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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關於死亡的兩個驚人言論

不相信我將會死去

像無數人經歷過的一樣,我的身體最終會垮掉,因此我終將會死去。事實上,關於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去的說法,我認為它是老生常談了。我們都知道這一點,或者說看似知道。但是有時候,剛才那個觀點,即「我們都知道我們會死去」會得到否認。事實上,一些人認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沒有人真正相信自己會死去。這個說法讓人驚訝,我們是否有充足的理由去相信它呢?

當然,我們已經區分過我所說的個人之死(the death of the person)和肉體之死(the death of the body),我們還需要分辨這個驚人言論的兩種可能性解釋。它所指的到底是什麼?是說沒有人真正相信自己作為一個人不復存在,還是說沒有人真正相信自己的肉體會死去?讓我們考察一下這兩種可能性。(普遍來說,毫無疑問,人們區分不了這兩種審慎的說法,也無法清晰瞭解它們所指的到底是什麼。)

沒有人相信自己會停止作為一個人(一個有意識、可思考的存在)而存在,關於這個觀點,最常見論據多以如下形式來展開:它首先表示人們無法描繪(picture)其死亡狀態(being dead)。也就是說,我無法描繪我自己的死亡狀態,你無法描繪你自己的死亡狀態。但是如果我無法描繪自己的死亡,我就無法想像(image)它。例如,我無法想像自己不存在。所以,這個論點的結論便是:我無法真正相信我將不復存在。

顯然,這個論點認為,倘若你無法描繪和想像它,你便無法相信其可能性。首先,要指出的是,這種假設是可以反駁的。事實上,我認為我們不應該相信這個有關信念的理論:如果要相信某件事情,你必須能夠在你的想像中描繪這件事情。我認為這種觀點在「什麼構成了信念」上,包含著一個令人誤解的看法。但是,為了討論之便,我們先認同這個假設,假設要相信某件事情,你必須能夠描繪它。然後呢?我們如何從中得出結論說,我不能相信我將死去,我作為一個人將不復存在?當然,這個論點的另一個前提是,我無法描繪和想像自己的死亡。

這裡有必要區分一下。我可以想像自己抱病:我躺在病床上,身患癌症,生命垂危,變得越來越虛弱。我甚至能想像出自己臨死的那一刻:我跟我的家人和朋友道別;一切都變得愈漸灰暗和慘淡;我越發難以集中精神;然後,就什麼都沒了。我已經死了。由此看來,我似乎能夠描繪自己的死亡過程(dying)。

但這跟之前提出的觀點無關。這一觀點指的並不是說我無法描繪自己抱病過程或死亡過程,而是我無法描繪自己的死亡狀態。試試看,試著描繪自己的死亡狀態,死了是什麼樣的?

有時候,人們說這是一個謎。他們說,我們不知道死了是什麼樣,因為每次我們去想像它都無果而終。我們做不到。假設你給自己設定一個目標,以第一人稱的角度去想像你死了是什麼樣的。你也許首先會剝離你知道死後將不再有的那部分有意識的生命:你什麼也不會聽到,什麼也不會看到,而且無法思考,等等。接著,你試著想像無法思考、無法感受、聽不到、看不到會是什麼樣,但你無法做到。於是你兩手一攤說:「哦,我不知道死了是怎樣的,我無法想像。它太神秘了。」

但是,以這樣的方式思考這個問題讓人感到疑惑。這其實一點兒都不神秘。假設我問,作為我的手機是什麼感覺?當然,答案是:什麼感覺都沒有。這裡重要的是,不要誤解這個答案。它指的並不是作為一個手機,它有一種特別的體驗,和其他體驗不一樣,而且難以形容。不,完全不是這樣。手機不會有任何體驗,沒有什麼可以描述或想像的。作為一個手機,它沒有任何內在感受。

假設我問自己,作為我的圓珠筆是什麼感覺?我可能會先想像自己變得非常僵硬,如果你是一支圓珠筆,可沒有彈性。然後,我會想像自己非常非常無聊,作為一支圓珠筆,你是沒有任何想法和興趣的。我可能嘗試做這一切。但以這樣的方式來思考作為一支圓珠筆的感覺,顯然是完全錯誤的,因為存在一個很簡單的事實,作為一支圓珠筆什麼感覺也沒有。沒有什麼可以描述,也沒有什麼可以想像。作為一支圓珠筆的感覺,正如作為一個手機一樣,沒有什麼神秘可言。

同樣地,我希望你明白,處於死亡狀態並沒有什麼神秘可言。它不像任何其他感覺。同樣地,這裡需要強調的是,切莫誤解了這個反駁。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死亡狀態像某種感覺,某種不同於其他一切的感覺。事實上,我是說,沒有任何感覺可以形容。當你死了,你的內在什麼也不會發生,沒什麼好想像的。

假設這是正確的。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得出結論說,我們現在有了上面提到的論點所需的另一個前提?畢竟,如果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想像,那麼我當然無法想像了。既然我們已經假設(出於討論之便),若我不能描繪和想像,則我無法相信,那麼根據目前的討論,我們不是應當得出結論說,這個論點是合理的,而你真的無法相信你將死去嗎?

不,我們不能斷定。要注意,你不僅無法描繪處於死亡狀態中的內在感受(from the inside),還無法描繪處於無夢睡眠中的內在感覺。考慮到這個事實,我們就會發現,我們的論證肯定在某處出錯了。畢竟,當你處於無夢的睡眠中時,你並沒有在體驗和想像任何東西。處於無夢睡眠中並沒有任何感覺,因此你無法描繪它的內在感受。同樣地,我們當然也不可能描繪和想像昏厥後和完全無意識後(沒有任何感知、感覺)是什麼感覺,因為我們沒有什麼可以描繪和想像的內在感受。

那麼,根據這一點,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沒有人真正相信他們曾經處於無夢的睡眠中嗎?或認為沒有人相信他們之前曾失去知覺嗎?顯然,這是一個愚蠢的結論。當然,你一定相信有時你是處於無夢睡眠中的。當然,某個間歇性陷入昏厥的人也會意識到,有時候他也會失去知覺。反之則會非常荒謬。

僅從你無法描繪其內在感受這一事實來看,是無法得出沒有人相信自己曾處於無夢睡眠中這一結論的。僅從你無法描繪其內在感覺這一事實來看,是無法得出沒有人相信自己曾昏厥這一結論的。那麼,同樣地,僅從你無法描繪處於死亡狀態中的內在感受來看,無法得出「沒有人相信自己會死去」這一結論。

但我一開始不是說我認同這個假設(為了進行討論)嗎?即你只能相信你能夠描繪的東西。而且,我剛剛不是說了「看,你無法描繪自己的死亡狀態」嗎?我難道在收回剛才說的一些話嗎?如果我堅持認為你能相信自己將會死去,然而又認同你無法描繪它的內在感受,那我不是在收回我的假設,即要相信某樣東西你必須能夠描繪它嗎?

其實不然。儘管我對「形成信念需要借助描繪」這一說法仍持有懷疑,但為了討論之便,我還要繼續認同這一假設。其實,我想說的是,你可以描繪自己的死亡狀態,只是你無法描繪它的內在感覺。這並不存在什麼問題,因為你仍然可以描繪死亡的外在狀態。

我們再來看看無夢睡眠的案例。我可以輕易地想像我處於無夢睡眠中。事實上,我現在就正在這麼做:我腦海中有個畫面,我的身體躺在床上,無夢入睡。同樣地,我能輕易描繪昏厥過去或失去意識。我只需描繪我的身體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當然,同樣地,我也可以輕易地描繪自己的死亡狀態。我能在我的腦海中看到,我的身體躺在一個棺材裡,沒有任何機能。就這樣,很容易做到。

那麼,即使形成信念確實需要借助描繪,即使你無法描繪死亡狀態的內在感受,這並不意味著你無法相信你將會死去。你所要做的只是描繪其外在狀態。因此,我得出這樣的結論:你可以並一定要相信你將會死去。

但對於我剛才提出的論點,很多人可能會以這樣的措辭來反駁:「假設我去描繪我死了的外在狀態,我會描繪一個世界,在其中我不是作為一個人而存在。我不再有意識,不再體驗到任何東西。比如,我會描繪自己的葬禮。我當然可以做到這點。然而,當我這麼嘗試時,我發現自己在觀察這個葬禮。我在注視它,看著它。總之,我還在思考。因此,我並沒有真正想像一個我不復存在、我無法思考和觀察的世界。我又將自己帶入,成為這個葬禮的觀察者。事實上,每次我試圖描繪自己的死亡狀態時,我就會將自己帶入作為一個有意識的人,因此『我』完全沒有死亡。我也許能想像我肉體的死亡狀態,但我從未真正想像出自己作為一個人而死亡。鑒於我們『形成信念需要借助描繪』的假設,接下來,結論就會是,我真的不相信我將處於死亡狀態。我不相信,因為我無法想像。」

這論點在不同的場合出現,我僅提一下其中一個例子。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著作中,一度說了以下的話:

畢竟,一個人的死亡是超乎想像的,每當我們試圖想像它時,我們都可以看到自己作為旁觀者而存活。因此,精神分析學派會有這種名言:說到底,沒有人相信自己會死亡。或者這麼說也一樣:在潛意識裡,我們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是永生的。13

這是弗洛伊德的說法,基本上就是我剛才概括的論點。當你想像自己的死亡狀態時,他說,你是把自己作為一名旁觀者重新代入了。弗洛伊德認為,某種程度上,沒有人真正相信自己會死去。

我認為這是一個糟糕的論點,我當然希望你不會相信它。為了弄明白這個論點肯定是不合理的,讓我們來思考一個爭議較少的例子。假設你是某個俱樂部的一名成員,今天下午將有一個你無法參加的會議。問問你自己,沒有了你,你相信這個會議會舉行嗎?乍一看,似乎很明顯,你相信會議將舉行。但現在想像一下,有人提出了弗洛伊德式的論點,表明你終究並不真正相信。他們會這麼說:「試著想像那個你將錯過的會議,也許你會在腦海中想像會議室的情景,一些人圍繞桌子坐著,他們也許在討論俱樂部的業務。但是等等!你是在腦海中看到這所有一切的,也就是說,你把自己作為旁觀者代入了。(如果你像我一樣,也許是從一個角落或一堵牆俯視,以一種蒼蠅的視角。)但這意味著,你並沒有真正去描繪那個你不在場的會議。你做不到。當然,這意味著,你並不是真的相信這個會議將在沒有你參與的情況下舉行。」

我相信你也同意,這論點肯定在某處出錯了。顯然,我們都相信,就算沒有我們,這個會議也將照常舉行。但這僅僅表明,在某種意義上,我把自己作為一名觀察者而代入,並不足以表示我確實不相信我試圖想像的這種可能性存在。我可以相信,沒有我會議也將舉行,即使(在某種意義上)當我描繪它時,我會把自己代入。同樣地,我可以相信一個沒有我的世界存在的可能性,即使(在某種意義上)當我試圖描繪這樣一個世界時,我會把自己代入。

但是,這論點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實際上,我認為,如果要明白這個答案,我們需要記住兩點:第一點,當你看著一幅畫時,你需要區分你確實在看著這幅畫這個不可否認的事實,以及一個更深一層的截然不同的問題:你是否是這幅畫當中的一分子?第二點,要記住這幅畫總是(或至少通常是)人們從一個特定的角度、一個特定的位置來觀看的。

假設我拿著一張畫著無人海灘的畫,那麼,這幅畫表現出我了嗎?尤其是,它表現出我處於那個沙灘上嗎?當然不是。我們已經說明了,那是一幅沒有人的海灘畫,包括我也不在。誠然,無論是實際上,還是在我的腦海中,當我看著這幅畫時,我自身必須存在!如果我不與之同時存在,我就無法看到或想像一個畫面。儘管如此,要做到這一點,我不需要成為這畫面當中的一樣東西;它並不非得是有我的畫面。因此,這論點出錯的地方在於,其錯誤地引導我們,從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即「當我描繪某個沒有我的畫面(一個海灘、一個會議或一個世界)時,我必須存在,我必須在觀察那畫面」,得出一個截然不同的(因假設錯誤得出的)結論:我本身是這畫面當中表現的一樣東西,這是一個有我存在的畫面。事實當然不是這樣。我可以輕易地描繪一個會議,在沒有我出席的情況下以各種方式舉行。當然,在描繪一個死後沒有我存在的世界時,也是一樣的。

為什麼這錯誤會如此迷惑人?我想或許跟第二點相關:想像一個海灘(或一個沒有你的會議,或世界)的畫面,就要從空間中的一個特定角度來展示這場景。這個角度可能沿著海岸(或在牆上,或在葬禮的後面),因此你很容易就認為,看到這場景的人,必定也在空間中一個相關角度,他才能做到這點。然後,由於我就是那個在看的人,因此很容易就會認為,無論是在海灘上,或在會議室中,或在這個世界裡,我自己在某個特定的位置上——簡而言之,我根本沒有死去。就像我說的,我認為類似的原因解釋了為什麼我們很容易感到困惑。事實上,如果我們只用想像其外在狀態,對於構想一個沒有我的世界來說,這種困惑就無關緊要了。因此,即使形成信念確實需要借助想像或描繪,我們依然很容易就能想像死亡狀態。

在這一章的開始,我區分了「沒有人相信他們將會死去」這一言論的兩個可能性解釋。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討論了第一個解釋。據它所說,沒有人相信他們作為一個有意識、可思考的存在會不復存在。正如我剛才解釋的,這個想法最主流的論點並不成立。但是,沒有人相信他們的肉體會死去,這第二個可能的解釋又如何呢?如果這個解釋說得通,我們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去相信原有的那個說法呢?

首先,我們應該指出,這樣的提法有多怪誕。人們看起來確實相信,他們的肉體將會死去。畢竟,即便你相信說,你那不朽的靈魂總有一天會上天堂,你將作為一個有意識、可思考的存在而永存,你也會承認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即你的肉體終將死去。當然,我們都承認,我們的肉體最終將停止運轉,或者將成為一具需要埋葬或火化的屍體,等等。

確實,如果人們並不真正相信他們的肉體將會死去,那麼他們做出的一些行為就非常難以解釋。比如,人們購買人壽保險。為什麼?大概是因為他們(確切)相信,他們很有可能一段時間內將會死去,也就是說,他們的肉體會死去,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家人得到很好的照顧。如果你真的不相信你將會死去(也就是說,肉體的死亡),為什麼要購買人壽保險?同樣地,人們寫遺囑,安排他們死後如何處理他們的資產。如果你真的不相信你將會死去,為什麼要花功夫寫遺囑?因為很多人都寫遺囑,或購買人壽保險,諸如此類,似乎可以合乎常情地得出結論:很多人,可能大多數人都認識到了,他們將會死去。

為什麼我們還會有其他的想法?其中的原因是,生病甚至病入膏肓這種事,似乎常常讓人們措手不及,所以我們沒有完全摒棄這些其他想法。在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伊萬·伊裡奇之死》(The Death of Ivan Ilyich)中可以找到一個著名的文學典型。在這個故事裡,伊裡奇摔倒並弄傷了自己。他的傷勢並沒有好轉,每況愈下,他最終死去。令人驚奇的是,伊裡奇發現自己終有一死(mortal)時大為震驚。當然,托爾斯泰是想通過這個故事向我們闡述,並說服我們:我們大多數人實際上都跟伊裡奇一樣,口頭上承認自己會死去,但某種程度上,我們並不當真相信。

為了說得更清楚些,我想強調一點,這裡相關的信念,或者說信念的缺失,涉及肉體的死亡。這就是讓伊裡奇感到驚訝的事。讓他嚇一跳的是,他發現他的肉體終有一死。畢竟,我們都知道,伊裡奇始終相信靈魂的存在,相信他的靈魂會上天堂。讓他愣住的並不是他身為一個人的死亡預期;事實上,他或許並不相信他將會作為一個人而死去。相反,讓他驚訝的是,他的肉體將會死亡。托爾斯泰刻畫了一個高度真實可信的人物形象,他對自己終有一死感到驚訝。

當然,儘管如此,我還是假設伊裡奇已經留下遺囑;就我所知,伊裡奇也買了人壽保險。因此,在這裡我們就遇到一個難題。伊裡奇的一些行為表明,他確實相信他終是凡人,並完全意識到他終有一天會死去。然而,與此同時,當他真的得病並面臨死亡時,震驚和意外還是會壓倒他,這強烈地表明他的想法是誠實無欺的,即他完全不相信自己會死去。

這怎麼可能呢?這是一個難題。甚至在探討這種案例到底有多普遍之前,我們自己也會對其中發生的事感同身受,這確實讓人迷惑。一個人怎麼會同時相信又不相信自己終有一死?

也許我們需要區分某個人顯意識裡相信和潛意識裡相信的東西。說不是伊裡奇顯意識中相信自己是會死的,但在潛意識裡,他認為自己是永生的。我們需要區分他口頭上說的和他真正從根本上相信的那些東西。沒準伊裡奇只是口頭上聲稱他相信自己會死。如果你問他:「你會死嗎?」他會說:「哦,當然會。」因此,他也購買了人壽保險。但他確實徹底相信自己會死嗎?也許不是。無論如何,如果要理解伊裡奇案例的意義,我們需要做一些這樣的區分。

現在,假設我們認為伊裡奇是一個完全可信的例子。也就是說,我們認為有人在某種程度上並不當真相信自己會死去,這是有可能的。但我也認為,托爾斯泰不僅僅是提出可能存在這樣一種人。(「你看他是多麼奇怪,讓我給你形容一下他。」)更應該說,他指出伊裡奇的情況是很典型的。或許我們所有人,或者說大多人都像他一樣。至少,我們很多人都是那樣的。如果我們許多人在這方面都像伊裡奇一樣,那麼他就不僅僅是一個有趣的怪人了。

但對於這樣的說法,我們需要提供什麼證據呢?由於我們大多數人,或者說所有人都可能堅持認為,我們真的相信自己會死去,那要提出什麼樣的論點才能證明我們是錯誤的呢?

我認為,我們需要的論證是這樣的:假設有某種很多人都做出的行為,並假設這種行為需要我們做出解釋;然後,假設要得出關於這種行為的一個合理解釋,我們必須承認,從根本上來說,我們並不真正相信我們口口聲聲說相信的東西。如果這一切都成立,我們就有充足的理由承認,我們並不真正相信我們說自己相信的東西,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現實中也有這類的例證,就拿某個患有洗手強迫症的人來說吧。我們問他:「你的手髒嗎?」他可能會回答:「不,當然不髒。」然而,他又回到了洗手間,再次洗手。可以說,對這一行為的唯一解釋是,在某種程度上,他的確相信自己的手髒,儘管事實上他說不髒。那麼,同樣地,如果我們發現自己的某些行為有待解釋,而最可能的解釋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並不真正相信自己會死去,那麼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我們並不真的相信自己會死去,即使我們說我們相信。

比如,假設你真的從根本上相信你會死去,這種意識帶來的恐懼會讓你開始尖叫,無法停止。(在伊裡奇的病加重到某個程度時,他開始尖叫,並一直持續尖叫,幾乎直到他死亡。)如果這是真的,即一旦你認真對待你將會死去這個想法,你就無法停止尖叫,那麼我們的論點就說得通了。當然,事實上我們大多數人都不會尖叫。但是,如果你真的相信你終將死亡,你真的將尖叫起來,那麼我們就會發現,我們並不真的相信自己終將一死。就像我說的,我們的論證就合理了,但是當然,它只針對完全相信自己終將一死並不斷尖叫的人才成立。很顯然,我們根本沒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類似的行為。

不過,你可能會問,是否有其他一些行為同樣支持這個假設,即我們並不真的相信自己會死去。以下是我認為對這個假設最合理的解釋。正如我們所知,有些人曾和死亡擦肩而過。比如,他們可能在一次事故中差點兒送命,結果卻毫髮無傷;或者他們可能心臟病發作,在手術台上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感謝心外科手術等,他們被救回來了。現在,當人們擁有這種瀕死經歷時,他們對這終有一死的感受會更為深刻,腦海中的畫面會更加真實。死亡是他們無比確信的。有趣的是,當人們擁有這樣的經歷後,常常會說:「我要改變我的生活。我要少花些時間在工作上,花更多時間陪陪我的家人。我要做對我來說更重要的事情,不再浪費時間擔心如何出人頭地、如何賺錢。我要告訴我愛的人,我愛他們。」

讓我們假設這對我們所有人,或者說大多數人來說是真的:當我們對終將一死的認識變得深刻時,當我們完全承認我們終有一死這個事實時,就會改變對事情輕重緩急的判斷方式。我們不再投入所有的時間和精力,試圖在激烈的競爭中獲得成功;我們將花更多的時間跟所愛的人一起,做對我們來說重要的事情。假設這個說法是真實的,那麼根據這個說法,我們可能會注意到,大多數人確實花了很多時間試圖獲得成功、賺很多錢,我們沒有花足夠的時間做我們真正認為最重要的事情。我們沒有告訴朋友和家人,他們對我們來說是多麼重要,我們是多麼愛他們。那麼,這些事實該如何解釋呢?也許其解釋就是,儘管我們口頭上說我們終有一死,但在某個更根本的層面上,我們並不真正相信它。或者說,這信念對我們來說並不深刻,我們「自始至終」都不相信。

我認為,這個論點還是有可能成立的,在我看來是如此。我不完全確定它是正確的,但至少它不是完全不可能的。確實,有過和死亡擦肩而過的經歷的人,看起來往往會以一些顯著的方式改變他們的行為。因此,那些異於平常的表現方式,讓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並不完全或充分或從根本上相信自己會死去。就像我說的,我不確定這個論點是否正確,但它至少值得重視。

獨自死去(die alone)

現在,讓我轉向另一個和死亡相關的言論,即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也就是說,儘管我們可以一起吃飯,一起度假,一起聽音樂,但死亡是我們必須自己做的事:我們都將獨自死去。如果這是真的,似乎它提出了一種對死亡本質的深刻理解,給人深奧之感,告訴了我們一些有關死亡本質的有深度且重要且有趣的東西。

然而,據我所見,我認為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當然,同樣地,我們很難清晰地解釋這個說法。但在我看來,無論我們怎樣解釋,最終都是不合理的,或錯誤的,或乏味的。所以,我會對這個說法嚴加斥責。儘管我要大加撻伐這個說法,但有時候我甚至不確定它是否值得討論。事實上,幾年前我已經決定在我的死亡課程中停止討論這個說法。我認為,人們並不真正認為我們都會獨自死去,因此,何必浪費時間研究這個說法呢?我不騙你們,就在那個下午,我看到一句引言,正表達了這個說法的想法!一兩天之後,我女兒給我看了另一句引言,也是如此。事實上,一旦你開始尋找這個想法,就會發現它無處不在。因此,我想這畢竟是一個相當普遍的想法,確實值得研究。

這裡有兩段引言。第一段來自民謠歌手盧頓·溫萊特三世的歌曲《地球上最後一個人》(Last Man on Earth):「我們學會共同生活,然後我們獨自死去。」14我們獨自死去。不可否認,這是一個有趣的說法,看上去它道出了一些有關死亡本質的重要東西。另一段引言來自克裡斯托弗·鮑裡尼的兒童讀物《長老》(Eldest)。「『多麼可怕』,伊拉貢說,『獨自死去,甚至遠離你最親近的人。』」他得到的回應是:「每個人都是獨自死去的,伊拉貢。無論你是在戰場上的王,還是躺在家中床上的卑微農民,沒有人能陪你到那個世界去。」15每個人都獨自死去。

就像我說的,這是一個相當普遍的觀點。我只給你們看了兩段引言,當然,我還能找到更多。因此,我們要問的是:我們能找到關於這個言論,即每個人都獨自死去的一些解釋,而它們也是真的嗎?

實際上,這需要更多論據來說服我。假設由於一些奇異的巧合,人們都在星期一死去。我們沒有理由解釋為什麼他們不能在其他日子死去,事情就是這麼湊巧。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事實,但它並不會真正告訴我們關於死亡本質的任何深刻道理;同樣地,人們在星期二死去,也無法喻示什麼,如果此類情況只是一個意外的話。總之,每個人都在星期一死去了。我想,我們尋找的是一些關於死亡的必然真理(necessary truth)。那麼,同理,如果人們恰好都獨自死去,並不足以滿足我們。畢竟,如果恰好每個人都在各自的房間裡獨自死去,而且他們死亡的瞬間沒有人在場,這肯定會相當有趣,我們可能會想為什麼會這樣。但如果沒有人在那裡只是一個意外,那麼這就不是對死亡本質的深刻理解,就不足以證實這論點是真的。我們需要一個必然真理。

還有一點:我們如果正確理解了這個言論的所指,它最好是說了一些有趣的事!如果我們解釋「每個人都獨自死去」這一言論時,最後只是以一個稍微做作的方式說,每個人都會死去,我們可能回應說,即使這是真的,是一個必然真理,也不是什麼特別驚人的真理!這並不是對死亡本質新穎的、深刻的理解。我們都知道,每個人都會死去。如果你把這習以為常的事實用誤導性的語言包裹,並以「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這樣的詞句表達出來,那麼我只能說,你只是在裝作向我們提出對死亡本質的深刻理解。

最後,當我們說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時,它應該告訴我們關於死亡的一些特別意義。它可千萬別像是在說,每個人都是獨自地做著每件事——無論「獨自」這個詞的含義是什麼。每個人都是獨自地做每件事,這麼說可能會很有趣,可能會非常重要而有見地,但如果變成每個人也是單獨(與「獨自」相關的含義)吃午餐,那麼你說的就不是什麼關於死亡特別有趣的事了。無可否認,這可能對有關死亡的這個說法過於嚴苛了,使其變成死亡完全獨有的。或許我們也獨自做其他事情,但最好不是獨自做每件事。

我已闡明所有這些條件,因為我認為人們總是自欺欺人地認為,當他們宣稱每個人都是獨自死去時,自己是在說一些有關死亡深奧而深刻的——以及真實的——東西!但我認為恰恰相反,這裡面並沒有任何深刻的真理。事實上,我認為發表這個言論的大多數人都沒有認真思考過,自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旦你以此逼問他們,使他們就範,你最終得到的回答要麼是不真實的,要麼是不必要的,要麼是無趣的,要麼是對死亡來說並不獨特的。

這裡我想到了一個最自然、直接、明白和坦率的解釋。就是說,人獨自做某件事的意思是,他們做這件事的時候身邊沒有別的人。以某個獨自居住的人睡覺為例,如果臥室裡沒有其他人,他就是獨自睡去。那麼,對於「每個人都獨自死去」這一說法最直接的解釋,就是說我們每個人,他或她死去的時候身邊確實都沒有其他人。如果這是真的,將令人驚訝。我們可能會思考這是一個必然真理,還是只是一個意外,但它至少有些意思。

但這當然不是真的。我們都很清楚,有些人會在他人的陪伴下死去。比如,蘇格拉底喝下毒芹,在他朋友和學生的陪伴下死去;他並不是獨自死去的。當然,正如我們所知,在很多情況下,人們都在朋友、家人和他們所愛之人身邊死去。所以,這個說法的第一個解釋,說我們都是獨自死去的,顯然不是真的。如果這就是「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這個說法所指的意思,那麼這個說法就是假的。我們要找到關於這個說法其他更充分的解釋。

接著是第二個可能的解釋。也許當人們說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時,他們並不是否認你可能會在別人身邊死去。相反,他們說的是,即使有其他人和你在一起,死去也是你獨自在做的事情。別人沒有在垂死,只有你。比方說,蘇格拉底的朋友和學生並沒有在死去,他是唯一一個快要死去的。那麼,或許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指的是這個意思。

如果這種解釋是真的,它也是一個有趣的說法,但它不是真的。比如,在許多戰場上,人們和其他人都一起死去。瓊斯正在死去,但並不是獨自死去;史密斯同時也在死去,就在他的旁邊。所以,如果這就是人們說「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時所指的意思,那麼這種說法顯然也是錯誤的,我只能假設這種解釋不是人們所指的意思。但是,他們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麼?

我們可以得出更好的解釋。我們可以指出,即使在戰場上,史密斯和瓊斯「一起」經歷死亡,但這種行為並不是合作性的共同事業。這裡沒有協作,沒有計劃,沒有人是和別人合作死去的。這種情形類似於,當你走在人行道上時,西爾維婭碰巧同時走在人行道上。即使你們都走在人行道上,緊挨著彼此,但很明顯你們並不是一起走在人行道上。當然,你也可以和別人一起走。你轉向內森說:「嘿,我們去圖書館吧。」然後你們一起走在人行道上。走路是某件你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做的事,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共同的行為,一個共同的事件。

那麼,這一說法或許指的是,死亡並不能作為一個共同事業,以合作的方式完成。即使你在病房裡或戰場上,人們就在你的左右兩邊,像你一樣同時死去,死亡也不是你們共同完成的。

這可能就是人們說「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所指的意思。但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只能再次說,這看上去還是錯的。

誠然,共同死亡遠比獨自死亡少見得多,但請記住,我們正在尋找一些對死亡本質的深刻見解。而上面這種說法只有在共同死亡是不可能的條件下,才能得到一個深刻的見解。然而,共同死亡並非不可能的,比如自殺契約。事實上,這裡有一些例子,儘管聽起來很可怕,但確實有過一群人一起喝毒藥,以免獨自死去的事例,他們期望作為一個群體死去,共同死去。還有一些聽起來沒那麼可怕但仍然悲傷的例子,就是相愛的戀人一起跳崖殉情,他們可能不會獨自死去,而是彼此相伴共同死去。在我看來,這樣的案例時有發生。所以說,共同死亡當然是有可能的。因此,如果有人說,死亡作為共同行動,即一起死去是不可能的,那他們便是說錯了。

共同事業有點像用絃樂四重奏演奏室內樂。(實際上,這是共同行動的一個標準哲學例子。)這是你和他人一起做的事情。它並不是說這些人恰好都在拉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不,不是的,這不僅僅是一個巧合,他們是有意地彼此協作,一起演奏這音樂的。共同行動在絃樂四重奏的例子中是可能的,在集體自殺契約的例子中也是可能的。

但是,一個相信「我們都會獨自死去」這一言論的人可能會這麼回應:「在絃樂四重奏的例子中,儘管我確實是在和其他人一起演奏,但是別人可以替代我做小提琴演奏。相反,當我死去時,就算我和其他人一起死,也沒有人能替代我的位置。」那麼,這也許就是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所指的意思:沒人能替你經歷你的死亡,沒有人可以替代你的位置。

現在,如果這才是人們說「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時所指的意思,那麼至少我想指出,他們並沒有清晰地表達自己。在我看來,當某人說「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時,我們就要認識到他們的意思是指,「沒有人可以替我死去,沒有人能替代我的位置」,這太強人所難了。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相當誤導人又毫無幫助的闡明論點的方式,但讓我們稍微放下這些反駁之詞。

沒有人能替代我,這是真的嗎?人們當然可以代替我演奏絃樂四重奏。那麼,沒有人可以代替我死亡就是真的嗎?我不是很清楚。我希望你讀過查爾斯·狄更斯的《雙城記》,你也許沒有讀過,我只有劇透一下了。故事的主線是這樣的。小說的主人公愛上了一位女子,但她並不愛他,嗚呼!她愛的是另一個人。嗚呼!這另一個人在法國大革命期間被判死刑。故事就這麼發生了,因為我們的主角和另一個人長得很像(畢竟,這是小說),當另一個人被押到斷頭台上行刑時,我們的主角代替了他。接著誕生了那段著名的演講:「這是我一生中最樂意做的事。」我們的主角犧牲了自己,好讓他愛的那個女子能和她愛的男人在一起。就我們的目的而言,這愛情羅曼史不是關鍵。我們的目的是搞清楚這裡的情況,我們的主人公代替了某個即將死去的人,就像別人代替我演奏絃樂四重奏一樣,似乎別人也可以代替我走上斷頭台。

在美國內戰時期,曾有過強制徵兵的事,但如果你有錢,可以僱傭別人來頂替你的位置。那麼,假設你的部隊在某場戰鬥中,周圍的人都被殺了。想像一下,部隊裡的每個人都被殺了,如果你在那裡,你也會被殺;但相反,你僱傭的人代替你被殺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就可以說他代替了你,為你死去。那麼,如果這種說法認為沒有人可以為我死去,沒有人可以代替我死去,似乎依然是錯誤的。

這種觀點的支持者可能會再次反駁說,儘管《雙城記》的主角代替另一個人上了斷頭台,但最後的結局還是我們的主角獨自經歷了他自己的死亡,他沒有代勞另一個人的死亡。畢竟,另一個人的死亡直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後才發生!同樣地,在我的死亡中,沒有人能代替我;如果他們代替我,他們最終經歷的實際上是他們自己的死亡,而不是我的死亡。我的死亡只有我自己能經歷。因此,這也許是當人們說「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時指的意思,即沒有人能代替我經歷我的死亡。

如果這是人們實際上所指的,那麼我想再一次指出,用「獨自死去」這個詞來闡述我們討論的說法是相當誤導人的。這似乎是以相當令人困惑的方式來表達觀點。不過,我們先撇開這個不談,回頭看看這解釋。且不論其表述上的不妥,似乎它是真的,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經歷自己的死亡,而不是別人的死亡。事實上,它似乎是一個必然真理,沒有人可以代替我經歷我的死亡。最後,這一事實——它似乎是一個事實——貌似揭示了跟死亡有關的一些有趣和深奧的東西。

但我認為這種表象,即我們終於捕捉到對死亡本質的深刻理解,卻是一種誤導。我不認為我們在這裡能夠瞭解到任何關於死亡的獨特之處!

想想世俗的事務,比如在理髮店剪頭髮。現在,在理髮店你的位置可以被其他人代替。某個人出現說:「我趕著去約會,要遲到了。你介意讓我先剪髮嗎?」你是一個大方的人,回答道:「沒關係,我可以等。去吧。」所以,在某種嚴格意義上說,他已經代替你剪了頭髮。當然,最終他並沒有代替你剪了你的頭髮,只是剪了他的頭髮。剪髮便是如此:沒有人能代替我去剪我的頭髮。我是唯一能經歷自己剪頭髮這件事的人。如果有人試圖代替我剪髮,他們最終只是自己剪了頭髮。

當然,關於剪髮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那就再想想摘除你的腎結石這件事。沒有人可以代替我去摘除我的腎結石,我是唯一能經歷摘除自己腎結石的人。或者想想吃午餐。沒有人能替我吃我的午餐,如果別人想替我吃我的午餐,那只是吃他們的午餐。他們吃的是他們的午餐。除了我,沒人能替我吃我的午餐。如果你仔細想想,相同的情形幾乎在每件事上都成立。也許,真的是每件事。如果你強調「我的」這個詞,那麼沒有人可以代替我做任何事情,只要這是我的事。簡而言之,即使「沒有人能代替我經歷我的死亡」是真的,這也不是什麼有關死亡本質的深刻見解。這只是「我的」這個詞含義上無關痛癢的語法點而已。

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為「每個人都會獨自死去」這一言論,找到有趣的(而不是無關痛癢的)和真實的解釋!但也許在我試圖理解其所說的話時,漏掉了什麼。我一直在為這個言論尋找一個在字面上說得通的解釋,但或許「我們都會獨自死去」這個說法,根本不是字面上的意思。相反,這也許是某種隱喻。這句話並不是說我們都真的會獨自死去,而是說當我們死去時,彷彿我們是孤身一人,或者說,就像獨自一人。或許「我們都會獨自死去」是一個心理上的說法:當我們死去時,我們便會處於類似孤獨(loneliness)的心理狀態,就像我們有時候會感覺到的孤獨。

想像有人快要死去了,我們可以假設他並不是字面上的「獨自一人」。相反,當他臨終前躺在床上時,他的身邊圍繞了許多人。然而,儘管如此,他感到與他們非常疏遠了,有距離感。即使在人群中,他也會感到孤獨。這也許就是人們想說的「獨自一人」。

當然,我們周圍有很多這樣的案例,人們感覺遠離他人而離去。托爾斯泰的伊裡奇也許正是這樣。伊裡奇逐漸疏離他的家人和朋友,他從心理上疏遠他們了,並帶著生疏感和距離感面對他的死亡。他並不是字面意思上的「獨自一人」,這只是一個比喻,但這比喻也是對他心理的重要洞察。

因此,我們必須問自己,類似的情形是否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請記住,我們正在尋找的是關於死亡的必然真理,即對其本質的深刻見解。我們要找的不是某樣在一定比例的案例中成立的事。我們需要知道的是,是否每個人都在這種心理下獨自死去?我所能說的是,這似乎不是真的。

首先,注意很明顯的一點是,有時候人們在睡眠中意外地死去,他們並沒有生病,只是在睡覺時死於心臟驟停。這樣的人死去時顯然沒有感到孤獨或疏遠。當然,剛才那種觀點可能指的是,每個經歷死亡時清醒的人,都會伴隨著這種孤獨感和疏遠感死去。但這也不是真的。假設你正在過馬路,一邊和你的朋友交談,進行激烈的討論。事實上,你們那麼投入,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卡車正朝你開來。那輛卡車撞上你,你在無痛苦中立即死去。在你的最後時刻,你是否感到被疏遠和孤獨?不,當然沒有。所以說,每個清醒著死去的人並不都有特定的心理感受。

也許我們需要再次完善這種說法。這種說法也許指的是每個人在意識到自己快要死去時,都會有孤獨感和距離感。說不定所有意識到自己垂死的人,都會「孤獨」死去。這個限制條件(即意識到他們垂死的人)解決了睡眠的案例,也解決了卡車的案例。加上這個限制條件,這一說法仍然很有趣,但這是真的嗎?幸運的是,這不是。

回想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和他的朋友進行著哲學探討,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喝了毒芹,坐在那裡跟每個人告別。他並不像是被疏遠了,也並不像是感覺到了隔離和孤獨。每個知道自己將要死去和面對死亡的人都感到孤獨,這個說法看來也是不正確的。

另一個例子是哲學家大衛·休謨。休謨快死時也很善於交際。在患病臨終時,休謨邀請所有人坐在他的病榻前談話,他到最後也很快樂、開心。據我所見,沒有任何理由認為,休謨感覺到了孤獨或被陪伴著他的人們所隔離和疏遠。簡而言之,對這一說法的心理學解讀並不比任何之前的解釋要合理。

當然,還可能有另一種解釋值得考慮,但我不知道這解釋究竟是什麼。所以我想請你們自己思考這個問題。我們都會獨自死去,這是真的嗎?有什麼辦法可以解釋這個言論,向我們展示死亡本質的真實洞見?這樣說來,那我找不到這一答案。16儘管人們經常說我們都會獨自死去,但我認為這個言論是無稽之談。我反而擔心的是,人們說話時不經大腦,不去思考他們所指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