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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大學需要對焦慮〞零容忍〞嗎

2014年以來,美國一些大學要求教師在使用教材時為學生提供\"敏感警告\",引起了不小的爭議。\"敏感警告\"指的是,老師要在教學過程中告知學生教材中有哪些\"不良\"內容,為的是不要讓有關性或暴力的內容給學生帶來心理傷害,尤其是不要對受到過性或暴力侵犯的學生造成二度傷害。這樣的用意是無可非議的。但是,好的用意就一定有好的結果嗎?而旦,善良意圖的\"敏感警告\"與對創傷和創傷恢復的科學研究結果是不是符合呢?因此,一個本來只涉及課堂教學方法的問題變成了備受社會關注的公共問題。

2014年10月4日,英國《電訊報》(Telegraph)刊載教育專家弗洛倫絲·華特斯(Florence Waters)的文章《敏感警告:弊大於利?》(\"Trigger Warnings: More Harm than Good?\"),她指出,對創傷的心理研究證明,對書籍、電影、電視節目的\"敏感警告\"其實會對遭受過創傷的人造成更大的心理壓抑。

她引用的是國際知名心理學家門汀·巴索格羅(Metin Basoglu)的研究成果,巴索格羅因對酷刑(心理折磨或酷刑逼供)和地震受害者的創傷研究而聞名於世。巴索格羅對大學敏感警告的解釋是,西方文化對焦慮有一種\"零容忍\"的態度,\"在西方文化中,任何焦慮和抑鬱都是不允許的\"。但是他認為:\"焦慮並不是完全不好的情緒,它是人的一種(正常)情緒。\"

巴索格羅指出,許多事情都能觸發不快的或痛苦的心理反應,如氣味、物件、談話、社會場景,閱讀只是其中的一種。觸發往往是突然發生的、防不勝防,人需要培養能應對無意間被觸發的心理素質,而不是一味躲避。躲避意味著無助,而無助則會加深壓抑和痛苦。受到過創傷的人們需要增強自己的應對和把握能力,這需要從不逃避開始。不逃避更有助於恢復。他舉了一位剛果婦女的例子。她曾被一群輪姦者拉著頭髮在地上施暴,所以不敢上理髮店,怕被觸動創傷,\"尤其害怕看見男理髮師\"。後來,心理治療師給了她一個功課,\"就是到一位男理髮師那裡去做頭髮,她最後恢復了,完全恢復了\"。

巴索格羅出的那種對焦慮的\"零容忍\"的態度並非只是在西方國家的大學裡才有。其他國家的大學會對其他\"不良\"影響持\"零容忍\"的態度,如政治觀點、言論或行為。其實,害怕學生們在政洽和言論上犯錯誤或\"走上斜道\"也是一種焦慮,對\"犯錯誤\"的零容忍也是一種對焦慮的零容忍。

即使是出於善良動機的\"零容忍\",它也會因趨於極端而變得荒誕、可笑。敏感警告正呈現出這樣的趨勢。互聯網初期,在女權運動及其支持者討論性侵犯和家暴問題的推動下,就已經有了某些\"警告\"措施,像《赫芬頓郵報》(Huffington Post)這樣的網絡報紙和HBO這樣的付費電視節目就已經開始就某些內容做出警告和提醒。

然而,現在被視為可能\"觸發\"(trigger)傷害的已經不止是暴力內容,而旦涉及眾多的其他內容,有人統計有45種之多,包括仇恨同性戀、仇恨女性、自殘、血淋淋的場面、殺戮,甚至還包括寄生蟲、蜘蛛、蜂巢,只要可能引起害怕的,都被當作了\"傷害\"。以這種標準來看,中國觀眾能津津有味地欣賞充滿各種身體殘害和暴力場面的影視作品,如武打電視劇或是像《三國演義》和《楚漢風雲》這樣的\"歷史劇\",他們對\"觸發\"的心理承受能力看來是遠遠超過了美國學校對學生們的估計。

敏感警告已經成為不少美國大學公關的一個部分,學校以此來平息部分學生和家長對某些教材內容的不滿。例如,《紐約時報》有一篇文章引述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一位學生對菲茲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不滿,該學生認為老師應該事先提醒他這本書裡有仇女、虐待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行為描寫。

像這樣的學生經常令老師頭疼,因為老師無法完全預先估計到哪些內容會對少數學生有所傷害。如果老師從\"傷害\"的角度把教材一放到顯微鏡下細細檢查,這與審查和自我審查又有何區別?可能\"觸發傷害\"的英語系教材就不在少數,如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反猶太人)、沃爾芙夫人的《達洛維夫人》(Mrs. Dalloway)(自殺)。尼日利亞作家奇努阿·阿切貝(Chinua Achebe)的《分崩離析》(Things Fall Apart)會被認為能觸發\"對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宗教迫害、暴力、自殺等的創傷記憶\"。諷刺的是,阿切貝自己就在小說《荒原蟻丘》(Anthills of the Savannah)裡說:\"作家是令人頭疼的人,不是為頭疼開藥方的郎中。\"

作為一位旁觀者,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有所考慮,\"但在課堂上無須警告,因為文學裡本來就有各種令人沮喪、不安、不知所措、悲傷、難堪的內容。文學就是這樣的……不能把讀者當孩子來呵護。在大學裡學習文學是成年人的事情,不然的話,你就對學習英語文學發出警告:當心,文學裡有世上所有的壞事\"。看來,既然我們生活在一個有壞事的世界上,讓學生在文學裡接觸到一些這樣的事情,也未必全是一件壞事。

要求對\"世上的壞事\"零容忍是根本做不到的。我們在\"零容忍\"上已經有了足夠的教訓。有一篇《習近平回憶知青歲月:走30里地借一本〈浮士德〉》的報道說:\"在(2014年)10月15日召開的『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習總書記回憶起自己當知青的時候,可以走30里地,去向另一個知青借一本《浮士德》,看完之後,再走30里地送回去。\"習近平當知青是在\"文化大革命\"時代,那是一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對一切封、資、修的\"毒草書籍\"零容忍的時代,《浮士德》是\"資產階級\"的禁書。但是,習近平沒有理睬這種對禁書的零容忍。今天回顧起來,他這麼做是對的,值得面對當今種種\"零容忍\"的年輕人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