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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由的起源

自由雖然在純粹哲學概念中排在第一位,但是我們仍然可以追溯它的起源,它是人的一種本質特性。我們可以從人類的起源來追溯它的起源;然後,描述它的歷史;再然後,劃分它的譜系,所謂譜系,就是它的層次高低。通過這三個步驟,我們可以接近自由的本質。自由的本質不可定義,但是我們可以接近它、靠近它。下面將分三個方面來回答自由是什麼的問題:一個是自由的起源,一個是自由的歷史,再一個就是自由的譜系。先看自由的起源。

通常我們講,自由有廣義的自由和狹義的自由,自由是多層次的,或者是有多層含義的。狹義的自由,當然是指我們人都是自由的,這是人和其他動物(因而也和其他萬物)的一種本質區別,就是人是自由的,而其他萬物都是不自由的。我們通常講,人是活的,東西是死的。至於廣義的自由,那就很廣泛了,因為廣義的自由涉及我們對萬物的類比、隱喻,還有引申的含義,推廣開來可以擴展到萬物身上。有時候,我們覺得自然界也是有自由的,自然萬物都在自由地生長,特別是生物界,生物都在自由地生長。但是無機物有沒有自由呢?無機物好像也有自由,物理學上面有「自由落體」一說。當然我們知道,那只是一種借用,或者說是一種類比,真正說來,起碼我們認為無機物是沒有自由的。為什麼說無機物沒有自由呢?因為無機物沒有「自」。什麼是「自」?我們前面已經講到了,在漢語裡面,講「自我」、「自己」的時候,其中的「自」起源於鼻子,就是指最初開始的地方。但是在自然界裡面,無機界是無始無終的,它沒有任何地方是開始,在沒有生物的自然界,你不會找到任何地方有一個開始;唯獨有機體、生物,每個有機體都是以自身為開始的,它具有自我保持的特性,有一種內在的目的,它的一切行動或生長變化都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所以,「自」這個概念是專屬於有機物的,有機物具有一種自我組織能力,自己組織自己,植物是由自己而生長的,動物則是由自己而行動的。因此,我們通常認為有機物可以有「自」,當然它的「自」與人的「自」還是不一樣的。

上一次,我們講到了自由的起源問題,以及它在自然界中的擴展和引申。自由的起源肯定要追溯到人在自然界中的起源,因為人是自然界的產物,作為唯物主義者,這是我們公認的一個前提。但是,我們經常把自由設想為自然界本身所具有的。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樣說也沒有錯,人本身既然是自然界的最高產物,人有自由就相當於自然界畢竟有自由了。但是除了人之外,自然界中還有其他動物,還有植物、無機物。有時候,我們會通過類比的方式把自由附會到自然物身上。我們上次講到無機物,雖然我們也講「自由落體」這樣一些概念,但是無機物自始至終都沒有「自」,也就是沒有開始的地方。如果自然界全是無機物,那麼它從哪裡開始呢?它沒有目的,沒有起點。我們把一個物體從高處落下來稱為「自由落體」,這並不是當真的。只是在它降落的過程中沒有受到任何東西阻攔,我們就把它叫作「自由落體」,好像它是自己要落下來,有種自由意志一樣。古代的亞里士多德、現代的叔本華,都把某種目的或者意志賦予自由落體,但是伽利略已經把這種解釋徹底推翻了,他認為那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

那麼,自然界有沒有「自」呢?自然界也有「自」,像生物界,植物、動物都是有機體,每個有機體都是以自身為開始的。講到有機體就會想到有機體的誕生和死亡,有機體的誕生就是「自」的產生,「自」的產生就表明它是有目的的,它把它的一生安排在以自己為中心的合目的的過程之中,把它周圍的環境用作它生存繁衍的手段。這個時候,我們把自由附會到植物、動物身上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有機物是有一個「自」的。有機物是有organic的,organic就是組織性、有組織的,這是它本來的意思,我們把它翻譯成「有機的」,有機的就是組織起來的。如何組織起來呢?就是以它自己為中心。每一個有機體、每一個生命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組織自己,它把自己的各個環節組織起來,為自己的生存服務。所以,有組織的有機生物才可以有一個「自」,才可以由自己而行動。我們講「自由」就是由著自己行動,這種「由著自己」在生物界裡面是可以說的,因為它已經有一個自己了,它可以按照自己的目的來行動了。

但是嚴格說起來,有機體的自由也是我們人看出來的,也是我們人將它們擬人化的結果。從生物學和動物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一個有機體,我們找不到它有什麼目的意識,有什麼預先主動的安排。如果說它有什麼目的,那也是大自然給它安排好了的一種本能。它並沒有目的意識,並沒有為了要完成一個目的而去有意識地維護自己,它的本能就是這樣,它被安排成這樣了。所以,它們的自由也是我們人看出來的。我們通過擬人化把我們的自由意識推廣到動物、植物身上,我們說它們「要」長成這樣,是「為了」達到什麼樣的生存目的,甚至推廣到整個自然界身上,於是我們形成了「造化」這樣一個概念。「造化」就是說,好像自然界是一個工匠、一個設計師,它有一個目的,有一個想要創造出自然產品並將它們安排得出神入化這樣一個宏偉的目標。這種擬人的眼光是人所不可能避免的,我們看任何事物都免不了要帶上擬人的眼光。這方面前面已經舉了很多例子,像物理學裡的那些概念都是通過擬人化的類比而建立起來的,力的概念就像是我們用了力氣,慣性的概念就像是我們平常免不了會懶惰,等等。我們用這樣一種人的體驗和眼光來看待萬物,所以我們看到的世界是一種人化的世界,或者擬人化的世界。不要說這是一種錯誤或者是一種幻覺,再科學的眼光其實也免不了擬人化。

在詩歌裡面,擬人化的詩性思維運用得最多,如果用詩化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一切都像是有目的的。例如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裡面說:「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在毛澤東眼裡,萬類霜天都在「競自由」。這首詞寫得好!在人的眼睛裡面,萬物都有對自由的追求。但是具體的客觀事物是怎麼樣的,這要由各門自然科學來研究、分析,這種分析用不著自由的概念,自由概念在這裡只會對科學研究造成干擾。不過不管怎麼分析,我們還是免不了用這種眼光來看世界,不論是無機物、動物、植物還是人,我們都可以用這種眼光來看。這首詞也涉及無機物,「橘子洲頭」、「湘江」都是無機物,植物有「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動物有「鷹擊長空,魚翔淺底」,人呢,是「百舸爭流」,都在裡面。這是我們看待人、看待世界的一種真實的眼光。

儘管我們並不認為自然物比如這個那個動物能意識到自身的自由,但是我們的確可以採取這種眼光,把整個自然界看作是有自由的。為什麼我們能夠採取這種眼光?這不是毫無道理的,不完全是詩人的一種幻想。事實上,人就是從無機物到有機物,從植物到動物,從這個宇宙中發展出來的,人是自然界的最高花朵。我們前面講到人是自然界最高級的部分,這個最高級的部分恰好反映出自然界最內在的本質,越是高級的自然物越是反映出自然界更本質、更深刻的層次,因為它全部都是從自然界本身來的,沒有任何別的來源。所以人的大腦思維,包括人的自由意志,就反映出自然本身固有的、最深刻的本質。當然是自然界一步步發展到人的階段,才能把人的自由發展出來。所以馬克思說,「自然向人生存」,把整個自然界看成從無機物向人一步一步生成或形成的一個過程。那麼,自然界作為一個包含人在內的整體,就可以看作是以人、人的自由為目的。因為人就是自然界,人不但是自然界產生的,而且是自然界最根本、最深刻的本質的一種展現,所以人的自由就可以代表自然界的自由。

當然,在人之前的有機生命,我們可以把它看作人的自由的前提,因為人要有自由首先要有「自」,而這個「自」首先是在有機體那裡出現的。自由就是不受其他東西束縛,那就必須要有「自」和「他」之間的區別,要劃出一條界線來。而泥巴、水、空氣等,是沒有這條界線的,但是在植物和動物裡面已經明顯表示出這種不同,甚至從單細胞生物的細胞膜開始就明顯劃分開了內部和外部這樣一種區別。所以在動植物身上和一般生物身上,已經為人的自由奠定了一定的自然基礎。

要追溯的話,實際上在自然界裡面已經有了自由的基礎,凡是不能在狹義的方面稱為自由的,都可以稱為自由的基礎。因此,今天講的生態保護、環境保護,實際上是把自由本身和自由的基礎看成了一個整體。最高層次的環境保護就是保護動物,因為動物離我們最近;當然也有植物保護,甚至礦物保護,比如某個火山遺跡、某個地形、某個地貌……但是最能夠直接讓人感動的就是保護動物,而且越是跟人生活在一起的、越是人類的朋友的,我們越要保護它。

這是一個不斷向人靠近的等級階梯,其中的關鍵就是「自」的紐帶。在無機物裡面還沒有「自」,但是在植物、動物中已經開始出現了「自」,有機體開始有了「自」和「他」的區分。因此,有機體在一定的意義上已經是「依自不依他」,依照自己來採取行動,而不是完全依靠外界、聽憑外界對自己的作用,甚至它可以抵抗外界對它的不利影響,可以擺脫其他事物對它的約束。

有機體雖然已經有了「依自不依他」這種結構,但與人的自由還是有根本區別的。絕對來說,它還是要「依他」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依著自己、發展自己,但從根本上來說還是要依賴整個自然環境,以及大自然給它規定的本能。從進化論來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是動物界的規律。也就是說,是「天擇」,是大自然在選擇它,而它自己是沒有辦法擇的,只能適應,所以叫「適者生存」。你能適應外界的環境,那你就能存活,否則,你就只能滅亡。所以這樣一種天擇,是在動物之外、在植物之外,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選擇它。動植物自己是盲目的,它不可能把這種天擇納入到它自己的目的,它所依靠的就是本能。動物的行動是受本能支配的,所以它沒有能動性,也沒有創造性。當然它有偶然性,比如基因突變,以及靈感突發,但關鍵是它不具有能動性和創造性。動物已經開始有了任意性,但動物的任意性都是以它的本能為邊界的,動物從來都不做那種用本能無法解釋的事情。包括一些小動物、幼仔,它們做的一些遊戲,好像是沒有什麼目的,好像就是為了好玩,我們看著也覺得挺好玩的,但它們是有目的的,遊戲就是為了它們將來能夠適應各種各樣的生存環境,要訓練它們的體能和靈活性。這都可以用本能來加以解釋。

而人就完全不同了,人可以異想天開、胡思亂想,甚至不是為了將來的謀生,只是一些毫無利用價值的念頭,而且他能夠把這種胡思亂想付諸行動,於是人就有了創造性和想像力。高等動物也有一定的想像力,但人的想像力是創造性的想像力,所以人能夠產生語言和思維,可以在一個普遍性和超越性的層面來設定自己的目的。比如說,你將來要成為音樂家,不是為了謀生,很多音樂家窮困潦倒,但是你將來一定要搞音樂,不講成名成家。要是講要成一個什麼家,那就俗了,那就是帶有功利性了。有的時候你沒有功利性,你就是喜歡這個,寧可窮困一生,就是憑自己的興趣來做,完全是超越一切功利的。所以人的目的往往很難全都用本能來加以解釋,有時候是完全超越一切慾望的,甚至有時候是超越求生的本能的。比如魏晉時期的嵇康,他臨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就是彈一曲《廣陵散》,彈完之後把琴一摔,說「廣陵散於今絕矣」 !然後,從容就義。小孩子在受教育的時候也可能會有這種想法:我將來要像某某那樣,殺身成仁,捨生取義。

那麼人的自由和動物的任意,這個區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們前面講到了人類的起源——人猿之別。人類的起源在於製造、使用和攜帶工具,由這樣的符號結構,產生出人類的理性與自我意識;因此,動物的一種本能性的慾望,經過長期的進化和演化,憑借自我意識而在人類這裡提升到了意志。這個意志和慾望就不一樣了。我們前面已經提到了,動物也是有慾望的,但是它沒有意志。動物沒有意志,它只有慾望,可能有很強烈的慾望,但這個慾望是隨機的。比如它餓了就知道要吃,一旦滿足了,就沒有慾望了。獅子吃飽了以後就躺在那裡睡大覺,哪怕是有羚羊從它身邊經過,它也不去追,因為它已經吃飽了。所以它的慾望是隨機的,隨著本能的滿足而消失。但意志是一貫的,不是說你吃飽了就不去幹活了,吃飽了就是為了幹活嘛!所以它是有步驟地堅持一個長遠的目的,雖然也要滿足自己的慾望,但不一定是眼前的慾望。因為人有理性,他要設定一個長期性、普遍性的目的。我們說一個人沒有意志力,那就是說,他做事總是不能夠堅持。怎樣才能夠堅持呢?必須有一種理性來設定自己的長期目標,並以此來控制自己的慾望和行為。這樣一來,人就有了自由的餘地,能夠擺脫眼前的需要對自己的誘惑而從長計議,也就是說,意志使人有了自由籌劃的餘地,自由和意志是分不開的。如果沒有理性的籌劃,意志就會退化為慾望,退化為本能,也就失去自由了。

那麼什麼是自由呢?自由首先表現為生命活動,但這種生命活動是有意識的,是自覺的。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專門談到「有意識的生命活動」,也就是「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他說,「有意識的生命活動直接把人跟動物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只是由於這個緣故,他的活動才是自由的活動。」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的特性,其他動物沒有。在這種生命活動中,包括他的需要、慾望,在追求的過程中,必須是有意識的、自覺的,也就是有意志貫穿其中的,他是由自己的意志安排好,然後將自己的意志作為法則貫穿下來、執行下來的。這樣一種生命活動才是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所以這就不是單純的慾望,更不是本能了。當然首先要有慾望,要有衝動,不能撇開慾望、衝動,如果沒有慾望、衝動,也就談不上自由了。自由包含意志,但這個意志還是由慾望提升上來的,所以它還包含慾望,只是慾望由理性掌控著,不是隨機的,而是服從原則。我要去做一件事,雖然它是由我的理性控制的,但還是要有衝動、要有熱情,特別想達到那個目的,這才能夠做成功。在這裡面,意志既有感性的色彩,同時也有理性的原則。我們經常一談到意志好像就完全是理性的,你的意志堅強,好像就可以不顧感性了,你設置了一個目的,就要按照那個規範去做。但是如果你沒有慾望、沒有衝動、沒有熱情,那麼你是堅持不下去的,所以這裡面還是有慾望和衝動的。但光有慾望和衝動又是不夠的,沒有理性的制約,你還會受到偶然情況的捉弄,你要學會超越這些偶然情況,才能自由地行動。對於慾望來說,自由同時對它又是一種克制;有慾望、有衝動,但是這個慾望和衝動是要受到克制和制約的,這才叫自覺的。

我們經常會以為,如果慾望不加克制,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那就是自由了,其實這是不對的,那只是慾望而已。自由其實一開始體現出來的就是對慾望的控制,當然這個控制不等於取消,它還是有慾望,但是要控制它、制約它。比如,最早的勞動就是對慾望的控制。就連動物對慾望也有一定的控制,只不過那種控制是依靠本能,依靠狹隘的經驗。比如,在它上過一次當的地方,它就不會輕易吞食誘餌了。動物靠本能來限制它的慾望,而人靠意志和理性來克制他的慾望。比如,人在吃飽的時候,為了生存,還不能休息,還要去幹活,乃至吃飽了就是為了去幹活,這就是理性為意志設定的目的,它使人能夠想到今後的事,居安思危,未雨綢繆。還有克制食慾,早期人類肯定想放開肚子吃一頓,但是不能,為什麼不能?因為這些糧食是留作種子用的,把種子吃了,明年吃什麼?這就必須用意志來控制了,要量入為出,每天定量,而且有一個東西是專用的,誰也不能動,那是專門裝種子的。還有打魚、狩獵,漁獵的時候往往要留下一些誘餌,那也是不能夠用掉的。再就是原始人的祭祀,祭祀要奉獻、犧牲,那些也是不能夠隨便吃掉或者享用掉的。所以勞動一開始就對慾望有一個控制,那才叫作勞動,那是有計劃的,只有這麼多糧食,一年有多少天,一天能夠吃多少,必須計劃好。這充分體現出人的生命活動一開始就是自由策劃的,是對自然的一種超越,也是對本能的一種超越。如果按照原始人的自然本能,那點糧食根本不夠吃,幾天就把它吃光了,但是他們計劃非要用這點糧食維持到某個時候,比如維持到新糧成熟,或者魚汛到來,那就接上氣了,整個部落才能夠繼續生存下去,否則就會餓死。所以這是對自然本能的一種超越。

但是除了這樣一種克制以外,勞動也是一種創造過程。自由更明顯地還體現為一種創造性,也就是人能夠創造出自然界裡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前面我們講到了工具,那是自然界所沒有的,怎樣才能夠製造出自然界從來沒有過的東西?我們現在考古挖掘,把工具挖出來,一看就知道,這是人造的工具,因為上面有人打造過的痕跡,哪怕是舊石器時代的工具也是經過打造的,自然界哪能生成這樣的東西呢?那是生成不了的。所以勞動一開始就具有創造性,這種創造性也是對自然的超越,這是一種外在的超越。前面講的對自己本能的超越是一種內在的超越。你控制自己,你的食慾、享受欲以及你的懶惰的休息的願望,這些東西你都要克制,你不能休息,你現在還得去幹活……這是對自然本能的超越。那麼對自然界外在的超越,就在於創造出自然從來沒有過的東西,或者是自然中從來不會有的東西。如果沒有人,自然界永遠不會有這些東西,哪怕只是一些粗糙的石器,更不用說我們今天的技術,飛機、電視機、網絡等。這都是自然界從來沒有過的,都是通過人類的勞動創造出來的。

所以,自由的超越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內在的超越;一個是外在的超越。而在這兩者之中,首先是對內在的超越構成了自由的源頭。有了內在超越,才會有外在超越。比如,人把石器進行那樣的加工,這是要耗費精力而暫時得不到補償的,有那閒工夫不如睡一覺解解乏,但是人有遠見就會知道「磨刀不誤砍柴工」的道理,就會克制自己的懶惰。內在超越是最根本的,它構成了超越自然的源頭。真正的自由,可以歸結為在一個普遍理性的層次上面制約並駕馭我們的慾望。當然,駕馭我們的慾望也包括滿足我們的慾望,慾望最開始就是要滿足,但是如果你不駕馭自己的慾望,你就可能被自然界消滅掉,在自然界之中你就無法生存,你會被別的更強大的動物種群所消滅——你會成為其他動物的食物。所以,你必須駕馭自己的慾望,這是為了滿足你更大的願望,你犧牲一點,獲得的更多,兩利相權取其重,丟一條小魚去釣更大的魚,丟一頭小羊羔去捕獲一頭猛獸……這都是犧牲一點點慾望,獲得更大的滿足。所以駕馭慾望包含滿足更大的慾望,這個滿足與動物的直接滿足是不一樣的,是在普遍性的層面上有計劃地克制人的慾望、規劃人的慾望,通過克制慾望、規劃慾望,滿足幾十倍的更大的慾望。

迄今為止,在這個地球上,人類是最成功的一種動物,就在於他能夠超越暫時的慾望而看得更遠、眼光更廣闊、想得更長久更周到,而動物一般是比較「近視」的。動物也有聰明的,但是,它聰明不過人,人總是比它算計得更遠。一般來說,動物只要看到它想要的就會撲上去,把它吃掉。它不會像人一樣,設計一個機關來捕捉動物。所以人憑借自己的理性,成了萬物之靈長,就是因為他的技巧、遠見以及欺騙能力、設計陷阱的能力、普遍設想的想像力。他會設想一個場景,怎樣捕獲動物;如果沒有捕獲到、失敗了,他會總結經驗,設想這個動物為什麼沒上圈套,下次再設計一個更加巧妙的陷阱,等等。這些都是基於理性,在這個基礎之上來克服暫時的願望,來滿足自己長遠的願望,他具有這種能力。

由於具有這種理性能力,人在自己的日常勞動中,在狩獵、種植、捕魚、採集等活動中,已經體現了克制眼前慾望的能力;而一旦他掌握了這種能力,他就具有了超越一切慾望的創造力。他既然已經可以克制某一個慾望,那麼原則上,他就可以超越一切慾望,他就可以做一些完全沒有確定目的的事情,或者做一些在一般人看來毫無意義的事情,做一些完全是「吃飽了撐著」的事情。最初的克制能力是在克制的框架之內的,如果他是為了更長遠的目的,一般人不會對他說三道四,而會認為他這樣做是「有目的的」,甚至會佩服他。我們今天仍然有這種例子,看到一個人天天埋頭讀書,我們就會想起「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古話,覺得他將來是要成大事的;但如果發現他並不是為了將來考大學,也不是為了成名成家,他就只是為了「好玩」,那麼這個人就是「沒有出息」了,我們就會說他還不如去打工掙幾個錢了。但是實際上,人的自由創造力正是體現在這裡,體現在他不把滿足自己現實的慾望當作自己的目的,而是一種「無目的的合目的性」。

因為人的超越能力一旦形成,就具有了全面超越的可能性,就不只是可以有限超越,即超越暫時的某個慾望,而且可以無限超越,也就是超越所有的慾望。他可以不是為了滿足更多的慾望,而是根本不考慮任何慾望,純粹為了精神的創造或者精神的享受。精神不能當飯吃,精神也不能當衣穿,確實是這樣。但是如果一個人把自己的慾望轉向精神的創造,那麼這種慾望的滿足往往比任何慾望的滿足都要強烈、都要高。比如獻身於藝術、搞發明創造,人們對這些常常是看不起的,這些有什麼用?你讓我畫些花花草草,將來有什麼出息?發明創造,中國歷來認為是「奇技淫巧」,帶有很強的貶義——說一個人不老實,老想偷懶耍滑,所以就發明一些偷懶的辦法,就說這是「奇技淫巧」,或者譁眾取寵。至於純粹為了好奇而仰望星空,那是這個人吃飽了沒事幹。但實際上,科學和哲學都是從這裡發展出來的。再就是,道德達到崇高的層次,也會顯出某種完全超功利的性質,人們甚至可以克制自己求生的慾望來成全某種道德理想,如我們剛才講的殺身成仁、捨生取義。

所有這些都屬於超越的精神,是全面超越慾望功利的精神,但是這種全面超越的精神是從勞動本身的機制中引申出來的。勞動本身有一種機制,是超越眼前的利益,只不過它是為了將來更大的利益。既然它已經具有了這樣一種超越眼前利益的能力,只須把這種能力作為理性的原則擴展開來,普遍化為超越一切利益的能力,就直接提升到精神的高度了。這兩個層次的能力都是超出具體事物之上,而去探求更高的東西。無論更高的東西用來做什麼,至少已經有這種能力了。於是從通過克制慾望來實現更大的慾望這樣一種機制中,培育了能夠克制所有的慾望而追求更高的精神目的這樣一種能力。所以只要我們培育克制慾望的能力,我們就有了很大的餘地,不僅僅可以滿足更大的慾望,而且可以在理性的基礎上從事完全超功利的真善美的精神事業,這就可以真正幹大事而不是干小事了。你學一門手藝來謀生,那是干小事業;你不是為了個人的謀生,而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或者為了天下人的溫飽,那就是幹大事了。為人類謀利益,這個目的算是很大了,但仍然是利益。除此之外,還有更大、更有超越性的事業,那就是科學、藝術、道德這樣一些精神的事業、自由的事業。當然,科學、藝術、道德最後都可以對人類有好處,人類受惠於這些東西。知識就是力量,藝術就是技術,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道德就更不用說了,道德和法制給老百姓帶來的利益是不可估量的。但它們本身並不是借助這些好的效益才成為人類的目標;相反,有些人根本沒有考慮到用這些東西給人類帶來利益,卻能毫無保留、無怨無悔地為之獻身。例如愛因斯坦,他想過他的科學研究能夠給老百姓帶來多少GDP嗎?有人說袁隆平的身價好幾十個億,把袁隆平氣壞了,他說我的身價能用好幾十個億來衡量嗎?科學是無價的!同樣,藝術也是無價的。我們今天在拍賣市場上可以看到很多藝術品已經上億了——國畫以前是很賣不出價的——甚至當代畫家的國畫也已經上億了,這是大大提高了藝術的價值。但是畫家畫畫的時候想到過他的畫值多少錢沒有?如果想到這一點,他還能畫得動嗎?單純為了錢畫出來的畫恰好就不值錢了。道德也是這樣,正是有一批人不計後果,為道德而道德,為正義而生,為自由而死,才促進了人類道德的進步。這樣一些目標就是「真、善、美」的目標,就是超越一切利益之上的目標,也才是真正的自由的目標,為自由而自由的目標。

自由是從這裡產生的,但是它當初的超越性還是從很現實的人類的生命活動、勞動生產中萌發的,從人類的製造、使用和攜帶工具裡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樣人類就從自己生命活動的歷史中一步一步產生出超越能力和創造能力,超越自我、超越自然界,在自然界裡面創造出從來沒有過的東西。這就是自由的起源,如果要追溯的話,可以追溯到這裡。盧梭當年說過:「人生而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人生而自由,人有這個能力,所以人生而自由是他的使命,人應該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出來,來完成這個使命。人生而自由,這是人的本質的可能性,但是又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就是說人的這種本質、這樣一種使命,並不能保證人處處都自由,而恰好說明人有這種本質,才能不斷地追求自由。有的哲學家把自由看作人的一種負擔,像存在主義者薩特所說,人注定是自由的,逃都逃不掉。自由是人的命,你想不自由還不行,你想不承認還不行。所以人注定了必須去追求自由,這樣才是一個現實的人。你生來是自由的,但是你還不是一個自由人,只有在追求自由的過程中,在實現你生來的本質、實現你生來的使命的過程之中,你才會成為一個現實的自由人。一個現實的自由人就是在那種枷鎖中不斷去追求自由的人,你戴著枷鎖,但是你要拚命地去掙脫枷鎖、追求自己的自由,這恰好說明了一個現實的自由的人就是一個不自由的人。你無時不在枷鎖中,你才要去追求自由,才要去擺脫枷鎖。有句俗話說:「哪裡有自由,哪裡就是我的祖國。」但是有一位詩人說了一句反話:「哪裡有不自由,哪裡就是我的祖國。」就是在不自由的地方,我才有充分的動力去追求自由,那裡才有我的事業,才是我的「祖國」。

人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但人畢竟是在自由之中,這種自由是更高層次的自由,也就是一種「追求自由的自由」。反過來,一個安於不自由的人、一個自願去做奴隸的人,也必須要為自己的受奴役而負責,不要抱怨別人。有些人自己安於做奴隸,然後每天還抱怨,抱怨主人給他的待遇不夠好;你要他反抗,哎,那不行,他馬上就會去報告主人了。其實他原本是可以自由的,但是他選擇了不自由,那就要怪他自己了,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你自己選擇了當奴隸,你抱怨什麼呢?沒什麼可抱怨的。所以他只是可能的自由人,但他還不是自由的,他實際上是一個奴隸。一個現實的自由人和一個可能的自由人,這兩者是天壤之別。現實的自由人就是要用行動去破除他的枷鎖,即便這個枷鎖永遠也破除不了,一層又一層,破除了外在的枷鎖又有新的枷鎖,但是他不斷地努力,這就不錯。雖然都是處在枷鎖之中,但是現實的自由人在不斷地解脫枷鎖、突破枷鎖,變得越來越自由。而僅僅是可能的自由人,他認同他的枷鎖,覺得這枷鎖很舒服,甚至很光彩、值得炫耀,他把自己禁錮起來,他的自由仍然停留在沉睡狀態之中。這就導致了一種差距,而這種差距呈現為一個歷史過程。人追求自由是一個歷史過程,從不自由到自由。人生來自由的意思是,人生來就具有追求自由的自由,而這恰好意味著人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因為只有在枷鎖中,才必須去追求自由。這就是盧梭那句話的辯證含義,它並不是兩句話,而是一句話,是同一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