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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善與惡」、「好與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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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人們理應感謝英國心理學家們(2)所做的迄今惟一的探索道德發生史的嘗試。——他們連同其自身給我們留下了不小的疑團;我要承認,他們自身就是活生生的疑團,他們甚至因此比他們的論著更為本質——他們本身就很有意思!這些英國心理學家——他們究竟要幹什麼?人們發現他們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從事同樣的工作,即把我們內心世界的partie honteuse(3)暴露出來,並且在當中尋找真正有效用的、引領性的、對於發展具有關鍵意義的東西,而這正是人的理智自尊所最不希望發現的部分(譬如,習慣的vis inertiae(4),健忘,一種盲目和偶然的觀念網絡和觀念機制(5),或者是某種純粹的被動性,機械性,生物反射性,物理分子以及徹底的愚鈍)——究竟是什麼驅使這些心理學家徑直走向這條道路的?難道是一種人類所具有的秘密的、惡毒的、卑鄙的、或許人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自我貶低本能?或者是一種悲觀的猜疑,是對失望的、黯然失色的,業已變得憤憤不平和簡單幼稚的理想主義者的懷疑?抑或是對基督教(和柏拉圖)(6)一種渺小的、隱秘的,〔258〕或許從未跨過意識門檻的敵視和憎恨?也許是對陌生的事物、對令人頭疼的悖論、對存在本身的可疑與荒誕的一種貪婪的嗜好?或者,最後——這是一種綜合的東西,其中既有一些卑鄙惡劣,也有一些陰鬱灰暗,既有一些反基督教的傾向,也有一些對異域調味品的渴望和需求?……但有人對我說,這些人簡直就像一群衰老的、冷血的、乏味的青蛙,它們在人的身旁爬行跳躍,並且爬進、跳進了人體內部,就好像在它們自己的天地裡——在一個沼澤裡——那樣得心應手。我並不願意聽到,而且更不會相信這種論調;如果允許人在不可能知情的情況下表達願望,那麼,我衷心希望他們的情況恰恰與此相反,——希望這些靈魂的研究者與用顯微鏡觀察靈魂的人從根本上是勇敢、大度、驕傲的動物,他們懂得抑制自己的感情和痛楚,並且業已把自己培養成了能夠為真理而犧牲一切心願的人——為了任何真理,甚至是為了樸素的、苦澀的、醜陋的、令人厭惡的、非基督教的、不道德的真理……因為確實存在著這樣的真理。

2(7)

在這些研究道德的歷史學者那裡,支配他們精神的可能是一些善良的精靈。向這些精靈們致以崇高敬意!然而,遺憾的是,這些精靈自身卻缺乏歷史精神(8),而他們恰恰遭到了所有支配歷史的善良精靈們的遺棄!從本質上而言,這些精靈們的思維與陳舊的哲人習俗一樣,都是非歷史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當他們試圖確定「善」這一概念兼判斷的起源時,其道德譜系之拙劣從一開始就暴露無遺。他們曉諭眾人說:「人們最初是從無私行為的服務對像方面,也就是該行為對服務對像有用的角度來讚許這一無私行為的,並稱其為『好』(9);後來人們〔259〕忘記了這種讚許的起源,同時由於無私的行為在習慣上(10)總是被讚揚為好,因此它也就直接被認為是好的——就好像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好的一樣。」人們立刻看到:第一段引言就已經包含了那些過於敏感的英國心理學家們全部的典型特徵,——我們發現了「有用」、「忘記」、「習慣」和結尾處的「謬誤」等詞語,所有這一切統統都被用來支撐某種聲望,而迄今為止,上等人一直都自豪於擁有此種聲望,就好像擁有某種人類的特權一般。此種自豪理應被羞辱,此種聲望理應被貶值:但這一點是否已經實現了呢?……首先,目前在我看來,這種理論很顯然是在錯誤的地方尋找和設定「好」這一概念的原初發生地:對「好」的判斷並非起源於那些受益於「善行」的人! 事實上,那些「好人」自己才是這一判斷的起源,也就是說那些高貴的、有權勢的、上層的和高尚的人們認為並判定,他們自身以及他們的行為是好的,即屬於第一等級的,與他們相對的則是低下的、下賤的、卑劣的群氓。他們從這種保持等級差別的激情(11)中為自己獲取了創造價值並彰顯這些價值的權利:行為的有用性跟他們有什麼關係!最高級別的價值判斷就是要確定等級並突出等級,而對於這樣一種迸發的激情而言,有利性的觀點恰恰是極其陌生且不合時宜的:這種激情正是在這裡遭遇到了那種以工於心計、錙銖必較為前提的低級熱情的對立——不是一次,不是例外,而是永久。高貴的激情和保持等級差別的激情,正如所言,這就是某個上等的統治階層在與低賤階層、「下等人」發生關係時所具有的持續的、主導性的總體感覺與基本感覺——這就是「好」與「壞」相對立的起源。〔260〕(主人擁有賜名的權利,而這一權利後來逐漸發展到,人們允許自己將語言的起源本身理解為統治者的權力表達:他們說:「這叫什麼,那叫什麼」,他們用聲音給每一物、每一事打上烙印,並通過這種方式似乎要將它們佔為己有。)正是因為這樣的起源,所以「好」這個詞從一開始就與「無私的」行為完全沒有必然的聯繫:那只是那些道德譜系學家的迷信而已。只有到了貴族的價值判斷走向衰亡的時期,「自私」與「無私」的尖銳對立才逐漸被強加給人的良知,——用我的話說,這是一種群體本能,這種本能伴隨著上述對立而最終獲得了表達自己(也可以是不斷表達自己)的機會。然後又經過了很長時間,這種本能才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主宰,道德的聲望才與上述對立緊密結合在一起(例如,如今的歐洲正是這樣:現在占主導地位的就是這樣一種偏見,它把「道德的」、「無私的」、「公正的」視為同等價值的概念,而它在人們頭腦中的影響力已經可以與某種「固定觀念」和腦部疾病相媲美)。

3

其次,那種關於「好」的價值判斷起源的假設是沒有歷史依據的,即使對此完全拋開不談,該假設本身也包含了心理學上的荒謬。據說,無私行為的有用性是其得到讚揚的本源,而該本源卻又被人忘記了:——怎麼可能會發生忘記的情況呢?難道是這種行為的有用性曾在某一時期中斷過?情況恰恰相反:這種有用性在任何時代都是習以為常的,並且總是不斷地被人重新強調;〔261〕因此,它不是從意識中消失了,不是被忘記了,而是肯定越來越清晰地烙印在意識中。而另外一種與之相反的理論則比它不知道要理性多少倍(但是也不會更為真實——),例如,其代表人物赫伯特·斯賓塞(12)認為:「好」的概念與「有用」、「實用」等概念在本質上是相通的,於是人類在「好」與「壞」的判斷中,恰恰就是對人類那些關於有利—實用與有害—不實用的經驗進行了總結和確認,這些經驗是未被遺忘和無法遺忘的。按照這種理論,「好」就是自古以來被證明為有用的東西:因此,可以斷言其具有「最高級別」的和「自在自為」的價值效用。如上所述,這種解釋的思路是錯誤的,但是至少這種解釋本身是理性的,並且在心理學上是站得住腳的。

4(13)

有一個問題的提出為我指明了正確的道路,那就是,用各種不同語言表達出來的「好」這個指稱在語源學(14)方面究竟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在這裡我發現,這些指稱統統都可以回溯到同一個概念的轉化上,——普遍來看,無論哪裡,「高貴」、「高尚」都是社會等級意義上的根本概念,由此就必然轉化出具有「心靈高貴」和「高尚」等含義的「好」,具有「心靈崇高」和「心靈擁有特權」等含義的「好」:而這種演化總是與另一種演化並行發展的,即「卑賤」、「粗俗」、「低等」等詞彙最終被轉化成「壞」這一概念。對於後一種情況而言,最有說服力的例子就是德文單詞「壞」(schlecht)本身:它與「樸素」(schlicht)曾是通用的概念——試比較「schlechtweg」〔直截了當地,直譯:樸素的道路〕和「schlechterdings」〔實在地,直譯:樸素的東西〕兩個單詞——它最初指稱的就是樸素的男子,〔262〕當時的人們還不會用懷疑的眼神斜睨這樣的粗鄙男子,而只是用來指稱高貴者的對立面。直到很久以後,大約是在三十年戰爭(15)時期,這個詞的含義才轉移到了今天通用的含義。——對我來說,這一點似乎是對道德譜系的一個本質性的洞見;而這一洞見之所以這麼晚才被發現,就在於現代世界內部的民主性偏見對所有起源問題都施加了阻礙性的影響。這裡還需要稍加指出的是,這種影響甚至還滲透到表面上看來最客觀的自然科學和生理學領域。臭名昭著的巴克爾案例(16)表明,這種偏見一旦失控到了仇恨的地步,它尤其會對道德與歷史造成多麼大的危害。來自英國的現代精神中的平民主義(17)再次在它的故土上爆發,激烈得如同一座岩漿迸發的火山,並且伴隨著迄今為止所有火山都曾發出過的那種令人掃興的、音量過大的、庸俗粗鄙的鼓噪。——

5

至於我們的問題,人們則完全有理由稱之為一個安靜的問題,並且有選擇性地只針對少數聽眾。在我們的問題上,人們可以懷著很大的興趣確定,在那些指稱「好」的言語和詞根中已經多次透露出一種主要差別,而高貴者正是據此感覺自己是上等人。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或許只是簡單地按照自己在權力上的優勢稱呼自己(如「強有力者」,「主人」,「主宰」),或者用這一優勢最為明顯的表徵來稱呼自己,例如「富人」、「佔有者」(這就是「arya」(18)一詞的意思,而在伊朗語和斯拉夫語中也有與之相應的含義)。但是,他們也按照一種典型的特性稱呼自己:這也正是我們在本文所涉及的情況。例如,他們稱謂自己是〔263〕「真誠的人」:開此先河的人是古希臘貴族,其代言人就是來自邁加拉的詩人忒奧格尼斯(19)(20)。表達這個意思的單詞(21),從其詞根來看表示一個人,這個人存在著,他有實在性,他是真的,他是真實的;而後伴隨著一次主觀的轉折,真實的人就被稱為了真誠的人:在這個概念發生轉變的階段,這個詞變為了貴族的流行詞和標誌語,而且完完全全過渡為「貴族的」這一含義,以便與忒奧格尼斯(22)所認為和描述的那些喜歡說謊的粗鄙之人相區別,——直到貴族階層衰落之後,這個詞最終只剩下了指稱「心靈高貴」的含義,同時該詞也變得成熟和受人歡迎了。在(23)以及在(24)這兩個詞(兩者都與(25)一詞相對,即平民之意)當中,都強調了膽怯:這或許算是一個暗示,人們可以沿著這個方向來尋找那個具有多重含義的單詞的語源學來源。而拉丁文中的malus(26)(我把它與(27)一詞相提並論)可以表示粗鄙的人,同樣也可以表示深膚色的人,尤其是黑頭髮的人(「hic niger est——」(28)),即在雅利安人之前生活在意大利的居民,他們與後來成為統治者的金黃頭髮的雅利安征服者種族最明顯的區別就是顏色;而凱爾特語則至少為我提供了正好與之相吻合的情況——fin(29)(比如Fin-Gal這個名字),這是用來表示貴族的單詞,最後被用來表示善者、高貴者、純潔者,而它最初的含義則是金色頭髮,也就是與那些深膚色、黑頭髮的土著有明顯的區別。順便說一句,凱爾特人是純粹的金髮人種;有人錯誤地把細緻的德國人種分佈圖上那些明顯屬於深色頭髮的居民區域同凱爾特人的後裔或混血聯繫在一起,就連菲爾紹夫(30)也還在這樣做:在這些地方居住的應當是雅利安人之前的德國居民。(同樣的情況差不多適用於整個歐洲:從根本上說,被征服的種族最終還是在那裡〔264〕佔了上風,在顏色上,在顱骨偏短上,或許還在智識和社會的本能上:有誰贊同我們如下的觀點:現代民主制度,更為現代的無政府主義(31),尤其是歐洲所有的社會主義者(32)現在都一致偏好的那種最原始的社會形式「公社」(33),這些難道不都基本上意味著一個無比震顫的尾音嗎?——征服者和主人種族——雅利安人甚至在生理上也處於劣勢?……)我相信拉丁文單詞bonus(34)可以解釋為武士:前提是,我可以擁有充足的理由把bonus追溯到更古老的單詞duonus(試比較bellum(35) = duellum = duen-lum,在我看來,duonus這個詞在這幾個詞中似乎得到了保留)。所以,bonus就可以解釋為挑撥離間、製造紛爭(duo)的人,也就是武士:現在人們看到了,在古羅馬是什麼形成了一個人的「好」。而我們德意志自己的「好」(Gut)呢:它的含義難道不就是「像神一樣的人」(den Gottlichen),或來自「神聖種族」的人(den Mann 「gottlichen Geschlechts」)嗎?抑或是應當與哥特人(Gothen)(36)的民族名稱(最初也是貴族的名稱)相吻合?此種猜測的理由在此不再贅述。

6

政治優越的觀念總是引起一種精神優越的觀念,這一規則暫時還沒有例外(雖然存在著出現例外的動因)。所以當祭司階層是社會最高等級時,他們就會喜歡一種能夠提醒別人其祭司職能的稱號來作為他們共同的名稱。例如,在這種情況下,「純潔」(rein)與「不純潔」(unrein)作為等級的標誌而第一次被對立起來;同樣在此基礎上後來發展出了不再具有等級意義的的「好」與「壞」的觀念。應當提醒人們的是,不要一開始就過於嚴肅、過於廣義、甚至過於象徵性地理解「純潔」與「不純潔」之類的概念:從最初來看,古人的一切概念〔265〕都具有我們幾乎無法想像的粗糙、笨拙、淺薄、狹隘、直接,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它們是非象徵性的。「純潔的人」最初只是指這樣的人,他洗臉洗澡,拒絕食用某些會導致皮膚疾病的食品,不和低等民族的骯髒婦女睡覺,厭惡流血——僅此而已,也僅此而已!而另一方面,就高度祭司化的貴族階層的整體本質而言,當然可以解釋清楚,為什麼恰恰是在人類的早期,價值對立能夠以一種危險的方式被內在化和尖銳化;事實上,正是這種價值對立最終在人與人之間製造了鴻溝,就連具有自由精神的阿喀琉斯(37)也不能毫無畏懼地逾越這些鴻溝。某些不健康的東西從一開始就存在於這些祭司貴族之中,存在於該階層普遍的習慣中,這些習慣使得他們遠離行動,部分人會冥思苦想,部分人則會表現為情感爆發,其結果就是所有時代的祭司們幾乎都不可避免地患上了傳染性的腸道疾病和神經衰弱症;然而,他們自己又發明了什麼東西來醫治自身的疾病呢?——人們不得不說,他們的醫治方法,其最終效果要比它理應治療的疾病還要危險百倍。至今整個人類都還在忍受這些祭司的愚蠢療法的後果!試想一下那些飲食療法(禁葷食),齋戒,性生活節制,逃亡「進入荒漠」(38)(維爾·米切爾式的與世隔離(39),當然這裡沒有相關的致肥療法和過度營養,雖然後者包含了最有效的方法,能夠醫治禁慾理想中產生的一切癔病(40))。此外,還有祭司們全部的形而上學,它們仇視感官,使人變得懶惰和狡詐;他們按照苦行僧(41)和婆羅門(42)的方式進行自我催眠——在這個意義上,梵與催眠時使用的玻璃紐扣和固定念頭所起到的作用是一樣的——〔266〕,他們最終還會具有過於明顯的普遍的厭倦情緒,厭倦他們的猛藥療法,即虛無(或者說上帝:——那種與上帝結成一種unio mystica(43)的需求也就是佛教徒所渴求的進入虛無狀態,即涅槃(44)——僅此而已!(45))在祭司們那裡,一切都變得更危險了,不僅是醫療方法和治療技巧,而且還有高傲,復仇,機敏,放蕩,愛情,統治欲,美德,疾病;——這裡還有必要加以補充的是:人的,或祭司們的這種存在方式本質上是非常危險的,但正是在這一危險的存在方式的基礎上,人才真正成為一種有趣的動物,而人的靈魂也正是在這裡獲得了更高意義上的深度,並且變得邪惡——這正是迄今為止人優越於其他動物的兩個基本表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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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或許已然猜出,祭司的價值方式是多麼輕易地脫離了騎士—貴族的價值方式,然後繼續向其對立面發展;尤其是每當祭司階層與武士階層互相嫉妒、不願妥協的時候,都是引起這種趨向的動因。騎士—貴族的價值判斷有其前提,這就是強壯有力的體魄,勃發的、富餘的、滿溢而出的健康,以及以保持體魄健康為條件的戰爭、冒險、狩獵、舞蹈、競賽,還有所有包含強壯、自由與樂觀的行為。而正如我們業已看到的那樣,祭司—高貴者的價值方式有著與此不同的前提:有關戰爭的一切東西對他們來說都糟糕透了!眾所周知,祭司們是最邪惡的敵人——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他們是最虛弱無能的。由於虛弱無能,〔267〕他們所滋生的仇恨既暴烈又可怕,而且最富有才智,也最為陰險歹毒。世界史上所有偉大的仇恨者都是祭司,而且是最具聰明機智的仇恨者:——與祭司的復仇智慧相比,所有其他的聰明才智都不值一哂。假如沒有這些無能者提供的智慧進入歷史,那整個人類歷史就是一個蠢物:——我們馬上就會舉出最大的例子。塵世中所有反對「高貴者」、「強權者」、「主人」、「掌權者」的行動都無法與猶太人在這方面的所作所為相提並論:猶太人,那個祭司化的民族(46),善於僅僅通過徹底改變他們的敵人和專制者的價值觀,也就是通過一個最精神性的復仇行動,而使他們向自己賠禮道歉。僅此一點,就與一個祭司化的民族相吻合,與一個將祭司化的復仇慾望潛藏最深的民族相符合。猶太人曾是這樣的一個民族,他們以一種令人恐懼的邏輯性,勇敢地改變了貴族的價值方程式(善=高貴的=強有力的=美麗的=幸福的=受神寵愛的),並且懷著最深的仇恨(虛弱無能的仇恨),用牙齒將這一改變緊緊咬住:「惟有困苦者才是善人;惟有窮人、虛弱無能的人、下等人才是善人;惟有忍受折磨的人、遭受貧困的人、病人、醜陋的人,才是惟一虔誠的人,惟一篤信上帝的人,惟有他們才配享受天堂裡的至樂。——你們卻相反,你們這些高貴者和強力者,你們永遠都是惡人、殘忍的人、淫蕩的人、貪婪的人、不信上帝的人,你們將永遠遭受不幸,受到詛咒,並將罰入地獄!」……人們都知道,是誰繼承了猶太人這種顛覆的價值觀(47)……這是猶太人提出的最具根本意義的戰爭宣言,其中所包含的巨大的,也特別具有災難性後果的主動精神會讓我回憶起我在另外一個場合所講過的話〔268〕(《善惡的彼岸》第118頁)(48)——即猶太人是道德上的奴隸起義的始作俑者:那場兩千年前的起義今天之所以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僅僅因為它——成功了……

8

——然而你們沒有聽懂嗎?你們沒有注意到某個需要兩千年的歲月才能取得成功的東西?……這是不足為怪的:一切長期的事物都很難受人注意,也很難被觀察與縱覽。但是,這件事卻是個大事件:從復仇和仇恨的樹幹中,從這株猶太式仇恨的樹幹中——這是一種最深刻和最精細的仇恨,因為它能創造理想,改變價值,地球上從未有過與之類似的東西——生長出一種同樣不可比擬的東西,那就是一種新型的愛,它是所有愛的方式中最深刻和最精細的:——難道從其他哪種樹幹中能夠生長出這樣的愛嗎?……但是,人們切不要錯誤地以為,這種愛的勃發是對報仇的渴望的真正否定,是猶太式仇恨的反面!不,真相恰恰與之相反!這種愛生發於仇恨的樹幹,是這棵樹的樹冠,是勝利的、在最純淨的明媚與陽光下逐漸展開的樹冠,而在陽光和高度的王國中,樹冠以迫切的慾望追逐著上述仇恨的目標、勝利、戰利品和其他誘惑,而仇恨的樹根也以同樣的迫切慾望在一切具有深度並且邪惡的事物中越陷越深,越來越貪婪。拿撒勒的耶穌,人格化的愛之福音,這位為窮人、病人、罪人帶來極樂和勝利的「救世主」——他難道不正是最為神秘可怕且最難抗拒的一種誘惑形式嗎?這條誘惑而曲折的道路通往的不正是猶太人的價值〔269〕,以及理想的革新嗎?以色列不正是通過這位「救世主」,這個以色列表面上的敵人和終結者,所指引的曲折道路才達到了他們那精細的復仇慾望的最終目標的嗎?以色列不得不親自在全世界面前把他復仇的真正工具像死敵一樣予以否認,並且將其釘在十字架上,以便「全世界」,即以色列的所有敵人,能夠不加考慮地吞下這個誘餌,這難道不算是真正偉大的復仇政治中隱秘陰險的策略嗎,這難道不是一種具有遠見、秘密隱蔽、緩慢進行、提前謀劃的復仇嗎?就算用盡其才智中所有的陰險詭詐,人們難道還能設想出比這更為危險的誘餌嗎?難道有什麼東西能夠在使人上當、入迷、麻醉和墮落的力量上可以與那個「神聖的十字架」的象徵相抗衡,可以與「十字架上的神」這個令人恐怖的悖論相彷彿,可以與上帝為了拯救人類而選擇將自己釘在十字架上那種極端的、超乎想像的殘忍所代表的神秘性相提並論?……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以色列「sub hoc signo」(49)用它的復仇和改變所有價值的方式一再戰勝了迄今為止的其他一切理想,一切更高貴的理想。——

9

——「您還在奢談什麼更高貴的理想!讓我們順應這個事實吧:這個民族取得了勝利——或者叫『奴隸』,或者叫『群氓』,或者叫『民眾』,或者隨您怎麼稱呼他們——反正猶太人做到了這一步,那就這樣吧!從未有哪個民族擁有比這個更具世界歷史意義的使命。『主人』被打敗了;卑賤者的道德取得了勝利。有人或許會把這一勝利看作一種血液中毒(該勝利將各個種族混合在了一起)——對此,我並不反對;毫無疑問,人類業已中毒了。『拯救』人類〔270〕(即拯救『主人』)的目的正在順利進行;一切都明顯地被猶太化,或者基督化,或者群氓化了(用什麼詞語稱呼又有什麼關係呢!)。這種毒害人類全身肌體的過程似乎不可遏制,從現在起,其速度和步驟甚至可以越來越緩慢、越來越精緻、越來越不易察覺和越來越審慎周到——反正有的是時間……從這個意圖來看,今天的教會是否還有什麼必要的任務,或者說還有什麼存在下去的權利嗎?或者人們是否可以捨棄教會?這是必然會有的疑問。教會似乎是在阻止和遏制這個毒害的過程,而不是加速它的蔓延?現在看來,這也許就是教會的可用之處……可以肯定的是,教會實在是有點粗俗和土氣,這與一種更為文雅的智慧和真正現代的口味是格格不入的。難道教會至少不應該稍微精細一點嗎?……教會今天疏遠的人多於它所誘惑的人……假如沒有教會,我們當中有誰能成為自由的精神(50)?是教會使我們反感,而不是它的毒素……除了教會以外,我們也是很熱愛這種毒素的……」——這是一個具有「自由精神」的人針對我的講話所做的結束語,正如裡面所充分顯露的那樣,他是一個誠實的動物,而且是一個民主主義者;他一直在傾聽我的演講,並且不能忍受我的沉默。對我而言,在這個問題上有很多需要保持沉默的東西。——

10

道德上的奴隸起義開始於(51)怨恨(52)本身變得富有創造性,並且產生價值的時候:這種怨恨來自於這樣的人物,他們無法用行動做出真正的反應,而只會通過幻想中的復仇獲得補償。一切高尚的道德均來自於一種勝利般的自我肯定,而奴隸道德從一開始就對「外在」、「他者」、「非我」加以否認:這種〔271〕否定就是奴隸道德的創造性行動。這種顛倒的價值目標的設定——其方向必然是向外,而不是反過來指向自己——恰恰屬於這種怨恨:奴隸道德的形成首先總是需要一個對立的外部世界,從生理學上講,它需要外部的刺激才能有所行動,——他的行動從根本上講就是一種反應。而高貴的價值方式正好與此相反:它的行動和成長都是自發的,它尋求其對立面,僅僅是為了用更加感激與更加讚頌的方式來對自我加以肯定,——它的否定概念,如「下等的」、「卑賤的」、「壞的」等,與它本身肯定性的基本概念相比較而言,只是後來形成的、蒼白的對照圖像,它那肯定性的基本概念裡完完全全充滿了生命和激情:「我們是高貴者,我們是好人,我們是俊美的,我們是幸福的!」假如高貴的價值方式有過錯,強暴現實,那麼,上述情況應當是發生在它尚未充分瞭解的領域,甚至可以說,它出於矜持與自我保護而拒絕對該領域進行真正的認識:在它所輕視的領域,也就是卑賤者和下等民族的領域,它也許會做出錯誤的判斷;而另外一方面,人們應當仔細權衡,不管怎樣,這種蔑視的、驕傲的、優越的情緒——雖然我們設定它偽造了蔑視的圖景——也遠遠無法與虛弱無能者帶著壓抑的仇恨向其對手(當然是in effigie(53))進行報復的那種虛偽相比。事實上,在這種蔑視中存在著太多疏忽和輕率,並且夾雜著太多罔顧和急躁,甚至還有太多與生俱來的樂觀情緒,以至於他們無法將其對像變成真正的諷刺畫和醜陋危險的怪物。例如,人們總是可以聽到希臘貴族在所有言語中所加進的那些近乎善意友好的口吻和語氣,他們藉此拉開與下等民族的距離;類似憐憫、關懷、寬容之類的情緒始終攪和在一起,而且還包裹上了糖衣,以至於到了最後,幾乎所有〔272〕適用於卑賤者的詞彙最終只剩下「不幸的」、「可憐的」一類的表達(試比較(54),(55),(56),(57),後面兩個詞的本意是把卑賤者表達為勞動奴隸和馱載牲畜)——另一方面,「壞的」、「下等的」、「不幸的」等詞彙也從未停止過,用一種以「不幸的」為主導的音色,最後在希臘人的耳朵裡匯成統一的調門:這是古老的、更加高尚的貴族價值方式的遺產,即使在蔑視對方時也不會否認這一點。(古典語文學家們可以注意一下,(58),(59),(60),(61),(62)等詞是在什麼含義的情況下被使用。)而「出身高貴者」對自己的感覺就是「幸福的人」,他們不會先去觀察自己的敵人,而後人為地構造自己的幸福,或者在某些情況下說服,甚至騙取別人相信自己幸福(所有懷有怨恨的人都習慣於這樣做);他們同樣知道,他們作為充滿過多力量的人就必然是積極的人,他們不會把行動與幸福相分離——在他們那裡,行動必定會帶來幸福((63)一詞的起源正是出於此)——至於那些虛弱無能的人、壓抑的人以及感染了有毒情感和仇視情感的人,所有這些都與他們那個層次的「幸福」截然相反,在後者那裡,幸福在本質上只能被動地出現,即表現為麻醉、沉迷、安寧、和睦、「猶太教安息日」(64)、頤養性情和舒展四肢。高貴的人生活得真誠而且坦然((65),即「貴族出身」一詞,側重於「真誠正直」的細微含義,而且也很有可能同時側重於「天真」的含義);而懷有怨恨的人既不真誠也不天真,甚至對自己也不誠實和直率。他的靈魂喜歡偷窺;他的精神喜歡暗角、幽徑和後門,所有晦暗的事情都引起他的興趣,讓他認為那是屬於他自己的世界,他很安全,讓他提神醒腦;他擅長沉默、記恨和等待,善於暫時地卑躬屈膝、忍辱負重。這樣懷有怨恨的種族〔273〕最終必然比其他高貴的種族更聰明,而且它還以完全不同的程度尊崇聰明:即把聰明看作首要的生存條件;而對高貴的人來說,聰明不過是他們在品嚐奢侈和高雅時本身就輕易獲得的一種比較細膩的怪味而已:——聰明在這裡早已不那麼至關重要了,它既不像那種調節性的無意識本能能夠提供完美的功能性保護,甚至也不如某種非聰明,也就是無論面對危險,還是面對敵人時都勇猛直前,而且比不上那些憤怒、愛情、敬畏、感激、報復等狂熱的情感爆發,所有時代那些高貴的靈魂都曾在情感爆發問題上重新認識了自己。如果高貴的人心理也出現了怨恨,那麼這怨恨也會立刻通過某個反應而得到發洩並且耗盡,所以他不會中怨恨的毒:而在另一方面,如果說在不計其數的情況下,怨恨對於所有弱者和無能者來說是不可避免的話,那麼在高貴的人身上卻壓根不會出現。高貴的人甚至不會長時間地對敵人、對不幸、對不當行為耿耿於懷——這是天性強大和充實的標誌,這種天性裡包含著豐富的塑造力、複製力、治癒力,還有讓人忘卻的力量(這方面的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現代世界的米拉博(66),他記不住別人對他的侮辱和誹謗,所以也不存在原諒別人的問題,因為他——已經忘記了)。這樣的人身軀一震就可以抖掉身上無數的蛆蟲,而在別人那裡,這些蛆蟲卻會鑽進他們的身體。可以斷定的是,只有這裡,在地球上只有這裡,才可能存在真正的所謂「愛仇敵」(67)。一個高貴的人會對他的敵人抱有如此多的敬畏呀!——這樣的敬畏就是通往愛的一座橋樑……他是為了自己的緣故而需要敵人,他把這種需求當做是對他的獎賞;他只能容忍這樣的敵人,即身上沒有任何需要蔑視的地方,而且值得備受尊敬的敵人!(68)但與之相反,人們還是像懷有怨恨的人一樣構想出來了自己的敵人——〔274〕這就是他們的行為,他們的創造:他設想出了「邪惡的敵人」,即「惡人」,並且把這當作基本概念,還以此為出發點,他又設想出了該概念的心理遺存(Nachbild)兼對立面,即「善人」——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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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貴者的情況與此正好相反,他預先自發地從自身出發構想出「好」這一基本概念,然後才由此引申出一個關於「壞」的想像!這個起源於高貴的「壞」和那種來自於專門炮製無限仇恨的大鍋的「惡」:前者只是一種模仿,是附帶產生的東西,是一種補充色調,而後者卻與此相反,它是本源,是起點,是奴隸道德構想中真正的行動——「壞」與「惡」這兩個表面上都是同一個概念「好」的反義詞,但它們是多麼不同啊!然而,事實上並不存在同一個「好」的概念:人們更多地需要捫心自問,誰才是「邪惡」的,這裡說的是怨恨道德意義上的「惡」。最嚴格的回答是:就是另外一種道德意義上的那些「好人」,高貴的人,有權勢的人,統治者,只不過他們被怨恨的有毒眼睛改變了顏色、改變了含義、改變了外形。我們在這裡至少要否認一點:誰把那些「好人」只看作敵人,誰也就只會結識邪惡的敵人。同樣是這些人:他們一方面受到風俗、信仰、習慣、感激情緒的限制,同時也更多地受到彼此之間的互相監視與嫉妒的嚴格限制;另一方面,他們在相互關係方面又表現出極大的相互體諒、自我克制、體貼、忠誠、自豪和友情,——而一旦他們來到外面的世界,開始接觸陌生的事物與陌生的環境時,他們不比脫籠的野獸好多少。他們在那裡享受擺脫了一切社會禁錮的自由,在野蠻狀態中緩解自己〔275〕因長期生活在和睦團體的封閉與禁錮中而形成的緊張心理,他們恢復了野獸的無辜心態,變成了幸災樂禍的怪物,在犯下了一系列駭人聽聞的兇殺、縱火、強姦、暴力之後,他們或許還會得意洋洋、心安理得地揚長而去,彷彿只是完成了一場大學生式的惡作劇而已,甚至還相信,在很長時間之內,詩人們也會因為他們的作為而又有了值得吟唱和讚頌的素材。所有這些高貴的種族,他們的本性全都無異於野獸,無異於非凡的、貪婪地渴求戰利品與勝利的金髮野獸(69)(70)。這一隱藏的本性需要時不時地發洩出來,野獸必須掙脫束縛,必須重歸荒野:——羅馬的貴族,阿拉伯的貴族,日耳曼的貴族,日本的貴族,《荷馬史詩》中的英雄,斯堪的納維亞的維京人(71)——他們這方面的需求完全一樣。高貴的種族在所有他們去過的地方都留下了「野蠻人」(72)的概念;而從他們最高等的文化中還顯露出他們對此具有明確的意識,甚至是自豪(譬如,伯利克勒斯(73)在那篇著名的葬禮演說中對他的雅典人民說:「我們的冒險精神衝進了每個海洋和每個陸地,我們在各地都以好的和壞的方式建立起了不朽的豐碑」)。高貴種族的「冒險精神」表現得瘋狂、荒謬、突然,他們的行動甚至不可捉摸、令人難以置信——伯利克勒斯(74)尤其讚揚雅典人的(75)——他們對安全、肉體、生命和舒適表現得淡然和輕蔑,對一切破壞行為、對勝利和殘忍帶來的所有快感都表現出令人吃驚的興致和發自內心的喜好——所有這一切都使其受害人將他們勾畫為「野蠻人」、「邪惡的敵人」的形象,類似於「哥特人」(76)加「汪達爾人」(77)。德國人上台伊始就引起了別人深刻且冷酷的猜忌,現在又重新出現了(78)——〔276〕幾百年來,歐洲人都懷著恐懼旁觀著金髮的日耳曼野獸(79)的大肆破壞,這恐懼一直未曾消散,而他們的猜忌一直都還是這恐懼的余聲與迴響。(儘管在古老的日耳曼人和我們德國人之間,幾乎不存在概念上的聯繫,更遑論他們之間血緣上的聯繫了。)我之前曾指出過赫西俄德(80)的窘境(81),他思考了文化時代的序列問題,並試圖將這些時代冠以黃金、白銀、黑鐵等名稱:荷馬筆下的世界帶給他很大的矛盾,一方面是光輝燦爛,另一方面卻是陰森恐怖、暴行肆虐,而他解決這矛盾的手段無非是把同一個時代一分為二,而後按照先後次序加以排列——是攻打特洛伊和忒拜的英雄與半神的時代(82),它埋藏在貴族們的記憶之中,他們的祖先就生活在那個時代;然後就是黑鐵時代,同樣的世界對於那些被踐踏者、被掠奪者、被虐待者、被奴役者和被販賣者的後代而言則是另外一番景象:那是一個黑鐵時代,如前所述,艱難、冷酷、殘忍、感情與良知泯滅,一切都被摧毀且沾滿血污。假設現在那些始終被當作「真理」而被相信的東西果如其然,假設所有文明的意義就在於,把「人」這個野獸馴化成溫順的、有教養的動物,即一種家畜的話,那麼,人們就必須毫不遲疑地把所有這些反應本能和怨恨本能看作文明真正的工具,正是在它們的幫助下,貴族及其理念才最終遭受恥辱並被征服;當然,這並不意味著,這種工具的擁有者同時也體現了文明本身。更確切地說,事實可能恰恰相反——不!相反的事實如今已經顯而易見!這些具有壓迫和報復本能的人,這些歐洲和非歐洲的奴隸的後代,尤其是所有在雅利安人之前的居民的後代——他們都體現了人類的倒退!這種〔277〕「文明的工具」是人類的恥辱,更是針對「文明」的一種懷疑和反駁!如果人們懼怕所有高貴種族內心深處的金髮野獸(83),並且加以防備,那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如果人們同時也能看到,不懼怕則意味著再也無法避免看到一片失敗者、卑躬屈膝者、萎靡頹廢者、中毒者那令人噁心的景象的話,那麼,誰不願意千方百計地選擇懼怕呢?難道這不正是我們的厄運嗎?今天,是什麼造成了我們對「人」的反感?——因為我們以人為患,而這是毋庸置疑的。——並不是恐懼讓我們反感;而是因為:我們在人那裡絲毫沒有可以感到懼怕的東西;蛆蟲一樣的「人」獲得了顯著的地位,並且蜂擁而來;「溫馴的人」、不可救藥的中庸者和令人討厭的傢伙,他們已經學會了把自己當成目的和首腦,當作歷史的意義,當作「上等人」;—— 他們這種感覺也有一定的道理,只要他們感到自己與那一大群失敗者、病人、疲倦者、苟活者(現在的歐洲已經開始散發他們的臭氣)存在著差別,所以他們感覺自己至少還是比較可取的,至少是具有生活能力的,至少是肯定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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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我並不準備壓抑我的歎息和最後的信心。究竟是什麼東西讓我根本無法忍受?那個我無法獨自應付的、令我窒息和煎熬的東西?是污濁的空氣,正是污濁的空氣!某種失敗的東西正在接近我;我不得不去聞嗅一個失敗的靈魂那腐敗的內臟!……除此以外,人們還有什麼不能忍受的呢?苦難,貧困,惡劣的天氣,久病不愈,艱辛,孤寂?一般而言,人是能夠對付其餘一切困難的,人生來就是〔278〕一種黑暗的、充滿爭鬥的存在;人總是不斷地接觸到光亮,不斷地經歷那勝利的金色時光,——然後就停留在那兒,彷彿生來就堅不可摧,期待著,隨時準備迎接新的、更困難的、很遙遠的戰鬥,就像一張弓,任何困苦都只會讓它繃得更緊。——假設在善與惡的彼岸(84),真的有上天的賜福者存在,那就讓我不時得到些恩惠,讓我可以看上一眼,看到一些完美的、圓滿的、幸福的、強大的、勝利的,卻又能引起恐懼和敬畏的東西!讓我可以看到為人類辯護的人,看到可以讓人類得到完滿和救贖的機遇,正是因為這個機遇的存在,人們還可以堅持對人類的信心(85)!……因為現實的情況卻是:歐洲人的渺小化和中庸化正掩蓋著我們最大的危機,因為終日看著這樣的歐洲人真的使人厭倦。……我們現在看不到任何試圖變得偉大的東西;我們有預感,這種情況還會下滑,不斷下滑,人們將變得更瘦削、更和善、更聰明、更愉快、更中庸、更麻木,更中國化、更基督教化。——毋庸置疑,人們會越來越「好」……這正是歐洲的劫難——在我們結束了對人的恐懼的同時,我們也失去了對人的愛,對人的敬畏,對人的期待,我們對人不再抱有任何意圖。從此之後,看到人只會厭倦。——如果這還不是今天的虛無主義,那還有什麼是呢?……我們對人感到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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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善」的另外一個起源的問題,即懷有怨恨的人如何設想出「善」的起源問題,該問題需要有一個結論。——羔羊怨恨大的猛禽,這並不奇怪:只不過,〔279〕怪罪大的猛禽不該捕食小的羔羊,卻是沒有道理的(86)。如果羔羊們私下說:「這些猛禽是邪惡的;如果有人盡可能不去充當猛禽,而是更多地成為與其對立的羔羊,——這樣的人難道不是更好嗎?」那麼,對這一理想的建立確實沒有任何可以指摘之處,儘管猛禽會對此投來譏諷的眼光,或許還會自言自語道:「我們一點兒也不怨恨這些善良的羔羊,我們甚至愛他們:沒有什麼能比一隻細嫩的羔羊更可口了。」——要求強者不要表現為強者,要求他們沒有征服慾望、戰勝慾望、統治慾望,不渴求敵人、反抗和勝利,這就如同要求弱者表現為強者一樣的荒謬。一定量的力就意味著同等量的欲求、意志和作為——更確切地說,力無非就是這些欲求、意志和作為本身而已;只是在語言(以及蘊藏於語言之中的、僵化的、根本性的理性錯誤)的錯誤誘導下,即語言把所有作為都理解和誤解為受到一個有所作為的事物、一個Subjekt(87)的制約時,力才會具有其他表現形式。這恰恰就像民眾把閃電和閃電的光亮分開,並把後者當作某個名叫閃電的Subjekt的行動和作為一樣,民眾道德也把強大同其表現形式分離開來,就好像在強者後面還有一個中立的基礎,而強大是否表現出來完全由這個基礎來決定。然而,並不存在這樣的基礎;在行動、作為、過程的背後並沒有任何「存在」;給行動附加一個「行動者」純粹是臆造出來的——行動就是一切。民眾讓閃電閃光,這從根本上而言是重複的行動,是一個行動—行動:這是把同一個事件先設定為原因,而後再把它設定為結果。自然研究者也不比一般民眾好多少,他們說「力在運動中,力是原因」及類似的話——我們全部的科學,雖然非常〔280〕冷靜,沒有情緒的干擾,卻仍然受到語言的誤導,沒有擺脫掉強加在它們身上的那個怪胎,即Subjekte(例如,原子(88)就是這樣的一個怪胎,類似的還有康德的「物自體」(89)):不足為怪,那些被壓抑的、陰暗中閃爍著報復和仇恨火花的情緒充分利用了這一信念,甚至在心底裡異常熱烈地堅持這個信念,即讓強者自由選擇變為弱者,讓猛禽自由選擇成為羔羊:——這樣,他們就贏得了把自己算作猛禽、讓自己成為猛禽的權利……被壓迫者、被踐踏者、被強姦者出於無能者的復仇陰謀的考慮而私下說:「讓我們不同於惡人,讓我們成為善人!善人就是所有不施暴強姦的人,不傷害他人的人,不攻擊別人、不報復別人、而把復仇的事交給上帝決定的人,他們就像我們隱藏自己,避開一切邪惡,不貪圖享受,像我們一樣忍耐、謙恭和正直。」——如果冷靜而不帶先入之見地仔細傾聽這樣的話語,這段話實際上無非是說:「我們弱者確實是軟弱;只要我們不做任何能夠暴露出我們在這個方面還不夠強大的事,這就是善。」——但是,這一糟糕的事實,這種就連昆蟲都有的低級智慧(昆蟲在遇到大的危險時就可能會裝死,以免行動「過多」),卻通過無能的作偽和自欺,給自己披上了道德的華麗外衣,忍讓著、平靜著、靜候著,就好像弱者的軟弱本身——這就是他的本質,他的作為,他的全部的、唯一的、必然的、不可代替的真實性——就是一種自發的功能,是某種自我要求的、自我選擇的東西,是一種行動,一種功績。這種人從一種自我保持、自我肯定的本能出發,習慣於將一切謊言神聖化,他們就必然相信那個中立的、供自由選擇的Subjekt的存在。而這個Subjekt (或者我們通俗地〔281〕稱它為靈魂)或許因此是地球上迄今為止最好的信條,因為它是絕大多數終有一死的人、所有類型的弱者和被壓迫者都能夠相信的那種精心編造的自我欺騙,即把軟弱解釋為自由,把軟弱的種種表現解釋為功績。

14

——有誰願意(90)探幽尋秘,看看地球上的理想是怎樣製造出來的?誰有勇氣做這件事?……那就開始吧!從這裡可以窺見這個陰暗的作坊內部。請您稍候片刻,我的冒失大膽先生:您的眼睛首先必須習慣於這裡變幻無常的虛假光線……好了!已經看夠了!現在請您告訴我!那下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您這個擁有最危險的好奇心的男子,請您說出您看到的東西——現在輪到我仔細聽了。

——「我沒有看見任何東西,我聽到的卻很多。從每個角落都傳來小心翼翼的、陰險奸詐的竊竊私語。在我看來,這些人似乎在說謊;而每個聲音卻像蜜糖一般的溫柔。他們說,軟弱應當被解釋為功績,這一點毫無疑問——您之前說的對,情況就是這樣。」

——請繼續說!

——「還應當把不求報復的軟弱無能解釋為『善良』;把怯懦的低賤解釋為『謙卑』;把向仇恨對像屈服解釋為『順從』(也就是服從於他們所說的那唯一的一個,他命令他們屈服,——他們稱他為上帝)。弱者的非侵略性,也就是他從不缺乏的膽怯,他倚門而立的態度,他無可奈何的等待,在這裡獲得了『忍耐』的好名聲,它還很有可能被稱為美德;沒有報仇的能力變成了沒有報仇的意願,或許甚至還可以被稱為寬恕(『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什麼——只有〔282〕我們知道他們所做的是什麼!』(91)),人們還說『要愛他的仇敵』(92),——邊說還邊流汗(93)。」

——請繼續說!

——「毋庸置疑,所有這些竊竊私語者和躲在角落的謊言製造者,他們是困苦的,盡量他們蹲在一起互相溫暖——但他們卻對我說,他們的苦難乃是上帝的一種選擇和嘉獎,這就像主人喜歡打自己最愛的狗一樣;苦難或許還是一種準備、一種考驗、一種訓練,也許還意味著更多的東西——那將是一種補償,並且用黃金,不!是用幸福作為巨額利息來支付的東西。他們稱之為『極樂世界裡的幸福』。」

——請繼續說!

——「他們試圖讓我明白,他們不僅僅優於那些權勢者,即那些塵世的主人,他們不得不舔舐這些主人的唾液(不是因為恐懼,絕對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這是上帝的旨意,尊敬所有在上有權柄的(94))——他們不僅僅比這些人好,而且『還有更好的命運』,不管怎樣都將會擁有更好的境遇。但是,夠了!夠了!我已經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污濁的空氣!污濁的空氣!這些製造理想的作坊——我覺得,它完全散佈著謊言的臭氣。」

——不!稍等一下! 您還沒有說到這些黑暗魔術師的傑作,他們能從任何一種黑色中製造出白色、牛奶和無辜:——您難道沒有注意到,他們所完成的精巧無缺的把戲到底是什麼?他們那些最大膽、最細緻、最富創造力、也充斥了最多的謊言的魔術手法到底是什麼?請您注意!這些滿懷報復慾望與仇恨的地下生物——他們出於報復和仇恨心理究竟會幹什麼?您聽到他們的話語了嗎?假如您只是聽他們的談話,您能料到你完全是在一群充滿怨恨的人當中嗎?

——「我明白,我再一次豎起耳朵仔細聽(對了!對了!對了!我還應當屏住呼吸)。現在我終於聽到了他們經常嘮叨的一句話:『我們是好人——我們是正義的』。——他們不把自己所欲求的東西叫做報仇,而〔283〕叫做『正義的勝利』;他們所仇恨的對象不是他們的敵人,不!他們仇恨的是『不義』和『不信上帝』;他們所信仰的和期望的,不是復仇和復仇所帶來的甜蜜的陶醉(荷馬就曾說復仇「比蜜還甜」(95)),而是上帝的勝利,是正義的上帝對不信上帝的人的勝利;他們在這個地球上還值得熱愛的人,不是他們那些滿懷仇恨的兄弟,而是他們所說的『滿懷愛心的兄弟』(96),是地球上一切的善人和正義的人。」

——他們如何稱呼那個給他們慰藉以對抗一切生活苦難的東西——也就是那個他們預先認定的關於「極樂世界裡的幸福」的幻象(Phantasmagorie)呢?

——「什麼?我沒聽錯吧?他們竟然稱之為『末日的審判』(97),他們的王國,即「天國」(98)將降臨——但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們將暫時生活在『信』,『愛』和『望』之中(99)。」

——夠了!我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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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什麼?愛什麼?盼望什麼?——毋庸置疑,這些弱者——也想有朝一日成為強者,有朝一日迎來他們的「天國」——對他們來說,「天國」就是所謂的:人在所有情況下都保持謙卑!為了去迎接這樣的天國,人就必須活得很長,超越死亡,——是的,人必須獲得永生,以便能永久地在「上帝的天國」裡使自己那種「在信、愛、望中」的塵世生活得到補償。補償什麼?怎麼補償?……但我覺得,但丁(100)犯了一個很糟糕的錯誤,他以一種令人恐懼的坦率,在通往他的地獄大門上放上了一句銘文:「還有永恆的愛也將我造就」(101):——那麼,在通往基督教天國以及「天國裡的永恆〔284〕幸福」的大門上,無論如何都更有理由刻上這句銘文:「還有永恆的恨也將我造就」——假如在通往謊言的大門上也允許有真理存在的話!因為,那天國裡的永恆幸福到底是什麼呢?……我們或許已經猜出答案了;但是更好的做法是,讓一位在這種事情上無人可以低估的權威來明確地為我們證明這個答案,這人就是托馬斯·阿奎那(102),偉大的導師和聖人。他像羔羊一般溫柔地說:「Beati in regno coelesti videbunt poenas damnatorum,ut beatitudo illis magis complaceat。」(103)幸福總比受罰更能給人以更大的快樂,在天國裡人們同樣會因為親眼看見惡人受罰而感到快樂。」人們或許還願意聽到一個強硬的聲音對此的回答,它應該出自一位成功的早期基督教教父(104)之口,他勸他的教民們棄絕公演戲劇的縱慾放蕩。為什麼呢?他在《論戲劇》第29章及30章中說:「信仰能夠給我們更多、更強大的東西,遠超我們所需;上帝的拯救使得我們擁有了完全不同的愉悅;想看角鬥士,我們有殉教者作為替代;還要看流血的事嗎?這裡有基督的事跡。……!然而勝利凱旋的主再次來臨,又將是何等場面!」——這位令人著迷的幻想家繼續說道:「At enim supersunt alia spectacula,tille ultimus et perpetuus judicii dies,ille nationibus insperatus,ille derisus,cum tanta saeculi vetustas et tot ejus nativitates uno igne haurientur. Quae tunc spectaculi latitudo! Quid admirer! Quid rideam! Ubi gaudeam! Ubi exultem,spectans tot et tantos reges,qui in coelum recepti nuntiabantur,cum ipso Jove et ipsis suis testibus in imis tenebris congemescentes! Item praesides (die Provinzialstatthalter) persecutores dominici nominis saevioribus quam ipsi flammis saevierunt insultantibus contra Christianos liquescentes! Quos praeterea sapientes illos philosophos coram discipulis suis una conflagrantibus erubescentes,quibus nihil ad deum pertinere suadebant,quibus animas aut nullas aut non in pristina corpora redituras affirmabant! Etiam poetas non ad Rhadamanti nec ad Minois,sed ad inopinati Christi tribunal palpitantes! Tunc magis tragoedi audiendi,magis scilicet〔285〕vocales (besser bei Stimme,noch argere Schreier) in sua propria calamitate;tunc histriones cognoscendi,solutiores multo per ignem;tunc spectandus auriga in flammea rota totus rubens,tunc xystici contemplandi non in gymnasiis,sed in igne jaculati,nisi quod ne tunc quidem illos velim vivos(105),ut qui malim ad eos potius conspectum insatiabilem conferre,qui in dominum desaevierunt. 「Hic est ille,dicam,fabri aut quaestuariae filius (wie alles Folgende und insbesondere auch diese aus dem Talmud bekannte Bezeichnung der Mutter Jesu zeigt,meint Tertullian von hier ab die Juden),sabbati destructor,Samarites et daemonium habens. Hic est,quem a Juda redemistis,hic est ille arundine et colaphis perberatus,sputamentis dedecoratus,felle et aceto potatus. Hic est,quem clam discentes subripuerunt,ut resurrexisse dicatur vel hortulanus detraxit,ne lactucae suae frequentia commeantium laederentur.」 Ut talia spectes,ut talibus exultes,quis tibi praetor aut consul aut quaestor aut sacerdos de sua liberalitate praestabit?Et tamen haec jam habemus quodammodo per fidem spiritu imaginante repraesentata. Ceterum qualia illa sunt,quae nec oculus vidit nec auris aupit nec in cor hominis ascenderunt?(I. Cor. 2,9.) Credo circo et utraque cavea (erster und vierter Rang oder,nach Anderen,komische und tragische Buhne) et omni stadio gratiora.(106)」——Per fidem(107):原文就是這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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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進行總結。「好與壞」、「善與惡」這兩個對立的價值觀千餘年來已經在地球上進行了非常可怕的鬥爭;儘管第二種價值觀長期以來佔據上風,但這場鬥爭在很多方面仍未分出勝負,仍在繼續鬥爭。人們甚至可以說,這場鬥爭在此期間不斷升級,同時也因此越來越深入,越來越具有精神的內容:〔286〕以至於在「更高的本質」,即更具精神內涵的本質方面,現在或許最具決定性的特徵反而是,雙方在其含義上各執一詞,使得這種對立又多了一個真正的戰場。這場鬥爭的象徵貫穿了全部人類歷史,至今仍然清晰可辨,那就是「羅馬反對猶太,猶太反對羅馬」(108):——迄今為止,還沒有出現過比這場鬥爭、這個問題、這種不共戴天的敵對矛盾更大的事件。羅馬方面覺得猶太人本身就是違反天性的化身,是反常的怪物;在羅馬,猶太人「被定罪是由於他們對人類的憎恨」(109):因此,就此而言,人們有權利把人類的福祉和未來與貴族的價值觀、羅馬價值觀的絕對統治聯繫在一起。相反,猶太人是如何看待羅馬的呢?人們可以從上千種跡象中總結出結論;但是如果人們能夠饒有興趣地再讀一遍聖經中的《約翰啟示錄》就已經足夠了,那是文字史上報復欲對良知的最偏執狂熱的發洩。(順便說一下,人們不要小看了基督教本能上的深刻邏輯性,正是這一本能讓人們用基督所鍾愛的門徒的名字既為這篇仇恨之書命名,同時也為那篇充滿愛心與狂熱的福音書命名(110)——:不管為了報復的目的而使用了多少文學上的矯飾與虛構,這其中都隱藏了一部分的真相。)羅馬人是強壯和高貴的,迄今為止在地球上還從未有過比羅馬人更強壯和更高貴的民族,其他民族甚至都沒有過這樣的夢想;羅馬人的每一處遺跡、每一個銘文都是迷人的,如果人們能猜出其中含義的話。反之,猶太人完全就是那種充滿怨恨的祭司民族,他們具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民俗的—道德的天賦:人們只需將中國人(111)或德國人這些具有相似天賦的民族與猶太人相比較,就可以感受到什麼是第一流的,什麼是第五流的。〔287〕羅馬和猶太,它們之中誰取得了暫時的勝利?這是毫無疑問的:人們可以仔細思考一下,在今天的羅馬,人們把誰當作所有最高價值的化身,向其鞠躬禮拜——不僅在羅馬,而且在幾乎半個地球上,在所有人已被馴化,或者願意被馴化的地方,——眾所周知,人們要向三個猶太男人和一個猶太女人鞠躬(拿撒勒的耶穌、漁夫彼得、帳篷製作工保羅(112)和最初被稱為耶穌的那個人母親,瑪麗亞)。非常引人注意的是,羅馬無疑被打敗了。不過,在文藝復興時期(113),古典主義的理想和衡量一切的高貴的價值方式都經歷了一次光輝燦爛、影響巨大的復甦:甚至羅馬也像一個從假死狀態中甦醒過來的人一樣,在那座在古羅馬基礎上新建的、猶太式的羅馬城下面蠢動起來,那座新羅馬儼然是一座世界性的猶太教堂,它被稱為「教會」:但是很快,猶太又一次高奏凱歌了,這要歸功於那場徹頭徹尾的群氓的怨恨運動,人們稱其為(德國人和英國人)的宗教改革(114)。該運動的必然結果是,教會得到重建,——而古羅馬再次被送進寧靜的古墓之中。而伴隨著法國大革命(115),猶太人再次從一個更具決定性的、更深刻的意義上獲得了對古典理想的勝利:歐洲史上最後的政治高貴性,盛行於十七和十八世紀的法國政治精神,終於在民眾的怨恨本能下土崩瓦解,——人們聽見了地球上從未有過的無比熱烈的喝彩、無比喧囂的歡呼!雖然在這個時期也出現了最為驚人、最出乎預料的事情:古典理想竟然以肉身的方式,帶著罕見的壯麗出現在人類的眼前和良知之中,——它比以往更強大、更簡單、也更顯著,它大聲疾呼反對怨恨者那個古老陳舊的欺騙口號「多數人享有特權」,它反對人類的底層意志、反對自貶意志,反對平均意志、〔288〕反對墮落和老化的意志,再一次喊出了既可怕又迷人的反對口號:「少數人享有特權!」拿破侖(116)的出現,猶如指向另外一條道路的最後一塊路標,他是那個時代最孤獨的人,是出生太晚、生不逢時的人。自在自為的高貴理想問題已經化作拿破侖的肉身——人們或許應當想一想,這是個什麼樣的問題:拿破侖,這個非人和超人的綜合體(117)……

17

——到此就結束了嗎?那個所有理想對立中最偉大的對立就這樣被永久地擱置起來了嗎?或者僅僅被推遲了、遙遙無期地推遲了?……難道它有朝一日不會變成一場更加可怕、經久積蓄的熊熊大火嗎?不僅如此:這難道不是各種力量所希望的嗎?所甘願的嗎?所促進的嗎?……如同我的讀者們一樣,誰在此處開始思考並繼續思考下去,誰就很難立即停下來,——而對我而言,這正是讓我自己結束思考的充分理由,前提是,我所希求的,我用那句危險的口號所希求的早就已經足夠清楚,那句口號十分適合我的上一本書:《善惡的彼岸》……它的名字至少不叫《好壞的彼岸》——

附註:我利用這篇論文給我提供的機會,公開並正式地表達我迄今只是偶爾在與學者們交談時所表達的一個願望:如果某個哲學系有意通過一系列學術有獎徵文比賽來推動道德的—歷史的研究的話——那麼,本書或許能在這個方面起到有力的促進作用。關於這種方式的可能性,我提出下面這個問題,它不僅對語文學者〔289〕和歷史學者,而且對真正以哲學學者為職業的人,都是十分值得注意和重視的:

「語言學,尤其是語源學的研究,將會為道德概念的發展史給出怎樣的提示?」

——在另一個方面,爭取生理學家和醫學家參與這些問題的研究(關於迄今為止所有的價值評判的價值),當然是同樣必要的:還可以委託專業哲人在這個具體的情況中擔任代言人和協調者,只要他們能夠在總體上成功地使哲學、生理學和醫學之間那種原本十分難以處理並極易引起誤會的關係,變成最為友好、最富成果的交流。事實上,歷史和人種學研究所熟知的所有關於「諸好」的排名榜單(118),所有「你應當」的律條,首先需要生理學的說明和詮釋,至少是在心理學的說明與詮釋之前;它們同樣還要等待來自醫學方面的批判。這種或那種關於「好」的排名榜單以及「道德」的價值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應當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加以提出;特別是人們不可能十分精細地分析所謂「價值何為」(werth wozu?)的問題。例如,某種東西在涉及一個種族的最大可能的延續方面(或者在提高其對某一特定氣候的適應能力(119)方面,或者在盡可能保持種族最大數量方面)具有可見的價值,而它與那種能夠培養一個更強大的種族的東西或許無論如何都不具有相同的價值。大多數人的福祉與少數人的福祉(120)是兩種互相對立的價值觀;認為第一種價值觀天然就具有更高的價值的觀點,我們將其稱為英國生物學家的天真……現在所有科學都需要為哲人未來的使命做好準備工作:而哲人的使命就是,他們必須解決價值的難題,必須確定各種價值的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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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utz版注〕「善與惡」,「好與壞」:第一章的標題將道德的不同譜系以近似於口號的形式對立起來。「好與壞」(Gut und Schlecht)是由貴族統治的價值設定發展而來,該價值設定將高貴者與統治者視為「好人」,而將被壓迫者視為「壞人」。而「善與惡」(Gut und Bose)則產生於基督教道德及其世俗化的形式——同情式倫理。在這裡,尼采以《善惡的彼岸》一書的思想為出發點,尤其是第九章「什麼是高貴?」

(2) 〔Putz版注〕英國心理學家們:參見前言第4節中的相關腳注。尼采指的不僅是已經被認為是代表英國思維方式的德國哲學家保羅·雷伊,同時也指的是其他英國學者例如赫伯特·斯賓塞,尼采將在本章第3節提到他。

(3) 〔Putz版注〕法文,可恥的部分。

(4) 〔Putz版注〕拉丁文,慣性,惰性;這是牛頓力學除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定律之外的另一個基本定律。艾薩克·牛頓(1645-1727),英國物理學家與數學家;主要著作為《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1687年)。

(5) 〔Putz版注〕一種盲目和偶然的觀念網絡和觀念機制:聯想主義心理學的另一種表達,特別是指英國的經驗主義,即意識的經驗表象是通過簡單的感官感知相聯結而形成的,其聯結所依據的原則主要是相似、相反、空間及時間上的接近以及建立在重複基礎上的習慣性。

(6) 〔Putz版注〕基督教(和柏拉圖):柏拉圖哲學、特別是新柏拉圖主義(如普羅提諾:Plotin,205-270)的相關理念通過早期基督教的思想家如奧古斯丁(Augustinus,354-430),波埃修(Boethius,480-525)和偽狄奧尼修斯(Dionysius Areopagita,活躍於約公元500年左右)對中世紀神學產生了重大影響。在《善惡的彼岸》一書的前言中,尼采宣稱,柏拉圖的純粹理念與自在自為的「善」乃是世界上最為危險的錯誤;而基督教最終就是一種普羅大眾式的柏拉圖哲學。

(7) 〔KSA版注〕參KSA版第12卷《尼采1885-1887年遺稿》中「1885年秋至1886年春」1〔7〕與1〔10〕。

1〔7〕:「——在人(首先是階層)的問題上,首先發展出來的乃是道德感,這種感覺之後被轉移到行為與品格上。保持等級差別的激情就存在於該感覺最內在的本質之中。」

1〔10〕:「——最狹義的「刑罰」乃是強力者與一家之主的一種反映,是他們的命令或禁令遭到蔑視時,他們表達憤怒的方式。——統治者的道德性(他的規則要求,「只有下命令的人應該得到敬重」)要優先於習俗的道德性(習俗的規則要求,「所有傳統的東西都應該得到敬重」)。保持等級差別的激情,即等級差別的感覺乃是一切道德最本質的東西。」

(8) 〔KSA版注〕精神(Geist):供初版用的手寫付印稿上本寫作「意識」(Sinn)。

(9) 〔譯注〕也就是「善」。本章的標題因為是兩個成對的概念,所以翻譯成了符合中文習慣的「善與惡」,「好與壞」,但其實德文中「善」與「好」用的都是gut一詞。

(10) 〔Putz版注〕獲利…忘記…習慣上:保羅·雷伊認為,道德判斷之所以產生,是因為人們將對社會有利或有害行為的社會評判與其最普遍的動機(一種被認為是最原初的無私本能)進行了習慣性的觀念聯結。通過社會評判,較弱的無私本能在較強的自私本能面前得到強化。在歷史的發展中,行為的有利性逐漸被遺忘,而無私行為則直接被當成了「善」。

(11) 〔Putz版注〕保持等級差別的激情(Pathos der Distanz):尼采所持的貴族立場的核心概念。與此相對的則是被他否定的平等主義倫理。他希望用激情代替同情,在《善惡的彼岸》一書中,他特意將高貴的程度與激情的廣度相提並論。

(12) 〔Putz版注〕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國哲學家與社會學家。早在達爾文之前,他就認為,進化論法則決定了整個宇宙的物理、倫理、社會和宗教等諸多方面。所以,道德只是生存鬥爭中的一種適應現象。人類的意志就是要實現自我與種族延續——前者具有優先權(快感原則先於整體性原則)。那些在社會和諧中,能夠從利己及利他意義上對生命有所促進的東西,都是善的。斯賓塞將進化論與功利主義結合了起來(有用性原則)。

〔KSA版注〕參見斯賓塞的《倫理學概況》(德文Die Thatsachen der Ethik,英文the Data of Ethics),德文版由B.Vetter翻譯,1879年出版於斯圖加特。(尼采生前藏書);另參KSA版第9卷《尼采1880-1882年遺稿》中「1880年初」1〔11〕:「魔鬼般的暗示,斯賓塞的著作的第31頁。」

(13) 〔KSA版注〕參見《朝霞》格言231。

(14) 〔Putz版注〕語源學:探討一個單詞的起源及其意義的發展歷史。對於尼采而言,語源學方面的論據是他研究道德譜系的一個工具。

(15) 〔譯注〕三十年戰爭:1618-1648年間爆發的一場涉及整個歐洲的宗教與國家衝突,起因為神聖羅馬帝國內部德意志各諸侯因為天主教和新教而產生的信仰對立,以及哈布斯堡王朝與其他歐洲列強之間的矛盾,主要戰場在德國境內。其直接後果是德意志經濟遭到了極大破壞,內部分裂,但同時也推動了歐洲近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尤其是結束戰爭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簽訂更是標誌著近代歐洲社會宗教平等原則的確立以及近代國際法的形成。

(16) 〔Putz版注〕巴克爾案例:亨利·托馬斯·巴克爾(Henry Thomas Buckle,1821-1862),英國文化史學者。他試圖通過實證主義的方式為歷史的發展總結出自然科學一般精確的法則。尼采在寫給加斯特的信(1887年5月20日)中說:「庫爾(Chur〔譯按〕瑞士格勞賓登州首府)的圖書館裡大約有20000冊藏書,這些書給了我很多教益。我第一次看到了巴克爾那本大名鼎鼎的書《英國文明史》(Geschichte der Civilisation in England)——非常特別!很明顯,巴克爾是我最為強勁的一個對手。」

(17) 〔Putz版注〕平民主義(Plebejismus):在古羅馬,平民階層構成了人口的廣泛多數,他們是羅馬貴族的對立面,並曾在公元前約500-287年為其階層的平等權利而鬥爭過。而尼采在巴克爾的實證主義做法上看到了一種精神平民化(或庸俗化)的現代形式。

(18) 〔Putz版注〕arya:梵文,雅利安人之意。

(19) 〔Putz版注〕忒奧格尼斯(Theognis):來自希臘中部城市邁拉加(Megara)的古希臘詩人(公元前500左右)。歸到他名下的詩歌帶有較強的貴族觀念。——早在尼采的中學和大學時代,他就已經對忒奧格尼斯的詩歌有過研究,而且還因此獲得了他的古典語文老師裡徹爾(Ritschl)的關注,他的研究成果也因此以《論忒奧格尼斯格言詩選集的歷史。〈忒奧格尼斯詩集〉的最後一次編輯》(Zur Geschichte der Theognideischen Spruchsammlung. Die letzte Redaktion der Theognidea)為題發表在了《萊茵古典語文博物館》(Rheinisches Museum fur Philologie),新版,第XXII卷(1867年),第2期,第161-200頁。

(20) 〔KSA版注〕參見《忒奧格尼斯詩集》,Ernst Diehl編,卷1,詩行57、71、95、189、429、441。另參《善惡的彼岸》格言260。

(21) 〔Putz版注〕:古希臘文。意為真正的,真實的,忠實的,真的,能幹的;後來也表示勇敢的,高貴的,有價值的,幸福的。

(22) 〔KSA版注〕參見《忒奧格尼斯詩集》,Ernst Diehl編,卷1,行66-68,607-610。

(23) 〔Putz版注〕:古希臘文。意為有害的,敗壞的,不幸的,不像樣的,膽怯懦弱的,醜陋的,差勁的,不高尚的,無恥的。

(24) 〔Putz版注〕:古希臘文。意為膽怯懦弱的,無恥的,貧乏的,無力的,不幸的。

(25) 〔Putz版注〕:古希臘文。意為預示幸福的,肥沃多產的,有用的,好的;也表示正直的人,貴族。

(26) 〔Putz版注〕malus:邪惡的,壞的,無用的。

(27) 〔Putz版注〕:古希臘文。意為黑色的,也表示邪惡的,陰險的。

(28) 〔Putz版注〕「hic niger est」:拉丁文,「這真是一個黑色的靈魂」(賀拉斯,《諷刺詩集》,卷I,第4首,第85行)。

(29) 〔Putz版注〕fin … Fin-Gal:Fingal〔芬戈爾〕乃公元前3世紀愛爾蘭傳說中的英雄,他和他的兒子Ossian〔莪相〕是南愛爾蘭及蘇格蘭地區神話傳說的中心人物。他是費安騎士團(Fian,一個跨部落的武士團體)的領袖。

(30) 〔Putz版注〕菲爾紹夫:魯道夫·菲爾紹夫(Rudolf Virchow,1821-1902),德國細胞病理學家及近代人類學的創始人;在德國首先採用了量化方法對人種進行分類。

(31) 〔Putz版注〕無政府主義:一種試圖廢除任何形式的(國家)統治與權力形式的學說。19世紀個人無政府主義的代表人物為M.施蒂納(Stirner,〔譯按〕1806-1856,德國哲學家〕)和P.J.蒲魯東(Proudhon,〔譯按〕1809-1865,法國社會主義者,作家),而M.巴枯寧(Bakunin,〔譯按〕1814-1876,俄國革命者,無政府主義者,馬克思的對手)則主張集體主義—共產主義的無政府主義,並且締造了無政府主義者的第一個聯合會,其宗旨是利用恐怖手段推動歐洲國家的顛覆。

(32) 〔Putz版注〕歐洲所有的社會主義者:社會主義政治運動的支持者,該運動的起因是19世紀工人的工業化與無產階級化,與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理論相對,他們主張建立一個消滅階級的社會,並通過公有制與公有制經濟對社會進行有效組織。除了法國早期空想社會主義者(如聖西門、傅裡葉等),以及無政府主義者(見前注)之外,真正共產主義的創始人恩格斯與馬克思也屬於此列。(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發表於1847年(〔譯按〕此處似乎有誤,該宣言應當是寫於1847年,而發表於1848年),《資本論》發表於1867年。)

(33) 〔Putz版注〕公社(Commune):建立於巴黎的社會主義的城市代表大會;在1871年起義之後,法國軍隊在德國佔領軍的支持下將其鎮壓。

(34) 〔Putz版注〕bonus:好的,有用的,勇敢的,富有的;早期拉丁語中寫作:duonus。

(35) 〔Putz版注〕bellum:戰爭。由早期拉丁語duellum及更古老的形式duen-elon〔反對,敵對〕發展而來。尼采在此處所做的關於「bonus」與「bellum」之間的語源學聯繫十分牽強。

(36) 〔Putz版注〕「好」……「像神一樣的」……「哥特人」:此處的聯繫也比較牽強。「好」(Gut)一詞在古日耳曼語中表示「合適的」(passend),應當與「丈夫」(Gatte)一詞同源。

(37) 〔Putz版注〕具有自由精神的阿喀琉斯(Achill der Freigeisterei):阿喀琉斯,國王珀琉斯與海洋女神忒提斯之子,乃是特洛伊戰爭中希臘人方面最偉大的英雄。在這裡,他被拔高到一種自由精神的化身,即通過自身理性的英雄舉動試圖擺脫權威與教條的束縛。但是只要他還相信真理是顛撲不破的價值的話,尼采就不會把他真正看做是自由的精神。

(38) 〔Putz版注〕「進入荒漠」:尼采此前曾在《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論三種變形」)中使用過該比喻:馱載著傳統的「駱駝」精神在荒漠中變形為狂野的獅子,它否定迄今為止的一切價值,同時為進入創造新價值的孩子階段做準備。在這裡,禁慾的階段不應與獅子的階段相等同,因為禁慾階段並不是要否定傳統的道德與形而上學,而是要進一步完善後者。

(39) 〔Putz版注〕維爾·米切爾式的與世隔離:一種根據S.維爾·米切爾(Silas Weir Mitchell〔譯按〕1829-1914,美國醫生)命名的致肥療法(參其1884年在倫敦出版的《脂肪與血》(Fat and Blood),要求病人長期臥床,並在嚴格的監控下,大劑量地進食某些食物。

(40) 〔Putz版注〕禁慾理想中產生的一切癔病:參見本書第三章。

(41) 〔Putz版注〕苦行僧(Fakir,又譯為法吉爾):原本指伊斯蘭教的乞討者與苦行僧(Derwisch);同時也指印度教中無家無業的禁慾苦行者。

(42) 〔Putz版注〕婆羅門(Brahmanen):雅利安人征服了印度河流域文明(或稱哈拉巴文化,約公元前1500年)後,為維護統治而建立的種姓制度中的貴族後裔與社會上層。除了政治家、詩人和學者之外,該階層還有一部分人發揮祭司的職能。但是所有婆羅門理想的成長過程要經歷不同的層次,例如經典學習者、林中隱士,直到禁慾苦行者與托缽僧,到此層次,他們將專注於一種對於「婆羅賀摩」(Brahman,即梵,一種所有世界賴以形成的終極原則)的神秘主義式的觀照。

(43) 〔Putz版注〕unio mystica:拉丁文,即神秘主義式的融合為一。

(44) 〔Putz版注〕涅槃:梵文,按照佛教的學說,個體及其自私的生命意志都將在其潛在的生命根本中得到解脫,由於我們的認識能力不足,我們只能將此生命根本消極地稱為與所有塵世存在相對立的「虛無」。

(45) 〔KSA版注〕過於明顯的普遍的厭倦情緒……僅此而已!:供初版用的手寫付印稿上原本寫作:「普遍的厭倦情緒與對某種unio mystica的需求——不管是對上帝,還是對虛無——這是一種需求。」

(46) 〔Putz版注〕猶太人,那個祭司化的民族:尼采的意思也許是說,作為最受壓迫者,同時也是掌權者們的反對者,猶太人只能成為祭司。

(47) 〔Putz版注〕人們都知道,是誰繼承了猶太人這種顛覆的價值觀:指耶穌與基督教;參見本章第8節。

(48) 〔KSA版注〕參見《善惡的彼岸》格言195。

(49) 〔Putz版注〕sub hoc signo:拉丁文,即在這個標記之下。這是對傳說中君士坦丁大帝在米爾維安大橋戰役前看到的十字架標誌旁邊的銘文In hoc signo vinces〔在這個標記之內,你將大獲全勝〕的貶義性處理。在這裡,尼采故意將拉丁文的介詞「in」(在……之內)替換成另外一個介詞sub〔在……之下〕,這樣十字架就不再僅僅是戰勝別人的武器,同時也成了自我壓迫的象徵。

(50) 〔Putz版注〕自由的精神:參見之前的腳注「具有自由精神的阿喀琉斯」。

(51) 〔Putz版注〕道德上的奴隸起義開始於……:柏拉圖曾在其對話《高爾吉亞》中就自然與法律或傳統習俗之間的關係問題對古希臘社會的發展做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反思。在對話中,卡利克勒斯(Kallikles)試圖用財富與力量來解釋貴族特權,而蘇格拉底則試圖通過准民主式的理念來代替貴族特權:希望通過民眾的強大用理智替代貴族,用自控替代勇猛,用審慎替代本能衝動(488b-493d)。

(52) 〔Putz版注〕怨恨(Ressentiment):參見Putz版編者說明第2部分「圍繞善與惡的鬥爭」。

(53) 〔Putz版注〕in effigie:拉丁文,某人的模擬像之意。此處指的是,無法毀滅對手,而只能毀滅其模擬像來加以代替,這就是弱者的復仇。

(54) 〔Putz版注〕:參見本章第5節相關腳注。

(55) 〔Putz版注〕:古希臘文。困苦的,不幸的,可憐的。

(56) 〔Putz版注〕:古希臘文。勞作與疲累的;無用的,體格差的,道德壞的。

(57) 〔Putz版注〕:古希臘文。費力的,無用的,困苦的,不幸的。

(58) 〔Putz版注〕:古希臘文。因勞累、貧乏和不幸而痛苦的。

(59) 〔Putz版注〕:古希臘文。無天賦的,不幸的。

(60) 〔Putz版注〕:古希臘文。堅忍的,有忍耐力的,堅定的,有活力的,粗魯的;善於忍耐的,困苦的。

(61) 〔Putz版注〕:古希臘文。倒霉的(失敗,失戀),不幸的。

(62) 〔Putz版注〕:古希臘文。事件,偶然,幸運,不幸。

(63) 〔Putz版注〕:古希臘文。行為和善端正,身心感覺良好。

(64) 〔譯注〕猶太教安息日(Sabbat):猶太教徒恪守的休息日,時間為週五晚上至週六晚上,會進行一定的儀式。

(65) 〔Putz版注〕:古希臘文。貴族的,真的,高貴的,勇敢的,強力的,猛烈的,正派的,好樣的,能幹的,真實的,正直的。

(66) 〔Putz版注〕米拉博:加布裡埃爾·米拉博伯爵(Gabriel Graf von Mirabeau),1749-1791,法國政治家和作家。1791年法國國民議會主席,主張保持君主制度條件下的自由改革。

(67) 〔Putz版注〕真正的「愛仇敵」:這是貴族或同樣強大的人之間的「愛」,不同於對弱者的「愛」(即同情),也不同於弱者對強者的「愛」。這是尼采對《馬太福音》第5章第43-44節「要愛你們的仇敵」一語的新解釋。

(68) 〔KSA版注〕他是為了自己的緣故……備受尊敬的敵人!:參見《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卷中的章節「論戰爭和戰士」。

(69) 〔KSA版注〕金髮野獸:供初版用的手寫付印稿中沒有「無異於」的字樣,而是「就是」;同時參德特勒夫·布倫內克的論文《金髮野獸。論對一個關鍵詞的誤解》(Die blonde Bestie. Vom Misverstandnis eines Schlagwortes),發表於《尼采研究》(Nietzsche Studien)1976年第5期,第113-145頁。

(70) 〔Putz版注〕金髮野獸(blonde Bestie):一個具有啟發性的情況是,尼采在「野獸」問題上的思路與柏拉圖的《王制》(Politeia)頗為相近,尼采在本書第3章第18節還會提到這本書。那些出色的護衛者受過戰爭、自然淘汰與教育的洗禮,他們被用來與好的警犬相比較(《王制》,375 b/c)。——另請參考Putz版編者說明第2部分「圍繞善與惡的鬥爭」。

(71) 〔Putz版注〕維京人:屬於北日耳曼的諾曼人,在8-11世紀主要從丹麥向歐洲其他海岸挺進的航海者、征服者與國家建立者。

(72) 〔Putz版注〕野蠻人(Barbar):在古希臘以及後來的古羅馬文化中,用來指稱那些說外語的人以及來自陌生文化的人;一般也指未受過教育和粗野的人。

(73) 〔Putz版注〕伯利克勒斯(Perikles):雅典政治家(約公元前500-429年)。按照修昔底德的說法,其統治名義上是民主制,而實際上是第一執政。此處所引的葬禮演講也同樣出自修昔底德(《伯羅奔半島戰爭志》第2卷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