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頹廢與沉默:透視犬儒文化 > 21 犬儒主義的〞馬屁精知識分子〞 >

21 犬儒主義的〞馬屁精知識分子〞

美國歷史學家保羅·拉赫(Paul A. Rahe)在《廷臣式知識分子》(\"The Intellectual as Courtier\")一文中,稱一些為了金錢和他利益而放棄公正學術立場的知識分子是\"廷臣\"。翻譯家吳萬偉將這個說法翻譯成\"馬屁精知識分子\",既通俗又貼切。但是,從歷史上看,國王或皇帝宮廷裡的\"廷臣\"並不就等於是馬屁精。恰恰是在不再有國王或皇帝,也不再有形式上的宮廷的現代制度中,才有了可以稱為\"廷臣\"的馬屁精。

扮演馬屁精的角色是一件丟臉的事情,中國古代有許多堅守人格操守的賢德之士,他們雖然在皇帝的朝廷裡當差,但未必就是馬屁精。在西方也是如此。文藝復興時期的廷臣中有不少是人文主義者(humanists)。文藝復興時期的開明君主接受了新思想,熱心於改革,不肯墨守成規。他們資助和保護文學藝術活動,有的是為了獲取名聲裝點門面,但也不乏學識廣博、具有真才實舉、頗有人格魅力的君主。這些新君主顯得十分獨立,更願意依靠己的聰明才智(包括權術、陰謀手段、馭民策略等)來治理國家。他們競相把有名望的人文主義者籠絡到自己的宮廷任職。這些人文主義者對君主保持一種社會等級的服從,而不是人格差別的屈從。他們的知識活動是獨立的,無須聽命於君主的意志。這與專制君王和現代專制或極權寡頭周圍的御用文人、親信、寵臣,以及諂媚討好、卑躬屈膝的知識分子是不同的。

廷臣的作用不是為君主唱讚歌或奉承他的英明偉大,廷臣負有教育君主的責任。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卡斯底格朗(Baldassare Castiglione, 1478一1529)便是一位這樣的代表人物。他論述了廷臣的地位和作用,特別強調廷臣教育君主的重大意義。他說:\"指導和勸告君主向善,使其遠離邪惡,使君主知曉何者為善,何者為惡,使其熱愛行善而痛恨作惡,這是朝臣所要達到的真正目。\"作為廷臣,應該運用己的智慧和才能對君主施加影響,有責任敦促君主明察秋毫,公正不阿,懲惡揚善,成為賢明君主;也要巧妙提醒君主某些不恰當或不周全的決定,以免鑄成大錯。總之,廷臣應當傾全力輔佐君主建功立業,爭取榮譽,進而使國家富足、國民安居樂業。從理論上講,廷臣的作用主要是給君主當顧問並傳達君王的命令,但實際上他們也可能成為君主的緊密合作者和協助者。

拉赫所說的\"廷臣式知識分子\"不是這樣的,他們讚美專制權力是為了獲得金錢地位的好處,也是為了依靠接近權力來獲得對同儕或社會的影響力,正是因為他們所討好的那種權力和討好的方式,他們才成為馬屁精的。與其他的馬屁精一樣,知識分子馬屁精也是追名逐利、機會主義、有奶便是娘的。他們比一般的馬屁精更加明白自己扮演的是不光彩的角色,但照樣為了一己私利,掘泥揚波、助紂為虐,因此成為特別能代表德國思想家彼得·斯洛特迪克所說的那種\"啟蒙了的錯誤意識\"的犬儒主義——\"他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清二楚,但卻依舊坦然為之\"。

拉赫指出,知識分子歷來就與獨裁者糾纏不清。那麼,\"誘惑知識分子奴顏婢膝地諂媚邀寵的東西是什麼呢?\"他認為有兩樣:金錢和影響欲。金錢的誘惑是明顯的,例如,創建摩立特信息咨詢公司(The Monitor Group)的哈佛教授曾經\"為卡扎菲上校大吹大擂地宣傳\",\"換取每月25萬美元的進賬\"。同樣,重慶\"唱紅打黑\"時候,為\"重慶模式\"捧場的一些教授、學者也都得到過可觀的金錢犒賞。

但是,金錢並不是唯一的誘惑。另一個更重要的誘惑是\"名聲\",這也可以通過接近權力來獲得。這是知識分子馬屁精在一般馬屁精追求金錢之外要追求的東西。拉赫說:\"畢竟,就像飛蛾撲火一樣,沒有什麼比名聲和接近權力更容易成為渴望成名的知識分子的誘惑了。正如他們說的,如果權力導致腐敗,那麼權力的欠缺更是絕對導致腐敗。\"知識分子從政或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智囊\"是很正常的,如拉赫所說:\"從本質上說,應邀為他人提供建議沒有什麼可丟人的。人們可能總是希望——雖然不應該期待——通過提建議做些有益的事。但光天化日之下獻媚討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知識分子用\"新理論\"來粉飾和淡化統治者自己都不好意思否認的以往錯誤,這是一種非常巧妙的\"光天化日之下獻媚討好\",既獻媚討好,又顯得不失自己的\"學者\"身份。例如,把\"文革\"時的\"忠字舞\"說成是相當於今天跳迪斯科的\"大眾文化\"。毛澤東說的文革每5年搞一次,被說成是相當於\"定期的民主選舉\"。這是一種非常犬儒的學術話語把戲和遊戲。正如美國批評家馬克·里拉在《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The Reckless Mind: Intellectuals in Politics)中指出的那樣,知識分子會由於陷入精緻的思想遊戲而忘記了\"哲學與政治權力行使之間的關係\",因而無視哲學或理論\"被暴政濫用\"或被政治勢力利用的可能。為了標新立異,知識分子的思想就會在\"不計後果\"和\"不負責任\"的歧路上越滑越遠。這也就是拉赫援用讓·雅各·盧梭所說的\"不惜一切代價博取掌聲\",當然,這是某些當權者的掌聲,而未必是經歷過\"文革\"苦難者的掌聲。因此,它不是什麼學術創新,而是一種巧妙的馬屁術表演。

為了明白馬屁精知識分子的表演特點,為了\"瞭解那些以聰明敏銳而自豪的思想家為什麼常常不由自主地奉承巴結當權者\",拉赫建議讀一讀盧梭的著名論文《論科學與藝術》(\"Discourse on the Sciences and the Arts\")和盧梭為自己的喜劇《納爾西斯》(Narcissus)所寫的序言。馬屁精知識分子的一個特點是特別渴望取悅於他人,當然是對他有好處的他人。盧梭說:\"任何一個熱衷於發揮自己討人喜歡的特長的人都渴望取悅他人、贏得他人的讚賞,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引起他人羨慕。大眾的喝彩屬於他一個人:我要說為了得到這種喝彩,他願意做任何事情,當然更願意採用任何手段阻止對手取得成功。正是這種慾望一方面誕生了趣味和禮儀的精細高雅、卑鄙和下流的恭維,從長遠看削弱靈魂和腐蝕心靈的迷人的、狡詐的、孩子氣的性格;另一方面造成藝術家們相互之間的嫉妒、爭鬥、仇恨、口是心非、變節背叛、惡語中傷等最怯懦和最令人作嘔的各種罪惡。\"

在制度性權力控制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可以說的時候,馬屁精知識分子尤其需要接近權力,討好權力,以此換取謀求比別人更多的\"學術成就\"機會——職稱、頭銜、地位、研究經費。越是野心勃勃就越不可能不當馬屁精,因此,拉赫說:\"在以成名成家為人生目標的時候,野心勃勃的學者幾乎可以肯定會成為馬屁精,肯定會牢牢地抓住能為他贏得讚美的人的口味和思想不放。當今時代,學者、作家、藝術家或許不再是有錢有勢的貴族的食客,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擁有真正的自由。對鮮花和掌聲的渴望往往促使他們拜倒在任何能帶來榮譽的東西面前,而恭維討好那些擁有強大影響和權力的魔鬼顯然比直接討好大眾更容易一舉成名。

對馬屁精來說,誰擁有權力,擁有什麼樣的權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權力本身,這就像一心當奴才的廷臣不會介意是誰的宮廷,誰當國王或皇帝一樣。馬屁精知識分子接近權力,討好權力,並不一定是愛那個權力,而是看中了權力能給予他的油水和好處,因此,不管權力如何更迭替換,馬屁精還是會見風使舵、順時應勢,照樣當他的馬屁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