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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練達皆文章

——林采宜《肆無忌憚》序

讀林采宜的文字,經常會眼前一亮,心中一驚。她是一個女性,但你看這些文字像是一個女性寫的嗎?——

「被年輕的女性『偷』,同時被年老的女性『管』,成功的男士總是掙扎在誘惑和約束之間。」「女子在婚姻上最大的錯位就是:上半輩子當『小偷』,下半輩子當『看守』。」

她開導「搶」到了一個優秀男人當丈夫的女子:誰叫你擁有「稀有資源」的,富有的人總要多幾分風險,這是經濟學。

她說出的話會讓許多女性側目:女子的「愛」一旦變成了一張讓男人付出全部自由的賬單,這樣的美德幾乎等同於惡行。

她把「出軌」定位為一種「情感旅遊」,分析道:面對男人的外遇,為妻的經典問題是「她哪點比我好」,其實誘惑男人出軌的不是「好」,而是「不同」。接著勸慰道:「從渴望出遊到渴望回家是人性的本能,游而不歸通常是小概率事件。」

本書的書名是《肆無忌憚》。書中有些話的確說得比較肆無忌憚,然而根源卻是一種相當徹底的通情達理。在一雙善於體察人性的眼睛面前,一切人為設定的道德邊界都不復存在了。作者的立足點正是真實的人性,而不是某種性別角色。她對人性的理解已足以使她超越自己性別的眼光,其實也就是被習俗訓導出來的眼光,自由地換位思考。如果女人認為她是在長男性的志氣,滅女性的威風,肯定是一種誤解。提醒一句也許並非多餘:如果男人這樣認為,則是更嚴重的誤解。

作者善解人類風情,既能入乎其中,洞察幽微,又能超乎其上,靜觀萬象。你看她分析調情的微妙,譬作「一份打印精美卻無任何承諾的合作意向書」,又告誡「情感的雞尾酒,對調酒師的技巧及心理素質要求甚高,一不留神,就會變質、變味,成了偷情或者愛情」,真是異常精當。這時候,她是一個心理學家。你再看她從雨花石說到男人對女人的態度,有人是欣賞家,有人是收藏家,而多少年後,回憶前塵往事,我們會笑著說:「石頭只是石頭……」這時候,她又成了一個哲學家。倘若不是看明白了人類情感悲喜劇的真相,說不出這樣的話。她有精緻的味覺,品出了人生許多滋味,又有冷靜的頭腦,能對各種滋味做出縝密的解析。她說感情的死亡:「世界上最不可挽回的不是愛恨情仇,而是不知不覺的疏遠,疏遠是無疾而終的消逝。」說曾經的緣分:「無論怎樣的追憶都找不回當年,緣分只是彼時彼地的感應,不是此時此地的找尋。」說鄉愁:「故鄉不是一座城,不是一間房,甚至不是一些人,它是隨著你的足跡到處漂泊的夢境……飄飛的記憶越來越遠,故鄉,是我永遠也無法回歸的家園。」這些體驗都帶一點兒悲涼的味道,但絲毫也不讓人感到悲苦,反而富有詩意。這是一個已經了悟人生的限度並且與之和解的人的心態。

從本書中還可以看出,作者是一個性情中人。在這個功利社會中,她鄙夷那些勵志類書籍傳授的所謂「人際藝術」、「處世技巧」,相信真正經得起推敲的成功必來自正直、貴重的人品。她把人生基本狀態分為忙和閒,解「忙」字為「心之亡」,「閒」字為「門內草木生」,並斷定應酬是最忙的一種。她闡釋「知止不殆」:一是在名利之前知道止步,二是情和德都知道適可而止,做到「情之有度怡人悅己,德之有度人情練達」。寫到這裡,我忽然想到,作者自己是極善於把握「度」的人,在理性和情感之間進退自如,頗有「人情練達皆文章」之氣象。可是,論及「德」,她出言似乎又有些肆無忌憚了,批評荊軻、屈原乃至譚嗣同輩「忠烈過之成愚夫」,斷言自古成大事者無一吊死在「忠義」那棵歪脖子樹上。其實,這裡的肆無忌憚,根源仍是通情達理。她所激烈反對的往往是違背人之常情和事物之常理的偏執,只因為人們對於那種偏執已經習以為常,所以反而可能覺得是她偏激了。

從上面掛一漏萬的引述已經可以看出,本書中的文章不但言之有物,而且文字功夫也相當好,許多句子可圈可點。我不得不引述,因為我無法用自己的話說得更好。使我略感驚訝的是,這些好散文出自一位高級經濟專家之手,是她在工作之餘的自娛之作。我們在全書中完全看不到她的專業可能帶來的枯燥,少數文章引入了經濟學知識,也是對真實人生體驗的別樣表述,令人感到新穎有趣。我相信,人是一個整體,一個人能夠在職業與性情之間如此游刃有餘,就必能使二者相得益彰。我可以想像,作者的真性情是她在職業上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而職業上的成功又使她可以輕鬆地從事業餘寫作,只為自己的喜歡而寫,這反而使她具備了寫出好散文的基本條件。

20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