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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的看及其他

——談王小慧和她的攝影

十二年前的一天,在一次車禍中,王小慧痛失愛侶,自己重傷住進醫院,一對金童玉女就此陰陽隔絕。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她從昏迷中醒來以後,幾乎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起相機,拍下自己慘不忍睹的情形。儘管悲慟欲絕,儘管動作艱難,儘管美麗的容貌此時面目全非,但這些都不能阻擋她拿起相機自拍。在我看來,這個舉動在她一生中具有重大意義,表明攝影已經成為她的第一本能,在她身上有一種東西比生命更強大,同時也使她的生命比死亡更強大,那就是藝術。

從此以後,這個東方美女背起沉重的器材,彷彿受著一種神秘力量的驅使,在世界上不停地走,不停地拍攝,這成了她的恆常的生活方式。通過這種方式,她走出了那個悲劇,越走越遠,重獲了生存的樂趣。通過這種方式,她又走入了那個悲劇的核心,越走越深,領悟了生存的奧秘。

攝影家的本領在善於用鏡頭看,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王小慧說,鏡頭是她的冷靜客觀的第三隻眼。其實,這第三隻眼就是她的另一個自我的眼睛,她的靈魂的眼睛。

每個人都睜著眼睛,但不等於每個人都在看世界。許多人幾乎不用自己的眼睛看,他們只聽別人說,他們看到的世界永遠是別人說的樣子。人們在人云亦云中視而不見,世界就成了一個雷同的模式。一個人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就會看見那些不能用模式概括的東西,看見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

人活在世上,真正有意義的事情是看。看使人區別於動物。動物只是吃喝,它們不看與維持生存無關的事物。動物只是交配,它們不看愛侶眼中的火花和臉上的漣漪。人不但看世間萬物和人間百相,而且看這一切背後的意蘊,於是有了藝術、哲學和宗教。

你看到了什麼,你也就擁有什麼。每個人的生命貯藏是由他看到的東西組成的。「視覺日記」是一個確切的詞。不但攝影家,而且一切藝術家,其實都是在寫自己的視覺日記。他們只是採用的方式不同,但都是在記錄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世界,記錄自己生命航道上的每一處風景。一切優秀的藝術家都具有這種日記意識,他們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日記中的一頁,日記成為一種尺度,凡是有價值的東西都要寫進日記,凡是不屑寫進日記的東西都沒有價值。他們不肯委屈自己去製作自己不願保藏的東西,正因為如此,他們的作品才對別人也有了價值。

看並且驚喜,這就是藝術,一切藝術都存在於感覺和心情的這種直接性之中。不過,藝術並不因此而易逝,相反,當藝術家為我們提供一種新的看、新的感覺時,他同時也就為我們開啟了一個新的卻又永存的世界。

看的本領就是發現細節的本領。一個看不見細節的人,事實上什麼也沒有看見。把細節都抹去了,世界就成了一個空洞的概念。每一個細節都是獨特的,必包含概念所不能概括的內容,否則就不是細節,而只是概念的一個物證。

王小慧是善於發現細節的。譬如說,看了她的攝影,我才知道,原來花朵裡藏著如此豐富的細節。我們也看花,賞花,卻不知道這些細節的存在。現在,我們突然發現自己對於花朵是多麼陌生。這些細節使花朵不再僅僅是花朵,它們講述著我們未嘗聽說過的故事,使我們窺見了一個既陌生又彷彿依稀認得的世界。

細節的發現一開始往往是偶然的,但是,這種偶然性多半只能發生在有心人身上,絕對只能在有心人手中修成正果。在一定意義上,照相機已經長在王小慧的身體上,成為她的一個最警覺、最靈敏、最智慧的器官。她用鏡頭看、觸摸、思考。她甚至用鏡頭變魔術,把人們熟視無睹的細節變成人們百思不解的圖像。這是她的調皮之處,她借此把創造和遊戲統一起來了。

世界的秘密隱藏在細節之中,然而,那個看見了細節的人不是揭開了,而只是感應到了這個秘密。所以,包括王小慧自己,無人能夠說清楚她的抽像攝影作品的確切含義。雖然一切優秀的抽像作品都會以其藝術力量誘使人們做出詮釋,但是,任何確定的詮釋都必定是牽強的。在這些作品面前,我寧可放棄詮釋,讓它們的含義處在豐富的不確定性之中,讓我自己處在面對某種不可言說的秘密時的驚訝和震顫之中。

王小慧的工作熱情和效率是驚人的,以至於有人說她一個人有七條生命。可是,她自己說對她的人生和藝術影響最大的是道家思想。她的進取和動盪是如何統一於道家的恬淡和靜篤的呢?我相信,就統一在順應她的本性之自然。正因為她在做她今生今世最想做最喜歡做的事,所以能夠既全身心地投入,又一無牽掛地放鬆。

道家主陰柔,但並不排斥陽剛。所謂「知其雄,守其雌」,知雄是守雌的前提,唯有瞭解、吸納、善用陽剛之因素,然後才能「柔弱勝剛強」。我幾乎要認為,老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一個有內在力量的柔弱女子,難怪王小慧如此喜歡道家。

「道生一,一生二」,這個「二」就是陰與陽。兩極之間存在著永恆的衝突,僅在極其幸運的場合達成了和合,於是「二生三,三生萬物」,幻化出了絢爛的人性、人生和藝術。

第一次離父母遠行,你審視著這個熟悉的家,仔細挑選要帶走的東西。在屋子的各個角落裡,到處藏著一些小物件,也許是幼時玩過的一個布娃娃、上小學時寫著歪歪扭扭字跡的練習簿、某一次郊遊採集的標本、陪伴你度過了許多寂寞時光的書籍和錄音帶、一沓沓還沒有來得及整理的相片和信。你為你即將走向新的生活而激動,卻仍然與昨天的生活難捨難分。這間屋子裡藏著你的童年和青春,你多麼想把珍貴歲月的一切見證都帶走。

一個年輕女子從前方走來,她左手端著燭台,右手小心翼翼地護著搖曳的燭光。她無法阻止蠟燭在時間中漸漸燃盡,但她想讓燭光永駐,帶著它走向世界,照亮一切時間。

人在世界上行走,在時間中行走,無可奈何地迷失在自己的行走之中。他無法把家鄉的泉井帶到異鄉,把童年的彩霞帶到今天,把十八歲生日的燭光帶到四十歲的生日。不過,那不能帶走的東西未必就永遠丟失了。也許他所珍惜的所有往事都藏在某個人跡不至的地方,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其中一件或另一件會突然向他顯現,就像從前的某一片燭光突然在記憶的夜空中閃亮。

我相信,人生中有些往事是歲月沖不走的,彷彿愈經沖洗就愈加鮮明,始終活在記憶中,我們生前守護著它們,死後便把它們帶入了永恆。

20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