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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笛卡爾的論證

我們不斷嘗試用最佳解釋推論來論證靈魂是切實存在的。不過,這些嘗試都沒有成功。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就應該放棄二元論呢?不完全是這樣的。因為還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二元論論證方式存在於世,而且值得加以探討。

實際上,這種「新的」論證方式來自17世紀偉大的法國哲學家勒奈·笛卡爾的作品(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將這種論證的細節講清楚)。2笛卡爾論證的顯著特徵之一就是其純粹的哲學方法:這種論證方式沒有有效的實證前提,僅僅基於哲學反思。儘管這是一種純粹且沒有實踐經驗支撐的哲學思維範例,許多人依舊認為這一論證非常令人信服。

在笛卡爾論證中,他首先要求人們想像一個故事。我將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講述一個關於我和我的早上的故事。不過,如果你把這個故事想成是關於你和你的早上,那麼它也許會更具有說服力。無論如何,請記住,我從未聲稱我即將講述的故事是真實發生的,這只是我虛構出來的而已。關鍵之處在於,我們大可以把這個故事想像成已經發生過的。實際上,這個故事看起來也有可能成真。

講故事之前,我還要再多說一句。我說這個故事「可能成真」,並不意味著說它在經驗上可能(empirically possible)。我所說的可能性是一種邏輯上的可能(logically possible),因為這個故事在邏輯上是清晰明瞭且完整一致的。我們可以舉一些類似的例子來幫助理解。比如,龍和獨角獸的存在就具有邏輯上的可能性,我們能夠合乎邏輯地想像出它們的樣子,但是實際上這些生物在經驗上毫無可能存在。總而言之,我僅聲明的是,我即將講述的故事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合理性。

假設,我在今天早上的特定時間醒來。我環顧房間四周,看到的場景一如我昨晚睡覺前漆黑的房間。我聽到了房子外面汽車的聲音、我鬧鐘的響聲,等等。我離開房間向浴室走去,準備刷牙。當我走進光線更強、更明亮的浴室時,我看了一眼鏡子。就在這時,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在鏡子裡沒有看到任何東西!正常情況下,當我朝鏡子裡看的時候,我可以看到我的臉、我的頭還有我軀體的映射。但是現在,我什麼都沒看到。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在鏡子裡看到了我身後的浴簾。通常情況下,我身後的浴簾應該被我的身體擋住了,但現在我沒有看到我的肉體。我有點嚇壞了,於是摸了一下我的頭,或者應該說摸了一下我預想我的頭應該在的位置,結果我什麼都沒有摸到。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也沒有看到它們。現在,我真的開始恐慌了!我開始嘗試著觸摸自己的肉體,但是依舊沒感受到任何物體的存在。我不僅感受不到自己手指觸摸的感覺,也感受不到肉體應該有的被觸摸的感覺。

這個故事可以繼續講下去。當然,如果換成一個小說家來講述,他肯定講得比我要好很多。不過我希望我說的已經使你明白,我們想像的是一個我發現自己的肉體並不存在的故事。至少,我試圖為大家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攤開了說,我正在讓你想像一個故事,在故事中我的肉體並不存在!而且,不僅我的肉體不存在,出於某些原因我還無法感受到自己的肉體。總而言之,故事中我的肉體壓根就不存在。這看起來有可能,不是嗎?

不過請注意,儘管在故事中肉體並不存在,但我的心靈卻是真實存在的。畢竟我身處浴室之中,腦子裡正想著諸如「為什麼我看不到鏡子裡的肉體?為什麼我摸不到自己的頭?究竟發生了什麼,難道我瘋了?」之類的問題。我很恐慌,也很害怕。故事中,我能夠思考各種問題,因此證明我的心靈是存在的。但是,與此相反,我的肉體並不存在。這就是我讓大家構想的故事,而且看起來我們完全可以想像這樣的事發生。

(再次申明,我認為故事具有發生的可能性,並不意味著類似的事情真的可能發生!我的心靈存在於世,但是肉體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在經驗上不太可能發生。而且,如果物理主義是正確的話,心靈脫離肉體而存在從經驗上來說就不可能成立。但是,即使物理主義派也要承認,我所描述的故事有邏輯上的可能。也就是說,我的想像前後邏輯一致,合乎情理。這就是我講述這個故事的意義,我想讓大家理解它!)

我的心靈存在而肉體卻不存在,這是我們想像出的故事。然而笛卡爾論證的精妙之處便是,他能從這個簡單的故事中推導出結論:事實上,我的肉體和我的心靈之間一定存在差異。下面我來具體解釋。

在我們之前想像的故事中,我的心靈存在,然而肉體不存在。這表明了什麼?笛卡爾認為,這表明了事實上,人們的心靈和肉體不是同一個物體,它們在邏輯上必然已是兩個不同的東西。理由就是,我剛才想像出了心靈不依賴於肉體而存在的故事。即使在想像中,我又怎麼能做到心靈和肉體不同時存在呢?如果我的心靈只是我肉體的另一種說法,又怎麼能做到即使是想像一下不存在肉體卻存在心靈的場景呢?如果肉體和心靈真的如形而上學宣稱的那樣是同一個物體,那你壓根不可能讓兩者分割開來,即使是在想像中也做不到的。

讓我們考慮另一個爭議較小的例子。此時此刻,我的桌子上有一支鋼筆。現在,請你試著講述一個這支鋼筆存在,但是這支鋼筆卻又不存在的故事。你根本做不到!畢竟,這支鋼筆本身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物體,它只是一支鋼筆而已。如果它僅僅只是一個物體,那你能講述一個它存在的故事,也能講述一個它不存在的故事。但是,你就是做不到講述一個鋼筆自身存在卻又不存在而且合乎邏輯的故事。

相比之下,試著想像出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你的左手存在而右手不存在。這很容易就能做到!為什麼這麼簡單?因為我們思考的對象左手和右手是兩個不同的東西。當然,這個想像並不意味著在現實世界中,兩隻手中一隻存在而另一隻不存在(我真心希望在現實世界中,你雙手是健全的)。但是,這的確表明,現實世界中你的雙手是兩個不同的物體。正因如此,我才能想像出雙手並不同時存在的那樣一個世界。

簡而言之,如果我能講述一個物體A存在但物體B不存在的故事,並且這個故事合乎邏輯,那麼我就能得出A和B事實上不是同一個物體的結論。因為如果B僅僅是A的一個同義詞,或者是表達A的另一種說法,接著,如果你要想像A存在但是B不存在,其實就是想像A存在且A不存在。你當然無法想像出一個能讓A存在又讓A不存在的世界。

反過來推論,我們可以得到相同的結論。如果我們能想像出A不依賴於B而存在,那麼A和B在邏輯上必須是兩個獨立的物體。它們不可能是相同的。既然我能想像出我的心靈不依賴於肉體而存在的故事,那我就能得出我的肉體和心靈在邏輯上是兩個獨立物體的結論。它們不可能是同一個物體,因此心靈不可能就是肉體的另一種說法。物理主義的觀點一定是錯誤的,二元論才是正確的。

這是一個非常棒的論調,而哲學家們鍾情於這種論證。不過我不得不告訴你,直到今天,哲學界對這種論證能否成立還存在著爭論。

重要的是,我們不應該誤解了笛卡爾論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論證並沒有告訴我們,如果一件事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或者說如果我能合乎邏輯地將其想像出來,那麼這件事就一定是真實的。這種觀點明顯是錯誤的!畢竟,我能想像出獨角獸,但這並不表明獨角獸存在於世。這種錯誤至極的觀點並不是笛卡爾論證想要證明的,它想要證明的論點更為具體:如果我能想像出一個事物不依賴於另一個事物存在,那麼它們一定是兩個不同的事物。畢竟,如果你思考的兩個事物只是同一個物體,那麼你連想像出這其中一個事物不依賴於另一個事物而獨立存在的情況都不可能。所以,如果我真的能想像出一個事物存在而另一個事物不存在,那麼它們一定是不相同的兩個事物,而不可能是同一個物體。

當然,現實世界中可能出現一個事物必須依存於另一個事物的情況。兩個事物之間可能存在某種形而上學的關聯,導致它們被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以至於你永遠不可能脫離其中一個而得到另一個。但這並不是問題,關鍵在於,如果我至少能想像出一個事物不依賴於另一個事物而存在,那麼事實上這兩個事物必然是相互分離的物體。既然我能在最開始的故事中想像出心靈不依存於肉體的場景,那就能證明我的心靈和肉體是相互分離且獨立存在的物體。否則,我怎麼能想像出心靈脫離肉體而存在的局面?(我想像不出肉體脫離肉體而存在的情況,因為肉體和肉體本身就是一個東西!)如果心靈是肉體的一種說法,那我怎麼可能想像出心靈脫離肉體的情況?事實是,我成功地想像出了心靈存在而肉體不存在的場景,因此可以得出肉體和心靈是相互分離的結論。綜上所述,心靈終究不是肉體的一部分,它和肉體是不同的。其實,心靈就是靈魂。

想像在一個世界中,一個人的微笑存在但他的肉體卻不存在。你想像不出來,因為如果你想要微笑就必須先擁有一個肉體。這其中並不神秘,因為微笑和肉體本身就是無法分離的。如同我們之前提到的那樣,微笑實際上只是關於肉體特定部位可以完成的表情的說法,兩者沒有區別。

你可以試著去想像一個脫離肉體而存在的微笑,但你做不到。在《愛麗絲漫遊奇境記》當中,柴郡貓一點點地消失了。這個過程中,最後消失的就是它的微笑。當然,在你僅僅想像柴郡貓留下的那個微笑時,你想像的其實還是它的嘴唇、牙齒甚至是舌頭。如果你一定要想像出一個完完全全脫離肉體而存在的微笑,那只能徒勞而返。因為,微笑和肉體是不可分割的,它必須依賴於肉體才能真實存在。

但是,當笛卡爾告訴我們試著去想像心靈脫離肉體而存在的時候,我們輕而易舉就能在腦海中勾勒出畫面。這證明,人的心靈和肉體一定不是同一個事物。事實上,它們必然是兩個事物。這就是我們能想像出兩者之一脫離另一者而存在的原因所在。

笛卡爾論證似乎向我們證明了,心靈是一種可以同肉體分離且與肉體獨立的事物。心靈不是肉體的一部分,而是超乎肉體之外而額外存在的。心靈是靈魂,這就是笛卡爾論證得出的結論。如我之前所言,直到今日,哲學家們對這種論證能否成立還存有爭議。

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笛卡爾論證是不成立的,我一會兒將給出一個反例來論證我的觀點。更準確地說,我會提出一種和笛卡爾類似的論證,或者至少看上去類似的論證。通過我的舉例,我們能夠非常容易地發現我提出的第二個論證並不成立。因此,笛卡爾起初的論證也一定存在著不合理之處。

我舉的反例並不是我原創的。你大概聽說過昏星(即長庚星。——編者注)。大致來講,昏星是一個天體。至少在一年中特定的時間裡,每當傍晚天色變暗時,第一顆可以被明顯觀測到的星辰就是它。你大概也聽說過晨星(即啟明星。——編者注)。每當夜晚過去黎明到來,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的時候,天空中最後一顆可以被明顯觀測到的天體就是晨星。總體而言,在一年中的特定時間裡,昏星是第一顆可以觀測到的星星,而晨星則是最後一顆可以觀測到的星星。在我們所生活的現實世界中,昏星和晨星都是存在的。

現在請你試著想像一個世界,在那裡昏星存在而晨星卻不存在。這看上去似乎是一件相當簡單的事情。黎明來臨之際我睡醒起床,環顧天空卻發現晨星沒有出現。也就是說,在晨星應該出現的位置(或者人們宣稱它應該出現的位置),沒有任何星辰的蹤跡。但昏星是存在的。當我在夕陽西下、夜幕降臨之際出門的時候,我能看到天上的昏星。如我所言,想像一個昏星存在但晨星不存在的世界並不困難。因此,我們就可以構建一個和笛卡爾論證相類似的論證。我們可以這樣表述:如果我能想像出昏星不依賴於晨星而存在的場景,那麼就表明昏星和晨星一定是兩個不同的天體。這樣的論證符合笛卡爾的思路,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能想像A不依賴於B而存在,那麼A和B一定是相互獨立的。既然我們已經想像出了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場面,那麼結論就一定是:這兩者是相互獨立的天體。

但是事實上,事情並不是這樣的!昏星和晨星正是同一個天體。實際上,它們壓根不是一顆星星,而是一顆行星——金星。重要的是,這個故事裡只有一個天體(金星),而不是兩個天體。昏星和晨星並不是不同的天體,它們是同一個天體,名曰金星。只不過我們在一天當中的不同時間看到它,因此就起了不同的名字。實際上,「它們是同一個天體」這句話有一點兒誤導性。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實際上只有一個天體——金星。」

這意味著,我們剛剛思考的那個類笛卡爾論證是站不住腳的。首先,最明顯的問題在於,我們發現自己得出的結論是錯誤的:昏星和晨星不是兩個天體,而應該是一個天體。這表明支持這一結論的論證(它們是兩個天體)也是錯誤的:論證過程中,我們在一些步驟中一定出現了推導錯誤。

(實際上,有些人可能很容易就認為類笛卡爾論證的結論是正確的!這些人大概認為,既然昏星出現在傍晚而晨星出現在黎明,那麼它們一定是兩個不同的天體。不過,我認為這種觀點並不正確。比如說,昏星並不只是出現在傍晚,它在一天當中的其他時間裡也可以被觀測到。在現實世界中,我們還可以在早上看到昏星,也就是金星,只不過那時我們叫它「晨星」。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天體,只不過它有兩個名字罷了。)

真正關鍵的是,如果類笛卡爾論證的確出現了推導錯誤(因為它確實導致了錯誤結論的產生),那我們就有理由懷疑笛卡爾關於二元論的論證也存在疏漏和錯誤。就笛卡爾原始的論證和我們闡述的關於天文學的類似論證而言,兩者在結構上具有平行性(structually parallel)。所以,當昏星/晨星的論證出現問題時(而且我們已經知道它確實存在問題),笛卡爾關於心靈/肉體的論證就可能也存在問題。

我個人同意這樣的結論,我認為笛卡爾的純哲學論證並不能說服人。同時,我也認為昏星和晨星的反例告訴我們,笛卡爾關於二元論的論證是不成立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不過,我之前說過,有些哲學家不同意我的觀點。部分哲學家認為,雖然我們提出的論證與笛卡爾的論證看起來具有結構上的平行性(兩者看起來非常類似,因此一個不成立另一個也應該不成立),不過事實上兩者也許並不具有這樣的關係。兩者之間也許存在細微但是重要的區別,如果我們沒仔細對比兩種論證,就會忽略這點從而導致錯誤的結論。當然,如我所說,直到今天哲學界還在爭論。

哲學界之所以持續不斷地爭論笛卡爾論證是否成立,原因之一就是,要想確定究竟該論證方式哪裡有問題是一件出奇困難的事。畢竟,證明笛卡爾的論證一定存在某種缺陷是一回事,確確實實地找到究竟是哪裡有缺陷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是那些拒絕接受笛卡爾論證的哲學家,他們也只是在「笛卡爾在某個地方錯了」這個問題上達成了一致,而在「究竟錯在哪裡」這個問題上紛爭不斷。

實際上,即使是在昏星/晨星的論證過程中,我們也無法輕易地找到論證的漏洞究竟在哪裡。我們都知道論證中一定有問題(因為結論有錯誤),但是除此之外,卻不能在論證究竟哪一步驟有瑕疵上形成共識。

讓我們考慮一種可能性更小的假設:如果我們能夠清楚地知曉天文學的論證哪裡出了錯,也許我們就可以更理直氣壯地說笛卡爾本身的論證在同樣的地方上存在瑕疵。

我認為,將之前那個導致錯誤結論的天文學論證理解成具備三個前提將有所幫助:

(1)我能想像出一個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

(2)如果我們能想像出一個事物,那麼它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性;

(3)如果一個事物可以脫離另一事物獨立存在,並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性,那麼即使在現實世界中,這兩個事物也一定是不相同的物體。

因此,通過三個前提的推導,我們能夠得出結論:(4)(即使在現實世界中)昏星和晨星也一定是不相同的兩個天體。

在天文學論證中,如果前兩個前提成立,那麼結論就是:「昏星可以脫離晨星獨立存在」這一情況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性。不過,根據前提三的表述,我們又能得出「即使在現實世界中,昏星和晨星也一定是不相同的兩個天體」這個結論。

我們已經知道這個結論是錯誤的,但這個結論完全是按照上述三個前提推導得出的。因此,有一個前提本身是錯誤的。是哪一個呢?

前提一認為,我能想像出一個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事實的確如此,因為我確實能做到這一點。不過,一個關於論證方式錯在哪裡的可能的診斷提議說,雖然與目前的現狀看起來完全相反,但我壓根想像不出這樣的場景,我認為自己能想像出一個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不過實際上我壓根沒有這麼做過,我錯誤地描述了我想像的畫面。

這個關於天文學的診斷絕不幼稚,說不定它就是正確的診斷。我也許確實沒有想像過一個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實話實說,在我想像的世界中,黎明之際沒有唯一可被觀測的天體存在,但這是否意味著這個世界裡沒有晨星的存在呢?尚不清楚。畢竟,「晨星」只是一個特定天體(金星)的名字。也許我所做的不過是想像了一個世界,在那裡金星在黎明之際是看不到的。不過,嚴格說來,這並不是一個「晨星不存在的世界」。在我想像的世界中,我們並不會使用「晨星」這樣的名字,但這並不能證明晨星在那裡是不存在的。這只能證明,在我想像的世界中,我們不用「晨星」這個名字稱呼它而已。既然晨星就是金星,那麼金星出現也就意味著晨星出現。即使在黎明之際我們看不到晨星,但它還是存在的。所以,也許我沒有真正想像出一個昏星存在但是晨星不存在的世界;也許我想像出的只是一個即使晨星確實存在(昏星也存在),但黎明之際卻看不到它的世界。

如果上述是關於天文學論證的正確解讀,那我們是不是也能用類似的方法來解讀笛卡爾的論證?我們能不能說,我沒有真正想像出一個我的心靈存在而肉體不存在的世界?回想一下我之前講述的那個早上起來沒能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肉體的故事,我們是否能說,我認為我描述出了一個心靈存在而肉體不存在的世界,但是實際上我壓根就沒有做到?儘管我已竭盡全力,但我的確無法想像出一個這樣的世界?

這也許就是我們應該承認的。然而,關於上述推論的一個簡單事實是,大部分人很難認真對待這個關於論證出錯的可能性提議。看起來,我確實想像出了一個場景,在那裡我的心靈存在而肉體不存在。因此,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我們應該接受這個可能的提議,它說我壓根就沒去想像,只是不知不覺地錯誤描述了我實際要想像的場景。

(注意,假設我沒能在天文學論證中想像出與之相應的場景,卻在笛卡爾的論證中想像出了與肉體/心靈有關的場景。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天文學的論證方式如我們已知的那樣最終不能成立,笛卡爾關於二元論的肉體/心靈論證還是能夠成立的!其實,就是類似這樣的問題,才導致人們對於笛卡爾論證各執一詞。)

假設我們認定這第一個關於論證出錯的可能性提議是錯誤的,我的確想像出了一個晨星不存在而昏星存在的世界。在這種情況下,天文學論證的前提一就是正確的。但我們仍然知道,既然這種論證方式最終的結論是錯誤的,那麼除了前提一之外,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有些人傾向於質疑前提二。即使我真的能想像出一個昏星存在而晨星不存在的世界,這也並不意味著這樣的世界具有真正邏輯上成立的可能性。也就是說,也許能夠想像出來某種事物,並不一定代表該事物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性。

不過,千萬不要誤解前提二所要表達的意思。前提二從未宣稱,想像力能推導出在經驗上成立的可能性。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心知肚明。比方說,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想像出一個存在龍的世界,但這並不意味著龍在現實中是可能的(physically possible)。如我們之前說過的那樣,能夠想像出來僅僅意味著邏輯上存在成立的可能。所以,前提二表述的意思僅僅是,如果我能想像出某個事物,那麼該事物至少具備邏輯上成立的可能性。這句話看起來似乎傳達了「想像力是一種正確的嚮導」的想法。舉例而言,我們都認為龍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但這並不妨礙它們在邏輯上存在的可能。為什麼我們對此如此篤定呢?恰恰是因為我們能夠輕鬆地想像出一條龍來。綜上所述,想像力是邏輯成立可能性的正確嚮導,也就是說,但凡我們能夠想像出來,便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

不過,想像力也許並不是一個絕對可靠的嚮導,也許存在著想像力引導我們誤入歧途的情況。搞不好在某些情況中,我們能夠想像出某樣事物,但是它卻不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性。

可惜,我們很難知曉類似的情況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們不妨用一個不可能存在的事物來嘗試一下,比如一個圓的正方形。你能想像出來嗎?嘗試下!在特定的心境下,我似乎感覺我能夠開始想像它了。如果是這樣,那就說明,「想像力能推導出可能性」這種證明過程有瑕疵。有時候想像力推導出來的邏輯成立,可能實際上是錯誤的。

由此,我們就要否定前提二。在天文學論證中,我們就可以認為,即使我想像出了昏星脫離晨星而存在的世界,這種世界也不具備真實的邏輯成立的可能。也許從邏輯上而言,昏星和晨星不可能不相互依存。當然,這樣得出的結論就不會說昏星和晨星是兩個不同的天體了。如此一來,因為前提二的謬誤,我們的類笛卡爾論證就站不住腳了。

這樣一來,我們還可以說,笛卡爾關於二元論的論證也因為類似的原因而不成立。笛卡爾在論證中,也採用了能夠想像出來便意味著邏輯上成立(心靈不依賴於肉體而獨立存在)的論證前提。但是,如果「想像力推導出可能性」真的存在瑕疵,那麼笛卡爾就不會得出「『心靈不依賴於肉體而存在』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性」這種結論了。事實上,在這種情況下,笛卡爾無法證明肉體和思維是兩種物體。他的論證不成立,因為它太依賴於前提二了。可惜,前提二又是錯誤的。

如果我們真的認定「想像力推導出可能性」存在瑕疵,就能如上所述般分析笛卡爾的錯誤。但是我們能這樣分析嗎?我不能確定。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這種情況,我們能想像出某樣事物但它卻不具有邏輯成立的可能。我們再次思考一下之前提到的那個圓正方形的例子。圓正方形看起來的確不具備邏輯上成立的可能,但事實是我無法完全確定我能想像出它,只是大部分時間裡,我看起來想像不出來。關於這點,顯而易見的原因就是圓正方形在邏輯上不成立,因此折騰到現在我們也許發現前提二是正確的:沒準想像力是邏輯成立的可靠嚮導,但凡能想像出來的,就具有邏輯成立的可能。

但是,如果天文學論證中的前提一和前提二都是正確的,那還能在哪裡出錯呢?好吧,也許我們應該檢查一下前提三是否有問題。我們也許應該認為,即使「某個物體脫離另一個物體存在」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但在現實世界中,這「兩個」事物其實還是一個事物罷了。把這樣的前提帶入我們的天文學論證中,就是說:即使「昏星不依賴於晨星而存在」具有邏輯上成立的可能,由此在我們想像的那個世界中,昏星和晨星不是同一個天體,但它們在現實世界裡還是一個天體,也就是金星(事實上,確實如此)。

通過這種方式否定前提三,便是認同物體的同一性是偶然的(contingent)。也就是說,無論A和B是兩個物體還是一個物體,它們都能在邏輯上成立的不同世界中變化不定。比如說,在一個邏輯上成立的場景中,A和B是不同的物體,彼此一點兒也不相同;儘管如此,在其他邏輯上成立的場景中,A和B就是相同的物體,它們壓根就不是兩樣東西,而是一樣東西。尤其是,在現實世界裡,A和B是同個物體(是一個物體,而不是兩個物體);即便如此,在其他合乎邏輯且邏輯成立的場景裡,A和B就能實現「彼此分離」,成為兩個物體而不是一個。實際上,否定前提三就意味著「如果A和B是同一個物體,那麼無論如何,A一定與B完全相同」這種假設是錯誤的。

假設我們現在否定前提三的成立,接著就需要解釋天文學論證哪裡存在問題了。我們錯誤地認為,晨星和昏星在某些邏輯上成立的世界裡是兩個不同的天體,從而得出結論:它們在現實世界裡也是兩個不同的天體,而不是同一個(這是錯誤的)。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確定笛卡爾論證中也犯了類似的錯誤。笛卡爾要論證的是,在某些邏輯上成立的世界中,心靈是與肉體不同的物體;或者更具體地說,在某些邏輯上成立的世界中,我的心靈獨立於我的肉體。儘管如此,我們無法得出「在這個世界中,心靈和肉體也是不同的物體」這一結論。因此,笛卡爾試圖通過「在這個世界中,肉體和心靈存在差異」來論證二元論也就失敗了。

如果我們否定前提三,並認可物體的同一性是偶然的,那麼我們至少就會得出上一段中的結論。不過我不得不說,「同一性是偶然的」這種概念,本身就是一個非常令人迷惑不解的問題。畢竟,如果A的確是B(也就是說A和B是同一個物體,而不是兩個物體),那麼它們怎麼能做到「彼此分離」?又怎麼能實現在某些邏輯上成立的世界中,「它們」是兩個物體而不是一個呢?如果A和B的確是完全相同的,是同一個物體,那麼的確就只有一個物體存在而已,根本就不存在「彼此分離」的說法。世界上只有物體A,它同時也就是物體B的另一種稱呼。這個單一的物體怎麼可能變成兩個?簡而言之,否定前提三並不能吸引並說服每一個人。

所以,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導致我們的天文學論證最終未能成立?哪個步驟論證錯誤了?是我壓根沒想像出來自認為我應該想像出來的場景?是能想像出來不可推導出邏輯上存在的可能?是物體的同一性在某種情況下是偶然的?儘管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發現類笛卡爾論證(也就是天文學論證方式)出現了瑕疵(畢竟昏星和晨星是一個天體,都是金星的別名罷了),卻很難發現錯究竟在哪裡。這就是這種類笛卡爾論證的奇妙之處。

不過,我們能確定的是天文學論證確實在某些步驟上有瑕疵,因此這至少給我們一些理由去懷疑笛卡爾關於二元論的論證也有問題。起碼來說,天文學的例子告訴我們,我們很容易被類笛卡爾論證誤導。當然,就算天文學論證出現了問題,笛卡爾的論證也有可能是完美正確的。也許在更全面系統地檢查了上述所有問題後,我們發現其實天文學論證方式在某些方面犯下了錯誤,而笛卡爾本人通過某些方式而避免了。這種情況當然有可能發生。不過就我本人而言,無論是天文學論證還是笛卡爾對二元論的論證都是有瑕疵的。笛卡爾試圖在肉體和心靈之間構築一些區別,以使兩者成為不同的物體,雖然這樣的想法聰明絕頂且令人著迷,但他最終還是沒能成功。3

言歸正傳。我們用兩章的篇幅分析了各種論證靈魂存在的方式。對我而言,其中一些論證的確很吸引人,但是它們都沒能完成自己的任務。實際上,我個人覺得,即使我們繼續討論,不斷檢查、分析其他二元論論證方式,最後的結果依舊是二元論不能被證明成立。我認為,所有一切試圖證明靈魂存在(靈魂是一個非物質對象,是意識的居所,它與肉體分離且同肉體獨立)的論證方式,歸根結底都不能成立。我的結論屬於不可知論範疇:我們只是沒有合理的理由去相信靈魂存在,就是這麼簡單。我們應該放棄二元論而選擇相信物理主義的觀點。

我承認,理性的人們可能不同意我的觀點。也許你認為在我們考慮過的論證方式中,我對待它們存在不公平之處。我瞭解的範疇太狹隘,實際上這些論證方式更具有說服力。或者,你認為還存在比我們討論過的更好的論證。當然,最終這是一個你需要為自己做出決定的問題。如果你真的相信靈魂存在,我希望你不僅僅是因為這樣的想法更令人安慰而選擇它。如果你真的相信靈魂,你需要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我該怎麼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