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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還有誰愛繆斯?

在人類精神探索和創造的歷程中,曾經產生了許多文學藝術的瑰寶。它們珍藏在兩個地方,一是散佈於世界各地的圖書館和博物館,這是有形的藏寶所,另一個藏寶所是無形的,就是一代又一代熱愛繆斯的人的心靈。倘若一個人心中有這樣一個無形的藏寶所,那麼,他往往會被相應的有形的藏寶所吸引,一旦條件許可,便不可遏止地要去尋訪它們。歌德當年就是這樣,魏瑪小公國的這位樞密大臣在宮廷裡備受優待,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可是,在第十個年頭上,有一天忽然失蹤,到意大利隱姓埋名將近兩年,在文藝復興時期繪畫大師的作品前流連忘返。這個事例一定給葉廷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書中兩次提到。其實他自己也是一個心中藏了許多珍寶的人,他的專業是德國文學的研究和翻譯,同時興趣廣泛,遍及音樂、戲劇、美術、建築各個藝術門類,自國門開放以來,利用每次出國的機會去尋訪所傾心的大師的蹤跡,於是有了這本題為《遍尋繆斯》的集子。

葉廷芳是我的師輩,我與他結識已久,印象中是一個勤奮的學者,譯著甚豐,為人誠懇謙和。改革開放之初,西方當代文學名著的中譯本還很少,我讀到的迪倫馬特的劇作便是他翻譯的。後來,他是卡夫卡的主要譯者,並主持了卡夫卡全集的中譯工作。在現代德語作家中,他對卡夫卡情有獨鍾,顯示了他的識見。本書中有一篇文章專談卡夫卡與尼采的精神聯繫,我讀後頗受啟發。我和葉老師平時見面很少談學問,但是,我們的學術工作貫穿著相近的精神取向,這使我感到一種無言勝有言的默契。

葉老師給我的另一個印象是他經常出國,尤其是經常去德國。鑒於他的專業,這當然毫不足怪。當今中國學者出國是常事,不過,據我所知,其中真正的學術之旅為數相當有限,可稱為精神文化之旅的就更少了。事實上,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裡,他都只能看到他的心所選擇的東西,凡是在他心中沒有一點基礎的,無論怎樣琳琅滿目,他都只能視而無睹,過目即忘。我原先並不知道葉老師出國都做些什麼,本書給我提供了部分的答案。我自己是一個懶於遠行的人,現在我樂於承認,在一定程度上,我羨慕他的許多次歐洲之行。比如說,他曾到瑞士一個小城迪倫馬特的家裡做客,曾在柏林參觀布萊希特的鄉間別墅、晚年故居和墓地,曾去薩爾茨堡參加莫扎特逝世二百週年紀念活動,曾在魏瑪參加歌德誕生二百五十週年活動,等等。這些無疑都是有豐富精神文化內涵的旅行。當然,之所以稱得上豐富,主要是因為他是有所備而去,他心中有情感和知識的儲備,所以能夠立刻融入相應的情景之中。否則,就只會是湊熱鬧罷了。

舉例來說,德國有兩處最重要的歌德故居,一處在法蘭克福,歌德在這裡住到二十六歲,另一處在魏瑪,是歌德此後度過了大半生的地方。一個普通的旅遊者來到這兩處故居,看到的想必是許多房間和房間裡的一些陳列品而已。相反,在法蘭克福的故居,葉老師彷彿能看到魏瑪王子奧古斯特的來訪,聽見他和歌德促膝談心,第二年剛登基就把歌德請到了魏瑪。在魏瑪的故居,他會想起斯太因夫人,十年之中,歌德在這裡給這位就住在附近的他心儀的女子寫了一千六百多封信。他還會注意到房間裡沒有沙發,只有舊木頭椅子,想起歌德說過的任何舒適都違背他的本性的話。由於對歌德懷著超越國界的敬仰,他還想起了歌德曾說,人類的共同性遠多於各民族的特殊性,民族仇恨與文化水平恰成反比。當他徜徉在這個原先只有六千人口的小城裡時,他的眼前會飄過亦曾在這裡居住的赫爾德、席勒、李斯特、尼采等文化巨人的身影。又比如,他造訪瑞士南部的穆蘇古堡,感受到的是裡爾克1922年在這裡寫下《杜依諾哀歌》和《致俄耳浦斯的十四行詩》時的特殊精神氛圍,由此又想到就在這一年,還誕生了艾略特的《荒原》、瓦雷裡的《幻美》、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城堡》,不由得驚歎:「這一系列現代主義文學的扛鼎之作在同一年內的不期而遇純屬巧合,抑或互相間有一條內在的神秘紐帶?」

除了文學的本行之外,建築是葉老師的一大業餘愛好,有關文章也是本書中比較好看的內容。他津津樂道歐洲古典建築的三頂皇冠——教堂、皇宮、城堡,每到歐洲就興致勃勃地尋訪。作為一個學者兼藝術愛好者,他的敘述同樣體現了趣味與學識相統一的特點。他不滿足於走馬看花,偏要尋根究底。比如說,位於德國南部阿爾卑斯山麓的新天鵝石城堡以景色奇麗著稱,我也曾到過,聽說是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為瓦格納建造的,但不知其詳,從本書中才瞭解了來龍去脈,這位「童話國王」與瓦格納的動人情誼和他本人的悲劇經歷使我深受震動。

本書中還有一些評論文章,是批評國內建築現狀的。我們可以看到,葉廷芳對建築敗筆層出不窮、珍貴文物大批被毀的現象痛心疾首。他原是一個頂溫和的人,一個頂溫和的人也憤怒了,當然不是因為性格,而是因為文化。我覺得,他身上最可貴的東西就是對文化的熱愛,因為熱愛而有了一種真正的責任心。在當今這個物質至上的時代,一個愛繆斯的人是難免會痛苦的。遺憾的是,這樣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正是在普遍的無動於衷之中,我們的文化在遭受空前的毀壞。

2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