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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生命的價值

我一直在論證,當死亡有壞處時,它便是一件壞事。因為事實上,如果我們沒有死去,就還能繼續獲得美好的事物,而死亡剝奪了我們生命中的美好。但是權衡下來,如果生命不再向你提供美好的事物——你沒有死去,但你將得到的負面結果總體上壓倒了正面結果——那麼,這時死亡實際上就不是一件壞事,而是一件好事。死亡壞在它剝奪了你生命中本可以擁有的許多美好,但如果它剝奪了你充滿苦難的未來,那麼死亡就不是壞事而是好事了。

經過這樣的說明後,顯然我預設了我們能夠對生命的質量從原則上做出總體評價,評估你有或者將有多幸福。生命賦予了你好的事物,還是壞的事物?是值得繼續活下去,還是不值得繼續活下去?

什麼才是美好的生命?我們如何評估是什麼讓生命(或生命的一部分)變得美好而不是糟糕?在這麼問的時候,我所說的「美好的生命」,並不是指道德高尚的人生。相反,我是指是什麼讓生命對這個擁有它的人來說是美好的,是一段稱得上「我從中受益了」的人生。我想問的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美好的人生(對比糟糕的人生)有哪些組成部分或要素?當然,這不是非此即彼的,不是說生命不是好就是壞,沒有別的可言。我們有好一些的人生或壞一些的人生,因此我們想要的是一個標準來衡量這些微妙的比較。

鑒於此,我們想要的是一種幸福理論,或生命價值理論。不幸的是,同我們這本書中談論過的許多話題一樣,這個話題相當複雜,我們要花上大量時間討論。我在這裡只是點到為止。

我認為,首先需要說明的是這個問題:如果你要列出人生中所有值得擁有的東西,你似乎不太能總結出一個概括性的組織原則。不妨想一想,什麼是值得擁有的?好吧,讓我們來看看。工作要有,快樂要有,金錢要有,性事要有,巧克力要有,冰激凌要有,空調要有。哪些東西需要避免?失明需要避免,被搶劫需要避免,腹瀉需要避免,痛苦需要避免,失業需要避免,戰爭需要避免,疾病需要避免。

我們要用什麼樣的系統或規則才能概括所有這些?我認為,我們已經討論過其中最關鍵的區別。我們需要區分那些實用性的美好和本質的美好,即區分出兩類事物:第一類是因其導致的結果,或更嚴格地說,僅僅因為它們導致的結果而被列為美好的事物;第二類是因自身原因而值得擁有,從而被列為美好的事物。

以工作為例。工作當然是值得擁有的。但為什麼工作值得擁有呢?因為,不說別的,工作給你金錢。金錢無疑是值得擁有的。為什麼金錢是值得擁有的?因為,不說別的,你可以買冰激凌。好吧,但為什麼冰激凌值得擁有呢?因為吃冰激凌給了我快樂的感覺。到目前為止,一切都說得通。

接下來:為什麼快樂的感覺值得擁有呢?在這一點上,我們得到了一個與此前不同的答案。我們會這樣說:快樂因其自身本質而值得擁有。其他事物的價值在於它們從根本上來說是達到快樂的一種手段,但快樂是因其自身本質而值得擁有。作為一種手段而有價值的東西,我們可以說它們有實用價值(instrumentally valuable)。因為自身的品質而值得擁有的,哲學家稱其為擁有內在價值(intrinsically valuable)。

如果我們再看那一長篇開放答案的美好或糟糕事物清單,我們會發現上面很多美好的事物都只有結果上的好處,它們因其導致的結果而美好。當然,相同地,清單上大多糟糕的事物都只有結果上的壞處。例如,為什麼疾病是壞的?不算其他的影響,疾病本身就意味著你不能享受生活。因此,它剝奪了你的快樂,還可能會引起疼痛。或者,因為你生病了,就無法繼續工作,所以賺不到錢,諸如此類。如果你仔細想想,可能會認為,許多我們最熟悉的美好和糟糕事物之所以是美好的或糟糕的,正是因為它們的結果。

但是,如果我們想在美好人生和幸福本質這個問題上取得進展,那麼我們需要關注的不是結果的好與壞,而是本質的好與壞。你必須問自己:「什麼東西因其自身本質而值得擁有?」

一個自然而然的提議是,快樂因其自身本質而值得擁有,我們已經證實過這一點。同樣,痛苦因其自身本質而需要避免,這個提議看起來也很合理。所以,痛苦本質上是壞的,而快樂本質上是好的。

在這裡我需要提及的是,一樣事物完全可以同時擁有實用價值(或負面價值)和內在價值(或負面價值)。比如,當我工作時,我感到快樂,而我感到快樂讓我更能夠勤奮工作。因此,這裡的快樂既有內在價值,又有實用價值。另一個更有趣的例子是:我在火爐上燒傷自己,感到很痛,因此我會小心翼翼,不讓自己再次被燒傷。那麼,在這裡疼痛是有實用價值的(它防止我傷得越來越嚴重),儘管它本質上是壞的。像這樣的例子表明,某些東西既有內在價值(或負面價值),又有實用價值(或負面價值);我們沒必要聲稱它只能有其中一者或另一者,而不能兩者兼有。

儘管如此,想要搞清楚幸福的本質,關鍵的是專注於內在價值(或負面價值)。在實用價值上有益或有害的事物,正是因為它們導致了本質上的好處或壞處才具有價值。因此,從哲學的角度來看,真正有趣的問題是,什麼東西是因其自身本質而值得擁有(或避免)?

當然,我已經表明,在任何一份本質上美好或糟糕的事物的合理清單裡,起碼有兩樣東西。我們認為快樂本質是美好的,這看起來相當合理。它可能不是唯一具有固有價值的東西,不是唯一讓生活從本質上變得更好的東西,但它確實是其中一個。有一樣東西看起來本身就是壞的,它在減少生命的價值,那就是痛苦。我們大多數人都會同意,快樂的本質是美好的,而痛苦的本質是壞的。

此刻,我們要做一個大膽的猜想:我們聲稱,在本質上美好和糟糕事物的清單裡,快樂是唯一一樣美好的東西,而痛苦是唯一一樣壞的東西,這就是整份清單。那麼,唯一具有內在價值的東西是快樂,而唯一具有內在壞處的東西是痛苦。這一觀點被稱為享樂主義(hedonism)。

享樂主義是一種吸引了很多人的觀點,也許你也相信這一觀點。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有關幸福本質的簡化理論。幸福就是體驗快樂,避免或最小化痛苦體驗。這就是享樂主義。稍後,我們將會轉向探討,如果享樂主義不是完整的答案,那麼清單上還有什麼東西?但就目前而言,讓我們假設享樂主義是正確的。注意,如果享樂主義是正確的,那麼至少在原則上,我們應該能夠做出我之前進行的評估。當時我說,如果今後生命所給你的總體上是不幸的話,那麼死亡對你便沒有壞處。

我們怎麼做出那些判斷的呢?享樂主義者給了我們一個簡單而直截了當的回答。在決定生命是否值得擁有時,大概來說,你需要做的是把未來的美好時光加起來,減去所有不幸時日,再看差額是正還是負。把快樂加起來,減去所有痛苦,如果差額是正數,那麼你的生命就值得擁有;正數越大,你的生命就越值得擁有。但是,如果差額是負數,你的未來總體來說痛苦將多於快樂。很遺憾,在這種情況下,你死了會更好。畢竟,如果你死了,你既不會感到快樂,也不會感到痛苦。從數學角度上說,我們應該用零來表示死亡:它不是一個正數(因為沒有快樂),也不是一個負數(因為沒有痛苦),只是零。顯然,如果快樂減去痛苦的差額是正數,那肯定比零好,生命還值得一過;但是,如果差額是負數,說明痛苦多於快樂,這就比零要糟,這生命便不值得一過。這就是享樂主義者說的。

當然,我們有不同的方法來完善享樂主義的細節。畢竟,並非所有的快樂或所有的痛苦在計算時都是同等的。踩到腳趾的痛苦顯然遠不及偏頭痛嚴重,偏頭痛的痛苦又遠不及被折磨的痛苦。所以,我們可能需要編製出一個複雜的公式,其中將痛苦的強度和持續時間相乘,從而得出痛苦的絕對數值。當然,同樣地,快樂也有持久和強烈之分。你可以設想其中的一些細節,但我向你保證,其中一些問題會變得相當棘手。就我們的目的而言,確實不需要糾結這些細節,大致衡量一下就已經足夠了。我們只需以某個適當的方式衡量快樂和痛苦。我們需要累加快樂和痛苦,然後看看快樂的總數是否大於痛苦的總數。差額的正數值越大,你的生命就越好。

有了這樣的衡量辦法,我們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評估整個人生。就像你站在天堂門口,回顧你的一生。至少從原則上來講,你可以累加所有快樂,並累加所有痛苦,再用快樂減去痛苦,然後問自己:「我的一生到底有多好?我的生命給了我多少幸福?」然後,或許你想像過另一種生活。如果你選擇成為一名醫生,而不是選擇成為一名律師,你會更幸福還是更不幸?或者,如果你決定成為一位藝術家,或一名學者,或一個流浪漢,或一個農民,你會更幸福還是更不幸?這個數字會更大還是更小?

儘管我一直在說數字,但當然,我們並沒有特別的理由認為,我們能得出一個準確的數字。我們當然也不認為,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能得出準確的數字。我當然也瞭解得不夠,無法高度精準地判斷,如果我成為農夫而非哲學家,到底會有怎樣的人生。享樂主義者並沒有說,我們可以實現這些計算的高精準度。但至少,從原則上來說,這是我們面臨選擇時想知道的。我們可以問自己:「我的生命會是怎樣的?那會是更幸福還是更不幸?」而我們嘗試應用的標準,包括了累加快樂,然後減去累加的痛苦。

享樂主義者也急於指出:我們無法絕對無誤地做到,並不意味著我們不能做出有根據的猜測。假設你正決定在哪裡上大學。你是應該去耶魯大學,還是應該去俄亥俄州立大學,還是哈佛大學,還是其他大學呢?你試著展望未來,然後你會問:「去哪裡更有利於我的發展?哪一種未來會擁有更多的快樂和更少的痛苦?」享樂主義者認為,我們就應該這樣思考。

順便提一句,值得注意的是,當我們為我們的未來做出選擇時,從享樂主義者的觀點來看,我們不必過分著眼於過去,因為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無法改變過去你所得到的快樂以及所遭受的痛苦。而敞開的是未來。我們不僅能夠把生命作為一個整體來評估,就像站在天堂門口回首人生時,還能夠評估從現在開始的人生。我們問,向我敞開的各個選擇,哪一個能給我更好的未來?用快樂和痛苦來衡量,哪一個使我能更幸福?不管有多美好或多糟糕,我們都會盡力做出這種比較評估。

當然,我們能做的不只是評估我剩下的整個人生,還可以評估未來一年或六個月,或者就今天而言,評估今天晚上。我可以思考我晚上的生活該怎樣,我應該待在家裡寫我的書嗎?還是應該去參加派對?我今天晚上去哪裡會更快樂?我可能會認為,參加派對比寫書更讓我快樂。(這本書距離出版商的截稿日期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擱下一會兒我不用感到太愧疚。)這也就是說,我們不僅能評估整個人生,還能評估人生的不同時段。

如果我們接受享樂主義的話,這就是我們行事的方式。但是我們還沒有問,我們應該接受享樂主義嗎?如果得知你們接受了享樂主義,我也不會覺得新奇。這是一個非常受歡迎的觀點,它不僅受哲學家的歡迎(這個觀點自哲學誕生就存在了),而且也受「街頭巷尾」的普通人的歡迎。這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觀點:唯一因其自身本質而值得擁有的事物是快樂,且唯一因其自身本質而需要避免的事物是痛苦。儘管這一觀點受到追捧,但我傾向於認為它是錯的。這怎麼可能呢?當然,我不是認為快樂不好,或者痛苦不壞。享樂主義出錯的地方在於,它們認為快樂和痛苦是本質上唯一重要的事物。我傾向於認為,最好的人生不僅僅是享受快樂,避免痛苦。

在我談及老鼠快感機器時,我已經揭示了一個觀點。我說,如果你把我連接到機器上,我肯定會很享受,但儘管如此,我並不想要這樣的生活。為什麼?因為生命不僅僅是享受快樂和避免痛苦。在我看來是這樣的。

當然,一個享樂主義者可以指出,老鼠推動操縱桿得到的快樂並不是唯一的快樂,還有體驗藝術、觀賞美麗日落、閱讀一篇引人入勝的小說或做出驚人發現的快樂。我不瞭解你,但至少當我想像老鼠快感機器時,那是一種簡單、單調的快樂,無法給予我們最高質量的快樂,即人類最渴望的快樂——友誼、討論、性事和愛的快樂。這些快樂是老鼠快感機器無法給予我們的。

所以,享樂主義仍然是正確的嗎?只要我們考慮到正確種類的快樂,快樂就還是唯一重要的事物,這仍然成立嗎?不,我認為那還是不對。但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要轉到某個比老鼠快感機器更奇妙的例子中。在這裡,在哈佛大學教學多年而在幾年前去世的哲學家羅伯特·諾齊克提出了相關的思維實驗。諾齊克讓我們設想一部體驗機器。28假設科學家發現一種方法,不僅能刺激到大腦快樂中樞的特定部分,而且將給你完全真實全面的模擬體驗。當你連接到那機器上時,在你看來,將和你的內在感覺完全相同,就像你真的身在其中,在做ˍˍˍ。現在你可以選擇任何一種體驗,填在橫線中。比如,如果你想要體驗在攀登珠穆朗瑪峰的感覺,那麼你可以獲得一模一樣的體驗。比如,你會感覺到風刮在你臉上。當然,你不會真正感受到風。嚴格來說,你不能感覺到風,因為根本就沒有風讓你去感覺,畢竟你沒有在攀登珠穆朗瑪峰。真實的情形是,你漂浮在實驗室裡的心理學研究儀器裡,大腦連著電極。但是你不知道自己漂浮在儀器裡。你連接到這台機器上,並相信自己正在攀登珠穆朗瑪峰。你感受到登頂的興奮,為那些令人驚歎的景色深深折服,被滿足感和成就感包圍著。想起繩子曾斷開,你差點兒死去,你還後怕不已。

這不同於看IMAX電影(或者,換言之,一個普通的虛擬現實機)。當你在看IMAX電影時,雖然很真實,但你一部分意識知道自己只是在電影院裡。但在體驗機器上,你不知道自己是在實驗室裡。此時,你的大腦受到同樣的刺激,你在機器裡獲得和真正做那些事時一模一樣的體驗(內在感受)。

所以,想像一下在體驗機器裡的人生。設想我們下載了帶有所有最好體驗的數據文件,你能想到的都在裡面。當然,人們可能不同意這一說法,但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放入你想到的最好體驗。如果說,你想創作一部最偉大的美國小說,然後想像自己經歷晚上熬夜,糾結於如何構建情節,撕碎稿紙,扔在一邊,或者從你的電腦中刪除草稿,這就是所有一切你為創作偉大的美國小說而產生的體驗。

或者,如果你想找到治癒癌症的方法,那麼你就會獲得一模一樣的體驗,就像你在實驗室工作一樣。當你終於搞清楚有效的蛋白質抑制劑組成成分或得到類似的收穫時,你突然取得重大突破。或者,如果你想要欣賞最美麗的日落,遊覽最奇異的地方,那麼你就會獲得一模一樣的體驗,彷彿真的在做那些事。或者,你想要做每一件我說的事,同時組織一個幸福的家庭。當你連接到體驗機器時,你就會獲得一模一樣的體驗,彷彿你真的在寫一部偉大的美國小說,環遊世界,找到治癒癌症的方法並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

這就是體驗機器上的人生。你什麼也沒有做,你漂浮在實驗室裡,但體驗是一樣的。現在問問自己,你想一輩子都連接到體驗機器上嗎?問問自己,如果你發現自己一直都是連接在體驗機器上度過人生的,你會有何感受?

這裡我想說明一下,這個無比精妙的哲學例子近年來被電影《黑客帝國》給毀了。現在每當我講這個故事,人們就會說:「邪惡的機器正把你的身體當作電池。」或像電影裡刻畫的,人們可能會擔心:「當我在體驗這些時,如果外星人正在偷偷地啃食我的肝臟,那怎麼辦?」諸如此類。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去想像那些情況。沒有邪惡的科學家故意欺騙你,以便進行他的邪惡實驗,沒有那樣的事。同樣地,當我們進行體驗,當你連接到機器上時,不要擔心世界變得貧窮或全球正義發生了什麼變化。假設每個人都連接到體驗機器上,每個人都在獲得最好的體驗。

記住,我問你的是,你是否願意連接到體驗機器上度過一生?我指的並不是說,嘗試一個星期,或一個月,或一年,這會很有趣或有意思。事實上,嚴格來說,這問題甚至不是在問,體驗機器上的人生是否比你現在的人生要好。雖然這麼說會讓我非常非常難過,但我想你有可能經歷不幸的一生,連接上體驗機器可能是個好轉。但是,這不是我問的問題。

我的問題是,體驗機器上的人生給了你生命中值得擁有的一切嗎?注意是一切。它是人類生存的最好形式嗎?根據享樂主義者的觀點,答案是肯定的。只要你下載了正確的體驗文件,體驗機器上的人生就是完美的。假設說,你獲得了美妙的快樂和夢幻的體驗之間的最佳平衡;假設說,機器能夠給予我們這一切;那麼,根據享樂主義者的觀點,人類的幸福僅此而已,不可能有更多別的補充,不可能有任何缺失。

但是,當我考慮自己是否想在體驗機器上度過我的人生時,答案是否定的。我發現,對於和我討論這個例子的大多數人來說,當我問他們是否願意連接到體驗機器上度過自己的一生時,他們的回答也是否定的。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意味著享樂主義錯了。如果體驗機器上的人生沒有給予我們生命中值得擁有的一切,那麼獲得最好人生需要的就不只是獲得內在感知的滿足。體驗機器提供了令人滿意的快樂,它提供體驗,提供心智狀態,提供內在感知。但如果體驗機器上的人生不是生命中值得擁有的一切,那麼獲得最好的人生需要的就不只是內在感知的滿足。享樂主義是錯誤的。

當然,許多年來我都一直在討論這種例子,所以我知道總有一些人認為:是的,只要你讓正確的數據文件發揮作用,體驗機器上的人生就是完美的。但是絕大多數人都會說:「不,那樣的人生有所欠缺,這不是理想的人類存在方式,這不是我們所能想像的最好生活。」

但如果你和我一樣,認為這裡面欠缺某些東西,你必須問問自己,欠缺什麼?體驗機器到底有什麼問題?我想不同的人會以不同的方式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有時間,我可以講一下關於幸福的各種對立理論,它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異彩紛呈,即「體驗機器欠缺什麼」以及「為什麼體驗機器所欠缺的東西值得擁有」,不同的幸福理論對此有不同的答案。當然,我們不必系統地去研究那些理論,我只是想讓討論朝那種人生中似乎欠缺的東西靠攏。

首先且最明顯的是,如果你漂浮在科學家的實驗室裡度過人生,你實際上沒有完成任何事情,你在實際的人生中並沒有真正得到你以為自己擁有的東西。你想去爬山,但實際上你並沒有爬山;你只是漂浮在那裡。你想要寫一部偉大的美國小說,但實際上你沒有寫一部偉大的美國小說;你只是漂浮在那裡。你想找到治癒癌症的方法,但實際上你沒有找到治療癌症的方法;你只是漂浮在那裡。你想被愛,但實際上你沒有被愛;你只是漂浮在那裡。(除了科學家外,甚至沒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想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但你連那樣的自知都沒有,你只是以為你在寫小說,找到治癒癌症的方法或攀登珠穆朗瑪峰,你完全被那些假象所欺騙了,所以你沒有這種自我認識。

如此看來,在體驗機器上的人生所欠缺的東西有這些:我們沒有任何成就,沒有自我認識,沒有情感關係。這麼看來,我們可以合理地認為,真正的幸福會包含這些有價值的東西,它們超乎隨之而來的體驗之外和之上。

當然,關於為什麼這些東西有價值,不同的幸福理論會有不同的解釋。(比如,這些東西有價值是因為我們想要它們;或者說,我們想要它們是因為我們知道它們有獨具的價值。)接下來,還有許多進一步的細節有待研究。

比如說,成就。我們大多數人會認為成就很重要,但不是隨便什麼成就都很重要。如果有人把自己的目標定為製造出美國東部最大的橡皮筋球,當他實現了這個目標,從詞義上來說,那就是一種成就,但我並不覺得這種成就令人震驚,就像那些有助於實現極有價值的人生的成就一樣。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方法區分隨便什麼成就和真正有價值的成就。

同樣地,並非所有學識都有同等的價值。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或掌握物理學基本定律是一回事,而知道1984年曼谷的平均降雨量則是另一回事。我不確定後一種學識會給你的人生帶來多少價值。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方法來區分重要的、真正有價值的學識和無足輕重的學識。同樣地,我們需要一個方法區分像友情、愛情這些有價值的關係和無關緊要的關係。

探究這一切的工作會變得相當複雜,讓我們假設我們已經做到了。關鍵的一點是,要得到最美好的人生,不僅要獲得令人滿足的內在感知,還需要獲得令人滿足的外在狀態,如成就、學識、關係等。最美好的人生不僅需要體驗,即「內在」的美好,還需要「外在」的美好。

在這裡我不會發表有關幸福的恰當理論。但請注意,如果我們有這樣一個理論,那麼至少從原則上來說,不管實際困難是什麼,我們仍然可以評價其他競爭者。我們仍然可以談論把所有的美好、所有的不幸加起來,看平衡點在哪裡。只是現在我們有了更廣泛、更多元和更廣義的美好事物清單,以及更廣泛、更多元的糟糕事物清單。我們不僅可以算上內在的美好和糟糕,還可以算上外在的美好和糟糕,即任何清單包括的東西。

所以,我們仍然可以評價可選的人生,或部分的人生。如果我選擇成為一個農民,而不是選擇成為一名醫生,我的生命將會變得更好;或者說我的人生在這十年裡本來可以更好,但之後它會變得更糟。類似地,我可以問自己,如果我去度假而不是待在家裡,接下來幾周對我來說事態會如何。要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們要盡我們所能把所有的美好加起來,減去所有的糟糕——不管我們偏好的美好和糟糕清單是什麼——然後我們不但可以據理推測、比較、評價總體的人生,還能推測部分的人生。

這等式得出的結果是什麼?你可能會認為這是一個實證問題,精確的答案會因人而異。但有些人認為我們可以概括所有人類的情況,生命是值得擁有的。樂觀主義者(optimists)認為任何人在任何環境中,等式結果永遠是正數,「生命總是值得一過,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就是樂觀主義者認為的:不只對他們自己來說,而且對所有人而言,等式結果總是正數。

與此相反的是,還有悲觀主義者(pessimist),他們認為總體的差額,在任何情況下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負數。悲觀主義者承認,人生當中會有一些美好的事(就像樂觀主義者承認,人生當中會有一些糟糕的事),只是他們認為美好總會被超過。「我們死了會更好;事實上,對我們來說,我們一開始就沒有出生會更好。」這就是悲觀主義者提出的說法。

在樂觀主義者和悲觀主義者之間,還存在著溫和派(moderates)。這些人說:「這要看情況。對一些人來說,這差額是正數,對另一些人來說是負數。對他們整個一生或特定一段時間來說,這都是成立的。」那麼,根據溫和派的說法,我們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也許我們大多數人的人生都值得一過;但也許有一些人不是這樣。比如,某人處於某種疾病晚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們臥床不起,做不了任何事,家人基本上拋棄了他們。即使這個人的人生整體是美好的,但他們的未來依然不容樂觀。這是溫和派的說法,即人生的好壞因情況而異。

不管我們如何定論,注意這裡有一個深層的假定,所有這些觀點都有這一共同點。活著有多美好取決於把生命中所謂的內容加起來,即我們把你的快樂和痛苦、成就和失敗(等等)加起來,然後得出總數。這就是決定你的人生價值的相關要素:你的生命中發生了什麼。應該說,活著本身沒有價值。相反,生命本身只是一個容器,我們向裡面裝入了各種美好或糟糕。而我活著的價值以及好處,取決於生命內容的價值總和。這容器本身僅僅是一個容器,它本身沒有價值。

我們可以說,我一直在闡述的前提是關於生命價值的中性容器理論(neutral container theory)。享樂主義是中性容器理論其中一個版本:你有多幸福,你的人生就有多少價值,這就是一個生命內容的函數,即快樂和痛苦的函數。我們已經擴展了可能發生在你人生中的美好和糟糕的清單,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在一個假設之下:中性容器理論是正確的理論。

但有些人認為,除了思考生命內容的價值,我們也必須記住,生命本身是值得擁有的。我活著這件事的好處,凌駕於我生命裡發生的事之上和之外。這些人聲稱,僅僅是我活著這一事實使我的生命有了附加值。這是有價容器理論(valuable container theory)。

當然,嚴格來說,根據這種觀點推論說「活著本身有價值」也不盡準確。畢竟,一片草葉也是活著的,我認為,就算是有價容器理論的支持者也不會覺得擁有那樣的生命是有價值的。「生命」本身也許有價值,但不是隨便哪種生命都有價值。相反,我們想要的是像人類一樣的生命,作為一個人存在的生命。所以,即使有些人常常說,活著本身就有價值,不妨假設他們真正的意思是指作為一個人而活著。儘管如此,為了簡便起見,在討論這些觀點時,我言談間的假設就像是說一切生命是有價值的。

實際上,我認為還可能有一種更為極端的觀點。在我看來,它並不合理,但我認為它值得關注。有些人認為活著本身是有價值的。「是的,即使我的大腦已經造成了徹底的、不可彌補的損害,我不再能夠知曉任何事,不再能夠體驗任何東西,不再能夠與任何人交流,不再能夠完成任何事,即使我處於這種永久性的植物人狀態,但至少我還活著。」你可能想到有人會有這種觀點,但我必須說,我認為這種觀點不合情理。因此,我要限制我自己版本的有價容器理論,即作為一個人活著的本身會有價值。但就像我剛才提到的,為了簡便起見,我會繼續以「你活著本身是有價值的」這種說法來描述這個觀點。

那麼,思考一下接受有價容器理論將意味著什麼。如果生命本身擁有正面的價值,那麼要衡量某個人有多幸福,就不能僅僅把他們的生命內容加起來。僅僅把快樂加起來然後減去痛苦,或者把所有成就、學識和有意義的人際關係加起來,再減去失敗和無知、欺騙等,這是不夠的。可以肯定的是,用這樣的方法得到生命內容的差額仍然只是給了你一個相關的部分總和(subtotal),但這部分總和不是整體總和。相反,如果我們接受有價容器理論,考慮到活著本身的價值,我們還必須加上額外的東西。首先,我們得到生命內容的部分總和,然後因為你還活著,我們必須加上一些額外的正數值。

請注意,因為你還活著,我們要加上額外的正數值,那麼即使生命內容的部分總和是負數,整體總和依然可以是正數。比如,假設活著本身價值是+100(只是列舉一個數字以方便說明),那麼即使你生命內容的部分總和是-10,這並不意味著你活著就不好,因為-10加上額外的+100,因為你活著,最後得到的總和仍然是正數:+90。事實上,考慮接受有價容器理論可能性的主要原因正在於它提醒我們,在決定是否你死了會更好——權衡下來,死亡是否剝奪了你美好的事物——這一問題時,只關注生命內容是不夠的;加上一些生命內容的部分總和之外及之上的正數值,即考慮你還活著這個事實的價值,這點是很重要的。

當然,如果你是中性容器理論的支持者,你就沒有必要加上任何額外的數字了,因為生命本身等於零,生命的價值是且僅是生命的內容。但是,如果你接受有價容器理論,就需要加上更多的東西。因此,即使我的生命內容整體非常糟糕,但兩相權衡後,活著仍然可能是一件好事。我們必須記得加上額外的數值。

我們要額外加上多大的數值?在這裡,我們必須區分不同版本的有價容器理論。我只提兩大類型。其中一種保守版本的有價容器理論認為,儘管活著本身是好的,但如果你的生命內容非常糟糕,那麼它就有可能超過活著本身的價值,這樣整體總和便是負數。也就是說,保守價值容器理論(modest container theories)聲稱,活著有一定的價值,但原則上它是可以被超越的,不管是輕易被超越,還是非常困難且生命內容必須糟糕透頂才能超越,這取決於你認為活著本身有多少價值。不過,保守價值容器理論的共同點是,儘管活著有正面的價值,但它是可以被超越的。

與此相反,你可以想到某些人會認為,活著本身有著無與倫比的價值,不管生命內容有多麼糟糕,整體總和永遠是正數。和生命內容相比,活著似乎有著無限的價值。我們可以稱之為理想價值容器理論(fantastic container theories),與保守價值的版本形成對比。我認為這種標籤顯示了我的立場。我認為,理想價值容器理論理想到令人難以置信,我無法讓自己相信它。

這並不是說我對有價容器理論缺乏共鳴。不可否認,我也經常被中立的觀點所吸引,我發現自己忖度著生命本身沒有價值。但在其他時候,我確實贊同活著本身對你是好事。然而,即使在我贊同有價容器理論時,我總是傾向於保守版本的說法,我從未發覺自己贊同過理想版本的說法。

指出了這些區別後,讓我們回到我們一直追問自己的主要問題:為什麼死亡是壞事?剝奪解釋理論說,如果你現在就死了的話,你就被剝奪了你本可以擁有的另一段美好生活,那麼死亡便是壞事;但另一方面,如果死亡剝奪的是一個對你來說不幸的將來,那麼死亡對你便沒有壞處,而有好處。現在可以看出,如果我們要判斷所面臨的情況是以上兩種情況的哪一種——或就事而論,是否兩者都有可能——就需要決定,我們是接受中性容器理論,還是保守價值容器理論,還是理想價值容器理論。

如果我們是中性容器理論者,我們會說,關鍵問題是,下個星期、下一年或下一個十年,我的生命內容會是什麼?如果其內容值得擁有的話,即我下一階段的生命值得擁有的話,那麼我現在死去,而不是活到下個星期、下一年或下一個十年,就對我有壞處。另一方面,如果從現在開始計算,其差額是負數,那麼我現在死去而沒有繼續過著不值得擁有的生命,對我就有好處。這就是中立者的觀點。

如果我們是保守價值容器理論者,那我們同意必須看看接下來的生命內容,但同時堅持認為,不能忘記加上額外的數值。比如,即使未來五年在生命內容方面,對你來說稍微有些壞處,但仍然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即活著本身的價值大於部分總和的負數,所以你活著依然會更好。當然,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死亡現在到來,確實就對你有壞處。另一方面,如果從現在開始,生命內容開始變糟,即使我們加上活著的額外數值,整體總和依然是負數,那麼你現在死去會更好。

順便說一下,請注意,如果我們接受保守的觀點,還需要重新審視永生價值的問題。即使你傾向於同意伯納德·威廉姆斯的觀點,即永生對你有壞處,但現在我們意識到威廉姆斯所說的只是永生的生命內容,如果我們接受保守價值容器理論,這個問題就有待商榷了。可以想到的是,我們同意威廉姆斯的說法,認為生命內容總體上不可避免將是負數,但依然堅持認為,儘管如此,這個數值還是會被你還活著這個事實的數值所超越。那麼,或許永生兩相權衡後還是一件好事。當然,這個觀點正確與否取決於永生的生命內容有多糟糕。如果你接受保守價值容器理論,並且生命內容足夠糟糕,那麼其得出的結果仍然可以超越生命價值的正數。

相比之下,理想價值容器理論的支持者會說,就算威廉姆斯說對了,永生會成為一場噩夢,這並不重要。即使永生變得可怕、沉悶、乏味透頂或更糟,但不要緊,活著本身的價值會超越它,所以你活著總是更好的。不管生命內容有多可怕,活得越長久總是更好的。顯然,在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們看來,永生確實會是一件好事,死亡總是一件壞事。

當然,我已經說過,我認為理想價值容器理論並不合理。因此,我不認為我們可以忽視永生的生命內容最終會變得有多糟這個問題。除此之外,即使我接受保守價值容器理論,我仍然傾向於認為,不管活著本身給我們帶來什麼正面的價值,它最終也將被永生的生命內容相加得出的負數所超越。也就是說,我還是傾向於認為,總的來說,永生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最終都會變成壞事。

情況就是這樣,我還是想說我們終有一死是一件好事,因為永生最終是可怕的。但是我要提醒你,這個立場不排斥我仍認為死亡可能來得太快的看法,即我們依然有可能在生活變得糟糕之前死去。也許在我們死去時,接下來活個10年或者20年或者500年,仍將對我們有好處。「事實上,死亡來得太快」這想法與「永生是壞事」的想法是相容的。

當然,在這一點上,我們現在需要回顧樂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者和溫和派之間的區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永生的生命最終會有壞處,那麼,我們便必須摒棄極端樂觀主義者的觀點,即認為每一個未來都必定是美好的。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想像到,一個十足的樂觀主義者認為,事實上,在既定的實際生活中,總的來說,多活幾年總是一件好事。如果是這樣,那麼就我們身處其中的實際生活來說,死亡總是來得太快。(誠然,考慮到他們認為死亡總是來得太快,「樂觀主義者」這稱呼或許不太準確;但他們認為接下來的生命總是美好的,就這點看來,他們是樂觀主義者。)相反,悲觀主義者會說,死亡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從不曾來得太早,未來的一段生命總是不值得一過的,虛無比擁有要好。

然而,不管什麼樣的生命是值得的,我都對溫和派更有共鳴。我認為這表明,對於我們許多人,甚至大部分人來說,死亡來得太早。但我認為,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不幸的是,我們中的一些人已經因生活的痛苦而備受摧殘、無力承受、飽受磨難(沒有恢復的明朗跡象),繼續活著對於他們來說已經不是一種賜福。然而,不管這有多常見或多罕見,在這種情況下,死亡實際上沒有來得太早。事實上,有時這種活著是可怕的延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