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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擋住我的陽光

公元前323年某一天,亞歷山大大帝在巴比倫英年早逝,年僅三十三歲。同一天,第歐根尼(約公元前412~前323)在科林斯壽終正寢,享年九十。這兩人何其不同:一個是武功赫赫的世界征服者,行宮遍佈歐亞,被萬眾呼為神;另一個是靠乞討為生的窮哲學家,寄身在一隻木桶裡,被市民稱做狗。相同的是,他們都名聲遠揚,是當年希臘世界最有名的兩個人。

在兩千多年後的今天,提起第歐根尼,人們仍會想到亞歷山大,則是因為一個膾炙人口的故事。亞歷山大巡遊某地,遇見正躺著曬太陽的第歐根尼,這位世界之王上前自我介紹:「我是大帝亞歷山大。」哲學家依然躺著,也自報家門:「我是狗兒第歐根尼。」大帝肅然起敬,問:「我有什麼可以為先生效勞的嗎?」哲學家的回答是:「有的,就是——不要擋住我的陽光。」據說亞歷山大事後感歎道:「如果我不是亞歷山大,我就願意做第歐根尼。」

這真是一個可愛的故事,大帝的威嚴和虛心,哲學家的淡泊和驕傲,皆躍然眼前。亞歷山大二十歲登基,征服歐亞成為大帝更晚,推算起來,兩人相遇時,第歐根尼已是垂暮老人了。這位哲學家年輕時的行狀可並不光彩,與淡泊和驕傲才沾不上邊呢。他是西諾柏城邦一個銀行家的兒子,在替父親管理銀行時鑄造偽幣,致使父親入獄而死,自己則被逐出了城邦。這是一個把柄,在他成為哲學家後,人們仍不時提起來羞辱他。他倒也坦然承認,反唇相譏說:「那時候的我正和現在的你們一樣,但你們永遠做不到和現在的我一樣。」前半句強詞奪理,後半句卻是真話。他還說了一句真話:「正是因為流放,我才成了一個哲學家。」緊接著又是一句強詞奪理:「他們判我流放,我判他們留在國內。」

離開西諾柏後,第歐根尼是否還到過別的地方,我們不得而知,反正有一天他來到了雅典。正是在這裡,他找到了一個老師,開始了他的哲學之旅。老師名叫安提斯泰尼,是蘇格拉底的學生。如果說柏拉圖從老師的談話中學到了概念和推理的藝術,把它發展成了一種複雜的觀念哲學,安提斯泰尼則從老師的行為中學到了簡樸生活的原則,把它發展成了一種簡單的人生哲學。對於後世來說,這兩種哲學同樣影響深遠。安提斯泰尼身教重於言教,自己節衣縮食,免費招收貧窮學生,怕苦的學生一律被他的手杖打跑。第歐根尼來拜師時,他也舉起了手杖,沒想到這個強脾氣的青年把腦袋迎了上去,喊道:「打吧,打吧,不會有什麼木頭堅硬到能讓我離開你,只要我相信你有以教我。」拜師自然是成功了,老師更沒想到的是,他創立的犬儒主義哲學在這個曾被拒收的學生手上才成了正果。

我們不知道第歐根尼在雅典活動了多久,只知道他的生活後來發生了一個轉折。在一次航行中,他被海盜俘虜,海盜把他送到克里特的奴隸市場上拍賣。拍賣者問他能做什麼,回答是:「治理人。」看見一個穿著精美長袍的科林斯人,他指著說:「把我賣給這個人吧,他需要一個主人。」又朝那人喊道:「過來吧,你必須服從我。」這個名叫塞尼亞得的人當真把他買下,帶回了科林斯。第歐根尼當起了家庭教師和管家,把家務管得井井有條,教出的孩子個個德才兼備,因此受到了全家人的尊敬。他安於這個角色,一些朋友想為他贖身,被他罵為蠢貨。他的道理是,對於像他這樣的人,身份無所謂,即使身為奴隸,心靈仍是自由的。他在這個家庭裡安度晚年,死後由塞尼亞得的兒子安葬。

犬儒派哲學家主張人應該自己決定死亡的時間和地點,第歐根尼是第一個實踐者。據說他是用斗篷裹緊自己,屏息而死的。他太老了,這家人待他太好了,時間和地點都合適。科林斯人在他的墓前樹一根立柱,柱頂是一隻大理石的狗頭。從前驅逐他的西諾柏人也終於明白,與這位哲學家給母邦帶來的榮耀相比,鑄造偽幣的前科實在是小事一樁,便在家鄉為他建造了一座青銅雕像,銘文寫得很慷慨也很準確:「時間甚至可以摧毀青銅,但永遠不能摧毀你的光榮,因為只有你向凡人指明了最簡單的自足生活之道。」

在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中,歸在第歐根尼名下的有哲學著作十四種,悲劇七種,但拉爾修同時指出,第歐根尼也可能沒有留下任何著作。從他那種露宿乞討的生活方式看,後一種說法似乎更可信。事實上,犬儒派哲學家的確不在乎著書立說,更重視實踐一種生活原則。

如同中國的老子,犬儒派哲學家是最早的文明批判者。他們認為,文明把人類引入了歧途,製造出了一種複雜的因而是錯誤的生活方式。人類應該拋棄文明,回歸自然,遵循自然的啟示,過簡單的也就是正確的生活。第歐根尼尤其譴責對金錢的貪慾,視為萬惡之源。鑒於他曾經鑄造偽幣,我們可以把這看做一種懺悔。彷彿為了找補,他又強調,他最瞧不起那些聲稱蔑視金錢卻又嫉妒富人的人——不知道他是否指當年驅逐他的人。不過,我們或許同意,嫉妒是一塊試金石,最能試出蔑視金錢的真假,嫉妒者的心比誰都更為金錢痛苦。人應該訓練自己達於一種境界,對於物質的快樂真正不動心,甚至從鄙視快樂中得到更大的快樂。蘇格拉底的另一學生阿里斯提波創立享樂主義,他的理論可概括為:「我役物,而不役於物。」一個人不妨享受物質,同時又做到不被物質支配。安提斯泰尼好像不這麼自信,轉而提倡禁慾主義,他的理論可概括為:「我不役物,以免役於物。」一個人一旦習慣於享受物質,離被物質支配就不遠了。兩人好像都有道理,從世間的實例看,安提斯泰尼更有道理一些。無論如何,財富的獲取、保存、使用都是傷神的事情,太容易破壞心境的寧靜。我們對物質的需求愈少,精神上的自由就愈多。第歐根尼喜歡說:「一無所需是神的特權,所需甚少是類神之人的特權。」

犬儒派哲學家是最早的背包客,從安提斯泰尼開始,他們的裝束就有了定式,都是一件斗篷,一根手杖,一個背袋。安提斯泰尼的斗篷還很破爛,以至於蘇格拉底忍不住說:「我透過你斗篷上的破洞看穿了你的虛榮。」相當一些犬儒派哲學家是素食主義者,並且滴酒不沾,只喝冷水。第歐根尼曾經有居室和僕人,僕人逃跑了,他不去追趕,說:「如果僕人離開第歐根尼可以活,而第歐根尼離開僕人卻不能活,未免太荒謬了。」從此不用僕人。盜賊入室,發現他獨自一人,問:「你死了誰把你抬出去埋葬呢?」他回答:「想要房子的人。」後來他連居室也不要了,住在一隻洗澡用的木桶裡,或者對折斗篷為被褥,席地而睡,四處為家。有一回,看見一個小孩用手捧水喝,他自慚在簡樸上還不如孩子,把水杯從背袋裡拿出來扔了。他在鍛煉吃苦方面頗下工夫,夏天鑽進木桶在燙沙上滾動,冬天光腳在雪地上行走,或者長久抱住積雪的雕像,行為很像苦修士,卻又是一個無神論者。

對於這個一心退回自然界的哲學家來說,動物似乎成了簡單生活的楷模。他當真模仿動物,隨地撿取食物,一度還嘗試吃生肉,因為不消化而作罷。他的模仿過了頭,竟至於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慰,還無所謂地說:「這和用揉胃來解除飢餓是一回事。」他振振有詞地為自己的傷風敗俗之行辯護:凡大自然規定的事皆不荒謬,凡不荒謬的事在公共場所做也不荒謬。既然食慾可以公開滿足,性慾有何不可?自然的權威大於習俗,他要以本性對抗習俗。他反對的習俗也包括婚姻,在他眼裡,性是最自然的,婚姻卻完全是多餘的。問他何時結婚合適,回答是:「年輕時太早,年老時太晚。」婚姻往往還是「戰爭之後的結盟」,其中有太多的利益計較。他主張通過自由戀愛和嫖妓來解決性的需要,並且身體力行。有人指責他出入骯髒之處,他答:「太陽也光顧臭水溝,但從未被玷污。」如同柏拉圖和斯多葛派的芝諾一樣,共妻是他贊成的唯一婚姻形式,在這種形式下,財產和子女也必然共有,就斷絕了貪婪的根源。

倘若今天我們遇見第歐根尼,一定會把他當做一個乞丐。他一身乞丐打扮,事實上也經常行乞,一開始是因為貧窮,後來是因為他的哲學。他乞討的口氣也像一個哲學家,基本的台詞是:「如果你給過別人施捨,那也給我吧;如果還沒有,那就從我開始吧。」不過,看來乞討並非總是成功的,至少比不上殘疾人,為此他尖刻地評論道:人們在施捨時之所以厚此薄彼,是「因為他們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變成跛子或瞎子,但從未想到會變成哲學家」。

安提斯泰尼經常在一個以犬命名的運動場與人交談,據說犬儒派得名於此。但是,第歐根尼獲得狗的綽號,大約與此無關,毋寧說是因為他自己的舉止。他從地上撿東西吃,當眾解決性慾,太像一條狗了,以至於像柏拉圖這麼文雅的人也稱他是狗。他有時也欣然自稱是狗,但更多的時候卻憤憤不平。一群男童圍著他,互相叮囑:「當心,別讓他咬著我們。」他尚能克制地說:「不用怕,狗是不吃甜菜根的。」在集市上吃東西,圍觀者喊:「狗!」他就忍不住回罵了:「你們盯著我的食物,你們才是狗!」在一次宴席上,有些人真把他當做狗,不斷把骨頭扔給他,他怒而報復,把一盆湯澆在了他們頭上。對於狗的綽號之來由,他自己給出的最堂皇解釋是:因為他「對施捨者獻媚,對拒絕者狂吠,對無賴狠咬」。其實他的獻媚常藏著譏諷,而遭他吠和咬的人倒真是不少。

犬儒派哲學家不但放浪形骸,而且口無遮攔,對看不慣的人和事極盡挖苦之能事。這成了他們的鮮明特色,以至於在西語中,「犬儒主義者」(cynic)一詞成了普通名詞,亦用來指憤世嫉俗者、玩世不恭者、好挖苦人的人。

安提斯泰尼即已十分蔑視一般人,聽說有許多人在讚揚他,他叫了起來:「老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第歐根尼更是目中無「人」。他常常大白天點著燈籠,在街上邊走邊吆喝:「我在找人。」有人問他在希臘何處見過好人,他回答:沒有,只在個別地方見過好的兒童。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民眾群情亢奮,他有時也會坐在那裡,但似乎只是為了不錯過罵人的好機會。傳令官宣佈冠軍的名字,說這個人戰勝了所有人,他大聲反駁:「不,他戰勝的只是奴隸,我戰勝的才是人。」回家的路上,好奇者打聽參加運動會的人是否很多,他回答:「很多,但沒有一個可以稱作人。」劇院散場,觀眾湧出來,他往裡擠,人問為什麼,他說:「這是我一生都在練習的事情。」他的確一生都在練習逆遵循習俗的大眾而行,不把他們看做人,如入無人之境。

第歐根尼有一張損人的利嘴,一肚子捉弄人的壞心思。一個好面子的人表示想跟他學哲學,他讓那人手提一條金槍魚,跟在他屁股後面穿越大街小巷,羞得那人終於棄魚而逃。一個狗仗人勢的管家帶他參觀主人的豪宅,警告他不得吐痰,他立刻把一口痰吐在那個管家臉上,說:「我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痰盂了。」看見一個懶人讓僕人給自己穿鞋,他說:「依我看,什麼時候你失去了雙手,還讓僕人替你擦鼻涕,才算達到了完滿的幸福。」看見一個輕薄青年衣著考究,他說:「如果為了取悅男人,你是傻瓜,如果為了取悅女人,你是騙子。」看見一個妓女的孩子朝人堆裡扔石頭,他說:「小心,別打著了你父親。」這個促狹鬼太愛惹人,有一個青年必定是被他惹怒了,砸壞了他的大桶。不過,更多的雅典人好像還護著他,替他做了一個新桶,把那個青年鞭打了一頓。這也許是因為,在多數場合,他的刻薄是指向大家都討厭的虛榮自負之輩的。他並不亂咬人,他咬得準確而光明正大。有人問他最厭惡被什麼動物咬,他的回答是:讒言者和諂媚者。

第歐根尼的刀子嘴不但伸向普通人,連柏拉圖也不能倖免。柏拉圖是他的老師的同學,比他大二十多歲,可他挖苦起這位師輩來毫不留情,倒是柏拉圖往往讓他幾分。他到柏拉圖家做客,踩著地毯說:「我踩在了柏拉圖的虛榮心上。」有人指出他乞討,柏拉圖不乞討,他借用《奧德修》中的句子說:柏拉圖討東西時「深深地埋下頭,以致無人能夠聽見」。他經常用一種看上去粗俗的方式與柏拉圖辯論。柏拉圖把人定義為雙足無毛動物,他就把一隻雞的羽毛拔光,拎到講座上說:「這就是柏拉圖所說的人。」針對柏拉圖的理念論,他說:「我看得見桌子和杯子,可是柏拉圖呀,我一點兒也看不見你說的桌子的理念和杯子的理念。」為了反駁愛利亞學派否定運動的觀點,他站起來誇張地到處走動。也許他是故意不按規則出牌,以此解構正在興起的形而上學遊戲。柏拉圖對這個刺頭一定頗感無奈,有人請他對第歐根尼其人下一斷語,他回答:「一個發瘋的蘇格拉底。」

幾乎所有希臘哲學家都看不上大眾宗教,犬儒派哲學家也如此。一個奧菲斯教派祭司告訴安提斯泰尼,教徒死後可獲許多好處,他反問:「你為什麼不趕快死呢?」與此相似,有人也以死後可享特權為由勸第歐根尼入教,他回答道:如果俗人只因入教就享幸福,智者只因不入教就倒霉,死後的世界未免太荒唐了。一次海難的倖存者向神廟獻了許多祭品,第歐根尼對此評論道:「如果是遇難者來獻祭的話,祭品就更多了。」看見一個女子跪在神像前祈禱,他對她說:「善良的女人,神是無處不在的,難道你不怕有一個神就站在你背後,看見你的不雅姿勢嗎?」看見一些夫妻在向神獻祭求子,他問道:「可是你們不想求神保佑他成為怎樣的人嗎?」他常說:「看到醫生、哲學家、領航員,我就覺得人是最聰明的動物,看到釋夢師、占卜家和他們的信徒,以及那些誇耀財富的人,我就覺得人是最愚蠢的動物。」在他看來,在宗教之中,除了美德的實踐,其餘都是迷信。人們往往不知道自己應該要什麼,向神所求的都不是真正的好東西。說到底,德性本身就足以保證幸福,我們為善只應該為了善本身的價值,不應該為了邀神的獎賞或怕神的審判。

讓我們回到第歐根尼與亞歷山大相遇的時刻,他對大帝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話:「不要擋住我的陽光。」現在我們可以對這句話做一點也許不算牽強的詮釋了。人在世上真正需要的是什麼?無非是陽光——陽光是一個象徵,代表自然給予人的基本贈禮,自然規定的人的基本需要,合乎自然的簡樸生活。誰擋住了陽光?亞歷山大——亞歷山大也是一個象徵,代表權力、名聲、財富等一切世人所看重而其實並非必需的東西。不要擋住我的陽光——不要讓功利擋住生命,不要讓習俗擋住本性,不要讓非必需擋住必需,這就是犬儒派留給我們的主要的哲學遺訓。

除了簡樸生活原理外,第歐根尼還有兩個偉大發明。一是「世界公民」。有人問他來自何處,他答:「我是世界公民。」「世界公民」(Cosmopolite)應該讀作「宇宙公民」,「世界」並不限於人類居住的範圍。在他之前,阿那克薩戈拉已把宇宙稱做自己的祖國,第歐根尼也說「唯一的、真正的國家是宇宙」,因此「萬物都是智慧之人的財產」。另一發明是「言論自由」。有人問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是什麼,他的回答便是「言論自由」。在這兩個發明之間也許還有某種聯繫,世界公民當然不會囿於群體利益,而群體利益常是禁止言論自由的主要理由。所以,「不要擋住我的陽光」還可增加一個含義:不要讓政治擋住哲學,不要讓群體利益擋住思想自由。

對於那些想受教育卻不想學哲學的人,安提斯泰尼有一妙比,說他們就好像一個人看上了女主人,為了圖省事卻只向女僕求愛。第歐根尼則直截了當地向他們責問道:「既然你不在意活得好不好,為什麼還要活著呢?」哲學何以能使人活得好呢?依據第歐根尼之例,也許可以這樣來理解——哲學能夠使我們安心地躺在土地上曬太陽,享受身體和心靈的自由,而對一切妨礙我們這樣做的東西說:「不要擋住我的陽光!」

2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