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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骰子的兒童

公元前六世紀左右,在希臘殖民的伊奧尼亞地區有兩個最著名的城邦,一是米利都,一是愛非斯。這兩個城邦都地處繁榮的港口,盛產商人。然而,它們之所以青史留名,則是因為出產了一個比商人稀有得多的品種——哲人。米利都向人類貢獻了最早的哲學家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米尼,史稱米利都學派。比較起來,哲學家在愛非斯就顯得孤單,史無愛非斯學派,只有一位愛非斯的赫拉克利特(公元前535~前475)。

這倒適合赫拉克利特的脾氣,他生性孤傲,不屑與任何人為伍。希臘哲學家講究師承,唯獨他前無導師,後無傳承,彷彿天地間偶然蹦出了這一個人。他自己說,他不是任何人的學生,從自己身上就學到了一切。他也的確不像別的哲學家那樣招收門徒,延續譜系。他一定是一個獨身者,文獻中找不到他曾經結婚的蛛絲馬跡。世俗的一切,包括家庭、財產、名聲、權力,都不在他的眼裡。當時愛非斯處在波斯帝國的統治下,國王大流士一世慕名邀他進宮,他回信謝絕道:「我懼怕顯赫,安於卑微,只要這卑微適宜於我的心靈。」其實他的出身一點兒也不卑微,在愛非斯首屈一指,是城邦的王位繼承人,但他的靈魂更是無比高貴,足以使他藐視人世間一切權力,把王位讓給了他的弟弟。

在赫拉克利特的人際關係中,我們只知道他有過一個好友,名叫赫謨多洛。赫謨多洛是一位政治家,在城邦積極推進恢復梭倫所立法律的事業,結果被愛非斯人驅逐。這件事給赫拉克利特的刺激必定極大,使他對公眾的愚昧和多數的暴力產生了深深的厭惡。針對此事,他悲憤地說:「應該把愛非斯的成年人都吊死,把城邦交給少年人管理,因為他們驅逐了他們中間那個最優秀的人。」也許在這之後,赫拉克利特與全愛非斯人決裂了,過起了離群索居的生活,成了一個隱士。

在愛非斯城郊有一座阿耳忒彌斯神廟,供奉月亮和狩獵女神。赫拉克利特在世時,神廟處在第二次重建之中,這項工程歷時一百二十年,終於建成為早期伊奧尼亞式最壯麗的建築,到那時為止全希臘最大的神殿,被後人列為世界七大奇觀之一。赫拉克利特的隱居所就在這座神廟附近。可以想像,當時由於正在施工,它實際上是一片工地,孩子們便常來這裡玩耍。我們的哲學家也和孩子們一起玩耍,玩得最多的是擲用羊蹠骨做的骰子。在愛非斯人眼裡,一個成年人不幹正事,成天和孩子們一起扔動物骨頭,不啻是瘋子的行徑。於是,全城的人都湧來瞧熱鬧,起哄,嘲笑。這時候,瘋子向喧囂的人群拋出了一句無比輕蔑的話:「無賴,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這豈不比和你們一起搞政治更正當嗎?」阿耳忒彌斯神廟建成後六十餘年即毀於火災,不復存在,而這一句警語卻越過歲月的廢墟,至今仍在我的耳邊迴響。

後來,赫拉克利特越發憤世嫉俗,竟至於不願再看見人類,乾脆躲進了深山,與禽獸為伍,以草根樹皮為食,患了水腫病,在六十歲上死了。

哲學家往往和世俗保持相當的距離,站在這距離之外看俗界世相,或者超然而淡漠,或者豁達而寬容。古希臘哲人大多如此,他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懶得與俗人較真。蘇格拉底雖然在最後時刻不向俗人屈服,從容就義,但平時的態度也十分隨和,最多只是說幾句聰明的挖苦話罷了。哲學家而憤世嫉俗,似乎有失哲人風度。在古希臘,常有城邦驅逐哲學家的事發生,然而,像赫拉克利特這樣自我放逐於城邦的情形卻絕無僅有。縱觀西方哲學史,也能找出少數以憤世嫉俗著稱的哲學家,例如叔本華和尼采,但都遠沒有弄到荒山穴居做野人的地步。在古今哲學家中,赫拉克利特實為憤世嫉俗之最。

赫拉克利特顯然是一個有嚴重精神潔癖的人。他雖然鄙棄了貴族的地位和生活,骨子裡卻是一個貴族主義者。不過,他心目中的貴族完全是精神意義上的。在他看來,區分人的高貴和卑賤的唯一界限是精神,是精神上的優秀或平庸。他明確宣佈,一個優秀的人抵得上一萬人。他還明確宣佈,多數人是壞的,只有極少數人是好的。他所說的優劣好壞僅指靈魂,與身份無關。「最美麗的猴子與人相比也是醜陋的。」我從這句話中聽出的意思是:那些沒有靈魂的傢伙,不管在社會上多麼風光,仍是一副醜相。

赫拉克利特生前有諸多綽號,其中之一是「辱罵群眾的人」。他的確看不起芸芸眾生,在保存下來的不多言論中,有好些是譏諷庸眾的。他說:「如果幸福在於肉體的快感,那麼牛找到草料吃的時候便是幸福的」;「驢子寧要草料不要黃金」;「豬在污泥中取樂」。通常把這些話的含義歸結為價值的相對性,未免膚淺。當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顯然不只是在說牛、驢子和豬,而一定想到了那些除了物質享樂不知幸福為何物的人。庸眾既不諳精神的幸福,亦沒有真正的信仰。他們的所謂信仰,不過是世俗的慾望加上迷信,祭神時所祈求的全是非常實在的回報。即使真有神存在,也決不會如俗人所想像,能夠聽見和滿足他們的世俗慾望。看到人們站在神殿裡向假想的神祈禱,赫拉克利特覺得他們就像在向房子說話一樣愚蠢可笑。他是最早把宗教歸於個人內心生活的思想家之一,宣稱唯有「內心完全淨化的人」才有真信仰,這樣的人擯棄物質的祭祀,僅在獨處中與神交流。

最使赫拉克利特憤恨的是庸眾的沒有頭腦。「多數人對自己所遇到的事情不作思考,即使受到教訓後也不明白,雖然自以為明白。」人們基本上是人云亦云,「相信街頭賣唱的人」,受意見的支配,而意見不過是「兒戲」。更可悲的是,在普遍的無知之中,人們不以無知為恥,反以為榮。常常可以看見這樣的人,他們腦中只有一些流行的觀念和淺薄的常識,偏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中當做創見宣佈出來。彷彿是針對他們,赫拉克利特說:「掩蓋自己的無知要比公開表露好些。」理由不言而喻:無知而謙卑表明還知恥,無知而狂妄則是徹頭徹尾的無恥了。

在赫拉克利特看來,多數人的靈魂是蒙昧的。不過,公平地說,他倒並不認為他們先天就是如此。他明確地說:「理性能力是靈魂所固有的」,「人人都有認識自己和健全思考的能力」。然而,人們不去發展靈魂中這種最寶貴的能力,運用它認識世界的真理,反而任其荒廢,甘願生活在內部和外部的黑暗之中。靈魂蒙昧的人如同行屍走肉,用一句諺語來說,便是「人雖在場卻不在場」,在場的只是軀體,不在場的是靈魂。沒有靈魂的引導,眼睛和耳朵就成了壞的見證,只會對真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他們既不懂得怎樣聽,也不懂得怎樣說」,「即使聽見了,也不理解,就像聾子一樣」。上帝不給你頭腦倒也罷了,可恨的是給了你頭腦而你偏不用,仍像沒有頭腦一樣地活著。赫拉克利特實在是恨鐵不成鋼。鐵本來是可以成為鋼的,所以才恨鐵不成鋼,沒有人會恨廢料不成鋼。可是,看來許多鐵已與廢料無異,不可能成為鋼了。赫拉克利特經常用醒和睡作譬。舉目四望,他是唯一的醒者,眾人皆昏睡,喚也喚不醒。最後,他終於絕望了,拋棄了這些昏睡者,也拋棄了人類。

赫拉克利特不但蔑視群眾,還蔑視在他之前和與他同時的所有哲學家。倘若他活到今天,我相信他還會蔑視在他之後的絕大多數哲學家。在他眼裡,希臘自荷馬以來幾乎沒有一個智慧的人。在說出「博學不能使人智慧」這句名言之後,他把赫西俄德、畢達哥拉斯、塞諾芬尼舉做了例子。聽了許多同時代人的講演,他斷定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何為智慧。那麼,究竟什麼是智慧呢?他說就是「認識那駕馭並貫穿一切的思想」,簡要地說,就是「認識一切是一」。這聽起來好像一點兒也不新鮮。尋找多中之一,原是哲學的題中應有之義,自泰勒斯以來,包括被他舉作不智慧典型的畢達哥拉斯、塞諾芬尼在內,哲學家們都在做這件事。赫拉克利特的獨特之處在哪裡?

一切皆變,生命無常,這是人類生存所面臨的一個基本事實。這個事實給人類生存的意義打上了問號,而人類之所以需要哲學,正是為了擺脫這個問號。絕大多數哲學家的辦法是,在變易背後尋找一個不變的東西,名之為本原、本體、實體、本質等等,並據此把變易貶為現象。正是在這一點上,赫拉克利特顯示了他的與眾不同。他對變易極其敏感,任何靜止的假象都騙不了他,他眼中的世界是一條永不停息的河流,人不能兩次踏進去,甚至不能一次踏進去,因為在踏進的瞬間它已發生變化。他不但只看見變易,而且相信感官的證據,也只承認變易。即使從整體上把握,世界也仍是一個無始無終的變化過程。變是唯一的不變之事,在變的背後並不存在一個不變之物。所謂「一切是一」中的「一」,不是一個超越於變化的實體,而就是這個永恆的變化過程。當赫拉克利特用「永恆的活火」來稱呼這個過程時,應該說是找到了一個確切的象徵。火不是實體,而是燃燒和熄滅,作用和過程。「永恆的活火」就是永恆的變易,無始無終的創造和毀滅。總之,變易是世界的唯一真理,除了變易,別無所有。

可是,對於人類來說,這樣一種世界觀豈不太可怕了一些?如果變易就是一切,世界沒有一個穩定的核心,一個我們可以寄予希望的彼岸,我們如何還有生活下去的信心?一個人持有這樣的世界觀,就不可避免地會厭世,看破了一切暫時之物的無價值。赫拉克利特也許就是這樣。我聽見他說出了一句冷酷的話:「時間是一個玩骰子的兒童,兒童掌握著王權!」如此看來,當他在阿耳忒彌斯神廟旁和孩子們一起玩骰子時,他哪裡是在遊戲,簡直是在從事一種「行為哲學」。我彷彿看見他以鄙夷的目光望著圍觀的愛非斯人,又越過圍觀者望著人類,冷笑道:人類呵,你們吃著,喝著,繁殖著,傾軋著,還搞什麼政治,自以為是世界的主人。殊不知你們的命運都掌握在一個任性的孩子手裡,這孩子就是時間,它像玩骰子一樣玩弄著你們的命運,使你們忽輸忽贏,乍悲乍喜,玩厭了一代人,又去玩新的一代,世世代代的人都要被他玩弄,被他拋棄……

然而,對於這同一句話,有一個哲學家聽出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意思。跨越兩千多年的時空,尼采在赫拉克利特身上找到了他的唯一的哲學知己。他相信,當赫拉克利特和頑童們遊戲時,心中所想的是宇宙大頑童宙斯的遊戲。作為永恆變易過程的宇宙,它就是一個大頑童,創造著也破壞著,創造和破壞都是它的遊戲,它在萬古歲月中以這遊戲自娛。我們如果感受到了它的遊戲的快樂,就不會為生存的短暫而悲哀了。一切暫時之物都是有價值的,按照尼采的說法,即是審美的價值,因為孩子在遊戲時就是藝術家,遊戲的快樂就是審美的快樂。

有道理嗎?也許有一點兒。永恆的活火對於我們的生存既是判決,又是辯護。它判決我們的生存注定是暫時的,斷絕了通往永恆的一切路徑。同時,正因為它廢除了彼岸,也就宣告無須等到天國或來世,就在此時此刻,我們的生存已經屬於永恆,是宇宙永恆變易過程的一個片段。然而,即便如此,做永恆活火的一朵瞬間熄滅的火苗,這算什麼安慰呢?事實上,我在赫拉克利特身上並沒有發現所謂的審美快樂,毋寧說他是冷漠的。他超出人類無限遠,面對人類彷彿只是面對著幻象,以至於尼采也把他比喻為「一顆沒有大氣層的星辰」。對於我來說,赫拉克利特的世界觀是可信而不可愛的,因為我不可能成為玩骰子的宇宙大頑童本人,又不甘心只在它某一次擲骰子的手勢中旋生旋滅。

「那個在德爾斐廟裡發佈讖語的大神既不挑明,也不遮掩,而只是用隱喻暗示。」赫拉克利特如是說。其實他自己與阿波羅神有著相同的愛好。

赫拉克利特著述不多,據說只有一部,不像後來的希臘哲學家,幾乎個個是寫作狂,作品清單一開百八十部。流傳下來的則更少,皆格言式,被稱為殘篇,但我相信那就是他本來的寫作形式。大約因為料定無人能讀懂,他把作品藏在阿耳忒彌斯神廟裡,秘不示人。身後不久,這些作品流散開來,使他獲得了晦澀哲人的名號。蘇格拉底讀到過,承認自己只讀懂了一部分,但意識到了這是一個寶藏,對歐裡庇得斯說,若要領會其中妙處,就必須「像一個潛水探寶者那樣深入到它的底部去」。亞里士多德也讀到過,他的嚴格的修辭學頭腦卻接受不了這些神諭式的文字,抱怨讀不懂甚至無法斷句。

從保存下來的文字看,其實不可一概而論。其中,有一些十分通俗明白,例如:「不要對重要的事情過早下判斷。」「獲得好名譽的捷徑是做好人。」「在變化中得到休息;服侍同一個主人是疲勞的。」有一些言簡意賅,耐人尋味,例如:「我尋找過我自己。」「性格就是命運。」還有一些就很費猜測了,例如:「靈魂在地獄裡嗅著。」「凡是在地上爬行的東西,都被神的鞭子趕到牧場上去。」其間明晦的差別,顯然是因為話題的不同,本來簡單的就不要故弄玄虛,本來深奧的就無法直白。不過,無論哪一種情況,我們都看到,共同的特點是簡練。第歐根尼·拉爾修輯錄的赫氏言行是後世瞭解這位哲學家的最主要來源之一,他雖也談及了人們對其文風的非議,但仍讚揚道:「他的表達的簡潔有力是無與倫比的。」這是公正的評價,在相當程度上至今仍然適用。我們至少可以把赫拉克利特看做西方哲學中格言體的始祖,而把奧勒留、帕斯卡爾、尼采等人看做他的優秀的繼承者。

就哲學寫作而言,我認為簡練是一個基本要求。簡練所追求的正是不晦澀,即用最準確因而也就是最少而精的語言表達已經想清楚的道理。不能做到簡練,往往是因為思想本來不清晰,或者缺乏捕捉準確語言的能力,於是不得不說許多廢話。更壞的是故弄玄虛,用最複雜的語言說最貧乏的內容,雲山霧罩之下其實空無一物,轉彎抹角之後終於撲了一空。然而,在不動腦子的讀者眼裡,簡練很容易被看做晦澀。這也正是赫拉克利特的命運。簡練之所以必要,理由之一恰恰是要讓這樣的讀者看不懂,防止他們把作者的深思熟慮翻譯成他們的日常俗見。一個珍愛自己思想的哲學家應該這樣寫作:一方面,努力讓那些精緻的耳朵聽懂每一句話,另一方面,決不為了讓那些粗糙的耳朵聽懂——它們反正聽不懂——而多說一句不必要的話。如此寫出的作品,其風格必是簡練的。

在涉及某些最深奧的真理時,晦澀也許是不可避免的。赫拉克利特說:「自然喜歡躲藏起來。」這句話本身是隱喻,同時也闡釋了隱喻的理由。我從中聽出了兩層含義:第一,自然是頑皮的,喜歡和尋找它的人捉迷藏;第二,自然是羞怯的,不喜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在接近自然的奧秘時,一個好的哲人應當懷有兩種心情,既像孩子一樣天真好奇,又像戀人一樣體貼小心。他知道真理是不易被捉到,更不可被說透的。真理躲藏在人類語言之外的地方,於是他只好說隱喻。

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