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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公元前399年春夏之交某一天,雅典城內,當政的民主派組成一個五百零一人的法庭,審理一個特別的案件。被告是哲學家蘇格拉底(公元前469~前399),此時年已七十,由於他常年活動在市場、體育場、手工作坊等公共場所,許多市民都熟悉他。審理在當天完成,結果是以不敬神和敗壞青年的罪名判處死刑。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怪誕的一頁,一個人僅僅因為他勸說同胞過更好的生活,就被同胞殺害了。雅典是哲學的聖地,但看來不是哲學家的樂園,出身本邦的哲學家只有兩個,蘇格拉底被處死,年輕的柏拉圖在老師死後逃到了國外。這又是人類歷史上最光榮的一頁,一個人寧死不放棄探究人生真理的權利,為哲學殉難,證明了人的精神所能達到的高度。正因為出了蘇格拉底,雅典才不愧是哲學的聖地。

多虧柏拉圖的生花妙筆,把當年從審判到執行的整個過程栩栩如生地記述了下來,使我們今天得以領略蘇格拉底在生命最後時刻的哲人風采。柏拉圖師從蘇格拉底十年,當時二十八歲,審判時在場,還上台試圖為老師辯護,法官嫌他年輕把他轟了下來。評家都承認,柏拉圖太有文學才華,記述中難免有虛構的成分。他大約早就開始記錄老師的言論,據說有一次朗讀給蘇格拉底聽,蘇格拉底聽罷說道:「我的天,這個年輕人給我編了多少故事!」儘管如此,評家又都承認,由於他自己是大哲學家,能夠理解老師,他的證詞遠比色諾芬所提供的可靠。色諾芬也是蘇格拉底的學生,但毫無哲學天賦,審判時又不在場,老師死後,深為扣在老師頭上的兩個罪名苦惱,要替老師洗清,在回憶錄中把蘇格拉底描繪成一個虔敬守法的平庸之輩。英國學者伯奈特說:「色諾芬為蘇格拉底做的辯護實在太成功了,如果蘇格拉底真是那個樣子,就決不會被判死刑。」英國哲學家羅素彷彿從中吸取了教訓,表明態度:「如果需要讓人複述我的話,我寧願選一個懂哲學的我的死敵,而不是一個不懂哲學的我的好友。」不過他倒不必有這個擔憂,因為蘇格拉底述而不作,他卻驚人地多產,哪裡還有別人複述的餘地。

現在,我們主要依據柏拉圖的記述,在若干細節上參考色諾芬的回憶,來察看這個案子的來龍去脈。原告有三人。跳在台前的是無名詩人美勒托,長一個鷹鉤鼻,頭髮細長,鬍鬚稀疏,一看就是個愛惹是生非的傢伙。還有一個無名演說家,名叫萊康。實際主使者是皮匠安尼圖斯,一個活躍的政客,終於當上了民主政權二首領之一。他的兒子是蘇格拉底的熱心聽眾,常常因此荒廢皮革作業,使他十分惱火。在他政壇得勢之後,蘇格拉底曾挖苦他說:「現在你用不著再讓兒子做皮匠了吧。」更使他懷恨在心,遂唆使美勒托提起訴訟。事情的起因看上去小得不能再小,似乎是個別人洩私憤,何以竟能夠掀起偌大波瀾,終於要了蘇格拉底的命?

其實,安尼圖斯之流惱恨蘇格拉底,多少代表了一般市民的情緒。蘇格拉底喜在公共場所談論哲學,內容多為質疑傳統的道德、宗教和生活方式,聽眾又多是像安尼圖斯的兒子這樣的青年。雅典的市民是很保守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子恪守本分,繼承父業,過安穩日子。像蘇格拉底這樣整天招一幫青年談論哲學,不務正業,在他們眼裡就已經是敗壞青年了,因此,一旦有人告狀,他們很容易附和。當然,把一個哲學家——不管是不是蘇格拉底——交給幾百個不知哲學為何物的民眾去審判,結局反正凶多吉少。

蘇格拉底之處於劣勢,還有一層原因,便是在場的審判員們早在年少時就聽慣流言,形成了對他的成見。他對此心中有數,所以在申辯一開始就說,那些散佈流言的人是更可怕的原告,因為他們人數眾多,無名無姓,把他置於無法對質卻又不得不自辯的境地。他說他只知道其中有一個喜劇作家,他未點名,不過誰都明白是指阿里斯托芬。二十四年前,阿里斯托芬在喜劇《雲》中把蘇格拉底搬上舞台,刻畫成一個滿口胡謅天體理論的自然哲學家和一個教青年進行可笑詭辯的智者。在觀眾心目中,前者所為正是不敬神,後者所為正是敗壞青年,二者合併成醜化了的蘇格拉底形象。真實的蘇格拉底恰與二者有別,他把哲學從天上引回了人間,從言辭引向了實質,但觀眾哪裡顧得上分辨。蘇格拉底是阿里斯托芬的朋友,當年喜劇上演時,他還去捧場,台上的蘇格拉底出場,觀眾席上的他湊趣地站起來亮相,實在憨得可以。他和阿里斯托芬大約都沒有料到,愛看戲不愛動腦子的老百姓會把戲說當真,以訛傳訛,添油加醋,終於弄到使他有口莫辯的地步。

平心而論,在審判之初,無論三個原告,還是充當判官的民眾,都未必想置蘇格拉底於死地。他們更希望的結果毋寧是迫使蘇格拉底屈服,向大家認錯,今後不再聚眾談論哲學,城邦從此清靜。可是,蘇格拉底彷彿看穿了他們的意圖,偏不示弱,以他一向的風格從容議論,平淡中帶著譏刺,雄辯而又詼諧。這種人格上和智力上的高貴真正激怒了聽眾,他申辯時,審判席上一陣陣騷動,矛盾越來越激化。

蘇格拉底大約一開始就下定了赴死的決心。美勒托準備起訴的消息傳開,有同情者見他毫不在乎,行為無異於往常,便提醒他應該考慮一下如何辯護,他回答:「難道你不認為我一生都在做這件事,都在思考什麼是正義,什麼是非正義,在實行正義和避免非正義,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做嗎?」他的確用不著準備,只需在法庭上堅持他一貫的立場就行了。當然,他完全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他比原告和法官更清醒地預見到了結局,審判實質上是遵照他的意志進展的。他胸有成竹,一步步把審判推向高潮,這高潮就是死刑判決。

按照程序,審判分兩段。第一段是原告提出訟詞,被告提出辯護,審判員投票表決是否有罪。在這一段,蘇格拉底回顧了自己從事街頭哲學活動的起因和經歷,斷言這是神交給他的使命。人們的憤恨本來集中在這件事上,倘若他想過關,至少該稍稍顯示靈活的態度,他卻一點餘地不留,宣佈道:「神派我一生從事哲學活動,我卻因怕死而擅離職守,這才荒謬。雅典人啊,我敬愛你們,可是我要服從神過於服從你們。只要我一息尚存,就決不放棄哲學。」他把自己比做一隻牛虻,其職責是不停地叮咬人們,喚醒人們,使人們對專注於錢財和榮譽、不在意智慧和靈魂的生活感到羞愧。

原則不肯放棄,還有一個方法能夠影響判決。按雅典的慣例,被告的妻兒可以到庭懇求輕判,這種做法往往有效。蘇格拉底有妻子,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還年幼,但他不讓他們到庭。他不屑於為此,諷刺說:「我常見有聲望的人受審時做出這種怪狀,演這種可憐戲劇,他們是邦國之恥。」

投票的結果是以二百八十一票比二百二十票宣告他有罪。票數相當接近,說明在場不少人還是同情他的。審判進入第二段,由原告和被告提議各自認為適當的刑罰,審判員進行表決,在二者中擇一。美勒托提議判處死刑。蘇格拉底說:「我提議用什麼刑罰來代替呢?像我這樣對城邦有貢獻的人,就判我在專門招待功臣和貴賓的國賓館用餐吧。」說這話是存心氣人,接下來他有些無奈地說:我每日討論道德問題,省察自己和別人,原是於人最有益的事情。可是,一天之內就判決死刑案件,時間太短,我已無法讓你們相信一個真理了,這個真理就是「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要逃避死刑,有一個通常的辦法,就是自認充分的罰款。只要款額足夠大,審判員往往寧願選擇罰款而不是死刑。說到這一層,蘇格拉底表示,他沒有錢,或許只付得起一個銀幣。這是事實,他荒廢職業,整日與人談話,又從不收費,怎能不窮。不過,他接著表示,既然在場的柏拉圖、克裡托等人願為他擔保,勸他認三十個銀幣,他就認這個數吧。這個數也很小,加上他的口氣讓人覺得是輕慢法庭,把審判員們有限的同情也消除了。人們終於發現,最省事的辦法不是聽他的勸反省自己,而是把這個不饒人的傢伙處死。

判決之後,蘇格拉底作最後的發言。他說:我缺的不是言辭,而是厚顏無恥,哭哭啼啼,說你們愛聽的話。你們習慣看到別人這樣,但這種事不配我做。「逃死不難,逃罪惡難,罪惡追人比死快。我又老又鈍,所以被跑慢的追上,你們敏捷,所以被跑快的追上。我們各受各的懲罰,合當如此。」然後,又以他特有的反諷委託判官們一件事:「我兒子長大後,如果關注錢財先於德行,沒有出息而自以為有出息,請責備他們,一如我之責備你們。」這篇著名辯詞用一句無比平靜的話結束:「分手的時候到了,我去死,你們去活,誰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每年的德利阿節,雅典政府要派出朝聖團乘船渡海,去阿波羅誕生地德洛斯祭祀,法律規定朝聖團未返回就不得行刑。對蘇格拉底的審判是在船出發的第二天進行的,因此他必須在監獄裡等候一些日子。趁著船沒有回來,讓我們就近觀察一下這位哲學家,回顧一下他的身世和行狀。

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他的奇特長相。雖然他生在雅典,卻完全不像是一個希臘人。他有一張扁平臉,一個寬大的獅鼻,兩片肥厚的嘴唇。這張臉醜得如此與眾不同,以至於一個會看相的異邦人路過雅典,看見了他,當面說他是一個怪物。他有一個大肚子,但身體壯實,與人談話時總是側低著頭,目光炯炯,像一頭公牛。

他出身貧賤,父親是雕刻匠,母親是接生婆。子承父業,他自己年輕時也以雕刻為業,據說雅典衛城入口處的美惠女神群像就是他的作品。不過,他對這門行業頗有微詞,嘲笑雕刻匠盡力把石塊雕刻得像人,在自己身上卻不下工夫,結果使自己看上去像是石塊而不是人了。為了維持起碼的生計,他大約仍不免要雕刻石塊,但更多的時候幹起了雕刻人的靈魂的行當。在相同的意義上,他還繼承了母業,樂於做思想的接生婆。

不像當時和後來的許多哲學家抱定獨身主義,他在婚姻問題上倒是隨大流的,而且娶了兩個老婆。第一個老婆克珊西帕為他生有一子,後來,據說是因為戰爭,雅典人口銳減,當局允許討小老婆,他又娶法官的女兒密爾多,再得二子。克珊西帕是有名的潑婦,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是,一次蘇格拉底在挨了一頓臭罵之後,克珊西帕又把一盆髒水扣在他的頭上,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自嘲道:「我不是說過,克珊西帕的雷聲會在雨中結束?」他如此解釋與悍婦相處的好處:一旦馴服了烈馬,別的馬就好對付了;與克珊西帕在一起,他學會了調整自己,從而可以適應任何人。其實他心裡明白,和他這樣一個不顧家計的人過日子,當妻子的並不容易,所以常常在挨罵後承認罵得有理。他是通情達理的,大兒子忍受不了母親的壞脾氣,向他抱怨,他總是站在母親的立場上好言規勸。

蘇格拉底的家境必定十分清貧。他在法庭上說:「多少年來,我拋開自己的一切事務,只為你們忙,不取報酬,我的貧窮就是證據。」這一點無可懷疑。他自稱「業餘哲學研究者」,與人談話只是出於愛好,任何人想聽就聽,自己不要老師的身份,所以也就不收費。當時一班智者靠哲學賺錢,他對此感到震驚,說自稱教導德行的人怎麼能索取金錢為報酬。他也決不收禮,認為一個人從任何人收取金錢,就是給自己樹立了一個主人,把自己變成了奴隸。對於來自顯貴和國王的邀請及禮物,他一概拒絕。一個有錢有勢的崇拜者要送他一大塊地蓋房,他問道:「假如我需要一雙鞋子,你為此送給我一整張獸皮,而我竟然接受,豈不可笑?」其實他連鞋子也不需要,無論冬夏都光著腳丫,穿一件破衣。這也許有窮的原因,但更多是為了鍛煉吃苦耐勞的能力。

蘇格拉底的學生安提斯泰尼創立犬儒哲學,主張把物質需要減到最低限度,以求獲得最大限度的精神自由。這個思想實際上肇始於蘇格拉底。他常說,別人是為了吃而活,他是為了活而吃。他偶爾也出席朋友們的宴會,而且酒量無敵,但平時節制飲食,討厭大吃大喝。荷馬史詩《奧德修記》中的女巫喀耳刻用巫術把俄底修斯的同伴們變成了豬,他提出歪解:喀耳刻是通過大擺宴席把人變成豬的。有一天,他逛雅典市場,看完後歎道:「原來我不需要的東西有這麼多啊!」智者安提豐問他:「哲學家理應教人以幸福,你卻吃最粗陋的食物,穿最襤褸的衣服,豈不是在教人以不幸嗎?」他答道:「正相反,一無所需最像神,所需越少越接近於神。」

不過,他雖然鄙視物質,卻十分注意鍛煉身體。其實二者都是為了做身體的主人,使它既不受物慾牽制,又能應付嚴酷的環境。每天早晨,他都去體育場鍛煉,身體健壯超於常人。雅典流行過好幾場瘟疫,他是唯一沒有被感染的人。他的後半生在長達二十七年的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度過,參加過三次戰役,他的強壯體魄——當然,還有他的勇敢——在戰爭環境中顯出了優勢。據當時與他一起參戰的青年阿爾基比亞德回憶,他的身體具有驚人的適應能力,食品匱乏時比誰都能忍饑,供應充足時又比誰都吃得多。酷寒中,別人皆以毛氈裹身,他卻光腳走在冰上。一次戰敗,全軍潰逃,只有他一人從容撤退。他是重裝步兵,身上掛滿輜重,「昂首闊步,斜目四顧」,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敵人也就不敢惹他。他還單獨殺進重圍,救出受傷的阿爾基比亞德,事後頒獎,又把獎章讓給了阿爾基比亞德。

作為一個哲學家,蘇格拉底抱定宗旨,不參與政治。然而,一旦違心地被捲入,他必站在一個正直公民的立場上堅持正義。六十三歲時,他曾代表本族人進入元老院,且在某一天值班當主席。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做「官」。當時,雅典海軍打了一個勝仗,撤退時,因狂風突起,未能收回陣亡士兵的屍體,人民群情激憤,要求集體判處為首的十將軍死刑。就在他當主席的那一天,這個提案交到法庭,他冒犯眾怒予以否決。可惜第二天別人當主席,十將軍仍不免於死。若干年後,僭主上台,命他和另外四人去捉一個富翁來處死,別人都去了,唯有他抗命。

由上面勾畫的輪廓,我們可以看到,蘇格拉底具有自製、厚道、勇敢、正直等種種一般人也都稱道的美德,這樣一個人應該是人緣很好的。最後竟至於遇難,看來只能歸因於他喜談哲學了,似乎全是那張嘴惹的禍。那麼,我們且看那張嘴究竟說了些什麼,會惹下殺身之禍。

按照西塞羅的說法,蘇格拉底是第一個將哲學從天上召喚到地上來的人,他使哲學立足於城邦,進入家庭,研究人生和道德問題。這個評價得到了後世的公認。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家,從泰勒斯到阿那克薩戈拉,關心的是宇宙,是一些自然哲學家和天文學家。據他自述,他年輕時也喜歡研究自然界,後來發現自己天生不是這塊料。所謂不是這塊料,大約不是指能力,應是指氣質。他責問那些眼睛盯著天上的人,他們是對人類的事情已經知道得足夠多了呢,還是完全忽略了。他主張,研究自然界應限於對人類事務有用的範圍,超出這個範圍既不值得,也不應該。之所以不應該,是因為人不可去探究神不願顯明的事,違背者必受懲罰,阿那克薩戈拉就因此喪失了神智。

蘇格拉底的思想發生根本轉折,大約是在四十歲上下的時候。他在申辯中談到了轉折的緣由。有一回,他少年時代的朋友凱勒豐去德爾斐神廟求神諭,問是否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智慧,神諭答覆說沒有。他聞訊大驚,認為不可能,為了反駁神諭,訪問了雅典城內以智慧著稱的人,包括政客、詩人、手工藝人。結果發現,這些人都憑借自己的專長而自以為是,不知道自己實際上很無知。於是他明白了:同樣是無知,他們以不知為知,我知道自己一無所知,在這一點上我的確比他們智慧。由此進一步悟到,神諭的意思其實是說:真正的智慧是屬於神的,人的智慧微不足道,在人之中,唯有像蘇格拉底那樣知道這個道理的人才是智慧的。從此以後,他便出沒於公共場所,到處察訪自以為智的人,盤問他們,揭露其不智,以此為神派給他的「神聖的使命」。「為了這宗事業,我不暇顧及國事家事;因為神服務,我竟至於一貧如洗。」而一幫有閒青年和富家子弟也追隨他,效仿他這樣做,使他得了一個蠱惑青年的壞名聲。

蘇格拉底盤問人的方式是很氣人的。他態度謙和,彷彿自己毫無成見,只是一步一步向你請教,結果你的無知自己暴露了出來。這往往使被問的人十分狼狽。欣賞者說,他裝傻,其實一大肚子智慧。怨恨者說,他是虛假的謙卑。常常有人忍無可忍,把他揍一頓,甚至扯掉他的頭髮,而他從不還手,耐心承受。最氣人的一點是,他總是在嘲笑、質問、反駁別人,否定每一個答案,但是,直到最後,他也沒有拿出一個自己的答案來。確有許多人向他提出了這一責備,並為此發火。他對此的辯解是:「神迫使我做接生婆,但又禁止我生育。」這一句話可不是自謙之詞,而是準確地表達了他對哲學的功能的看法。

上面說到,蘇格拉底是從自知其無知開始他特有的哲學活動的。其實,在他看來,一切哲學思考都應從這裡開始。知道自己一無所知,這是愛智慧的起點。對什麼無知?對最重要的事情,即靈魂中的事情。人們平時總在為伺候肉體而活著,自以為擁有的那些知識,說到底也是為肉體的生存服務的。因此,必須向人們大喝一聲,讓他們知道自己對最重要的事情其實一無所知,內心產生不安,處於困境,從而開始關心自己的靈魂。「認識你自己」——這是銘刻在德爾斐神廟上的一句箴言,蘇格拉底用它來解說哲學的使命。「認識你自己」就是認識你的靈魂,因為「你自己」並不是你的肉體,而是你的靈魂,那才是你身上的神聖的東西,是使你成為你自己的東西。

靈魂之所以是神聖的,則因為它是善和一切美德的居住地。因此,認識自己也就是要認識自己的道德本性。唯有把自己的道德本性開掘和實現出來,過正當的生活,才是作為人在生活。美德本身就是幸福,無需另外的報償。惡人不能真正傷害好人,因為唯一真正的傷害是精神上的傷害,這只能是由人自己做的壞事造成的。在斯多葛派那裡,這個德行即幸福的論點發展成了全部哲學的基石。康德用道德法則的存在證明人能夠為自己的行為立法,進而證明作為靈魂的人的自由和尊嚴,這個思路也可在蘇格拉底那裡找到淵源。

人人都有道德本性,但人們對此似乎懵懂不知。蘇格拉底經常向人說:讓一個人學習做鞋匠、木匠、鐵匠,人們都知道該派他去哪裡學,讓一個人學習過正當的生活,人們卻不知道該把他派往哪裡了。這話他一定說過無數遍,以至於在三十僭主掌權時期,政府強令他不許和青年人談論,理由便是「那些鞋匠、木匠、鐵匠什麼的早已經被你說爛了」。其實他是在諷刺人們不關心自己的靈魂,因為在他看來,該去哪裡學習美德是清清楚楚的,無非仍是去自己的靈魂中。原來,靈魂中不但有道德,而且有理性能力,它能引領我們認識道德。人們之所以過著不道德的生活,是因為沒有運用這個能力,聽任自己處在無知之中。在此意義上,無知就是惡,而美德就是知識。

至於如何運用理性能力來認識道德,蘇格拉底的典型方法是辯證法,亦即亞里士多德視為他的主要貢獻的歸納論證和普遍性定義。比如說,他問你什麼是美德,你舉出正義、節制、勇敢、豪爽等等,他就追問你,你根據什麼把這些不同的東西都稱做美德,迫使你去思考它們的共性,尋求美德本身的定義。為了界定美德,你也許又必須談到正義,他就嘲笑你仍在用美德的一種來定義整個美德。所有這類討論幾乎都不了了之,結果只是使被問者承認對原以為知道的東西其實並不知道,但蘇格拉底也未能為所討論的概念下一個滿意的定義。從邏輯上說,這很好解釋,因為任何一個概念都只能在關係中被界定,並不存在不涉及其他概念的純粹概念。但是,蘇格拉底似乎相信存在著這樣的概念,至少存在著純粹的至高的善,它是一切美德的終極根源和目標。

現在我們可以解釋蘇格拉底式辯證法的真正用意了。他實際上是想告訴人們,人心固有向善的傾向,應該把它喚醒,循此傾向去追尋它的源頭。然而,一旦我們這樣做,便會發現人的理性能力的有限,不可能真正到達那個源頭。只有神能夠認識至高的善,人的理性只能朝那個方向追尋。因此,蘇格拉底說:唯有神是智慧的,人只能說是愛智慧的。不過,能夠追尋就已經是好事,表明靈魂中有一種向上的力量。愛智慧是潛藏在人的靈魂中的最寶貴特質,哲學的作用就是催生這種特質。這便是蘇格拉底以接生婆自居的含義。但哲學家不具備神的智慧,不能提供最後的答案,所以他又說神禁止他生育。

蘇格拉底所尋求的普遍性定義究竟是觀念還是實存,他所說的神究竟是比喻還是實指,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我不想在這裡討論。在我看來,其間的界限是模糊的,他也無意分得太清。他真正要解決的不是理論問題,而是實踐問題,即怎樣正當地生活。宗教家斷言神的絕對存在,哲學家則告訴我們,不管神是否存在,我們都要當做它是存在的那樣生活,關心自己的靈魂,省察自己的人生,重視生活的意義遠過於生活本身。

現在讓我們回到被判了死刑的蘇格拉底身邊,他已經在獄中呆了快一個月了。在此期間,他生活得平靜而愉快,與平時沒有一點不同。在生命的最後時日,他還突發了文藝的興趣,把伊索寓言改寫成韻文,寫了一首阿波羅頌詩。許多富裕朋友想出資幫助他逃亡,均被拒絕,他問道:「你們是否知道有什麼死亡不會降臨的地方?」一個崇拜者訴說:「看到你被這樣不公正地處死,我太受不了。」他反問:「怎麼,難道你希望看到我被公正地處死嗎?」

監禁第二十八天,有人看見那艘催命船已經開過了附近一個城市,他的老朋友克裡托得到消息,天不亮就來到監獄,看見他睡得很香。等他醒來,克裡托作最後的努力,勸他逃亡。他舉出了種種理由,諸如別人會怪自己不盡力,使自己名譽受污,你遺下孤兒,未盡為父的責任,等等,皆被駁斥。蘇格拉底強調,雖然判決是不公正的,但逃亡是毀壞法律,不能以錯還錯,以惡報惡。

第三十天,行刑的通知下達,若干最親近的朋友到獄中訣別。克珊西帕抱著小兒子,正坐在蘇格拉底身邊,看見來人,哭喊起來:「蘇格拉底啊,這是你和朋友們的最後一次談話了!」蘇格拉底馬上讓克裡托找人把她送走。然後,他對朋友們說:「我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談談那邊的事,現在正是時候,也是現在可做的最合適的事。」整篇談話圍繞著死亡主題,大意是——

哲學就是學習死,學習處於死的狀態。真正的哲學家一直在練習死,訓練自己在活著時就保持死的狀態,所以最不怕死。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死無非是靈魂與肉體相脫離,而哲學所追求的正是使靈魂超脫肉體。靈魂不受肉體包括它的慾望和感覺的糾纏,在平靜中生存,只用理性追求真理,它的這種狀態就叫智慧。不過,活著時靈魂完全超脫肉體是不可能的,所以得不到純粹的智慧,唯有死後才能得到。

轉述到這裡,我們不能不提出一個疑問:上述見解要成立,前提是靈魂不隨肉體一同死亡,蘇格拉底相信靈魂不死嗎?似乎是相信的,他作了種種論證,包括:生死互相轉化,靈魂若死滅就不能再轉為生;認識即回憶,證明靈魂在出生之前已存在;靈魂佔有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才有生命,可知靈魂與死不相容。接著他大談靈魂的修煉,輪迴和業報,哲學家的靈魂已經修煉得十分純潔,因此死後將與天神交往。很難相信這是蘇格拉底本人的思想,恐怕多半是柏拉圖從東方教義中聽來而安在老師頭上的。法庭申辯時的一句話透露了蘇格拉底的真實想法:「沒有人知道死後的情形,大家卻怕死,彷彿確知死是最壞境界。我本人絕不害怕和躲避好壞尚不知的境界過於明知是壞的境界。」我們至少可以相信,他是懷著快樂的心情迎接死亡的。人們常把天鵝的絕唱解釋為悲歌,他卻說,它們是預見到另一個世界的幸福就要來臨,所以唱出了生平最歡樂的歌。他的臨終談話正是一曲天鵝的絕唱。

最後的時刻來臨了。克裡托問他:「我們怎麼葬你?」他答:「如果你能抓住我,隨你怎麼葬。」然後對其餘人說:「他以為我只是一會兒就要變成屍體的人,還問怎麼葬我。喝下了毒藥,我就不在這裡了。」說完便去洗澡,回來後,遵照獄吏的囑咐喝下毒藥。眾人一齊哭了起來,他責備道:「你們這些人真沒道理。我把女人都打發走,就為了不讓她們做出這等荒謬的事來。」在嚥氣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克裡托,別忘了向醫藥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獻祭一隻公雞。」這個喜嘲諷的靈魂在脫離他所蔑視的肉體之際,還忍不住要與司肉體治療的神靈開一個玩笑。

蘇格拉底的悲劇就此落下帷幕,柏拉圖在劇終致辭:「在我們所認識的人中,他是最善良、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的確,不管人們對他的學說作何評價,都不能不承認他為後世樹立了人生追求上和人格上的典範。據說在他死後,雅典人懺悔了,給他立了雕像,並且處死了美勒托,驅逐了安尼圖斯。也有人指出,所謂懲處了控告者純屬捏造。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讓我們記住蘇格拉底的遺訓,關心自己的靈魂,度一個有價值的人生。

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