脈回來以後,他去拜訪了家族的一位朋友,注意到他們家的一個女兒在幫助傭人做家務。這件他自己或許會做的、反常且違背種姓的事情激起了他的興趣。他強烈地感到自己被她吸引,更重要的是,他以評估他人忍受困難能力的敏銳直覺感知到,和她在一起可以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他並沒有依賴直覺,他對她的習慣進行了詳盡而秘密的調查,詢問她的家人她對窮人的關切,對家務事的參與(畢竟她幫助傭人也可能是例外),她照料奶牛的方式。她很合適成為他的妻子,這讓他感到很滿意,他也因此拋棄了成為苦行僧的念頭。

這個女孩名叫尹杜,出身於一個高貴的梵語學者家庭,他們的血統一直可以追溯至加加巴塔,她的這位祖先曾在一六七四年出席了國王希瓦吉的加冕禮。她的家庭屬於非常虔誠的正統派,對城堡規則的態度相當古板,所以她違反這些規則來幫助僕人尤其引人注目。巴巴離開以後給她寄了一封文辭華麗的情書——一次性違反如此多的禁忌(不僅僅是收到獨身苦行僧的情書,而且是沒有求婚的情書)讓她的家人非常震驚,並對她的回信嚴加審查。巴巴隨後又寄了更多的情書,裡面寫滿了詩歌,然後是求婚。尹杜之前的生活太閉塞了,即使對於一個婆羅門女孩來說也是,她完全不知道和一個陌生人——一個自己根本沒有同他說過話的陌生人——一起生活意味著什麼,但是她知道這不會和她姐姐們過的那種普通家庭主婦式生活一樣。她準備好了追隨他,雖然不知道要去哪兒。她是讀著《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中的女人們的故事長大的,她們崇拜自己的丈夫,不管多麼艱難都處處追隨;這些人是她理想婦女生活的模範。她的家庭希望她好好地嫁個正常人,對巴巴一點都不滿意,她的親戚也瞧不起這樁親事,但她堅持要和他結婚,並最終贏得了勝利。在婚禮前不久,巴巴擊退了一個持刀衝進尹杜家絲綢店的小偷,身上被刺傷了好幾處,但他拒絕將婚禮延遲,最終在一九四六年冬天綁著繃帶結了婚。

結婚的時候,巴巴幾乎已經放棄了他的律師工作,成了一名全職為賤民服務的組織者和社會工作者。起初,這對尹杜而言很奇怪。在她母親家裡,如果她無意間碰到了賤民就得換衣服。但對她而言,第一原則是服從她的丈夫。由於任何別的東西都是次要的,她很快就放下了顧慮,即使明白這一「污染」意味著她會和他一樣成為被放逐者。她或他的家庭中沒有人會來探望他們——對他們各自的家庭來說,他們的行為是令人噁心的。巴巴和他的父親做鬥爭,放棄了對祖輩財產的繼承權。尹杜決意追隨他到社會秩序的底層:當她懷上他們的第一個兒子維卡斯時,她感染了傷寒,急需去醫院,但是她拒絕了,因為低種姓的人沒有能力負擔這個。

就是在那個時候,巴巴在雨中遇見了那個麻風病人,並決心要改變自己的生活。他開始閱讀關於麻風病的書,同時在附近小鎮上的一所甘地主義麻風病診所上班。他給病人打針、清理潰瘍、包紮傷口、去除壞死的骨頭。這對他的影響非常顯著:他的自我仇恨消失了,突然間充滿了歡樂和自信。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終身事業,於是懷著一種激情做下去。正當他處於極度激動的狀態時,尹杜得了肺結核,不得不去醫院治療。她把維卡斯留給巴巴,把小兒子普拉卡什帶在身邊,因為他還不到一歲;他也病得很重,但她病得太厲害,已經照顧不了他了。要靠自己來對付這些是很困難的,但是巴巴忙於照顧他的麻風病患者們。他寫道:

親愛的尹杜:

在為麻風病患者工作時,我體驗到的快樂是無可比擬的。我以前從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快樂……他們對我有一種不可撼動的信賴,即使我只是拿著一個手持灑水壺站在樹下,我相信他們也會湧向我。如果上個星期天你能看到診所裡發生的一切,你就再也不會叫我早點回家了。六十五個病人排著長隊等著輪到自己!你能想像嗎?這一切都預示著什麼?看見他們眼裡閃爍著希望是多麼讓人快樂!……這對你、我和孩子們來說難道還不夠嗎?這肯定能夠幫我們渡過難關!尹杜,他們為了我們的健康和快樂向上帝禱告。我知道在這樣一個艱難的時刻我應該和你一起待在烏拉裡坎禪,但是你不會希望我就那樣放著他們不管。只有犧牲這些窮苦無助的麻風病人的期待和渴望,我才能得到陪伴你左右的快樂。事實上,遺棄他們的內疚感也會破壞我們的快樂。告訴我,你真的認為在這種情形下留我在你身邊是對的嗎?

她不認為這樣是對的。她想:「這世界上的惡是那些在自我與他人之間做出區分的人創造出來的。」

對於一個將基督的生平當作實踐樣板而不是完美化敘事的人來說,對付麻風病是聰明的職業選擇。麻風病人的淨化被說成是基督的奇跡之一,在日常療法被發現之前的兩千年裡,擁抱麻風病人成了聖潔的標誌。這個病令人厭惡的特有症狀——腐肉和惡臭——和接觸性傳染,以及認為身體的畸形比靈魂的畸形更可怕的信念,讓麻風病人成了愛的猙獰考驗。聖弗朗西斯在他的遺囑中寫道,遇上麻風病人深刻地改變了他的生活。出生於一八四年的比利時僧侶達米安神父追求最嚴苛的苦行,請求按照自己的安排被送往莫洛卡伊——位於夏威夷的一個麻風病隔離島。三十年以後,阿爾伯特·施韋澤感到分擔世界的痛苦是自己的責任,於是到加蓬麻風病人中去工作。巴巴寫道:「這很奇怪,人們到舊廟宇或舊教堂的廢墟中去找尋莊嚴的啟示,但在人的廢墟中卻看不到有人這麼做。」

巴巴意識到,作為一名律師,他能為麻風病患者們做的很有限,他決定在加爾各答學院花一年時間學習熱帶醫學。那裡有個教授告訴他,這種疾病是無法治癒的,部分原因在於,似乎不可能將它傳染給動物,然後進行實驗。巴巴為此思考了數日,決定自己來做人體實驗對象。他注射了麻風桿菌,等待著命運的降臨,但他沒有得病。從那時起,他知道自己是免疫的(後來發現,大多數人本就是如此),沒什麼好怕的。

正如後來所發生的,對麻風病的治療在一九五年取得了進展——藥物氨苯砜出現了。在加爾各答受訓以後,巴巴就搬回了沃羅拉並開始在周圍地區奔走發藥。他很快發現,即使藥物能夠治療多數病人,也不能改變他們的生活。一個吃了藥的麻風病患者可能很快就不再會傳染他人,但是這個疾病造成的所有可怕的損害——手指和腳趾變形,眉毛消失,鼻子塌陷,皮膚表面留有奇怪的斑塊——將在他身上留下永遠的印記。人們對麻風病的恐懼如此之深,疾病的標誌是那樣明顯,即使已經被治癒的麻風病患者也會被他們的家庭拒之門外。麻風病人的親屬會遭到驅逐,不允許結婚,所以,把一個麻風病患者留在家裡就意味著要犧牲家裡其他人的正常生活。在很多村莊,麻風病人會被活活燒死。甚至被治癒了的麻風病人也面臨困境:他不能去工作,不能生活在自己的家裡甚至村莊裡,除了乞討別無選擇。因此,即使在麻風病的治療方法被發現以後,麻風病療養院也依然是必要的。

那時候,基督教傳教士在印度運營著很多麻風病院,但巴巴相信依靠慈善是死路一條。巴巴試著避免像做慈善一樣對待麻風病人,後者將病人變成了乞丐,他們為了換取醫藥援助出賣自己健康的靈魂。他將自己定義為與基督教麻風病聖人典範(如施韋澤和達米安神父)對立的人。巴巴說,施韋澤把麻風病患者放到床上,而他會讓他們去工作。如果一個人失去了七個手指,那畢竟還剩下三個,還有很多事是可以用三個手指完成的。人可以沒有手指而活,但卻不能沒有自尊。

他向中央邦申請土地,在一九五一年分到五十畝荒地——沒有水,矮小的灌木長在岩石間。他和尹杜帶著兩個年齡尚小的兒子、六個麻風病人、一頭牛、四條保護他們免於野獸攻擊的狗、十四盧比(幾乎相當於什麼都沒有)去那裡生活。他們修了兩間棚子——用四根木頭棍和一個草頂組成,沒有牆——一間給巴巴一家,另一間給麻風病人。隨後他們又用樹枝和泥搭建了小屋。

那裡隨處都是致命的毒蛇、蠍子和老鼠,每當下雨,老鼠和蛇就會鑽到屋子裡來。麻風病人醒來時會發現老鼠趁他們睡覺時吃掉了他們身上已喪失知覺的肉。附近的森林裡有豹子和老虎,老虎會在夜裡過來,從小屋中一隻接著一隻把狗叼走,但並沒有動那兩個孩子。到了雨季,小屋會被洪水淹沒,有時下大雨屋頂還會塌下來。他們總是沒吃的,最近的水源也在兩公里以外。當務之急是要挖一口井,但這就花了六周時間,即使他們每天都在挖。五月份時氣溫在46℃以上——挖井的時候比站在太陽底下還熱。他們挖了九米才發現水。巴巴將這個地方命名為阿南德萬,意思是「快樂的森林」。

可以想像外面的生活對於麻風病人而言是多麼可怕,他們成群結隊地來到這個地獄般的地方——之後的兩年來了超過五十人。他們挖了更多的井,清理土地,種植莊稼去市場上賣。剛來的時候多數人都很淒涼,他們被自己的家庭趕出來,被朋友拒絕,但是工作讓他們恢復了活力。麻風病人們管尹杜叫「泰」,意思是「大姐姐」。泰依然很虛弱,正在從肺結核病中慢慢康復,但她整天都在工作,做飯和送飯,給奶牛擠奶,打掃衛生。巴巴的醫生曾建議他臥床休息一年,但他卻夜以繼日地瘋狂工作,清理和包紮麻風病人的傷口、劈柴、挖地、修房子。他推動麻風病人們實現了令人驚訝的成就。他們的莊稼種得特別好,辣椒像拳頭一樣大,茄子比得上南瓜——巴巴是個狂熱的農業實驗者,但附近的村民由於害怕得病,不敢買他們的東西。

巴巴和泰將貧窮加諸自身是一回事,但他們的孩子卻沒有選擇這種生活。他們太窮了,維卡斯和普拉卡什幾乎沒有足夠的食物來抵抗飢餓。因為當地人都害怕麻風病,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和阿美特家的孩子一起玩,所以他們沒有朋友。他們也沒有玩具,普拉卡什喜歡玩毒蠍子。他們沒有暖和的衣服,多數時間裡,他們甚至沒有父母,因為巴巴和泰從天不亮一直工作到深夜。孩子們整日在叢林中閒逛,巴巴對此並不憂慮,他認為這樣可以令他的兒子堅強,但是泰感到內疚,因為她和巴巴小時候過的是養尊處優的生活。

兩個孩子的年齡相當:維卡斯出生於一九四七年十月,普拉卡什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維卡斯喜歡說話,普拉卡什通常比較安靜。維卡斯在學校表現更好。家裡的理解是,維卡斯繼承了巴巴在語言方面的天賦,而普拉卡什則繼承了他的勇氣;這兩樣巴巴和泰更為看重哪一樣是毫無疑問的。普拉卡什才六歲的時候,有一回,巴巴聽到附近井邊有老虎的吼叫聲。作為考驗,他讓普拉卡什去打一桶水回來。普拉卡什毫不猶豫地去了,當他提著水桶回來時,巴巴極為欣喜,從後面輕輕地拍了他一下。

在他們進入阿南德萬數月後,一支國際志願者隊伍從甘地的靜修所塞瓦格拉姆來到這裡,幫助建造診所和其他建築。那麼多歐洲人在那種衛生狀況下與麻風病人生活在一起的景象讓當地人相信,阿南德萬的蔬菜是安全的。蔬菜被接受改善了阿南德萬的經濟:現在它可以產生收入了。巴巴創建了一個牛奶廠,一個紡紗廠和其他車間。他下定決心,阿南德萬應該變得自給自足,兩年以後,除了糖、油和鹽,它都做到了。

巴巴關注每個人和每件事。他曾試著尋找願意在阿南德萬工作的醫生,但最終沒有找到,因此他什麼事都要親力親為——將蛆蟲挑出傷口,每天為每個病人穿衣、包紮,清理便盆,下午的時候為大家準備晚飯。每件事都要安排得井井有條,每樣東西都得是乾淨的,每件事都得像他想的那樣高效與準確,否則他就會生氣。他脾氣很不好,當他覺得泰做的菜太鹹時就乾脆不吃。他對精準記賬有一種狂熱,會花幾個小時來確保每個盧比都被計算在內。喝酒是不被允許的。

雖然巴巴據以生活的準則是自己發明的,但他嚴格遵守,就好像它們是來自上帝的命令一樣。這不是清教主義——他絕不是像甘地或巴韋一樣的苦行者——而是一種個人原則。在他還是一個苦行僧時,他就決定不吃糖、辣椒和牛奶,他現在也依然這樣堅持,即使這會傷害那些為他準備餐食的人的感情。沒有什麼能夠讓他對自己的觀念產生懷疑。

泰對待自己的宗教儀式非常頑固和堅定,其中包括必需的印度教祈禱和她自己發明的額外儀式。如果齋戒要求一定的時間,她會齋戒得更久;如果讀經要求一定數量,她會讀得更多。有一次,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她發誓要供十萬八千片蔞葉給商羯羅王,這意味著要準備一千捆每捆一百八片的蔞葉。她沒有理睬不信教的丈夫勸她更理性地對待宗教的話。

一旦阿南德萬擺脫了極度的貧困,巴巴就變得不安分起來。他對阿南德萬的野心擴展到了產業之外。身體的治癒和經濟上的自給自足對於麻風病人來說還不夠,他想,他們也必須在文化上受到激勵。阿南德萬將是快樂森林,一個模範共同體,而不是濟貧院。他啟動了一年一度的文化節,邀請音樂家、藝術家、哲學家、政治家和知識分子來參加。他修建了劇院,舞台劇要一直演到凌晨四點。對他而言,重要的是這個地方必須得是美麗的——他相信美麗是人類幸福的基本元素。他建造了一座玫瑰花園,將花種得到處都是。

對於阿南德萬來說,即使沒有慈善也能運行是不夠的,它還要施捨他人。該地區需要一所盲人學校,巴巴就籌建了一所寄宿制學校,住得遠的孩子也可以來這裡上學。隨後他興建了一所聾人學校。他和泰在路邊發現了一個被遺棄的小姑娘,於是又修建了一所孤兒院。他們還建了一個老人之家。阿南德萬周圍地區最迫切的需要之一是更高等的學校教育,但那附近沒有任何學院,送孩子到遠方城鎮的寄宿制學校上學實在是太貴了。那好,巴巴說,他們會在這裡建一所大學。在阿南德萬的土地上,在這裡讀大學的學生都會和麻風病患者一起生活,並應該感謝他們給了自己受教育的機會。阿蘭德·尼可坦學院於一九六四年成立。

關於阿南德萬的故事開始四處流傳。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它已經變成了一個令所有著名人物都好奇的地方——劇作家、詩人、演員、政治家。巴巴也變得有名。之後,首相英迪拉·甘地來這裡進行了訪問。

維卡斯和普拉卡什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從高中畢業,並在阿南德萬的大學拿到了學位。後來,維卡斯想學工程學,但因為阿南德萬需要醫生而不是工程師,於是巴巴讓他去學習醫學。普拉卡什一直就想成為一名醫生。為了上醫學院,兄弟倆搬去了那格浦爾。他們在那裡住了四年半,但他們並不喜歡那樣的生活。他們感到作為巴巴·阿美特的兒子並不自在——總得小心翼翼地避免做可能破壞父親名聲的輕佻之事。

到這個時候,已經有六百多人生活在阿南德萬了,但這還不夠。巴巴不能容忍穩定的進展——感覺像是停滯,這對他來說等於死亡。他需要開啟新項目——他感到總是有更多的人需要他的幫助。他開創了奧修克萬,一個麻風病人在裡面工作的農場,位於那格浦爾南部據稱是被土匪盜賊佔據的地區。有天夜裡,強盜闖進農場偷走了食物、盤子和煮鍋;隨後他們驚恐萬分地得知,這些食物和鍋具都是麻風病人用過的。「他們跑回來了!」巴巴興高采烈地告訴大家,「他們歸還了一切,直到最後一個盤子!」這種危險令他激動。他在老虎棲息地附近創辦了第二個農場,好幾夜都在森林裡野營,等著看一眼老虎。

他希望項目持續的時間可以比他的人生還長,能持續一百年。他有兩個兒子,他們會繼承他的工作,但那還不夠。他需要不止兩個兒子,他想要開啟一個運動,讓從全國各地來的年輕人被激勵著和他一起工作,像他一樣啟動項目。他決定運營一個為期一周的學生夏令營:在白天高溫時,他們會去田野裡工作或者修造建築(他覺得,讓他們學著去尊重體力勞動,知道這並不容易是至關重要的),晚上則為他們安排講座、討論和音樂表演。他會喚醒年輕人去辛苦勞作,對他們發表有關麻風病人、貧困和印度未來的激情演講,夏令營的目的是勸說人們跟隨他來做事,但他並沒有看上任何人——他先是測試他們,看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巴巴不想要行善者,那種認為自己在為無助的麻風病人而犧牲自我的人。他們應該出於自己的原因從事這個工作,如果不理解這一點,他們最好不要來。有個人本來在政府裡工作得好好的,聽了巴巴在夏令營的演講以後,主動表示願意辭職並離開家鄉,來為當時的項目之一——一所尚不存在的學校工作。巴巴對他說:「別期待我給你任命書,你來任職是你自己的事。你準備好了就來吧。」

人們開始稱巴巴為聖人。有時他會拒絕這樣的說法,有時則不。他說,他從事有關麻風病的工作「不是為了幫助任何人,而是為了克服我生命中的恐懼。為他人工作只是一個副產品罷了」。他知道神聖的觀念是一種托詞:叫他聖人會讓人覺得他是一種不同類型的生物,因此普通人不需要去模仿他的行為。他並不信神,不能忍受有組織的宗教,拒絕讓牧師進入他的房子。但是他的激情充沛到難以用世俗詞語比如「社會工作者」或「活動家」來描述。「我想成為那些『顯眼瘡疤之主』——基督、達米安、甘地——的同時代人,」他寫道,「每次我跟麻風病患者站在一起,我就看見基督的吻落在他額前的印記。」

有人指責巴巴成了一名獨裁者、麻風病人的皇帝,用殘疾人的勞動力來增加自己的榮光。有個人申請到巴巴的一個農場工作,在他問到將來的藍圖時,巴巴被惹惱了,回答:「耶穌基督的門徒當年跟隨他的時候也問他要藍圖了嗎?」

巴巴讓人生氣,但那些愛他的人並不在乎。人們願意追隨他,那些辭職離家追隨他的人不是被麻風病人吸引,而是被巴巴吸引。他們意識到,在他身邊日子會過得更激動人心,更冒險,有更深的感受,也比他們正在過的日子更有意義。甚至和他短暫相遇的人也能感到被理解,並被熾烈地愛著。

維卡斯

從醫學院回到阿南德萬時,維卡斯滿腦子都是改進醫院設備的念頭。他喜歡清潔,也喜歡體系和規程,人們會帶著想法或抱怨來找他。很多人都害怕巴巴——從來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爆發,並對著人們喊叫——但沒有人會害怕維卡斯。維卡斯是一個熱心的人,是新項目的支持者。維卡斯和巴巴很不同。他很「大」——比他的父親和兄弟都高,肩膀寬闊,食量也大;他的體格更壯,毛髮更多。他喜歡食物、好的衣服,會熨燙自己的襯衫,穿起來總是服服帖帖;和巴巴、普拉卡什一樣,他不是瘦長結實、只穿著白色土布衣服的甘地式人物。巴巴從沒有辦公室,但是維卡斯有一間,剛好放得下一張桌子和幾個放文書的文件櫃。

雖然他那時不被允許學習工程學,但他自學成了了不起的愛發明的業餘工程師。他希望阿南德萬成為一個模範村莊——高效、和諧而美麗。他對機器、工業和農業都充滿激情。他對回收利用和環境保護非常著迷。他重建了阿南德萬的廁所,可以消耗更少的水,並能生產沼氣。他養鴯鹋,並將它們的蛋拿去賣。他想要一個湖,但那裡沒有水,他就說服一個在附近挖掘煤田的團隊將他們的挖掘機借給他在夜間使用,方便四處挖掘,尋找水源。人人都說他是個瘋子。最終他在三公里外找到了水源,安裝了管井和管道,將水引到阿南德萬,匯成一個湖。過些年,他又挖了另一個稍小一些的湖,用來儲備每一滴雨水,還在湖的四周種起了高大又富含蛋白質的草來餵養家畜。

他工作起來簡直像個魔鬼。他可以一整天都只吃生的綠辣椒和洋蔥。他喜歡工作到深夜大家都睡著以後。那會兒,沒有父母看著他,沒有人在他還沒獲得機會實現自己的想法時就來評斷他,讓他感覺更加自由。他思考他想要建造的新東西,讀報紙,任何時候看見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他都剪下來歸好檔。維卡斯的表親波爾博士從一九八四年起就以不懈的獻身精神在阿南德萬工作,隨後的三十年他也從沒有一個假期;維卡斯越來越多地將醫學方面的工作留給他,而自己則繼續建築方面的工作。

維卡斯認為自己是一個有人文關懷的工程師。有一對麻風病患者在到達阿南德萬時非常絕望,剛剛到達就投井自盡了。這之後,維卡斯將井欄砌得更高,並在周圍種了一圈鮮艷的花,希望這些改造會防止更多的自殺事件。有一天,他聽說一個失明的小女孩從阿南德萬盲人學校回家以後覺得自己很沒用,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於是他決定組建一個阿南德萬樂隊,這樣盲人學生和其他阿南德萬居民就可以在樂隊裡唱歌、奏樂、跳舞了。後來,維卡斯聽說該地區被破產農民帶動了一波自殺潮,便策劃了一個活動來幫助他們:他坐在巴士中到處遊行,告訴農民們阿南德萬是如何通過流域管理和作物多樣化提高了產量,還向他們展示了怎樣能夠還清債務。

維卡斯開辦了一個職業培訓中心,這個中心不僅為麻風病人服務,也為殘疾人服務,這些人在社會上雖被接受,但找工作仍舊很困難。他們被培訓為裁縫、機器修理師、印刷工人、織布工人或籐藝編織工,那些有手部殘疾的人可以被培訓為老師或者管理者。他將自己最親近的朋友薩達希夫·塔吉任命為中心的管理者,後者是個廣受歡迎的人,只是由於小兒麻痺症瘸了。還是學生的時候他就聽說了阿南德萬,用手撐地行進了數公里將自己拖拽到了那裡。那時阿南德萬還只為麻風病人提供服務,但塔吉說服泰為他破了例。在塔吉的監督下,培訓中心非常多產,逐漸產生了利潤。

阿南德萬原本只有少量的手工織布機,後來維卡斯又安裝了電力織布機。機器不斷發出卡嗒卡嗒的響聲,震耳欲聾,阿南德萬開始向外輸出被單和地毯。為了應對失去雙腿的麻風病人的需要,阿南德萬開始生產能用手操作的三輪車。最終,阿南德萬賣得東西太多了,政府開始向他們徵稅。「麻風病人成了稅收的對象,我父親對此感到非常驕傲!」維卡斯非常高興。他蓋了些新的建築,又修葺了那些舊的。

泰以一種複雜矛盾的心情看著所有這些進展。對她而言,阿南德萬是人們因疼痛而聯結在一起、擁抱一種必要的苦行的地方。他們來到這裡,是因為遭到驅逐,而這裡是他們唯一的家。她想,引進太多舒適的用品會威脅到這一目的。泰的戒心不僅僅是清教主義的,從以色列來的訪客有時也說,阿南德萬讓他們想起早期艱難歲月裡的基布茲,而當基布茲開始繁榮的時候,它的目標感就消散了。維卡斯是一個現代人,他想要減輕痛苦,或許他不能理解痛苦是必要的,她想。泰在她的回憶錄中寫道:

在兩兄弟之間,維卡斯比普拉卡什更加奢侈。他什麼都想要最好的,且認為人人都要……我過去經常因為那些奢侈之事責罵他。我不斷告訴他,我們在這段旅程開始時一無所有;但是他總想要得到一切,為所有人得到一切。普拉卡什則相反。他沉溺於辛苦的勞作之中,當然並非為了勞作而勞作。如果他發現有人拒絕了某種東西,他自己也會拒絕它。他在巴哈拉加的生活就是一條長長的拒絕之鏈。他和絕對最少數生活在一起,但願其他人也能這麼做,而不是貪圖物質上的舒適。維卡斯完成的項目令旁觀者目眩神迷,而普拉卡什的項目則令眾人睜開了眼睛。維卡斯抱怨,他總是因他做的每件事而受到批判,但這並不是真的。普拉卡什得到了更多讚賞並不意味著維卡斯不優秀,他的力量在別處。維卡斯擁有一個多才多藝的腦袋,敏捷的記憶和卓越的美感。

維卡斯那時候還沒有妻子。他父母對他說他可以娶任何種姓的女孩,但她必須得是個醫生,因為阿南德萬需要醫生。有一天,一個名叫巴拉蒂的年輕兒科醫生到阿南德萬來參觀訪問,希望能見到巴巴,她是通過閱讀知道他的。泰和維卡斯去和她見了面,聊了近一個小時,此後不久泰就安排好了這樁婚事。維卡斯和巴拉蒂生了兩個孩子:男孩名叫考斯達布,生於一九七九年;女孩名叫茜多,生於一九八一年。巴巴對茜多和考斯達布說,他們應該成為醫生,但巴拉蒂說,他們應該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他倆沒有一個想要學醫。考斯達布熱愛數學,成了一名會計——他將掌管阿南德萬的財務。茜多想成為一名建築師或者室內裝修師,但巴巴對她說,他的臨終遺願就是她能當醫生,所以她去了醫學院,後來回到阿南德萬的醫院裡工作。她後來發現他並不是真的要死了,這些年來他對很多人吐露過各種各樣的臨終遺願,但到那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

有一天,一組商學院的學生來阿南德萬參訪,茜多對他們說起她很想將阿南德萬從一個大家庭轉變為現代NGO組織。一個學生問她,為什麼那裡除了阿美特家的人沒有專業管理人員?她對他說,專業管理人員所需要的東西是阿南德萬不能提供的:他們想要一份好的薪水和舒適的住宿條件,他們想要能負擔得起旅館費用或在夜裡看得起電影,他們想要和他們相似的共同體。她對他說,當你發現了人生的意義,你就不再需要這些東西了,你會很樂於和麻風病患者一起消磨時間,並在七點鐘就上床睡覺。那天夜裡,這個叫岡薩姆的學生給他的父母打電話說,他在這裡遇見了自己的新娘。

同時,考斯達布也結婚了,他娶了一個從納西克來的名叫帕拉維的姑娘。帕拉維在學校裡讀過巴巴的事跡,她哥哥建議她去參加一次巴巴的青年營。她在一場可怕的暴風雨中抵達了這裡,發現自己置身於叢林之中,四處都是蟲子,而且還得睡在地板上。她下定決心第二天就回家。但到了第二天早上,維卡斯對所有來到這裡的青年發表了一個演講,他說,如果你在外面放棄自己所幹的事,誰會注意到呢?誰會在乎呢?但在這裡,有很多人需要你,你能改變他們的人生。在演講快結束的時候,她已決定要一輩子留在這裡工作。

到帕拉維和岡薩姆也搬到阿南德萬時,這裡已經是個宜居的好地方,乾淨又漂亮。到了冬天,大門外面的植被就乾枯了,但裡面總是有花一行行整齊地種在石頭圍欄後面或花盆裡。阿南德萬的各個部分——現在其覆蓋面積已經接近兩百公頃了——通過亮著路燈的寬闊土路連接在一起,放眼望去有許多樹蔭。阿南德萬有少量大型多層混凝土建築——醫院、主要的辦公樓、招待所和大學——但多數建築都是樹林環繞的平房。這裡還有一個正規的法式花園,被整齊地修剪成同心圓的樹籬中間穿插著碎石路。維卡斯的湖已經成了鳥類的避難所,湖的周圍有一條小路,是黃昏或者早晨比較清涼的時候散步的好地方。

位於阿南德萬中心的咖啡小屋販賣酸奶和其他奶製品;禮品商店則出售工作室製作的手工藝品,還為遊客提供飲食。現在到「巴巴帝國」來遊玩已經變成了一件很受歡迎的事,一些非營利組織的經營者甚至將阿南德萬多日游做成了生意:這些人從孟買、普納、納西克或果阿出發,開著車到阿南德萬和普拉卡什的診所附近轉悠幾個小時——今天二十人,明天五十人,每年有上萬人。當來訪者團體出現的時候,維卡斯就出來講話。很多人對巴巴有錯誤的想法,或者對麻風病人有錯誤的想法,他感到自己必須糾正他們。有時候他可以不停地講好幾個小時。

現在已經有好幾千人居住在阿南德萬,其中有一千五百人左右是麻風病人,其他很多是臨時居民——盲人小孩、聾人小孩、大學生以及培訓中心的殘疾學生。阿南德萬不再是一座孤島。當地小鎮沃羅拉——當巴巴和泰最初打算住在荒野中時,要從那裡走出幾公里遠——現在已經擴展了,剛好背對著阿南德萬的大門。當地人也不再害怕走進來。阿南德萬每年都會組織幾個外科手術營,外科醫生遠道而來,在阿南德萬花幾天時間為數量多得驚人的病人做手術,不但給阿南德萬的居民做,也給外面的人做。兩個從孟買來的眼科醫生在幾天之內矯正了一千七百名患者的白內障;從英國來的整形外科醫生矯正了伴隨麻風病而發生的各種身體變形——爪形手、下垂的眼瞼等;其他外科醫生切除子宮肌瘤、修復顎裂以及治療婦科疾病;一位從那格浦爾來的修復師為病人們製造義肢。

對帕拉維和岡薩姆而言,很難習以為常的事情是家庭生活的完全缺失。茜多和考斯達布感到他們擁有一個數千人的大家庭——每個在阿南德萬的人都是它的一部分,過去也一直都是這樣。巴巴和泰從沒有在麻風病人和他們的家庭之間劃出界限,阿美特家的人沒有一個在阿南德萬擁有私人領域。當發現人們會不打招呼就走進她的房間時,帕拉維感到很震驚。她請求考斯達布貼一個標誌提醒大家敲門,情況才好些。阿美特家的人都在餐廳吃飯,其他在阿南德萬的人都有自己家住的房子並一起吃飯,但是阿美特家的人和他們不一樣。

普拉卡什

一九七一年,巴巴提議全家去野餐。那是一次遠足野餐,巴巴記得,為了到達目的地,他們驅車行駛了三天,總共兩百四十公里,深入到叢林之中。等到了那裡——三江交匯處的森林中一片寬闊的空地,他們停下來生了一堆火,吃過飯後就睡在地上。第二天,他們到森林裡散步。樹木生長得很茂密,挨挨擠擠,幾乎沒有陽光能夠穿過樹葉灑到地面上。這裡寂然無聲,他們聽不到鳥叫,只能偶爾聽到野豬或鹿的腳步聲和遠處河水的流動聲。他們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見一片小屋才停下。當他們靠近時,居住在這些小屋中的人像受驚的動物那樣跑開了。他們瞥見的幾個人都非常瘦弱,幾乎沒有穿什麼衣服。這些人是馬迪亞貢德人,是巴巴小時候在森林裡遇到過的部落。

馬迪亞貢德人過著悲慘的生活。他們被熊和豹襲擊,被蛇咬。他們很少種植,靠吃樹葉、螞蟻以及他們獵獲的動物維生。但是這些食物資源很不穩定,他們常常得挨餓,所以他們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大。他們幾乎不穿衣服或者乾脆光著身體,即便那裡的冬天很冷。他們沒有醫生。如果有人殘了或者受了嚴重的傷,就只能等死——沒有多餘的食物可以分給不能勞動的人。即使順利出生,並且沒有被熊撕碎或者被蛇和蠍子叮咬,這裡的人也只能活到四十歲左右。他們飽受腐敗的森林護衛隊的掠奪,那些人勸誘他們去收割竹子,採集蜂蜜,到頭來卻幾乎不給他們報酬。

等到他們啟程回家的時候,巴巴宣佈他想在那裡開啟一個項目。在他少年時期遇到馬迪亞貢德部落時,他就注意到了他們的不幸,但他想,總的說來,他們的社會比起他生活的社會還是要好些。他總是想著回去幫助他們,現在他終於要著手了。他還不清楚要怎麼做:他的背讓他無法做太多體力活,畢竟他快六十歲了。普拉卡什剛從醫學院畢業,他對巴巴說,如果你要做,我會加入的。

巴巴在馬迪亞貢德部落活動的區域內向政府申請了土地,但這類請求總要花些時間才能通過。在等待期間,普拉卡什參加了外科醫生的研究生課程,並認識了一個叫曼達的姑娘,她當時正在接受麻醉培訓。他們經常一起工作,他發現她是那些年裡在那格浦爾除了維卡斯之外第一個與他真心交談的人。他們決定結婚,她同意跟隨他去森林裡工作,即使她從沒有見過那裡,也完全不清楚那裡的情況。他們在阿南德萬結了婚,第二天就前往賀莫卡薩——這是巴巴為這項目取的名字——開始工作。

他們先搭建了一些粗糙的小房子,就如巴巴一開始在阿南德萬那樣。在井挖好之前,他們一直用一輛牛車到兩公里以外的河裡取水用。隨後他們開始砍伐樹木,整理出一些土地,並打碎石頭用來鋪路。早期有大約十來個人為了這個項目來到這裡生活:除了普拉卡什和曼達之外,還有雷努卡(普拉卡什被收養的妹妹)、幾個在青年營裡受到巴巴激勵的人,以及幾個從阿南德萬過來的麻風病患者。一切都很艱難。普拉卡什過去常常在叢林裡與蠍子和蛇一起玩耍,但他並不習慣沒有人的生活。他們可以說是與世隔絕,圍繞著他們的叢林是那樣龐大與平靜,一點聲音都沒有。有時他們會聽聽收音機,儘管它能收到的唯一頻道說的是他們聽不懂的泰盧固語,他們開著收音機只是為了聽到人類的聲音打破這裡的寂靜。

去賀莫卡薩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路。一路上需要穿過幾條河流,吉普車常常被卡住,不得不先停下把它拉出來。有時候,人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車拉出來,但是走不了多遠又被卡住了。因為需要從阿南德萬運物資過來,維卡斯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了無數趟,但是每年有六個月——從七月到十二月的雨季期間——河流水位高漲,根本不可能涉水而過,賀莫卡薩與外界的聯絡被完全切斷。在這些月份,他們沒有蔬菜或水果可吃,也沒有麵粉,所有東西都腐爛得很快,無法儲存。他們只能吃土豆和大米,黴菌長得到處都是。第一年,每個人都得了瘧疾。

很快他們就開始了醫療工作,但卻沒有病人過來:部落的人不會靠近他們。他們知道自己得學習部落的語言,但是都沒有人同他們說話,怎麼學呢?普拉卡什在村子裡四處走動,力勸部落居民前來治療,但因為語言不通,他並沒有成功。當地的巫醫感覺到了競爭,就禁止村民到診所去。村民們被告知,如果他們去診所,神就會詛咒他們。為了強調這點,他們還掛了一串無頭仔雞。為了打發時間,普拉卡什會去劈柴或搬磚,去森林裡散步。一年過去了,他們治療的病人依然寥寥無幾。普拉卡什過去預見到了艱難,但是沒有預見到整個冒險會是一場失敗。他對自己說,他是出於自己的理由來到了賀莫卡薩,部落的人沒有向他尋求幫助,若結果證明他們並沒有這個需要,他也只能接受。

最終,他們的運氣好轉了。一個全身燒傷百分之四十的男孩被送了過來——他患有癲癇,在一次發作期間掉到了篝火中。巫醫對他束手無策,而他如果不接受治療的話毫無疑問很快就會死去,所以他的家人決定帶他來診所碰碰運氣。當時離事故發生已經過去好多天了,他的傷口爬滿了蛆蟲。普拉卡什過去常常碰到這樣的情形,在麻風病人身上看到過這樣的傷口。不同之處在於,麻風病人感覺不到自己的傷口,而這個男孩卻極其痛苦。普拉卡什清理了傷口,並給他吃了抗生素——這對他很有效,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吃過。一個月以後,他痊癒了。這個奇跡般康復的故事傳遍了叢林,於是來了更多病人。有個人到診所時已經不省人事了,他是在一個深夜被人用擔架抬來的,路上經過了好幾個村莊。幾天以後,這個人完全好了,沿著來時的路自己扛著擔架回去了。這一戲劇性的變化被這個男人回家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看在眼裡,因此更多人開始信任他們。第三個轉折點的到來是因為巫醫的女兒病了,他卻無法治癒她。因為害怕失去女兒,巫醫將她帶到了診所,她被醫好了。從那時候起,就連巫醫的抵抗也消失了。

一旦部落的人決定信任診所,就有成百上千的人來到這裡。他們跋涉數日穿過森林,從八十公里以外趕來,每天有上百人。一個病人抵達時通常會有八個或十個親屬陪著,在他治療期間,他們就駐紮在診所周圍。病人來這裡的原因很多,瘧疾、腹瀉、蛇蠍叮咬和被熊攻擊等不一而足。他們會因為睡覺時掉進火堆被嚴重燒傷而來(這相當普遍),因為難產而來,也會拖著腫脹的四肢來到這裡(有時候骨折了,有時候則沒有)。由於診所沒有拍X光片的設備,普拉卡什就通過往相反方向扭動腫脹的部分來判斷是否有骨折,如果聽到骨頭的刮擦聲,他就知道是骨折了,會將其扳回原來的位置並打上石膏。如果病人牙疼,普拉卡什不會補牙,但他至少會拔牙和止疼。

部落的人忍受疼痛的毅力讓他吃驚。有一天,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捧著自己的腸子來到這裡,它們從腹部被竹片撕裂的傷口掉了出來。她走了好幾公里來到診所,當普拉卡什通過那個傷口把腸子放回去並縫合上的時候,她也沒有絲毫抱怨。他常常不得不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縫合傷口,而病人從來不會大喊大叫。他懷疑自己能否忍受這種痛,所以,當他的手被一個麻風病人的牙撕裂,曼達幫他縫合時,他沒有用麻藥。

普拉卡什過去只接受過很少的外科訓練,所以起初他是靠看書裡的說明給病人動手術的。賀莫卡薩沒有電力,如果他需要在晚上做手術,就得有人為他舉燈;在很熱的月份,得有人站在他邊上幫他擦汗,免得汗水滴進傷口。他們請不起受過訓練的護士,於是普拉卡什和曼達教當地的助手怎樣注射,怎樣輸鹽水,怎樣縫合傷口。他們自己製作繃帶和病服。一開始,幾乎每天都需要做一些傷腦筋的猜測或手術上的臨場發揮。如果做的是一個新手術,普拉卡什會由於太焦慮而整夜睡不著,等著看第二天早上病人是不是還好。去想自己可能犯的錯和已經犯的錯令人不安,但同時被逼迫著戰勝過去認為自己做不到的事也總是令人興奮。

普拉卡什和其他人逐漸學會了部落的語言。這種語言和他們邦的官方語言馬拉地語毫無相似之處。病人先是用肢體語言解釋自己的病,接著再用詞語表達;普拉卡什將這些單詞抄下來,慢慢地編了一本字典。不在診所工作的時候,他就到村莊裡試著與人交談。一旦他學會了語言,診斷就變得容易很多,但是誤解仍不時發生。藥品和其包裝之間的區別需要解釋,用量的概念也是,否則病人可能會一次性吃掉整個療程的藥。部落居民沒有鐘錶,所以按時服用是很難的。還有一些不可能預見的問題。有個病人得到一塊肥皂,結果他把它整個吞了下去。有時還會有屍體被抬到診所來,親人們會請求普拉卡什重新賦予它生命。

面對著部落與自己之間令人生畏的距離,普拉卡什試著去縮短它。他看見部落的人冬天冷得瑟瑟發抖,因為他們穿得很少,所以他也不再穿毛衣、長褲和長袖襯衣,不管什麼季節,他都只穿一件白色的棉背心和白短褲。曼達和其他人決定和他一樣,也不再穿毛衣。普拉卡什並不是那種使命感很強的人——他不喜歡講話,不是像巴巴那樣的傳教者,也不像巴巴那樣有精神上的野心。他並不想改變部落的生活方式。他是一個醫生,如此而已。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導致病人決定放棄治療回家去,普拉卡什會接受那個決定。

有一天夜裡,一個只剩半邊臉的男人出現在診所。一隻熊攻擊了他,它狠狠地用熊掌抓了他的臉,壓碎了他的眼睛和頭骨。令人吃驚的是,他依然意識清醒。普拉卡什沒有麻藥,所以他清理了傷口的污物,並試著縫了一針看他是不是受得了。那個人讓他繼續。普拉卡什縫了一百五十針才讓他的臉剩下的部分合在一起,那人忍著疼痛一聲不吭。一周以後,他能夠回家了。他瞎了,但他還活著,並度過了危險期。但是,成了瞎子就意味著他不能捕獵了。他的家人給他吃的越來越少,兩年以後他被活活餓死了。普拉卡什聽說了這則死訊,試著從部落的觀點來看這個問題。他猜想,大概為了餵飽這個人就得把別人的食物拿走,也許這是在他們的生命和他的生命之間做的一個選擇。

還有一天,診所來了一個女人,分娩的時候難產了,孩子的頭歪向一邊,已經出來了一部分。普拉卡什不能在診所安全地進行剖腹手術,他那時也沒有交通工具把產婦運到醫院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嬰兒絞成碎片取出來,以挽救母親的生命。他強打起精神這麼做了,但是他發現這個母親和她的親屬們並沒有像他那樣感到困擾。他們對他說,很多小孩都在生命的第一年死於營養不良、疾病或蛇咬傷;如果母親在分娩過程中死去,父親通常不會照顧嬰兒,而是任他死去。死亡只是來得稍早了點,僅此而已。

在他們來到賀莫卡薩的第二年,曼達發現自己懷孕了。這讓他們陷入了令人煩惱的兩難困境。一方面,如果她回到那格浦爾,利用那些他們不能提供給病人的醫療資源,她和普拉卡什都會感到自己是不道德的;另一方面,普拉卡什知道,如果曼達難產的話,他可能不得不為了救妻子而絞碎自己的孩子。他能夠面對那種情況嗎?他們為此討論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他們決定曼達就留在賀莫卡薩生產。但後來泰聽說了他們的決定,她曾因為自己生孩子時沒有得到良好的醫療看護而將孩子置於危險之中,至今依然感到內疚,她不想讓曼達經歷同樣的事情。她來到賀莫卡薩,迫使曼達和她一起回到那格浦爾。不久以後,曼達就生下了她和普拉卡什的第一個兒子狄岡。

在普拉卡什看來,馬迪亞人沒有特別要去改善生活的觀念,生存下去本身已經構成了足夠的挑戰。但他們的領地被想用樹木造紙的伐木公司逐漸侵佔。伐木公司和政府森林部門告訴部落的人,森林是屬於他們的,所以,當部落的人從森林裡獲取蜂蜜、植物和動物時,他們的行為是偷竊;因此,他們有義務用免費勞動來償付他們的債務。政府發起了幫助當地部落的計劃,但補助金通常都被中間人拿走了,部落居民幾乎見不到什麼錢。普拉卡什想,如果部落的人受過教育,或許就能更好地抵抗各種各樣的偷盜行為。在那個地區,當時已經有好幾所政府辦的學校,但老師不會說部落的語言,並且多數時候也不出現,所以,事實上這些學校只是擺設。

普拉卡什決定開辦一所小學。因為部落的村莊非常分散,所以得辦一所寄宿制學校,但是說服父母將孩子送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上學是很難的,他們需要孩子在家裡幫著幹活。在努力說服他們的過程中,普拉卡什不再談什麼讀寫教育——這作為目標可能太遙遠了。他對他們說,他會給他們的孩子提供飲食,並且教他們如何耕種,如何使用基礎藥物。這起了作用。孩子們發現待在學校是很難的事情;他們弄濕了床鋪,就跑進森林中逃走了。但是學校提供的食物比他們在家吃的要好,所以他們的父母又將他們送了回來。幾年過去了,部落裡有的學生不只學會了馬拉地語,還學會了英語,進而成了醫生,但是沒有一個人回到賀莫卡薩來工作。賀莫卡薩的醫生每月只能領到六千盧比的工資,而其他地方普通的政府醫生則可能拿到這個數的二十倍。

不能留住阿美特家人之外的醫生,工資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在於馬迪亞人自己。在診所,他們沒有表現出感激或者其他感情——你在病人或家屬臉上從來看不到震驚或放鬆,就像你在其他地方的醫院會看到的那樣。有人死了,沒有人抹淚,有健康的寶寶出生,也沒有人看起來特別高興。馬迪亞人似乎並不把他們生活的地方看得很有價值,要不然就是聽天由命到了無動於衷的地步。他們經常缺席年度手術營裡自己的手術。有一次,一個嬰兒早產了,體重還不到一公斤。那是個炎熱的夏天,診所採購了一台發電機來保持孩子的涼爽,不分晝夜地照料他。一天早晨,孩子消失了。他父母需要回家翻蓋屋頂,於是帶著他回家了,無視診所讓孩子留下直到他能承受出行的請求,第二天孩子就死了。那些覺得自己犧牲了舒適的生活搬來賀莫卡薩的人發現所有這一切都很難接受,或早或晚,他們都會離開。普拉卡什提醒自己,他是出於自己的理由選擇了這份工作,沒有人要他來。

對於馬迪亞人來說營養不良是比疾病更嚴重的問題,所以普拉卡什決定教他們耕種。耕種與很多馬迪亞人所持的信念有所牴觸,挖地就像是切割母親的身體,但是普拉卡什在自己土地上高產量的示範確實讓馬迪亞人印象深刻,最終他們接受了他的技術。對普拉卡什來說,這一介入一定程度上是為了當地人的健康。他認為,如果馬迪亞人能夠種出莊稼,他們就不需要那樣頻繁地狩獵,這對他來說意義重大。青春期的巴巴在這片森林中狩獵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到處可見鳥類、猴子以及許多小型動物。普拉卡什是玩著蠍子長大的,他喜愛所有的動物,不管它們有多醜或者多危險。若存在任何可以讓馬迪亞人減少獵殺動物的方法,他都會去嘗試。

診所開辦後不久,有一天,一些馬迪亞人抬著一隻被殺死的母猴子經過,活著的小猴子還緊緊地抓著母猴子的毛。他們打算把兩隻猴子都吃掉,但普拉卡什用一袋大米將小猴子換了下來。他用瓶子喂猴寶寶牛奶,讓它在房子裡生活。當他出去散步時,它就坐在他的肩膀上;它也喜歡騎在普拉卡什家小狗的背上。這一交易不脛而走,更多的動物寶寶被送了過來。普拉卡什和他的妹夫維拉斯·馬諾哈爾照看它們。隨後,他們收養了一隻叫拉尼的小熊,它陪伴他們去河邊散步,如果有人靠近,它就朝那些人咆哮。他們養了鹿、羚羊、狐狸、土狼、孔雀、蛇和松鼠。學校運營起來後,他們讓部落的學生承擔餵養動物的責任,希望孩子們會將它們看成寵物而不是食物。

起初,他們喂動物素食,但自從有兩隻小豹死於這一飲食計劃後,第二次小豹再被送來時,他們就餵它吃肉了。他們並不為了吃肉而殺生——他們放出話給村民,說如果有動物死了他們願意收購。豹的幼崽和熊的幼崽一樣,在診所周圍的領地上自由地漫步。另一隻小豹陪伴阿爾蒂(普拉卡什收養的女兒)去上學,直到它長大到會嚇到其他孩子為止。

普拉卡什對自己與動物相處的方式充滿信心,哪怕是不認識他的新動物。他繼承了一隻憤怒的成年豹,它之前一直被森林部門用鏈子拴著。它以前的負責人請他一定要小心,別讓它掙脫了鐵鏈。然而,普拉卡什立即就解開了它的鎖鏈,將自己關進了籠中。他身上的某些東西似乎可以讓哪怕最兇猛的動物解除武裝:他無所畏懼,有天然的權威感,同時有種慈母般的魅力——一種親切的、滋養的、耐心的和有吸引力的品質。他甚至與蛇交朋友,哪怕是幾分鐘內就能讓人斃命的金環蛇。他的信心並不總是值得辯護的。有一次,他差點死於一條毒蛇之口,當時他正撫摸著它;熊也曾向他衝過來。他的二兒子阿尼克特繼承了他對動物的無畏。阿尼克特才十歲時,就試著接近一頭豹——這只豹小的時候和他一起玩耍過——受到了攻擊。那只豹沒能認出他,普拉卡什只得將阿尼克特從豹子嘴中撬了出來。

賀莫卡薩的生活一點一點地得到了改善。巴巴帶來幾個瑞士志願者,他們幫忙建造合適的房屋、救助站和鑽井。有一次,他們得到了一台以煤油為動力的冰箱,那是從不列顛時代遺留下來的老古董。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活的一個側面變得更壞而不是更好了:叢林周圍的叛亂分子幫派變得越來越暴力。他們破壞交通工具,引爆炸彈,殺人強姦,衝進村子索要食物。在一九九年左右,電力最終進入了賀莫卡薩。幾年以後,賀莫卡薩有了第一部電話。

多年來,各種各樣的人聽說了這個項目並幫助籌款,但是普拉卡什從沒有在籌集資金上做過什麼努力,他不覺得有那個必要。他會利用已有的資源來推進工作,這就夠了。

一九九年,巴巴做了一個戲劇性的聲明:他將永遠離開阿南德萬,搬到西面六百公里處的納爾默達河岸邊的一個小村莊去,以此來表示對需要遷移幾十萬人的大壩工程的抗議。事實上,社會上已經有了反大壩運動,而他並不是其中的活躍分子——他已經七十五歲了,幾乎無法出行,他只是要住在納爾默達河邊以示抗議。

人們震驚了,很多人非常生氣。他怎麼能不打招呼就做出這樣的決定?他怎麼能這樣輕易地拋棄所有那些將自己的人生奉獻出來與他一道工作的人呢?他究竟為什麼要對阿南德萬做這樣的事情?國家的第一任首相尼赫魯將大壩稱為「現代印度的殿堂」:大壩不僅僅是一個基建工程,還是愛國主義的象徵。很多捐贈者都不再捐錢給巴巴的項目。那些本來就不喜歡巴巴的人則趁機提出最壞的揣測:他太無聊了,想要得到關注。巴巴沒有理會這些閒言碎語。

巴巴在納爾默達河邊住了十年,但後來還是回來了。他對那裡倒是挺滿意的,躺在床上,看著外面的河水,身處納爾默達運動的情感中心。但是泰很悲慘,她想念家人,想念那些孤兒、盲孩和她以前每天都要去拜訪的老人們。在阿南德萬,她總是很忙,總感到被需要,可是現在她無事可做,覺得自己一無用處。這漸漸影響了她的精神狀態。她一天中會花很多時間睡覺,而且總是在哭泣。最終,巴巴同意搬回阿南德萬。他討厭違背自己死在納爾默達河邊的誓言,但是泰為他奉獻了一生,他知道現在他必須為她做這件事。

這時他已經快要九十歲了。他病得越來越厲害,需要更多時間待在醫院。他被診斷出得了白血病,渾身動彈不得。人們很難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他於是說得越來越少。他在九十三歲時離開了人世。對維卡斯來說,巴巴的死改變了一切。「我被父親牽制了三十五年,」他說,「我從沒有過家庭生活。我在思想上、行為上和精神上全天二十四小時受到父親的牽制。」

巴巴去世那段時間,普拉卡什的項目開始為外面的世界所知。十七年裡,普拉卡什幾乎沒有離開過賀莫卡薩,也沒有休過一個假期。當時這很適合他——他喜歡將自己埋在工作中,不需要出去和人們交談。但現在他獲了一個又一個獎,被請到海外的馬拉地會議上發表演講。普拉卡什不喜歡說話,即使在私底下也是這樣。他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也不在乎別人是不是批判巴巴。讓他們說去吧,有什麼要緊的呢?他從不談論巴巴,而維卡斯會。但是他聽說講演可以換來工程所需要的經費,於是他去了。

更多的目光開始注意到他們的工作,而這時,普拉卡什和曼達基本上已經退休了。狄岡和他的妻子阿娜哈運營著醫院。阿尼克特認定,為了募集資金,項目需要有一定的公開性,於是他致力於通過社交媒體和巡迴展覽散播消息。他的妻子薩米沙在學校工作。遊客過來參觀時,普拉卡什會帶他們到動物孤兒院去轉轉,向他們展示:他和豹一起玩耍,把自己的手放到它們的嘴裡;喂熊吃東西;把一動不動的蛇撿起來,繞到自己孫子的脖子上。不過多數時候他都坐在屋外院子裡那把塑料椅子上,烤著他在寒冷的早晨點燃的一小堆篝火,和順便來訪的某個人聊天。有時全家人會在黃昏的時候去河邊騎自行車。

普拉卡什依然很健壯,能夠繼續工作,但在印度,六十歲退休是個慣例,而且他也希望狄岡能夠不受他干涉地將醫院運營下去。他並沒有感受到驅動著巴巴和維卡斯的那種總是想修正這個世界的激情。他在叢林裡開辦了一家醫院,並在那裡工作了三十年,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