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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化:給子孫留下什麼?

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正在以人類歷史上空前的規模和速度向前發展。據報道,在過去十年,中國城市以年均10%的速度擴張,從1978年到2004年,中國城鎮化水平由17.9%提高到了41.8%,城市人口由1.7億增加到了5.4億。城市化是現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不可阻擋也無可指責。但是,中國城市化現行模式的弊端十分明顯,已經引起廣泛議論。如何使城市化按照一種健康的可持續的方式進行,是擺在決策者和有關專家面前的嚴峻課題。

中國人似乎很習慣於大躍進的思維模式。一說大學現代化,就紛紛喊出辦世界一流大學的口號,搞大校區、大編製、大資金、大項目,以為這就是一流。一說城市化,就拚命拔高城市定位,中國的城市包括小城市在內共661個,居然有一百多個提出要建國際化大都市或國際化城市。所謂國際化,也是在「大」字上做文章,無節制地擴大市區面積和人口,搞大廣場、大馬路、大CBD、大豪華樓等等。

一面是貪大求新,另一面就是盲目對老城區進行成片改造,城市的風貌遭到了滅絕性破壞。走遍中國的城市,到處是巨大的工地,到處標著「拆」字。在拆的熱潮中,許多有歷史意義和文化價值的建築及建築群永遠消失了,無數體現各地傳統生活方式和建築特色的民居也永遠消失了。

消滅了城市的傳統個性,取而代之的新建街區和建築又毫無新的個性,結果便是城市的雷同化,千篇一律,千城一面。無論到哪一座城市,除了不得不保留的若干重點文物建築之外,你很難再找到這座城市的歷史記憶,而那少數文物建築也成了高樓密林包圍中的孤零零的存在。你想逛一逛本地風味的老街,對不起,沒有了,它已被中央大道和豪華商場取代。你想看一看先人建造的城牆,對不起,也沒有了,它已被環城公路和立交橋取代。所謂的標誌性建築或者與城市的傳統毫無聯繫,或者只是倉促建成的假古董,不但不能顯示城市的特色,相反證明了城市的無名。事實上,當你徘徊在某一個城市的街頭時,如果單憑眼前的景觀,你的確無法判斷自己究竟身在哪一個城市。

多年前,我曾如此寫道:「一個城市的建築風格和民俗風情體現了這個城市的個性,它們源於這個城市的特殊的歷史和文化傳統。消滅了一個城市的個性,差不多就等於是消滅了這個城市的記憶。這樣的城市無論多麼繁華,對於它的客人都喪失了學習和欣賞的價值,對於它的主人也喪失了家的意義。其實,在一個失去了記憶的城市裡,並不存在真正的主人,每一個居民都只是無家可歸的外鄉人而已。」這是我的真切感受,我相信也是今天許多城市居民的同感。

現在的城市建設是逐級模仿,中小城市模仿大城市,省會模仿首都。大城市模仿誰?據說是模仿西方。然而,往往是捨其精華、取其糟粕式的模仿。凡是到過歐美的人都親眼看到,那裡許多城市是多麼珍視本地的文化傳統,在更新城市建築的同時,把維護城市的歷史風貌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幾近於神聖不可侵犯。同時,在新老建築之間,在街區和街區之間,在城市和自然環境之間,十分講究和諧,講究風格的協調和自然過渡。誠如美國建築師Kohn所言:建築應當就像是從它所在的地方生長出來的一樣。這種對傳統的熱愛,對和諧的追求,是我們最應該學習的東西,卻遭到了最嚴重的忽視。街區規劃的雜亂無章,建築形態的抵牾衝突,是比比皆是的現象。許多建築平庸而醜陋,常常是把西方古代、現代、後現代的表面樣式和局部細節取一點兒過來,作為點綴,或者與中國古代樣式拼接起來,弄得不倫不類。有人打比方說,結果產生的不是漂亮的混血兒,而像是黃種人染了金髮和做了鼻子整容手術。凡此種種,反映出的是文化內涵的貧乏和混亂。

在城市建設方面,我們早已有極其沉痛的教訓。眾所周知,建國之初,梁思成就力主把「北平城全部」作為全國重要建築文物加以保護,提出保護明清古城、在郊區另建新市區的方案,終因敵不過無比強大的長官意志而失敗。在以改造舊城為主導方向的規劃支配下,北京的城樓和城牆先後被拆除,舊城風貌遭到了嚴重破壞。不過,不幸之中的萬幸,當時尚無財力改造民居,大片的胡同和四合院保留下來了,舊城整體性極強的空間格局基本保持住了。令人心痛的是,在這些年的城建開發熱潮中,大部分胡同和四合院終於未能逃過劫難,舊城風貌遭到了進一步的破壞。我們並非沒有聽到清醒的聲音,吳良鏞院士多年來一直為搶救舊城殘存風貌大聲疾呼。他曾經憤懣地寫道:「高樓和高架橋好像是增添了城市的現代文明,但事實上是中國城市文明瑰寶的蛻變,使北京淪為『二手貨的城市』……為了盡可能最大地取得土地效益,舊城開發項目幾乎破壞了地面以上絕大部分的文物建築、古樹名木,抹去了無數的文化史跡。如此無視北京歷史文化名城的文化價值,僅僅將其當作『地皮』來處理,已無異於將傳世字畫當作『紙漿』,將商周銅器當作『廢銅』來使用。」(轉引自王軍《城記》,三聯書店2003年10月)觀點不可說不鮮明,言辭不可說不尖銳,但是,就像五十多年前的梁思成一樣,他的呼籲也未被聽取。

為什麼未被聽取?因為仍是長官意志決定著城市面貌,建設部副部長仇保興在最近的談話中稱之為長官意志造成的「權力審美」。地方最高長官擁有制定和修改規劃的絕對權力,規劃師、建築師處於必須服從的地位。為了顯示政績,長官們熱衷於搞「形象工程」,大拆大建,舊貌換新顏。在許多地方,「換一屆政府換一張規劃」已成慣例。問題在於,「形象工程」確實被視為政績,往往使主事者得到晉陞。因此,要解決城市化進程中出現的種種弊端,仍繞不開體制的變革。

在城市化進程中,我們必須經常問自己一個問題:我們將給子孫留下什麼?我們是否消滅了該留下的東西,又製造了不該留下的東西?我們把祖宗在這片土地上創造的寶貴遺產糟蹋掉了,把大自然贈與的肥沃田野鯨吞掉了,蓋上了大批今後不得不拆的建築,它們豈不將成為子孫的莫大難題,一份幾乎無法償還的賬單?建設的錯誤是難以彌補的,但願我們不要成為挨好幾代子孫罵的一代人。

20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