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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靈魂的寫作者

——桑麻《靈魂的守望》序

去年春季的一天,我隨我的朋友席殊到邯鄲,參加那裡一家席殊書屋連鎖店的開業活動。剛進店門,在紛雜的人群中,有一個讀者在等候我。看見了我,他只是用明澈信任的目光望著我,言語不多。經介紹,我知道他是邯鄲縣的一名機關幹部,喜愛讀書,自己也常動筆寫點文章。中國有千百萬文學愛好者,這情形十分普通,絲毫不足奇怪。

現在,王治中(桑麻)給我寄來了他的部分散文作品,讀了以後,我覺得他的身影從千百萬文學愛好者的隊伍中分離了出來,我在他身上辨認出了精神的個性。我不會因為一個人從事寫作而對他產生親近感,不管他是專業作家還是業餘作者。無論以寫作為職業,還是以寫作為業餘愛好,我們都是普通人。人與人的真正區別在於,有的人有靈魂,有的人沒有。正是靈魂使得一個普通人成為一個獨特的自己,而不僅僅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我相信,王治中就是一個有靈魂的業餘寫作者。

一個農民的兒子,終於走出農村,進入縣城,當上了一個部門的負責人。在實際生活中,這樣一個人很容易被基層官場的現狀所同化和支配,熱衷於既得利益。可是,在讀這些文章時,我鮮明地感到,作者恰恰相反,他始終擁有一種精神上的追求和關注,因而能夠對自己所處的現實環境保持清醒的距離。我在這裡僅舉二例。

在《失去土地》一文中,作者表達了一種深刻的憂思,使我受到震動。我自己也常常對土地消失的現象表示不安,但畢竟是一個城裡人的觀感,相比之下就顯得是隔靴搔癢了。他親眼看到城市這頭怪物對於他從小生長的田園、村莊、土地的一點點蠶食,真正有切膚之痛。在他眼中,「鱗次櫛比的高樓像錯落的牙齒,在無聲地咀嚼著。這咀嚼是冷酷的,有預謀卻沒有節制。」最不幸的是那些失去土地的農民,他們沒有了土地,卻又不被城市接受,「像魚一樣被潮汐推向沙灘」,成了沒有社會身份和生活位置的人。最可恨的是那些「土地的始亂終棄者」,他們靠掠奪性開採發財進城,留在他們身後的被糟蹋了的土地從此喪失繁育的能力。在我聽來,這不啻是受難的土地直接發出的痛苦呼喊。一個人的心靈唯有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血肉相連,才可能有如此深切的感受。

有一輯專寫動物的文章,所寫的動物有狗、貓、母雞、野鴨、魚、鳥、蟋蟀等,作者對這些動物懷有一種純正的友情乃至親情。據我觀察,有靈魂的人對動物的生命往往有著同情的瞭解。靈魂是什麼?很可能是原始而又永恆的生命在某一個人身上獲得了自我意識和精神表達。因此,一個有靈魂的人決不會只愛自己的生命,他必定能體悟眾生一體、萬有同源的真理。在《難逃劫數》一文中,作者正是懷著這種對一切生命的體貼之情,站在野兔的立場上,細緻地、感同身受地敘述了它們遭到獵殺的苦難,對不義的人類提出了抗議。他完全有理由斷定:「假如兔子有思想,它寧肯被狼吃掉,也不願死在槍口之下。因為上帝規定了它是狼的食物,人有什麼理由傷害它!」

還有一些很好的文章,我在這裡不一一列舉了。事實上,作者所涉及的題材相當廣泛,他是一個有心人,隨時隨地都在思考,都有心得。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我讀到這樣的話:「人的終極差別不會是別的,只能是思想。只有思想可以使現實生活中的卑微者變得高不可攀。」這句話印證了我的印象:他是一個有靈魂的業餘寫作者。據我所知,有許多人之所以從事業餘寫作,是為了謀求出路,例如成為專業作家。這當然無可非議,因為任何人都有權通過努力來實現自己的正當目的。不過,如果只有這樣一個動機,成功的希望反而很小。一個人不是出於靈魂的需要而寫作,就很難寫出真正的好作品。相反,如果是出於靈魂的需要而寫作,那麼,當不當專業作家真是無所謂的,一個有靈魂的業餘寫作者遠比那些沒有靈魂的專業作家更加屬於文學。文學接納一切有靈魂的寫作者,不問寫作是否他的職業,拒絕一切沒有靈魂的偽寫作者,也不問寫作是否他的職業。

2002.10

補記:

在我的推薦下,王治中的第一本散文集即將出版,這是一件令我十分高興的事情。在散文出版方面,今日的普遍情形是爭搶和重複出版名家作品,一般作者尤其業餘作者的作品殊難問世。我是很少替人薦稿的,實在是覺得治中的文章好,才破例為之。北嶽文藝出版社之所以樂於接受,決不只是看在我的面上,起決定作用的是稿子的質量。當然,面對市場的壓力,不但不要作者出錢,而且還按正常規則付版稅,出版一個業餘作者的集子,這個舉動本身就不同尋常,表明了出版者的眼光和氣度。將近兩年前,我寫了一篇讀後感,現在用來做這本書的序言。治中一直堅持寫作,後來又有了一些新的作品,其中圍繞父親的死所寫的人生感受和思考甚有深度。我相信,這本書出版後,一定會為作者找到許多像我一樣的知音。

2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