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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與福音

——解讀旺忘望的新作

現代人有愛嗎?現代人有信嗎?有的——

一顆鮮紅的心,一張嶄新的美鈔,一枚別針把它們串聯在了一起。標題:現代人的愛與信。

那枚別針也是嶄新的,它刺穿了那張美鈔,然後刺穿了那顆心。我想到了針眼,美鈔上的針眼和心上的針眼,美鈔緊貼著心,兩個針眼幾乎是重合的。我還想到了耶穌的話:「富人要進入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困難。」

那顆心會痛嗎?會流血嗎?我料想不會,因為那顆心一定是假的,是廣告和卡通上常見的那種形態。而且,一顆真的心,一顆只會被丘比特的箭射中的心,它怎麼能讓自己為了一張美鈔而被一枚普通的別針刺穿呢?

可是,我看到,分明有一滴鮮血從針眼裡沁了出來。那麼,這應該是一顆真的心了。那麼,對於它來說,和美鈔釘在一起就不是純然的享受,同時也是一種痛苦、一種刑罰了。從這一滴鮮血中,我看到了現代人的希望。

也許,人們還會發現,與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相比,一顆心被釘在美鈔上不但是一種刑罰,更是一種恥辱。

在西斯廷小教堂的天頂組畫中,有一幅名畫:《亞當的創造》。畫面上,左邊是亞當,右邊是上帝,他們各伸出一隻手。亞當的手臂輕放在膝蓋上,指頭是鬆弛的。上帝的手臂有力地伸向前,一根食指正在最大限度地向亞當的手靠近。這是創世記中的精彩時刻,神聖的生命從上帝的指尖流向人的塵土之軀。

現在,米開朗琪羅的這一對著名的手在一個簡潔然而奇特的場景中再現了。我的眼前出現兩台電腦,亞當的手從左邊的電腦中伸出,上帝的手從右邊的電腦中伸出,兩隻手仍保持著當初最大限度接近的狀態。

標題:比特時代人與神的交接。

對於這幅畫的含義,人們可以作不同的解釋。譬如,你可以說,在因特網時代,人與神的交接方式發生了根本變化。既然人與人之間能夠在網上聯絡、聊天乃至戀愛,人與神之間有何不能呢?我們確實看到,教堂、佛廟、清真寺都紛紛建立了自己的網站,進行網上傳教。也許有一天,只要打開電腦,任何人都可以立即進入虛擬的天國,品嚐永生的滋味。事實上,設計這樣的軟件絕非難事。

然而,我寧願作別種理解。我盯視得越久,越感覺到上帝那一隻伸出的手具有一種焦急的姿勢。聰明的人類啊,不要被你們自己製造的一切精巧的小物件蒙蔽了,忘記了你們的生命從何而來,緣何神聖。世代交替,萬物皆逝,電腦是暫時的,一切都是暫時的,唯有那個時刻是永恆的,就是上帝的手向亞當的手接近的時刻。這個時刻從來不曾結束,尤其在今天,上帝的手格外焦急地向人伸來,因為他發現亞當的生命從未像今天這樣脆弱和平庸,但願網蟲亞當先生能夠幡然醒悟。

耶穌的頭像。這大約是受洗不久的三十多歲的耶穌,剛開始他的事業,眼中飽含著智慧和信心,看上去一表人才,幾乎是個美男子。此刻,這顆美麗的頭顱卻被一些複雜的器械籠罩著,那是一些測量微小長度用的儀器,例如卡尺之類,一旁還有標尺的刻度。不用說,某個聰明人正在做一件嚴肅的工作,要對上帝的這個兒子進行精確的測量。他一定得到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數據,又從中推導出了一些重要的結論,不過我們不得而知。

其實,耶穌在世時,這項用人間的尺度對他進行測量的工作就已經開始了。例如,他的本鄉人用出身這把尺子量他,得出結論道:「他不是那個木匠的兒子嗎?」

這個歷史延續至今。人們手持各種尺子,測量出一系列可見的數據,諸如職位、財產、學歷、名聲之類,據此給每一個人定性。凡是這把尺子測量不出的東西,便被忽略不計。那被忽略了的東西,恰恰是人身上真正使人偉大和高貴的東西,即神性。

假如耶穌生活在今天,我敢斷定,他絕無希望被任何一家公司聘用,只能混跡於民工隊伍之中。

當然啦,今天有發達的科學,測量工作能夠深入到人體最精微的結構之中,比如基因。如果某位科學家宣佈,他已破譯耶穌的遺傳密碼,確證瑪利亞無性受孕生出的這個兒子原來是最早的克隆人,我相信也不會有人感到驚詫。

人的尺度越是繁複和精緻,測出的東西與神就越是不相干。放下人的尺度,這是認識一切神聖之物的前提。

這幅畫的標題是:以人的尺度不能認識神。

一輛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我們看不見汽車,只能看見它的寬大氣派的後視鏡。天空燃燒著火紅的晚霞,這晚霞也映照在後視鏡裡。公路那一邊,遠方有一大片朦朧璀璨的燈光。真是一個美麗的黃昏。那個駕車者是誰?他的目的地是哪裡?都不知道。不過,我們有理由猜測,等待他的將是一個歡樂的不眠夜。

我們看不見他眼中的欣喜、急切或疲憊,只能看見後視鏡。我們看見,在這面寬大氣派的後視鏡裡,襯著晚霞的背景,兩個人影擦肩而過:迎面走來的是基督耶穌,一襲長袍,步態安詳;在耶穌身後,是一個長跑者的穿白背心的背影。

在一輛時速120公里以上的汽車的後視鏡裡,這個場景必是一瞬間。在這個瞬間,駕車者朝後視鏡瞥了一眼沒有?或者,在此前的一個瞬間,當汽車剛剛越過朝同一方向行走的耶穌時,他朝車窗外瞥了一眼沒有?可是,即使瞥了,他又能看見什麼?在那樣的車速下,耶穌與路邊那一棵棵一閃而過的樹沒有任何區別。在最好的情形下,假設他注意到了耶穌的異樣外表,他會緊急剎車嗎?當然不,他一心奔赴前方的歡樂之夜,怎麼捨得為路邊一個古怪行人浪費他的寶貴時間呢。

那個長跑者是迎著耶穌跑來的,剛才兩人曾經相遇。他注意到耶穌了嗎?顯然也沒有,否則,即使出於好奇,他也會停下腳步,回頭觀望。他全神貫注於健身,義無反顧地沿著固定路線向前跑去,對邂逅的行人不感興趣。

這幅畫的標題是:擦肩而過。耶穌早已說過:「他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人人都是忙人,擦肩而過更是常規。

忙於什麼呢?忙於勞作和消費,健身和享樂,總之,是讓身體疲勞和舒服、強壯和損耗的各種活動,人們把這些活動稱做生活。

誰和誰擦肩而過?幾乎是一切人與一切人。所有人都在為自己的事務忙碌著,凡暫時與自己的事務無關的人皆被視為路人,對之匆忙地瞥上一眼已屬奢侈,哪裡還有工夫去關注那個永遠與自己的事務無關的基督或上帝呢?

於是,奔忙的身體與靈魂擦肩而過,氾濫的信息與真理擦肩而過,頻繁的交往與愛擦肩而過,熱鬧的生活與意義擦肩而過。

開始聽說旺忘望皈依基督教,我很吃驚,心裡想:對於這個連名字也散發著強烈後現代氣息的藝術家來說,此舉是否又一個後現代的藝術行為呢?後來,在一次朋友聚會時,我和他單獨交談,帶著疑團向他提了許多問題,而他則向我追敘了放縱和反叛的空虛,死亡的恐懼,以及信教以後的寧靜和充實。經過這次談話,我的疑團消釋了,相信了他的皈依不是一個心血來潮的舉動,而是一個真實的靈魂事件。

但是,新的擔憂產生了:在他的生命衝動被基督馴服之後,他還能保持原來那種無拘無束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嗎?倘若世上多了一個基督徒,卻因此少了一個藝術家,我不認為是一件划算的事。現在,旺忘望的新作又解除了我的這一擔憂。出奇制勝的構思和拼接,強烈衝擊視覺的畫面,表明這些新作仍具有解構傳統的後現代風格。但是,在這裡,解構本身不復是目的,而成了彰顯真理的一種方式,拒絕信仰的後現代在揚棄中奇特地證明了信仰的成立。

我不把旺忘望看做一個宗教畫家,成為基督徒僅是他的精神蛻變的一個契機,別的藝術家完全可能遭遇別的契機。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是,對於一個現代藝術家來說,信仰和創造究竟具有怎樣的關係。

20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