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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永生

如果死亡有壞處是因為它剝奪了我們生命中美好的事物,這是否意味著,最好的事就是永生?鑒於剝奪解釋理論說死亡是有壞處的,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最好是永生不朽?

我們很自然就會這麼想。比如,假設我下周被卡車撞死了,根據剝奪解釋理論,這有壞處,因為如果我沒有被卡車撞中,我或許能多活20年或30年,就會得到未來幾十年的美好事物。對我來說,後一種情況好多了。當然,假設我在80歲的時候死於癌症,這依然對我有壞處。因為如果我沒有死於癌症,我或許能再多活10年、15年或20年,並得到更多生命中美好的事物。相反,假設我在100歲時死去,或許是死於充血性心力衰竭,這對我來說仍然有壞處。如果我沒有在100歲時死去,就會得到更多生命中的美好事物。

很顯然,我們可以不斷重複這種假設:如果我沒有在120歲時死去,如果我沒有在150歲時死去,如果我沒有在500歲時死去。不管我什麼時候死去,只要我接受剝奪解釋理論,我都會說,如果我當時沒死去,就會享有更多生命的美好,不是嗎?因此,不管你何時死去,死亡都會對你有壞處。由此可見,對你來說,最好的事就是永遠不死——永生。

實際上,這裡我們需要問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是否存在這種邏輯一致性,它要求那些接受剝奪解釋理論的人必須相信永生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接受剝奪解釋理論,但否認永生的價值,那我是自相矛盾了嗎?第二個問題是:即使單單是邏輯一致性並不能使我們肯定永生的價值,那麼永生真的是好事嗎?我想從第一個問題開始討論,我認為它比較容易回答。

如果我接受剝奪解釋理論,是否就必須認同永生是有價值的主張,否則就是自相矛盾?一點兒都不。永生的價值並不單單是根據剝奪解釋理論這一邏輯問題得出的。畢竟,剝奪解釋理論所說的是,由於你被剝奪了生命中的美好事物,所以死亡對你有壞處。如果你沒有被卡車撞到,你會成為一名專業舞者或一名建築師,擁有一段精彩的人生;你會組織一個家庭,環遊世界,和你的朋友在一起,或做出重大的科學發現。不管是什麼,生命都會給予你美好的事物,而當你被卡車撞到的時候,你就被剝奪了這些美好。這就是你在那時死去會對你有壞處的原因。也就是說,死亡是壞事,它壞在你被剝奪了生命中的美好。

但若假設生命並沒有給予你更多美好的事物呢?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是否真的會發生,但至少我們可以考慮這種邏輯上的可能性。假設生命沒有給予你更多美好的事物,那麼當被死亡剝奪生命時,你沒有被剝奪任何美好的事物,這麼說來,你死了對你沒有壞處。根據剝奪解釋理論,只有在本可能有美好的事物出現在你生命裡時,死亡才有壞處。或者,嚴格來說,你接下來本可以擁有的生命權衡下來對你是有好處的(所謂的福禍相依),如果這是真的,即你接下來的生命總體上將是美好的,這種情況下,失去未來這部分人生對你有壞處。

但如果最後我們發現,在此之後你本可能經歷的生命並不美好,反而苦不堪言,那你逃脫了這段生命就對你沒有壞處。實際上,逃過這段生命可能對你有好處。因此,即使我們接受剝奪解釋理論,也不能認準死亡總是有壞處的。我們必須看一看:生命到底能給予我們什麼?單單是邏輯推論,加上剝奪解釋理論,並不能迫使我們說永生是一件好事。

畢竟,我們必須理解的關鍵一點是,對你好處有限的事物,一旦你得到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時,就會對你有壞處。比如,我喜歡巧克力。假設有人拿著一盒高迪瓦巧克力出現在我面前,並給我吃幾塊。我會說:「太棒了!我愛高迪瓦巧克力。」然後他們給了我更多,接著又給更多。10塊巧克力、15塊、20塊。等我吃了20塊巧克力時,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想吃第21塊,但他們一直給我更多。30塊巧克力,40塊巧克力,100塊巧克力。在某個時刻——實際上我沒吃過這麼多的巧克力,所以我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刻,但總有某個時刻——我會說,儘管前面的10塊、15塊或20塊巧克力很好吃,但再給我第21塊或第30塊或第50塊巧克力時,它就不再好吃了。從邏輯上來講,這至少可能發生。

那麼,同樣地,或許生命也是這樣。至少從邏輯上講,或許短短的生命是美好的,比如50年、80年、100年,但在生命的某個時刻,過長的生命會變得對我們有壞處,就像填鴨式地吃下越來越多的巧克力。如果這種漫長的生命確實變成對我們有壞處的東西,那麼根據剝奪解釋理論,我們可以說,在這個時刻,死去對你沒有壞處。

所以,單單是邏輯推論並沒有要求我們必須相信永生是一件好事。但是,永生仍有可能是一件好事。因此,我提出第二個問題。我們問,我們該如何面對永生不死的前景?我們活得越長就會越好嗎?我們假設,如果某人在10歲的時候死於一場可怕的車禍,那麼他如果能40歲才死去會更好嗎?如果某人在40歲時死去,那麼他如果能80歲時才死去會更好嗎?如果某人在80歲時死去,那他100歲、120歲、170歲或更晚死去會更好嗎?生命真的是越長越好嗎?

在問這個問題時,我們必須謹慎地弄清楚我們設想的到底是什麼。現在有一個方法來描繪永生。假設年齡的增長主要按照現在這樣的方式發展,隨著人們變得年長,身體會不斷經歷目前的所有老化。但那些老化不會讓你在80歲、90歲或者100歲的時候死去,它們不會。你的身體越來越老化,但這些變化始終沒有讓你死去。這就是喬納森·斯威夫特在《格列弗遊記》(Gulliver』s Travels)一段精彩段落中進行的思想實驗。23斯威夫特構想格列弗來到一個國家,這裡有一族人能夠永遠活著,他們是永生的。最初,格列弗說:「這不是太棒了嗎?」但他忘記考慮這樣一個事實:如果我們經歷的那些老化隨著年歲漸長持續累積,那麼你不僅變得越來越老,而且變得越來越虛弱和無法自理。同時,你越來越不舒服,衰老帶著它對你的報復到來了。你有了一些能永遠活著的人們,但最終他們精神恍惚,痛苦不堪。他們年長體弱,百病纏身,病入膏肓,什麼都做不了。這可不是什麼值得擁有的美好之事。如果永生是像斯威夫特說的那樣,那太可怕了。如果永生是這樣的,那麼死亡就是一種賜福。蒙田表達了一個非常類似的觀點,認為死亡的確是一種賜福,因為它結束了侵害我們晚年的痛苦和折磨。24

這看起來當然是正確的,但我想當我們渴望永生時,對其提出反駁也就可以得到諒解吧,因為我們不希望生命以這種形式,以向下的弧線一直進行下去。相反,我們想永遠活著,精力充沛且身強體健。因此,即使在現實世界中這是不可能的,但我們還是要問,到底永生會否有可能是好事?顯然,為了討論這個問題,關於永遠活著會是怎樣的,我們必須篡改一些事實。就讓我們試試,讓我們解放想像力。是不是至少從原則上來講,如果僅此而已,永遠活著會是好事?

在這裡我們要謹慎一些。如果你不小心,這種想像最終會像你曾經讀過的恐怖故事那樣,給你幾個可以實現的願望,但你不小心沒說對願望,因此你雖然得到你想要的,但最終只是一場噩夢。如果你告訴允許你許下三個願望的仙女:「我想永遠活著。」但你忘了說:「一定要讓我健康。」那將是一場噩夢。這就是斯威夫特告訴我們的。所以我們要小心,在願望清單裡加上擁有健康和你想要的一切;記得加上足夠的金錢以確保你永遠不會貧窮(如果健康但永世貧窮,那不是太可怕了嗎?);記得加上任何你想要的東西。這時,我們想問的是,究竟有沒有辦法去設想永生,且在這想像中,永生會是好事?有什麼辦法可以設想永世(eternity)存在,而這永世存在對你永遠是有好處的?

我們很容易就認為答案是肯定的,當然有辦法可以做到。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只要想像永遠活在天堂裡就行了。永恆的屬天的福氣,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我們不是都想永遠活在天堂嗎?問題是,我對天堂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有些茫然。即使是那些承諾我們將在天堂永生的宗教於這些細節上也有所保留,這個事實讓人震驚。為什麼?因為有人可能會擔心,如果你真的詳細去描繪,這種美好永恆的存在最後可能就不那麼美好了。

想像一下在天堂將要發生的事,我們都變成了天使,永遠歌唱讚美詩。正好,我喜歡讚美詩,也喜歡在禮拜的時候唱讚美詩。週六的早上唱希伯來語的讚美詩,我也很喜歡。但如果你讓我永世唱讚美詩的話,那麼這件事就似乎不太吸引人了。

在電影《神鬼願望》(Bedazzled)中,相同的觀點以一種幽默的形式表現了出來。25在那部電影裡,一個人遇見魔鬼,問他:「你為什麼反抗上帝?」魔鬼說:「好吧,我讓你看看。我坐在這裡,你圍繞著我跳舞說,『哦,讚美耶和華,你是那麼仁慈,那麼偉大,那麼榮耀。』」那個人如是做了一段時間,然後他抱怨道:「這很無聊。我們能做點兒別的嗎?」魔鬼說:「這正是我所說的。」

當我試圖想像永世在天堂唱讚美詩時,這件事並不那麼有吸引力。好了,那我們就不去想像永遠唱讚美詩!我們想像一下別的東西。但想像什麼呢?我邀請你們進行這個思維實驗。你們想像過什麼樣的生活會永遠是一件好事?這不僅僅是對另一個10年、100年、1000年或100萬年或10億年來說;記住,永世是一段非常非常漫長的時間。永遠會持續到永遠,你能否描述一種你永遠不願掙脫的存在?

當英國哲學家伯納德·威廉姆斯思考這個問題時,他認為答案是否定的。26沒有任何生活會永遠有趣且吸引人。威廉姆斯認為,每種生命最終都會變得乏味和糟糕,而且極其痛苦;每種生活最終都是你想擺脫的生活。簡而言之,永生遠非一件美好的事,而是一件可怕的事。

假設我們暫時同意威廉姆斯的說法。那麼關於死亡,我們應該說什麼?嚴格來說,如果我們小心謹慎,而且認同永生是有壞處的,那麼我們就不能說死亡本身是一樁壞事。相反,我們將會死去、我們終有一死這個事實,實際上是一件好事。畢竟,除了死亡之外唯有永遠活著,如果永生確實是一件壞事,那麼死亡實際上就完全不是一件壞事了。死亡是一件好事:它讓我們避免了永生這種不招人待見的命運。

當然,即使我們這麼說,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明天被車撞了,就對我有好處。這不是我們的意思。我們仍可以認為我被車撞了是一件壞事。畢竟,如果我沒有被車撞,也不等於說我會遭遇永生的厄運!我會再活10年或20年或30年,而那些年歲將是美好的。或許,甚至當我死去時——讓我們假設我活到100歲高齡——當我在100歲死去時,我們仍然可以說,我在100歲死去,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壞事。因為如果我那時沒有死,我可能再活10年或20年,繼續享受生命的美好,比如和我的曾孫或曾曾孫玩耍。

說永生不好,並不是說在我們死時死亡就是好事。你仍可以堅持認為我們死得太早。即使最終,或早或晚,死亡都將不再有壞處,但事實上,它對我們來說還是來得太早,這可能仍然是真的。

如果我們同意威廉姆斯的說法,認為永生實際上是不應期許的,那我們便可以這麼說。但我們還沒有確定我們是否應該同意他,我們仍然需要問:有沒有任何方式可以設想出值得擁有的永生?或者問,威廉姆斯告訴我們,不管你如何設想,每種生活最終都會變得乏味或糟糕,這說法是正確的嗎?

不論真假,我都傾向於同意威廉姆斯的說法。我認為,無論我們如何努力地填補空白也很難填完,那將是一段很長的空白。要記住,關鍵的是,永生不僅僅意味著生存很長的一段時間,甚至極其漫長的一段時間,而是指永遠生存下去。要想出一樣你希望永遠做下去的事,我認為這是非常困難的,實際上,我甚至認為它是不可能的。

我有一個朋友曾經對我說,他想永遠活著,這樣以後無盡的日子裡他可以每天吃泰國菜。我也喜歡泰國菜,但想到每天,日復一日,直至數千年、數百萬年、數十億年、數萬億年都吃泰國菜,這看似不再是美妙的提議了。相反,我看它是一場噩夢。同樣地,我已經告訴過你們,我喜歡巧克力,但想到在永恆的日子裡必須吃更多更多更多的巧克力,這似乎讓我感到反胃。

想想任何一種活動。你也許喜歡玩填字遊戲,說不定你發現,一天玩幾個小時填字遊戲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想像一下10年、1000年、100萬年、10億年、10000億年裡每天都玩填字遊戲,最後我想你會說:「我真的厭倦了填字遊戲。」當然,肯定會有你從未見過的特別新的填字遊戲,但你會強調說:「儘管我之前沒見過這款特別的填字遊戲,但我之前見過了很多很多填字遊戲,『陽光之下,並無新事』。雖然我沒見過這個特別的文字組合,但這不足以讓遊戲變得有趣。」

誠然,填字遊戲不是很深奧的東西,不知道如果去做比填字遊戲更挑戰智力的事,我們是否覺得更有意思呢?這麼說可能顯得我有些非同尋常,但我非常喜歡數學。想到我有很多時間研究更多更深奧的數學問題,這看起來對我相當有吸引力。即使如此,當我想到讓我永世思考數學,或者說讓我永世思考哲學問題(顯然和數學相比,我更鍾情於哲學),但這個提議也會變得毫無吸引力。我想不出任何我希望永遠從事的活動。

當然,這有欺人之嫌。沒有人要求我們必須永世反覆做同一件事;沒有人要求我們永世什麼都不做,就解決數學問題。即使是現在,在我們50年、80年或100年的有限生命裡,我們也沒有每天只做一樣事情。相反,我們每天在做一堆各種各樣的事情:吃飯、思考哲學、花時間陪家人和朋友、旅行。那麼,或許我們在考慮永生時,需要多加些事情進去。我們不是在永恆的日子裡每天都吃泰國菜,我們或許是在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的午餐吃泰國菜,星期二和星期四的午餐吃意大利菜,而星期六的晚餐吃埃塞俄比亞菜,等等;也許我們可以早上花三個小時思考哲學,下午花兩個小時研究數學,然後晚上看一場電影或去劇院。我必須說,這聽起來像是相當愜意的生活,但這都沒用。因為,當我想到我不是過幾年或幾十年或幾個世紀這樣的生活,而是在無數的日子裡都這樣過,無法解脫,無法遠離,這一切都會變得厭煩。於是,永生這看似美妙的夢想便成了一場噩夢,一場我們永遠無法逃脫的噩夢。

或許我只是沒有足夠的想像力。我的一位前同事曾和我談及對上帝的想像,也許那是永久值得期許的。她讓我想像跟一個朋友進行一次精彩的促膝長談,一次你希望「永遠不會結束」的談話。她建議我把上帝當作一位極其淵博和無所不知的朋友,與上帝交談就像進行一次異常令人滿意的談話,你想它永遠繼續下去。

我能說出這種假設,但當我試圖想像它的可能性並認真思考時,我發現我無法理解。在我交談過的朋友當中,沒有一個是我真正想永世與之交談的。當然,說我應該想像一個我想永世與之交談的朋友,這很容易;但重點是,我實際上無法想出那種情景。當我盡我所能想像某種令人永遠期望或迷戀的存在時,根本就想像不出。這總是會成為一個噩夢。

也許我們需要想像的,不是同一堆事情週而復始的相同循環,而是貫穿整個人生的生涯發展。也許你會花上50年或100年專攻哲學;在那之後,花50年或100年鑽研數學;然後花50年或100年環遊世界;接著花50年或100年成為藝術家,研究水彩畫,等等。確實,在我看來,用這樣的方法我們似乎能夠擁有一段悠長的理想生活。但關鍵一點是,永遠仍然是真正的永遠。我無法為自己構想出一種我願意永遠過下去的生活。

你可能會反駁:肯定存在某種希望永遠生存下去、享受永世存在的生物。我想這或許是對的。想想這樣一個事實,科學家已經知道如何實現如下的事:你可以抓一隻老鼠,在它腦子裡裝一個電極。如果你把電極裝在正確的地方,然後當電極啟動時,它會刺激老鼠大腦的快樂中樞,老鼠就會感到一股短暫而強烈的快感。事實上,你可以把電線從電極連接到一個操縱桿上,教老鼠推動操縱桿並獲得快感。當你這麼做了,老鼠會怎樣?你會毫不驚訝地聽到,它們就一直在推動操縱桿。確實,它們會一直如此並停止進食,對交配或其他事情不再感興趣。基本上,它們會持續讓自己獲得一點兒快感,直到死去。

當然,老鼠死去了,這太糟糕了,但我們也許可以想像這些老鼠是永生的(或許你會給它做靜脈輸液,提供營養物質)。不難想像,這老鼠會永遠推動操縱桿,獲得這種強烈的快感,而且心滿意足地永遠這麼做下去。既然能簡單地想像老鼠身上發生的情形,那為什麼不能在我們身上如法炮製?為什麼我們不戴上電極高潮帽,直接刺激我們的大腦,好讓我們持續獲得這些強烈的快感?想像一下,這種強烈的快感會永遠持續,還有什麼比那更讓人期許的?

然而,我自己思考那種場景時,實際上並沒覺得它有多誘人。我也邀請你對此作一番思考。請注意,我並非否定我們可以依靠刺激獲得永遠的快感,而是說人類和老鼠有所不同。毫無疑問,我會很享受;而且毫無疑問,我會享受很長一段時間。但我想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後,這種狀況會出現轉折。人類擁有審視自身體驗的能力,或從體驗中抽身而出並加以評估。比如,即使是現在,當我坐在這裡輸入這些文字時,我看著電腦的屏幕,聽著窗口外面的鳥兒鳴叫,我有部分意識在思考,我是否傳達了我的觀點,我窗口的光線是否有點兒太亮,等等。我們能反思初階或基礎的體驗,即使我們正在進行著這樣的體驗。

想像你置身於快感製造機裡。我想,過了一段時間後,你的部分意識會開始想:「這感覺跟昨天、前天和大前天相同。我估計明天、後天、大後天也是這樣的感覺。」最終這個疑問會一直纏繞著你:「生命僅僅如此嗎,每天都只是像這樣重複著單調的快感?」

想想人類,人類不像老鼠,你不會永遠駐足於此刻,你會上升到元層次或更高層次去審視這種快感,並思忖道:「生命僅此而已嗎?」我想,這個問題最終會折磨你,侵蝕並凌駕於快感之上。最終,你會變得恐懼,恐懼自己實際上陷入老鼠這般的存在當中。當然,你的人性部分會說,作為人,你可以超越這種老鼠般的存在。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你的人性部分會反抗這無止境的單調的老鼠般的快感。所以,我不認為這樣的永生會是一件好事,也許它對老鼠來說是好事,但對人來說不是。

當然,我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只要我們的思維過程能像老鼠一般。說不定適當的額葉切除術,就能解決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手術具體是怎樣做的,但毫無疑問,我們要切除和切斷相關的神經末梢,因此我們無法再進行高階思維,不再提出「生活僅此而已嗎」的問題,不再能從初階快樂中抽身而出。毫無疑問,我們可以把自己變成老鼠般的生物。我想,到時我們就會永遠享受這種生活了。

但問題並非是,你是否有辦法對人類做些什麼,讓他們永遠快樂或至少自得其樂。相反,問題在於,此時此刻,一想到那種生活,你是否想過那樣的生活?你是否想接受額葉切除術,保證你永遠會享受那樣的生活?我當然不想。我毫不懷疑,你能找到辦法擾亂我的大腦,打亂我的反應能力,然後或許我就會永遠享受某種形式的生活。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現在想要過那種生活。那不是我眼中你送的禮物。相反,在我看來,這更像是某種你強加給我的可怕懲,剝奪我的人性,讓我無法進行全方位的反思,把我變成老鼠般的生物。所以,當這問題提出時,我現在就在這裡問你:「是否存在我或你想永遠過的生活?」是否有一種你罰想永遠過下去的生活?如果我們提示你,再把你變成你現在不想成為的某個樣子,從而讓你想要那永恆的生活,那麼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這裡我要說另一種不同的可能性。從本質上講,隨著永生而來的似乎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煩惱,這問題與厭倦有關。一段時間後,你厭倦了鑽研數學。100年、1000年、100萬年後,最終你將會說:「是的,我沒解決過這個數學問題,但那又怎樣?我研究數學太久了,我對它失去了興趣。」或者你遊遍世界上(或銀河系裡)所有偉大的藝術博物館後,你說:「是的,我看過許多畢加索的作品,我見過倫勃朗和梵高的作品,等等。我見過成千上萬、數百萬、數十億無與倫比的藝術作品,我知道該如何欣賞它們。難道就沒有新鮮的東西了嗎?」問題是沒有。當然,有許多你之前不曾見過的東西,但它們並不能讓你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也許可以用一種特殊的健忘症,一種持續的漸進的失憶。因此就會這樣:我活到了100歲、1000歲、50000歲,開始厭倦生活。但我們現在引入漸進的失憶,因此我不再記得我之前的10000年做過什麼。當我到100萬歲的時候,我不再記得我50萬歲時做過什麼;到我150萬歲時,我不再記得我100萬歲時做過什麼。我知道自己活著,搞不好甚至不記得自己活著,一切都相當模糊。我只記得5000年前或10000年前的事的大概,僅此而已。

既然說到這裡,何不徹底改變你的興趣、渴望和品位?讓我們用多年時間逐漸而徹底地改變你的品位和興趣(假設最低限度的改變是不夠的)。現在,也許你喜歡數學,但最終,也許是經過幾千年後,你對數學失去了興趣,你變得鍾情於中國詩詞;你失去了對爵士樂的欣賞,並喜愛上格列高利聖詠;你失去了對自然美景的熱愛,並迷上了分子生物學;你不再想做陶器,而是想遊歷七大洋。

這樣不是行得通嗎?假設我持續經歷這種漸進、持續、緩慢而徹底的有關記憶、信仰、渴望和品位的改變,這樣的存在不是能讓人永遠享受,且不必墮落成為老鼠般的存在嗎?我將研習中國詩詞,鑽研數學,研究天文學,學習吹長號、航海,等等。這比老鼠般的存在好得多,而且我不會變得無聊,因為大體說來,不同時期的我是截然不同的。

我想你大概能講出這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尤其是引入失憶的條件。但這個故事應該會令你想起某個故事,它類似於我們已經討論過的例子——第七章中的瑪士撒拉案例。在那個案例中,我們想像自己活了好幾百年。(在那時,即在我們開始想像永遠活著之前,這幾百年時間似乎很長!)在瑪士撒拉案例中,到我300歲的時候,我不記得我100歲時候的往事了;到我500歲的時候,我跟我200歲的時候已經不一樣了;到我800歲的時候,我的記憶、信仰、渴望、目標和興趣跟現在已經全然不同了。

當時我們思考了這個例子,結論是:即使我們承認在我800歲時,我依然是我,跟今天寫下這本書的人是同一個人,但那不要緊,我想說:「那又怎樣?」當我思考我在生存中想要什麼時,如果說在遙遠的未來有某個人就是我,僅僅這樣是不夠的,那必須是某個跟我擁有足夠相似的人格的人。

你告訴我:「將來有個人活著,那個人是你,但他將完全不同於你。他有不同的品位,也不記得曾經教過哲學,他對哲學或政治或民族音樂不感興趣,對你的家人毫不關心,等等。」我說:「從形而上學的角度來看,這很有意思;但就個人來說,我不在乎。我對僅僅是活下去,然後老生常談地說『但那是我』不感興趣,那激不起我的渴望。我想要的不只是某個人是我,我想要的是十分像我的人。」瑪士撒拉案例中存在的問題是,如果我活得太久,那麼這個人就不再十分像我。如果未來有一個人,那個人是我,但他和現在的我截然不同,那麼我不會在乎他是否存在。

我希望你看到的是,我們講述了通過漸進的失憶加上興趣、目標和渴望的徹底改造,讓永生變得吸引人的故事,而上面就是它的結局。在這個故事裡,從現在開始,10萬年後,50萬年後,100萬年後,會有一個人,而他是我,但我不在乎這些。當我想要生存下去時,這沒有帶給我想要的東西。那個人可能是我,但他不夠像我,而後者對我來說才是重要的。

我們可以用二難推論(dilemma)來敘述這個問題。永生是否值得永遠擁有?一方面,如果我們讓永生的那個人與我相似,那麼無聊將成為問題。唯一的解決方法是做額葉切除術,但很明顯這是不可取的。另一方面,如果用漸進的失憶和徹底的人格改造來解決無聊的問題,那麼也許不會產生無聊,但那樣的生命不是我特別想要的了。那個人是不是我已經變得不重要了,倒不如你直接告訴我:「將來會有另外一個人,剛好也喜歡有機化學和無調性音樂。」總之,那都不重要了。

因此,是否有一種永生的方式能吸引我?我想不出那是什麼樣的。當伯納德·威廉姆斯說永生不是值得期許的東西時,我同意他的觀點。實際上,那會成為一場噩夢,將是你渴望擺脫的東西。

當然,這樣說絕不意味著當我們在50歲、80歲、100歲死去時,死亡是一件好事。即使在1000年或10萬年或100萬年等後,這是真的(我認為這是真的),生活最終將會變得無聊,但那也不能說明經過50年或80年或100年後,生活一定會變得無聊。我不認為我死時已做完我喜愛做的事的冰山一角,我想對你們來說也是如此。

所以,生命的最好形式並不是永生,我認為永生一點兒都不值得期待,但現在我們有的這種形式也不是最好的生命形式。在這種形式裡,我們也就能活到50歲,或80歲,或100歲,便會死去。相反,我想最好的形式是你願意活多久就能活多久。

這多少有點兒像朱利安·巴恩斯在他的短篇小說《夢》(The Dream)裡設想的那樣。27巴恩斯幻想天堂是某個你想做任何事都可以、想做多久都可以的地方。但巴恩斯說,最終你會感到厭倦。當你感到厭倦時,你可以結束它。這個「你最終將結束做這件事」的提議,正是巴恩斯表達「永遠活著不值得期許」的方式。但這裡引出的新觀點是:活到我們滿足為止,即直到我們得到生命能賦予我們的所有美好事物,可能是一件好事。

這也是我之前強調過的一點,對剝奪解釋理論最好的理解不是說我們將會死去是一件壞事。如果永生是不值得期許的、是一場無休止的噩夢這觀點正確的話,那麼我們將會死去這個事實就有好處,因為它確保我們不用去面對永生。儘管我們將死去不是一件壞事,但我們死去時它卻依然可能是一件壞事,我們依然可能太早死去。

最後,在結束永生這個話題前,我想和你們分享來自一位前美國小姐參賽者的至理名言。她被問到這個問題:「你想永遠活著嗎?」她的回答是:

我不會永遠活著,因為我們不應該永遠活著。如果我們應該永遠活著,那麼我們就能永遠活著。但我們不能永遠活著,這就是我不會永遠活著的原因。

這不是很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