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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恐怖襲擊是塗抹道德色彩的〞惡〞

2014年3月21日發生在昆明的惡性殺人事件令人震驚,也令人想起想起2013年4月15日發生在美國波士頓馬拉松比賽時的爆炸事件。這是兄弟兩人作案,造成一百多人的死傷。事情發生後,美國國防部長哈格爾(Chuck Hagel) 稱此為\"恐怖殘忍行為\"(cruel act of terror)。在我的倫理寫作課上,學生們討論這個事件,提出的一個問題是,我們在道德上譴責這一罪行,是因為它的\"殘忍\"呢?還是因為它的\"恐怖\"?

道德意義上的殘忍通常是用完全缺乏同情來界定的,指的是對別人的痛苦或苦難無動於衷,甚至以此為樂。殘忍的傷害或殺戮經常是暴力的,但殘忍並不總是需要動用暴力。一個掉到井裡快要淹死的人向站在上面的人呼救,站在上面的人明明可以救他,卻偏偏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甚至鼓掌取樂、落井下石。這些人是殘忍的,雖然他們並沒有直接施加暴力。

在人們的道德意識裡,運用暴力的殘忍要比沒有暴力的殘忍更殘忍,而最嚴重的暴力殘忍便是殺戮和酷刑,尤其是有組織的殺戮和酷刑,《聯合國反酷刑公約》針對的就是這樣的殘忍。殘忍是一個關於\"惡\"的概念,人們譴責殘忍的行為,從譴責殘忍而譴責暴力,針對都經常是一種道德上的惡,而不是它的具體行為。英國小說家喬治·艾略特說,\"殘忍與其他的惡一樣,它並不需要有外在於惡的動機,它需要的只是一個冒出來的機會。\"其實,這樣的惡只是一個概念,然而,現實中的殘忍是具體的,總是會有動機、理由和具體目的,有的是個人的,有的是某種制度或事業給予個人的。在許多人看來,對\"敵人\"殘忍,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並不是一種惡,反而是一種\"正義行為\"。

與殘忍不同,恐怖並不是一個關於\"惡\"的概念。早在有\"恐怖主義\"之前,就已經有了恐怖。後911時代的\"恐怖\"似乎已經成了一個類似於\"惡\"的准道德概念,美國前總統小布什所謂的\"反恐戰爭\"就是這麼來的。美國前國家安全助理布熱津斯基對此批評道,恐怖不過是一種政治手段,戰爭應該針對敵人,而不是敵人使用的某種手段,這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戰可以說是反法西斯和希特勒的戰爭,但不能說是反納粹閃電戰的戰爭。

恐怖和恐怖主義不是一個概念,恐怖可以指人在情緒和感覺上的\"巨大害怕\",也可以是動詞意義上的\"製造恐懼\"。後一個意義上的恐怖經常被用來專指一種統治方式,也就是為鎮壓政治異己而動用暴力手段。最早的\"恐怖統治\"(Reign of Terror)是法國大革命中的雅各賓黨統治,後來又有了更為現代的\"白色恐怖\"和\"紅色恐怖\"。

美國法學教授大衛·富迪(David Forte)認為,恐怖和恐怖主義的主要區別在於,恐怖是一種不帶政治和意識形態色彩的作惡,如強盜、土匪或甚至士兵、警察隨機殺人、搶劫、強姦、勒索等等。而恐怖主義則給恐怖賦予政治或道德的意義,為實現某種政治目的,有計劃、有組織地以平民為攻擊對像,造成傷亡。美國著名社會學家和政治學者恰爾斯·梯列(Charles Tilly)則指出,早在有所謂\"恐怖主義\"之前,恐怖就已經是多種殘忍手段的要素,包括斯大林秘密警察對政治犯的處決、西班牙巴斯克分裂主義組織和愛爾蘭共和軍對平民的暴力襲擊,以及世界一些地方發生的種族清洗和集體屠殺。

在國際上達成關於\"恐怖主義\"定義的努力至今沒有任何成功的跡象,因為這是一個政治和情緒色彩很濃的用詞。1994年聯合國安理會譴責恐怖主義的措辭是:\"為政治目的,故意並精心對一般民眾、某個人群或特定個人製造恐怖的犯罪行為,無論是用政治、哲學、意識形態、民族、種族、宗教還是其他的說辭,都不是正當的理由\"。然而,這仍然無法改變的現實是:在有些人眼裡的恐怖主義,在另一些人那裡則是民族解放或民族自治。

應該說,恐怖主義之所以為\"惡\",是因為它對無辜生命的殺戮,因而是一種最極端的殘忍。美國歷史學家沃爾特·拉克爾(Walter Laqueur)說,\"一般公認的恐怖主義的唯一特徵是暴力\",但這個特徵並無助於我們認清恐怖主義的特殊之惡,因為戰爭、動亂、監禁、死刑,都有暴力。就在為某個殺戮事件是否該冠以\"恐怖\"名稱爭論不休時,我們的視線不應該離開了針對無辜平民的殺戮和它的殘忍。不久前貴陽發生的針對無辜平民的公交車縱火事件,造成6人死亡35人受傷,還有半年前造成47人死亡30多人受傷的廈門公交車縱火事件,這些都被定性為個人\"報復\"社會的行為。然而。這類事件同樣對社會造成了恐怖,而那些因政治目的而被稱為\"恐怖\"的暴行又何嘗沒有報復的動機因素?

不管是誰或是哪個人群幹下的殺戮,都是殺戮。我們譴責殺戮,是因為它的殘忍,而不是因為它是否名叫恐怖。無論我們多麼難以甩脫\"恐怖\"這個出於政治考量的名稱,我們都不應該讓政治影響我們對殺戮的記憶,更不應該讓政治成為姑息任何殘忍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