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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死亡的其他特徵

根據剝奪解釋理論,死亡剝奪了我們本該擁有的美好事物。因此,當它對我們有害時,這是它的主要壞處。當然,我最初提出這個想法時說的是,死亡剝奪了我們生命中的美好事物。但是,現在我發現有些人可能希望略微修正一下這種說法,因為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即生命本身也可以是美好的。不過,拋開這些細節,我們可以將這種理論的基本思想概括為:死亡的主要壞處在於,(當它降臨的時候)它剝奪了我那值得一活的生命。

不過,雖然我一直極力在說,剝奪是死亡主要的或者說根本的壞處,但我想我們還是可以說,這不是死亡的唯一壞處。就算我們繼續耗在「死亡是如何對會死之人產生不利的」問題上,也不能說剝奪是死亡唯一的壞處。就像我們體驗到的一樣,除了涉及剝奪之外,死亡還有其他的特性,與剝奪截然分開。那麼我們就必須問一個問題,這些進一步的特性會增加死亡的壞處嗎?與此相對應的,可以想到,這些特性中的某些可能會起緩和的作用,或者說,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消除它的壞處。

我們來看一個例子。「你將會死去」,這當然是一個關於你的不爭事實。但是不止於此,你將會死去,而且你必然會死,這件事避無可避。讓我們就死亡的必然性(inevitability)做個對比,就拿你在讀這本書來說吧。毫無疑問,你現在讀著這本書,但這不是必然的。在讀書這件事上,你有得選;但是死亡不一樣,不管你怎麼選擇,你都避不開死亡。所以「我們都將死去」不僅僅是一個事實,更是一個必然真理。於是,我們可能會問,死亡的必然性意味著什麼?它會使事情變得更糟嗎?這裡,我想區分兩種情況:個人的情況(你必然將會死去)和普遍的情況(我們都必然將會死去)。

讓我們先思考一個事實,即你不可避免地將會死去。死亡的不可避免是讓事情變得更糟了,還是變得更好了?有趣的是,我認為這個問題兩種可能的答案都很有道理。一方面,你可以想到有個人在說:「你看,我將要死去已經夠糟了,但是我卻對此無能為力,這就更糟了。我在死亡面前無力回天,這就像在傷口上撒鹽。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逃脫死神的追捕,在生死存亡面前我們完全軟弱無能,這讓事情變得更糟了。」

可是,相反,也有人會說死亡的必然性減少了死亡的壞處。想要明白這種立場,只要想一下習語「不要為打翻的牛奶哭泣」背後的觀點即可。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你不能改變它了。顯然,這種觀點想要說明的是,一旦你注意到你無法改變某事這個事實,你無力改變的事就不再那麼讓你沮喪了。如果這個說法成立的話,當我們發現自己對於「我將要死去」這件事無能為力時,也許這個發現帶來的刺痛也就消除了一些。

有一個簡單易懂的例子可以說明這個觀點:請試著為「2+2=4」這個你無力改變的事實感到沮喪。假設你希望2+2=5,在這件事上你會感到憤怒、遺憾和恐慌嗎?我想你不會。在如此明顯不可改變的事物面前,你無法激發起那些情緒。

哲學家斯賓諾莎認為,生命中發生的每件事都是必然的,只要我們承認這個事實(至少他認為這是一個事實),就能與生命中發生的事拉開某種情感距離,它們將不再使我們沮喪。我們將不再為事物失望,因為對一件事失望的前提是這件事可以有其他不同的結果。斯賓諾莎認為,一旦你意識到某件事不能有其他結果,就無法對這件事感到難過。既然如此,那麼如果我們明白了我們的死亡是必然的,並且從內心接受了這一事實,這也許就可以減少死亡的壞處。

沒準這是對的,但我不確定。也許你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短篇小說《地下室手記》(Notes from Underground)。地下室裡的人對「2×2=4」這件事感到沮喪。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對此完全無能為力,正是這個事實讓他倍感沮喪。他不能改變2×2=4,這種無能為力讓他感到憤恨。類似地,當笛卡爾思考上帝之無所不能時,他指出,如果上帝不能改變數學法則,那麼他是不夠完美的。笛卡爾認為,如果上帝被迫接受那些他不能改變的必然性,那將是上帝軟弱的象徵。所以笛卡爾聲稱,上帝本可以使得2+2=5變成真理,只是他選擇了不那麼做。實際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採納了這個想法並使用了它。他的地下室裡的人說,事物發生的必然性並沒有實際的幫助,它反而讓情況變得更糟。就像我說的,這兩種觀點對我來說都很有道理。在不同的心境下,我會偏向不同的立場。

事實上,不僅我必然將會死去,而且我們都必然將會死去。死亡的普遍性(universality)增加了還是減少了死亡的壞處呢?同樣地,我在兩種答案間搖擺不定。一方面,我想說,我將要死去真是糟糕,但我不是一個不死的怪物。然而,知道其他人也必然死去甚至讓我感覺更糟。又或許,根據我們關於永生的討論,我應該說真正令人傷心的是我們(或者至少我們中的大部分)都死得太早。這增加了死亡的壞處。

另一方面,說句實話,我們都知道「難中喜相伴」這個說法。發現這種不受歡迎的事不僅僅發生在我身上,多少有些令人安慰,不是嗎?就好像上天並沒有單獨把我拎出來受傷害,讓我早些死,它幾乎對所有人都是這麼做的。也許從這個事實當中,我們可以得到一些慰藉。

這裡有一個關於死亡的特徵值得思考,即死亡的差異性(variability)。畢竟,事情並不是「我們都會死去」這麼簡單,在我們能夠活多久這個問題上,人和人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別。我們中的有些人可以活到80歲、90歲、100歲,甚至更高齡。而另一些人在20歲,或者15歲,或者10歲,甚至更年幼的時候就夭折了。

即使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生命也並不一定要以不同的長度出現。畢竟,死亡好像並不一定要涉及差異性。我們可以設想有這樣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每個人都在相同的年齡死去,也許這個統一年齡是100歲。那麼,生命長度的差異性是使事情變糟還是變好了呢?

從道德的角度來看,我想,可以直接認為這種差異性讓事情變得更糟了。畢竟,我們大多數人都傾向於認為,人們很難從道德上接受不平等。很不幸,儘管這不是他們自己的錯,但有些人生來就很窮,而另一些人卻生來就富有。如果不平等在道德上是不能接受的,那我們很可能會認為,在能活多久這件事上存在如此嚴重的不平等,有些人年僅5歲就夭折,另一些人卻可以活到90歲,這是道德上的災難。然而,為了總體集中討論關於死亡的壞處,我想把道德問題放在一邊,轉而思考死亡的差異性對我來說有多好或有多壞。

我們可以從兩個基本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壽命不足平均值的人和壽命超過平均值的人。從不足平均壽命的人的角度來看,這顯然是一件壞事。我這麼早就要死去已經夠糟糕的了,但更糟的是,我連平均壽命都活不到,真是雪上加霜。隨後我們可能會猜想,那些壽命超過平均值的人怎麼想呢?假設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壽命的中位數,即一個精確的生命長度,使50%的人活得比這個值少,另外50%的人活得比這個值多。對於每個壽命比中位數短的人來說,都有一個對應的壽命比中位數長的人存在。那麼後者會說:「雖然我這麼快就會死去有些遺憾,但至少我已經活得比平均壽命長了,看起來我還算是賺了。」

這個等式的兩邊也許可以互相抵消,即有一些人因為他們活得比平均壽命短而受損,另一些人因為活得比平均壽命長而獲益。說不定就死亡對個人的壞處來說,這是一句廢話(that』s a wash),可能是這樣吧。但是據我所知,還有一個相關的更深層的人類心理現象是:相比於過度補償(overcompensated),(用我們常說的話就是)我們更在乎被虧待(shortchanged)。我認為,平均水平以下的人們,他們受到傷害要大於平均水平以上的人們的獲益。如果這個說法是正確的——事實看來是這樣的,尤其是對死亡這樣的事而言——那麼差異性就帶來了額外的壞處,一些人由於壽命少於平均值而受到的危害,大於那些壽命多於平均值的人獲得的好處。

死亡還有另一個重要特徵。我們已經考慮過了必然性,探討過了差異性,那麼不可預測性(unpredictability)又是怎樣的呢?關於死亡,不僅「你將會死去」是必然的,也不僅一些人活得比另一些人長,還有一個事實是,你不知道你還能再活多少時日。

如果你認為我們在考慮差異性時已經引入了不可預測性的概念,那也可以諒解,但事實並不是那樣的。從邏輯上來說,儘管差異性是不可預測性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其充分條件。事實上,你可以在存有差異性的情況下,具備全面的預測性。比如,試想一下,假如每一個嬰兒出生的時候手腕上天生都有一個胎記,這個胎記準確無誤地指出他們將要死去的年、月、日以及時刻。我們完全能夠設想這樣的一個世界:死亡仍是必然的,每個人的手腕上都標有一個死亡日期;更重要的是,死亡仍可以具有差異性,有些人活了80歲,有些人活了57歲,另一些人僅僅活了20歲。但是,這裡就沒有了不可預測性。因為胎記的存在,每個人都會準確地知道他們還能夠活多久。

當然,我們的世界裡沒有那樣的胎記。在現實世界裡,死亡不僅存在差異性,還具有不可預測性。這會使事情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糟?預先得知你什麼時候死去會更好嗎?

不可預測性有潛在的可能讓事情變得更糟,其中一種方式就是:我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活,所以很難做出規劃安排。當然,你可以基於統計數據做出一個猜測,你還可以計算平均壽命。假設現在美國的平均壽命是79年。那就意味著,如果你現在快30歲了,那麼平均來說你還有50年的時間可活。但是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的,平均水平掩蓋了許多潛在的差異性。比如,很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你一邊忙著計算這些,一邊過馬路,然後被一輛卡車撞了,你死了。這種情況是有可能發生的,對吧?因為不可預測性的存在,你不能真正確定將會發生什麼。因為你不能真正確定將會發生什麼,所以你很難做出合理的規劃安排。

尤其是,我們很難知道該以什麼樣的步調走完一生。假如你決定去醫學院,成為一名醫生,那麼你不僅要花時間讀大學,還要花時間去醫學院,更要花時間住院實習,甚至要花時間做實習醫生。這需要非常龐大的投入,是一個長期規劃。如果你在20歲出頭就生病去世,那這個規劃就砸了。當然,這個例子相當戲劇化,但從原則上來說,這類事情可能發生在我們任何人身上。你制訂了一個人生規劃,弄明白了你一生中想實現的成就,然後,「啪」,毫無預兆地,你死了,也就搞砸了你的規劃。如果你能知道你只有20年而不是50年可以活,你會為你自己選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所以說,不可預測性讓事情變得糟糕。

還有另一種不那麼常見的情況。你做了一個人生規劃,很好地執行了它,然後每當臨近你推測的死期時,可以想見,你都沒有死。你繼續在世間逗留徘徊,然後你就會覺得自己的人生虎頭蛇尾了。你的人生太早到達了巔峰。你以為自己會像演員詹姆斯·迪恩一樣,「放縱過活,英年早逝」(burn out fast and die young),但你錯了。如果你能知道自己還有70年可活,知道你不會這麼年輕就去世(你活到94歲高齡),就會選擇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

實際上,通過思考這些問題,我想說明的是,你生命的總體價值可以被一些我們未曾討論的特徵所影響。我們可以這麼說:你人生的整體形態(shape)極為重要。稍微換一個說法就是:你人生的「敘事弧線」(the narrative arc)影響了其總體價值。

讓我用一些非常簡單的圖表來解釋這個觀點。這些圖表並不一定切合實際,卻可以讓你有個基本概念。19世紀美國作家霍雷肖·阿爾傑曾寫過一些故事,都是關於出身貧窮的人通過自己的力量(辛勤工作、奉獻、努力)成為富人和成功人士的故事。麻雀變鳳凰,那真是一個美妙而令人鼓舞的人生。

讓我們來為那樣的人生畫一個圖(見圖13.1)。Y軸代表幸福,即在既定時刻你的處境有多好,X軸代表時間。在圖13.1中的第一個圖裡,你開始時一無所有,最後生活美滿。這個很棒的人生,就是霍雷肖·阿爾傑型。

圖13.1

現在來看另一個不同的故事。這次與前面相反,一個人從富裕落入貧窮。他一開始什麼都有,最後卻變得一無所有,鳳凰變麻雀。這是阿爾傑·霍雷肖型的人生。當然,這是第一個故事的顛倒版本。在圖13.1中,為右側的圖。

我不相信有人真的對人生模式漠不關心,覺得這兩種生活中無論選哪種都無關緊要。我想,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第一種人生。29但需要注意的是,如果只從生命內容的角度來看,至少是從片面的(local)內容來看,很難看出為什麼要在意我們過的是哪種人生。這兩種人生都經歷了等量的苦難和成功。顯然,這兩個圖互為鏡像,這就意味著在一個圖中有多少美好時光,在另一個圖中就會有一段完全相似的美好時光;每一段苦難時期,在另一幅圖中都能找到一段相應的苦難時期。概括且直觀地說,這兩種人生中的生命內容是一樣的。(從數學的角度來說,兩幅圖中斜線和兩條軸圍成區域的面積是一樣的。)就算我們接受有價容器理論,認為活著本身也是有價值的,這也不能成為我們偏愛其中一種人生的理由。因為這兩種人生持續了相同的時間,兩者都會增加等量的額外價值。

如果我們對這兩種人生的看法並不一樣,那麼這似乎說明除了各種「片面的」幸福(不同時期你有多麼幸福或不幸)之外,人生的總體形態也會影響生命的價值,即敘事弧線也很關鍵。我們都希望「從壞變好」的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不願「從好變壞」的故事成為現實。

這就引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我們為什麼要在意這些?當然,這又會使我們想起盧克萊修之惑:為什麼相對於過去的不存在,我們更在意未來的不存在?答案還不是很明顯,但事實仍是,和即將來臨的壞事相比,已經過去的壞事顯得不那麼令人困擾。相似地,如果壞事一定要發生的話,似乎我們更願意壞事早一些而不是晚一些發生。(回想一下德裡克·帕菲特關於痛苦手術的故事。對於將痛苦放在過去還是放在未來,我們是有偏好的。)不論關於這個問題的確切解釋是什麼,一個很簡單的事實就是,我們會關心人生的整體形態和軌跡。

既然討論到這個案例,我們不得不考慮一種可能性:由於死亡不可預測,也許當生命終結時,我們人生的整體形態並不是那麼理想。思考一下如圖13.2中所示的人生。這裡的問題是,這個人過早到達了人生巔峰。我們到達了巔峰,但是隨後,在高潮過後我們活得太久了。我想,很多人可能會因為擁有這樣的人生而不快。請把你的人生想像成一本小說,你的人生圖景就像一個偉大故事中的情節。人生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大結局必須出現在小說的最後一頁,大結局之後還是可以有一些情節的。但是,如果小說的高潮在第二章就出現了,而這之後還有67章的情節等著你,你可能就會覺得這部小說的結構不合理。

圖13.2

由於我們關心人生的整體形態,我們可能會擔心從整體上來看自己的人生是否擁有完美的形態。你想在什麼時候、在哪個時間點,讓你的人生成就達到巔峰呢?這個問題對我們來說當然很重要,但問題是,鑒於有不可預測性,你就不知道該把這個巔峰放在哪裡。如果你追求大器晚成,有可能你活不到那個時候;如果你趁早達到巔峰,在那之後,你活著的時間可能就會太長。這一切都表明,死亡的不可預測性增加了死亡的壞處。它讓我們難以規劃人生,不知道該如何用最好的方式度過一生。從這個角度來看,好像能夠知道我們還剩下多少時日會比較好。

但是,我們又不得不問,知道了真的比較好嗎?你真的想要確切地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嗎?假設我們生來就有我剛才提前的那種胎記,你從來都知曉死前還剩多少時間。如果你擁有那樣的胎記,那麼你一生都將背負著心中有數的包袱:我還有50年可活,我還有49年可活,還有48年可活,還有47年……我想,我們中的很多人會視它為負擔,就像有什麼東西一直縈繞心頭,影響了我們享受生活的能力。

讓我們稍微修改一下故事的內容。假設我們有的不是那種可見、可解讀的胎記,而是某種基因標記,只有通過特定的檢測才能夠知道。如果你想要知道,可以把自己的DNA拿去檢測,然後就能知道自己究竟還能活多少時間。你會想要去做那個檢測嗎?當然,這是一個科幻故事,而且我推測它也一直會是個科幻故事。但事實上,隨著我們對致病基因的瞭解越來越多,我們中越來越多的人將面對要不要去檢測自己是否攜帶了這些基因的問題。

假設有一種可怕的遺傳缺陷,它會在攜帶者40歲的時候發作並致死。假設你已經20歲了,而且你已經知道自己有50%的可能性帶有這個遺傳缺陷(你父母中一人有這種遺傳缺陷,並且已經英年早逝),但是你還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這個遺傳缺陷。如果你有這個遺傳缺陷,你將會在20年後死去。你會想要去檢測嗎?你會想要知道真相嗎?

這就帶來一個密切相關的問題:如果你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活,你的行為和現在的表現會有所不同嗎?知道還能活多久會使你重新調整,並將注意力放到那些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事上嗎?思考這些問題可以有效地辨別在生命中你最看重什麼。問問你自己,如果你只有一年可活了,你會選擇做什麼呢?如果還有五年可活,還有十年可活呢?

《週六夜現場》曾經有一個老段子,講的是有位演員在一名醫生的辦公室裡,而醫生告訴了他一個非常糟糕的消息,他的生命只剩下兩分鐘了。這個男人說:「我要把一生可以享受的都在這兩分鐘裡享受完。」可以想見,這個滑稽短劇的笑點在於,他按了向下的電梯按鈕,在他等電梯的時候,一分半鍾過去了。

如果你知道自己還有一年或者兩年可以活,你會用那段時間來做什麼呢?你會去學校嗎?你會去旅行嗎?你會花更多的時間跟朋友在一起嗎?就在耶魯大學死亡課的課堂上,我拋出這個問題,並碰到一個非常感人的真實例子。幾年前,在那個班上,有一個學生快要死了,他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他被確診患有癌症。他的醫生告訴他幾乎沒有康復的可能,事實上他只能活幾年時間。知道這個事之後,他必須問自己:「在剩下來的幾年中,我該做什麼呢?」

他決定完成耶魯的學業,拿到學位。他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在死去之前從學校畢業。然後,他就在大學四年級的第二個學期選修了我的死亡課程。(得知有一個像他那樣處境的人決定修這門死亡課,我感到很羞愧,而我每次起床去上課,周復一周地大談沒有靈魂,沒有來生,我們都將死去是一件好事……)他就在那裡,一直到放春假,都來上我的課。放春假的時候,他的病已經非常嚴重了,醫生告訴他不能再去學校了,他必須回家。事實上,醫生告訴他可以回家等死了。他回家之後,病情急劇惡化。

在那個學期給他上過課的多位老師都要面對學校行政部門提出的一個問題:到目前為止,基於那個學期裡他所完成的課程,我們打算給他整個學期打一個什麼樣的分數呢?當然,他能否畢業取決於他通過或沒通過哪些課程。結果是,他做得非常好。非常值得讚揚的是,耶魯派了一位行政人員到他的病榻前,在他臨終前授予了他學位。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感人故事。我不知道我們中有多少人會認定,當只剩下幾年生命的時候,我們最想做的事是在大學裡度過這些時光。不過,你想去做的事會是什麼呢?你會選擇什麼呢?回到我們最初的問題,知道你還有多少生命,會讓你接納新的選擇,從而以最有意義的方式過完一生嗎?還是說,它會變成一種負擔呢?當想到通常情況下我們不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時間時,我們必須面對這類問題。它會增加死亡的壞處,還是會減少一些呢?

除了必然性、差異性和不可預測性之外,死亡還有另一種特性。關於死亡的這個真相,我喜歡稱它為無所不在(ubiquitous)。我不僅僅是指我們周圍的所有人都正在死去,更多的是指我們自己可能在任何時候死去。你永遠都無法擺脫你現在就會死的可能性。即使我們已經知道了死亡具有不可預測性,但也未必意識到死亡會以這種方式無處不在。我想說的是:即使在你認為自己絕對安全的時候,你也有可能會死於中風,或者死於心臟病突發。即使是一個年輕力壯的人,也可能會死於動脈瘤。

或者,用一個我最喜歡的例子來說明。你可能正坐在客廳裡,突然一架飛機撞進了你的房子,把你殺死了。我們偶爾會在報紙上讀到這樣的報道:你以為自己很安全,正在看電視重播;下一分鐘,你已經死了。這就超出了不可預測性的範疇。你不知道你何時會死這個事實,還不足以推出你可能在任何時刻死去這個結論。但事實上,這對我們所有人都成立。

還有另外一個例子,也深得我心。某一次我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有一輛車連看都沒看就變換車道,開到我所在的車道上來,直接撞上了我的車,導致我的車方向失控,轉著圈穿過三個車道。整個過程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但是我記得自己當時頭腦極為清醒地想著:「我要死了。」幸運的是,我沒死。我離開了事故現場,我的車損也微乎其微。但是,事情也可能會像我想的那樣。

死亡——死亡的可能性——是無所不在的,它普遍存在。所以我們需要問問自己,這讓事情變得更糟了嗎?在我看來,這給人感覺當然是死亡的又一個壞處。如果能夠喘口氣不去想死亡的事,當然是很好的。如果你願意的話,不妨想像一下,有這麼一些地方,比如一些度假勝地,只要你在那裡,你就不會死。能夠去這樣一個地方待那麼一小會兒,自思自忖道,「現在我不用去擔心它了,這個念頭甚至都不會閃過我的大腦」,這樣不是很好嗎?

當然,如果有這樣的死亡免疫(death-free)地區,一定會人滿為患。所以,也許我們應該換一個例子。想像一下,存在死亡免疫時間段,而不是死亡免疫地區。假設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沒有人會在中午12點到下午1點之間死去,這段時間裡你就可以把死亡拋到腦後去。那樣會不會很美好?誠然,在1點整的時候,你將重拾那個思想包袱。但是,如果每天能有這麼一段時間,死亡不過是一種遙遠的可能,那不是很美好嗎?或者,假設存在一些特定的死亡免疫活動。也許讀哲學就是一種,只要你在讀哲學,你就不會死;或者是祈禱,只要你在祈禱,你就不會死。那樣不是很美好嗎?

或者,不妨把整個事情反過來看。假設大多數時間和大多數活動都是死亡免疫的,但一些特定的活動有導致死亡的可能性。所以,除非你從事這些活動,否則你就不會死。你可以永遠活著,但不會被迫活到永遠,從這個意義來說,你有可能永生。有一些活動,比如對著你的頭開槍,可以結束你的生命。所以,即使永生是一件壞事,你還是有辦法終結它。不過,除了這些保致死的活動之外,設想一下還有其他的活動,這些活動僅僅具有導致死亡的風險證(也就是說,它們具有的風險水平和它們在現實世界中的風險水平是一樣的):當你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就失去了免於死亡的保證。問問你自己,哪些活動是即使知道它們存在致死的風險,但你仍然願意去從事的。

有什麼事情重要到你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做的呢?你也許喜歡藝術。你準備去欣賞一幅傑作,得知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可能會死,但是不去的話就沒事,那麼藝術有沒有重要到你在知曉這件事的情況下,還是決定去呢?性愛有沒有美妙到你願意在做愛的時候冒著死亡的風險呢?問問自己,有沒有什麼活動是如此重要,即使你知道從事這些活動有所謂的招致死亡的風險,不去做就沒風險,但你還是願意去做。那麼,從中就可以發現,什麼是我們認為最有價值的。

我以這種方式提問,就在假定有些事情是你會不顧死亡風險去做的。我想,這裡還有一個進一步的問題:有沒有這樣一些事,人們認為它值得去做,恰恰是因為它們包含了致死的幾率呢?誠然,這個新的觀點聽起來相當怪誕。至少,拋開「我們已經活了10萬年,對生活所能給予的一切已經感到厭倦」這個可能性的話,這個新觀點聽起來很是離奇。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生活還能夠給予我們更多的時候,我們卻可能正因為某樣活動有可能致死而去那麼做。然而,在我看來,的確存在這樣的活動——即使不是很多,至少還是有一些——人們正是因為它們有死亡的幾率才參與其中。

讓我來舉一個例子,你們肯定會吃驚。你們知道有些人會從飛機上跳下去嗎?誠然,當他們跳出去的時候,帶有那麼一小塊布,這塊布給了他們相當大的存活機會。但這些保險措施有時也會失效,你時不時地會在報紙上讀到,有些人的降落傘沒有打開,然後他們死了。我問自己,這是為什麼呢?是什麼驅使這些人就這麼跳下飛機,讓自己和死亡之間只隔著幾塊布呢?我覺得最合理的解釋是:正是很有可能致死這個事實,解釋了人們為什麼會這麼做。

當然,如果你和這些跳傘者討論這個問題,他們會說:「哦,不是,不是。這是因為景色實在太優美了。」或者一些類似的話。但是,我認為這種說法很難讓人信服,因為你只用登上飛機俯視,就可以在飛機裡安全地看到那些美景。在我看來,這麼做之所以令人興奮,部分原因必然是這增大了死亡的風險。死亡這種可能性是驅使某些人跳下飛機的部分動力。

但是,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也許我之前關於「擁有死亡免疫時間段或死亡免疫地區或死亡免疫活動真好」的說法就錯了。也許當我說「死亡無處不在,它普遍存在,這令人難以忍受」的時候,也就錯了。如果死亡的幾率能夠帶來某種興奮,那麼死亡的無所不在也許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壞事。

然而,我傾向於認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即使對那些確實被風險吸引去跳傘的人來說,也無法成立。我是這麼想的,對於這些人來說,死亡的無所不在更像是一種背景裡持續的不被注意的嗡嗡聲。對他們來說,有一些死亡風險還不足夠,必須是比平常大得多的死亡風險才行。跳下飛機之所以這麼吸引人,就是因為它讓死亡的風險達到巔值。如果這種說法是正確的,那麼即使對那些尋求死亡刺激的人來說,死亡無所不在也不是一件特別好的事情,而這恰恰是因為死亡普遍存在。死亡風險的無處不在使它本身沒入背景之中。

我還想審視一下死亡的另一個特徵,即生而後有死(death follows life)。可以說,這是關於人類境況的基本事實。它不僅是指我們活著,或在某一個時間點不復存在,而是指我們活著並隨後死亡,對人類來說,這是事實。我想問的是,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一現實呢?畢竟,這是一種形而上學的組合,是一種生與死的特定結合。我們需要探尋的不只是生命的整體價值或死亡的整體價值,還有生死作為一個組合的整體價值。

一種合乎常理的想法是,當我們想要弄清楚一種組合物的價值時,只需要簡單地弄清它各個組成部分的價值,然後把這些價值相加即可。相應地,如果想要明白人類境況,即生而後有死的整體價值,我們首先需要算出生命的價值,然後算出死亡的壞處,接著把兩者相加即可。換句話說,我們只需要找到這兩個組成部分的價值,然後看它們的總和即可。

當然,就算給定這樣的策略,人們還是會對價值的總和意見不一。樂觀主義者大概會認為總和是正數。「是的,」他們會說,「死亡是不好,但生命是美好的,美好到可以抵消『我們將會死去』這個事實所帶來的壞處。兩相權衡後,能夠來到這世上還是一件好事。」而悲觀主義者大概會堅持說總和是負數。「兩相抵消後,」他們會爭辯,「死亡的壞處大於生命的美好(如果生命中有任何美好的話)!」溫和派可能會認為,答案取決於每個人的具體情況。

但我認為,僅僅計算價值的總和並不夠。從整體上評估人類境況,需要做的不只是將生命的美好與死亡的壞處相加。事實上,情況要複雜得多,因為一個組合的整體價值常常不等同於孤立地考慮每個組成部分,再將不同部分的價值相加得到的總和。這種簡單地通過「做加法」來得到總體價值的方式並不總是正確的。

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這個觀點。我最喜歡的兩樣食物是比薩和巧克力。我曾跟你們提過我對巧克力的喜愛,但是好像沒有說過我也愛吃比薩。現在我有兩樣喜歡的食物了。比薩——美味!巧克力——美味!現在把這兩樣美味的食物放在一起,做成一個塗滿巧克力的比薩——噁心!對我來說這個東西聽起來就很噁心,完全沒有食慾。30我希望你們像我一樣,覺得這個主意令人作嘔。如果將兩者分開,單獨考慮比薩的價值和巧克力的價值,你可能不會留意到這種噁心感。所以,巧克力比薩的價值,不是僅僅將巧克力的價值和比薩的價值相加就可以得到的。你需要考慮到所謂的「交互作用」(interaction effects)。

所以,我們不禁要問,在考慮人類境況,即生而後有死這個事實時,有沒有哪些交互作用是我們需要考慮的?想來有兩種主要的可能性。如果真的有交互作用的話,那麼它們可能是負面的,從而降低了整個組合的價值;或者相反,它們也可能是正面的。

我先簡單介紹一個可能是正面交互作用的例子。考慮到你將會死去這個事實,不言自明,這意味著你的生命將是有限的。生命是一種稀缺資源,它很寶貴。我們可能被這樣的觀點吸引,因為生命很珍貴,所以它的價值得到了提升。畢竟,如果一樣東西脆弱易損或稀有少見,它的價值就會更大,這是一種很普遍的想法。說不定正是生命珍貴而易逝這個事實,實際上增加了它的價值。

科幻作家奧森·斯科特·卡德寫過一個短篇故事,大意是說:在宇宙所有形式的生命中,只有地球上的我們終有一死。31正是這個原因,我們成了宇宙中所有其他生命羨慕的對象。這並不是說永生不吸引人,或者很無聊。永生固然美好,但是宇宙中的其他生命體還是嫉妒我們有限的壽命。因為我們擁有而他們無法擁有的,是對每個人來說都彌足珍貴的事物,我們只能短暫擁有它,唯有倍加珍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意這種觀點,但我看到了這種觀點的吸引力。如果這種說法是對的,那麼我們命定的死亡和我們的生命發生了交互作用,就使得生命更顯脆弱、更為短暫,於是變得更有價值。

不管是否有人認同第一種正面交互作用的觀點,負面的交互作用仍有可能存在著。以下有兩種關於負面交互作用的想法,我常認為它們比較有說服力。第一種想法,我命名為「嘗一口,就一口」(A Taste Is Just a Taste)。這個想法是從生活中觀察而來的。我們存活在世上一段時間,感受到了生活可以提供的所有美好事物,然後就在片刻過後,所有這一切便都從我們手中被奪走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淺嘗輒止,這就像雪上加霜。好比說,有人在一個餓漢面前擺了一頓美味的大餐,允許他看有多好看,允許他聞有多香,可能還會給他一小勺嘗嘗,就為了讓他知道這頓大餐有多色香味俱全。然後,所有的東西就被拿走了。

如果有人說,寧可不吃,也不要這樣嘗了一口之後卻不被允許吃下整份大餐,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如果你只專注於品嚐的本質的話,也許完全不會注意到這個負面特徵。畢竟,品嚐一口美味大餐的體驗還是正面的。類似地,如果你只注意不能吃到大餐的本質,可能也不會留心到這個負面特徵。畢竟,不吃一頓美食只是缺失了一種特定經歷。而剝奪是一種相對的壞事,它並不包含任何壞事,它本身也不是一件壞事。在給你品嚐一口卻又不讓你吃完整頓大餐這件事中,如果你想要釐清到底什麼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就需要把兩件事結合起來考慮,這就是一種交互作用。同樣地,我們可能會想,人類境況的壞處之一就是,在生命被奪走之前我們已品嚐到了它的甜頭,但也僅僅是一些甜頭而已,無法吃到更多。這是一種可能的負面交互作用。

我提到的第二種可能的負面交互作用叫作「從高貴到卑微」(How the Noble Have Fallen)。關於你我,有一個無比神奇的事實,那就是我們是人類。據我們所知,在宇宙中人類是非常罕見和獨特的。當然,我們無法自信滿滿地說出在地球之外有什麼形式的生命體存在,但是至少在地球上,我們可能是唯一的人類。(誰知道呢,也許從哲學意義上來說,海豚或者其他類人猿也是人類。不過,無論如何,人類俱樂部的會員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當然,按照物理主義的觀點,人就是某種機器。不過我已經解釋了,我們可不是任何隨隨便便的機器,我們是很神奇的機器。我們能夠相愛;我們能夠寫詩;我們可以思考宇宙最遠可抵達之處,並思考我們在宇宙中所處的位置。人類真的很不可思議。儘管如此,我們最終都會變成屍體,直至腐爛。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個令人恐懼的想法:如此神奇的人類,如此高貴而珍貴的存在,最後居然變得像一塊腐爛的肉一樣低微,一樣無足輕重。

每每想到這種想法,我的腦海中就會出現一幅影像:一位被廢黜的國王在紐約以在餐廳當服務員為生。你可能認為,以服務員為生計並不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這麼想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同時,這個故事有一處額外的轉折,雪上加霜的是,這位服務員會一直記得他曾經是一位統治者,他曾多麼不凡。需要注意的是,如果你只考慮統治者的生活,把它作為整體的一部分獨立討論的話,它看起來相當不錯。即使是當一輩子服務員,如果單獨來看的話,也不太壞。所以,如果你想知道這種命運究竟有什麼問題,想瞭解潛在的額外的負面特徵是什麼,就必須認清一個事實,那就是現在要評估的是一整個組合。畢竟,從國王變成服務員,這肯定讓人倍感屈辱。而那種命運或者更糟的命運,在等著我們所有人。這是關於人類境況的一個事實:我們這種了不起的造物不會一直了不起,我們會變成一塊塊腐爛的、腐敗的肉。

所以,當評估人類境況時,至少有三種潛在的交互作用值得我們思考。一方面,「就嘗一口」的人生可能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折磨,由人淪為一具屍體也讓人恐懼,這些可能會產生負面作用。另一方面,同時也可能由生命的十足珍貴帶來正面作用。在不同的心境下,我傾向於接受不同的觀點,有時三種都贊同。除此之外,如果這三種交互作用真的存在的話,我不清楚哪一種的影響會更大。

對於這個問題,人們可能持有不同的意見。樂觀主義者會說即使引入負面的交互作用,人類境況的總體本質還是正面的。所以,儘管我們有生必有死,能夠在世上活過還是一件美好的事。相反,悲觀主義者會說生命的負面實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引入負面交互作用之後;與其這樣,還不如從未出生過。實際上,悲觀主義者認為「我們將會死去」這個事實滲透並荼毒了生命的本質,或者說荼毒了「生而後有死」這個組合的本質。兩相權衡,他們堅持認為,生命整體是消極的。最好什麼都不要,生也好,死也罷,寧可從未出生,也不要有像這樣生而後有死的組合。(那麼,對於第十章出現過的拉裡,也就是那個可能存在卻從未出生的人,我們說不定應該感到嫉妒而不是遺憾。)

就個人而言,我足夠樂觀,認為生命可以相當精彩。儘管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我並不是一位樂觀主義者,而是一位溫和派。我們不應該給人類境況設置一個單一的總體價值,否則我們就可以貌似有理地評價說,每個人的出生都是幸運的,或者最好所有人從未出生過。遺憾的是,這得取決於既定個人的人生是怎樣的。不過,在我看來,多數人還是獲得了非常值得活下去的人生。即使在某些情況下,我傾向於認為我們不要忘了考慮一種或另一種負面交互作用,但我還是覺得,對多數人來說,或者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我們的處境權衡下來還是好的。我認為,儘管有生必定有死,但對於那些有幸品嚐到生活之美好的人來說,能夠出生還是比從未出生要更好。

雖然如此,我還是要強調一下,即使我們接受悲觀主義者的觀點,認為從未出生會更好,也不能得出結論說,對這個認識的合理反應是自殺。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論證。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這樣的想法是很容易產生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認為從未出生更好,不費周折就可以推出應對這種境況的合理反應是自殺。但事實上,至少從邏輯上來講,根本不能推出這樣的結論。如果你再想想,就會發現自殺並不能改變人類境況「生而後有死」的基本本質。並不是說如果你殺了自己,你就沒來過這世界了。舉個例子,如果品嚐一小口美味是可怕的事,那你殺了自己並不能改變這一事實,你所得到的還是品嚐到的那一小口。事實上,如果你選擇了自殺,僅僅是將那一小口變成了更小的一小口。類似地,如果說由人淪為一具屍體是墮落的話,那自殺也不能改變這個基本事實,它只不過是讓這份屈辱來得更快一些罷了。

所以,即使我們接受悲觀主義者的觀點,認為我們從未出生更好,我們還是要說(套用一個老笑話),請從一千個人裡找出這樣一個幸運兒!我們都已經在這世上了,由這個事實,如果我們同意這是事實的話,即從未出生更好,不能簡單地得出自殺是合理反應的結論。

當然,這些都不能表明,自殺不是應對某人所處情形的一個合理反應。這是我們將在倒數第二章裡討論的話題。我們先緩一緩,到時再討論它。首先,我認為,我們需要提出一個更為廣泛的問題:基於之前所列出的關於死亡的種種事實,一個人究竟該如何活著?事實上,我們還需要問:死亡到底該不該影響我們的生活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