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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輯 把心靜下來

人生任何美好的享受都有賴於一顆澄明的心,當一顆心在低劣的熱鬧中變得渾濁之後,它就既沒有能力享受安靜,也沒有能力享受真正的狂歡了。

圓滿的平安夜

今年春天,女兒養了兩隻小鴨,一黃一黑,她稱它們為小黃和小黑。小黃不幾天就死了,小黑的身體也不健壯,在媽媽的建議下,她把它放養在陶然亭公園的湖裡了。

我常到公園散步,每次必去探望小黑。我發現,那裡放養的家鴨,除小黑外,還有一隻黑的和一隻黃的,它們聚在大湖旁的一個池塘裡,一天天長大。不久後,它們都長成了大鴨,兩隻黑鴨非常漂亮,一身黑亮的羽毛,尾羽兩側卻雪白,頸羽閃著藍光,看上去很像公野鴨。我真為我們的小黑自豪。

後來,它們突然從池塘裡消失了。我終於發現,原來它們轉移到了大湖裡,加入了野鴨的隊伍。那只黃鴨總是游離在隊伍的邊緣,兩隻黑鴨卻非常合群,混在野鴨群裡幾乎亂真,但我心裡清楚它們是家鴨。

冬天來了,十一月初的那三場大雪之後,湖面冰封了。我很擔心這三隻家鴨的命運,野鴨能飛走,它們怎麼辦呢?好在天氣突然轉暖了,已經冰封的湖面迅速解凍了,奇跡般地重現了滿湖碧波的景象。家鴨們又有幾天好日子過了,我看見它們和野鴨一起在湖中逍遙地游弋。

但是,好運不會久留,我心中仍充滿憂慮。十二月上旬,氣溫驟降,湖面又冰封了,凍得嚴嚴實實。湖上已不見鴨的蹤影,野鴨一定飛走了,三隻家鴨去哪裡了呢?

一天早晨,我再去公園,看到了悲壯動人的一幕:在靠岸的冰面上,有四隻鴨子,其中兩隻正是那漂亮的黑家鴨,而另兩隻竟是母野鴨!它們已經彼此結成了伴侶,而為了愛情,這兩隻母野鴨毅然守著自己的異類丈夫,不肯隨同類飛往溫暖的遠方。現在,兩對情侶無助地站在冰上,瑟瑟發抖,命在旦夕。

我久久地站在岸上,為我看到的景象而悲傷、而自責。當初若不把小黑放養在湖裡,至少會少一個殉情者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聽任不管是悲劇,拆散它們也是悲劇。

這天之後,那只黃家鴨再也沒有出現。它是一隻母鴨,長得很肥,我聽幾個老人站在岸上議論,其中一個老婦做了一個朝嘴裡送食物的手勢,笑著說:已經被「米西」了。我心中一痛,知道等著小黑的命運不是凍死,就是也被「米西」。

萬般無奈,我只好在博客上呼救,請動物保護人士用最妥善的辦法救救這兩對情侶。新浪主頁把我的博文放在了首頁上,反應強烈,眾聲喧嘩,但無人能提出實際可行的辦法。

我仍天天去看這兩對情侶。天氣越來越冷,它們坐在冰上,都垂著脖子,看樣子有些堅持不下去了。第四天,我看到的情景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冰上只有兩隻黑家鴨了,那兩隻母野鴨飛走了。

我想起了一位朋友的冷嘲之語:世上哪有永恆的愛情!真是這樣的嗎?我彷彿看見,兩隻母野鴨終於看穿自己的家鴨丈夫不是同類,於是義憤填膺地痛斥它們是騙子,怒而起飛,兩對情侶不歡而散。不,不會這樣的,它們不是人類,不會如此無情。實際的情形更可能是,它們實在熬不下去了,為了自保,只好向家鴨丈夫揮淚話別,許諾下輩子投生家鴨,重結良緣,然後依依不捨地飛離,一邊還淚汪汪地回頭張望。

唉,不管哪種情形,可憐的丈夫們終歸是被遺棄了,從此只好獨自受難了。

不曾料到,這個悲劇故事再次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就在遭到遺棄的第二天,天氣又一次轉暖,岸邊的冰化凍了,兩隻公家鴨悠閒自在地站在靠水的冰上,吃著遊人拋過去的食物。第三天,一隻母野鴨飛回來了,從此天天守著兩隻公家鴨沒有再離開。有趣的是,這一母二公永遠保持著固定的隊形,一母居中,二公在兩側,彷彿彼此有一個溫暖的約定。在我的想像中,當初這隻母野鴨無疑屬於揮淚而別的情形,而那只一去不返的母野鴨則很可能屬於不歡而散的情形。看來,和人類一樣,禽類的個體也有多情和寡情之別。

三隻鴨子的命運成了我們一家人每天討論的題目。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必須給它們尋找一個新家。妻子突然想到了「錦繡大地」。這是位於京西的一個大農場,那裡有一片遼闊的人工湖,湖水循環,常年不凍,湖中養著天鵝等珍禽。她立即給我們的朋友於基打電話,於基慨然允諾,不忘以他一貫的風格調侃說:「讓國平除了關心鴨子,也關心一下人,有空來看我們一眼。」

太好了,鴨子得救了。可是,怎麼把它們捕捉到手呢?我們和公園管理處聯繫,說明情況,他們同意我們捕捉,但表示愛莫能助。這三隻鴨子總是在水那邊的薄冰上活動,我們購置了撈魚的大網,但一旦靠近,它們立即朝遠處走去,網桿根本夠不到。它們當然不會知道我們的一番好心。

只能等待。我仍然天天去看,準備相機行事。我在等再次降溫,冰結得更厚實了,就可以走到冰上去捕捉了。不過,那時候,別人也很容易捉到它們,所以必須盯緊,我彷彿看見有許多雙食客的眼睛也在盯著它們。

天越來越冷了,開始有人在冰上走了,但鴨子所停留的地方冰還比較薄。有一天,我在原處找不到它們了,心情無比沉重。好在只是虛驚一場,妻子和女兒去尋找,在附近一座小橋下發現了它們,那裡風大,湖水未凍,成了它們的新避難所。

今天上午八時,我進公園,又大驚失色。但見那一隻母野鴨孤零零地站在冰面上,仰著長脖子,嘎嘎地哀鳴,兩隻公家鴨沒有了影蹤。一位老先生站在我旁邊,也在看哀鳴著的母野鴨,我聽見他嘟噥道:「怎麼把那兩隻鴨子都抓走呢,它沒有伴了。」我趕緊問:「誰抓走的?」他指給我看正在對岸走的一個老婦,那老婦手中提著一隻紅布袋。我衝上小橋,老婦恰好迎面走來,狹路相逢,我一把奪住她手中的布袋。周圍有好幾個老人,紛紛譴責她。她訕訕地解釋道,她不是抓回去吃的,是怕它們過不了冬,要帶回家養起來。老婦面善,我相信她的話。經我說明原委,她把鴨子放了。

幸虧今天我是在老婦捉鴨子的這個時刻去公園的,早一點或晚一點,它們的下落就成了永遠的謎。事不宜遲,必須立即行動了。傍晚,我和妻子去公園把兩隻公家鴨捉回了家。本想把母野鴨也一齊捉了,但它飛了起來,落在遠處的冰上,也是仰著脖子嘎嘎地哀鳴。對它倒不必太擔心,它自己會飛往溫暖的地方的,當然,我們更希望它能辨識路徑,去和它的伴侶團聚。

回到家裡,我們把兩隻鴨子放在浴室裡,給它們拍照,女兒也和它們合影。自從春天放養後,小黑是第一次回家,當初繫在它的一條腿上的小白繩還在呢,因為日曬雨淋,已經變成黑色。它們都很驚慌,彷彿大難臨頭似的,哪裡想得到是天大的好事在等著它們。

十五分鐘後,我和妻子上路,驅車向「錦繡大地」駛去。到了那裡,天色已黑,在車燈的照射下,可以看見湖上波光粼粼,不遠處的小島上停留著一隻孔雀。我們把紙箱打開,把兩隻鴨子抱起來,放到湖岸上。只見它們都立刻張開了翅膀,一邊歡快地嘎嘎叫著,一邊向湖裡撲去,兩個背影依稀可辨,一眨眼就沒了蹤影。我永遠忘不了它們展翅向湖裡撲去時的快樂模樣,在把它們放到湖岸上的那一瞬間,它們顯然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這是一個無比幸福的瞬間,分不清是鴨子更幸福還是我們更幸福。

一個多麼圓滿的平安夜。在這同一個夜晚,我的新作《寶貝,寶貝》也寫完了最後一個字。

2009.12

春節,把心靜下來

答應寫一篇關於春節的文章,坐到電腦前,才發現答應得太冒失。

要命的是,我這個人好像是不過春節的。

在我的記憶中,過春節還是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候,一臨近過年,爸爸媽媽就忙碌起來,開始置辦年貨,而我們這幾個孩子則興奮地圍著他們轉。對於我們來說,過年首先意味著能夠吃到好東西了。其實,所謂好東西,不過是花生、糖果、糕點之類罷了,在那個貧困的年代,這些東西平時不易吃到。當然,還有一頓豐盛的年夜飯,還有年初一早晨的湯圓。上海人稱湯圓為圓子,除夕那天,家家戶戶都從房間角落裡搬出小石碾,把浸泡好的糯米磨成粉,包出一批豆沙餡、芝麻餡和豬肉餡的圓子備用,那是最有節日氣氛的情景。圓子是大餡的,個兒比一般元宵大許多,非常好吃。除了吃,過年還意味著可以穿上新衣裳,跟父母走親戚,再奢侈一點,到城隍廟買一盞燈籠,到「大世界」看一場戲。

我對過年的興趣隨著年齡增長而遞減,至少從上中學開始,過年就不太能讓我興奮了。我喜歡獨處,喜歡看書,過年的熱鬧讓我煩。這副落落寡合的脾氣在上大學後達於頂點,過年時,寒假留校的同學聚在一起玩鬧,唯有我躲進了閱覽室裡。走出校門,在廣西一個小縣工作許多年,基層的環境愣是沒能把我改造過來。逢年過節,人們照例是聚餐打牌,我把自己關在我的小屋裡,熱鬧海洋中的一座安靜小島,這真是美好的時光,說不盡的寂寞,說不盡的充實。我不認為我這種喜靜不喜鬧的性格是優點,實際上它也讓我吃了一些苦頭,只是天性如此,只好順其自然。

自從我自己當了爸爸,我對春節乃至各種節日又重視了起來,那當然是為了讓孩子高興。由此我明白,當初我的爸爸媽媽興沖沖地為過年忙碌,其實動力也是我們這幾個孩子的企盼。孩子是節日的主人公,一切歡樂的節日同時也都是兒童節。節日的來由各不相同,都是神給孩子的禮物。在孩子驚喜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春節和一切快樂節日的最可愛的價值。

其實我知道,節日是應該熱鬧的,不熱鬧不成其為節日。尤其一個民族最重要的傳統節日,那基本上就應該是狂歡節。在古代,許多民族都有類似於狂歡節的盛大節日,其特徵是打破日常的禁忌,讓平時受壓抑的原始本能盡興釋放出來,人彷彿回到了自然狀態。要說熱鬧,今天文明民族的節日哪裡能和這些古代的節日比。

就熱鬧程度來說,現在的春節也大不如從前了。從前的春節,從除夕到元宵,連續半個月,是一個長長的節日,到處張燈結綵,鑼鼓喧天,開廟會,演百戲,一片喜洋洋。冬去春來,這個農業民族的休整期即將結束了,春節是一年忙碌開始之前的最後的狂歡。相比之下,現在的春節,不但時間短多了,而且歡度的方式也相形見絀,廟會、遊樂、宴席都成了商機,失去了普天同慶的民俗意味。

生命需要歡樂,平凡的日常生活需要用節日調劑,熱鬧無可非議。可是,倘若人們平時的日子就過得十分熱鬧,過節又當如何?我們的先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的節奏與自然一致,日子過得忙碌然而安靜。對於他們來說,節日是忙碌中的休憩,安靜中的熱鬧。現代人卻忙碌得何其不安靜,充滿了慾望、焦慮、爭鬥、煩惱。在今天,相當一部分人的忙碌生活是由兩件事組成的——弄錢和花錢,這兩件事製造出了一系列熱鬧,無非紙醉金迷、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人生任何美好的享受都有賴於一顆澄明的心,當一顆心在低劣的熱鬧中變得混濁之後,它就既沒有能力享受安靜,也沒有能力享受真正的狂歡了。這樣的人能夠怎樣過節呢?不過是把平時那種低劣的熱鬧放大,從而使之變得更加低劣罷了。

當然,這只是一部分人。但是,我們不能不承認,在今天,日子過得忙碌而熱鬧是一種普遍狀況,人們把太多的精力花在掙錢和消費上面了。針對這種情況,我的建議是,在春節長假裡,不但停止忙碌,而且停止熱鬧,不去旅遊熱點,不去娛樂場所,就坐在自己家裡,與親人相對,最多邀二三好友,過一個清靜的節日。節日應當不同於平時,昔人靜極而動,我們動極而靜,不都是合乎邏輯的嗎?

「通宵達旦地坐在喧鬧的電視機前,他們把這叫作過年。」

「我躲在我的小屋裡,守著我今年的最後一刻寂寞。當歲月的閘門一年一度打開時,我要獨自坐在壩上,看我的生命的河水洶湧流過。這河水流向永恆,我不能想像我缺席,使它不帶著我的虔誠,也不能想像有賓客,使它帶著酒宴的污穢。」

我寫上面這一段文字,應該是在二十年前了吧。從那時到現在,歲月的閘門又打開了許多次,我的生命的河水已經流走了太多。每到舊年離去,新年到來,我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惆悵。我對守歲的理解與許多人不同。許多人的守歲,是大家聚在一起,往往還是聚在電視機前——二十年後的今天仍然如此——看著「春晚」,等著那一記鐘聲,猶如一聲令下,大家一齊歡呼、擁抱、祝福。這是什麼守歲啊!世上哪有眾人共有的「歲」啊!也許他們守的是新歲,那隨著一記鐘聲而開始的新的一年,因為尚未打上任何人的生命印記,因此尚可說是大家共有的。可是,真正應該守的是舊歲,那離去的一年,對於每一個人來說,它都是獨特的,是他的生命的一個不可重複的片段,銘刻著他的特殊的悲歡和經歷,而它卻永遠地消逝了。守歲是一種訣別,必須獨自面對,一個人怎麼能把自己生命的如此珍貴的片段和眾人的片段混在一起,讓它不明不白地消逝,因而真正消逝得無影無蹤呢。

所以,在我看來,過年是一個機會,它提醒我們,歲月易逝,生命有限,這歲月不是籠統的歲月,而正是你的歲月,這生命不是抽像的生命,而正是你的生命。你也許有點兒傷感,但有點兒傷感沒什麼不好。你必須心疼你的生命,才會好生照料它,必須憐惜你的昨天,才會珍惜你的明天。在平時的匆忙中,我們的那個最本真的自己往往遭到了忽視和冷落,甚至可能迷失了,那麼,現在讓我們把它找回來,讓我們親近它、愛護它,帶著它重新上路,從此不再把它丟失。

一年忙到頭,忙於勞作,忙於交往。過年的時候,勞作暫停了,交往也節制一點吧,無論外面多麼熱鬧,也給自己留一點獨處的時間吧。把心靜下來,與正在離去的舊的「我」道一個別,向正在到來的新的「我」許一個願,這豈不是處在新舊之交的此時此刻的「我」最應該做的事?看見有的人用大量應酬和交際把春節填得滿滿的,不給自己留一點時間,我實在費解,他們真是太不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人最寶貴的東西,一是生命,二是靈魂。人生最美好的享受,一是生命的祥和,二是靈魂的安寧。如果說獨處是享受靈魂的安寧,那麼,團圓便是享受生命的祥和。中國人是最看重家庭的,節日的重要功能之一是團圓。春節尤其如此,無論相距多麼遠,一定要日夜兼程、風塵僕僕,只為在除夕之前趕回家,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頓年夜飯。倘若有人缺席,在場者和缺席者都會覺得是極大的遺憾。

用現代標準看,小家庭——夫妻及未成年子女——能團圓就可以了,而團圓應是常態,不限於過年之時。曾經有一個時期,在城鎮人口中,夫妻兩地分居十分普遍,並且人為地不予解決,只好盼在春節時相聚,而農民中絕無此種現象。現在情況正相反,城裡人很少分居了,可是,農民的小家庭幾乎沒有不妻離子散的。一年一度的「春運」,基本上就是農民工的回鄉和返城大潮。他們只在春節才有假期,才能團圓,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們為城市化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我無法破解這樣的難題。我只能說,親情是人生的重要價值,人人都應有權享受,而享受到的人都應懂得珍惜。

2008.12

一曲有保留的讚歌

必需品與奢侈品的界限真是非常相對的。有一些東西,今天已經成為普通人的生活必需品了,退回到二十年前,即使上流人士也是做夢想不到要擁有的。

最顯著的例子是手機。

就說二十年前吧,我研究生已畢業,住在單位的宿舍裡。那時候,普通家庭安座機電話的也不多,因為初裝和月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與親朋的聯絡,主要靠公用電話。小區裡的公用電話,一般設在自行車的存車處,由看車人代管。若有電話打進來,看車人就到宿舍窗戶外大聲呼喚,這叫作傳呼電話。一聽到傳呼,我必須立即放下手頭的一切,向存車處狼狽衝刺。公用電話用的人多,去遲了,電話被掛斷,往往要等很久才輪上打。

居住在同一個城市裡,聯絡已如此不方便,異地就更甚了。打長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輕易不敢問津。有緊急的事情,就發一封電報,為了節省費用,挖空心思把字數減到最低限度,被稱作電報文體。出差在外,人分兩地,多麼想念也只好忍著,分離得長久就寫信傾訴,雁書往返。

其實,我和我的同齡人,一生中多半歲月都是這麼過來的,說不方便僅是現在回頭去看的感想,當時大家都覺得很正常。曾幾何時,傳呼電話已是遙遠的記憶,電報也差不多成為古董了。今天的年輕人在手機普及的環境裡生長,他們一定會覺得用手機聯絡是天經地義之事,難以想像曾經有過那麼原始的通信時代。那麼原始!可那不過是一二十年前啊!

的確,信息技術發展之快,其產品普及之神速,令我們不能不為之驚歎。手機剛在市場上出現,形狀如一塊笨重的磚頭,俗稱大哥大。我猜測,如此命名的含義,一是因為體積大,二是因為大款才買得起。當時在街上常常可以看見這樣的景象:一個生意人把臉貼在這麼一個烏黑的重傢伙上,扯著嗓子喊叫。為什麼要扯著嗓子呢?大約因為那時無線傳送的信號太弱吧。我相信,看見這個景象的人,不管心裡是鄙夷還是羨慕,多半不會想到自己不久後也將擁有手機,而且其外觀之美麗,體態之靈巧,性能之先進,都是大哥大望塵莫及的。如今,手機已經普及到了這個程度,即使是農民工、保姆、收廢品的,基本上人手一部。不分階層、地位、職業,大家似乎一致感到,倘若沒有手機,這日子簡直沒法過。

人們已經習慣於使用手機,而習慣成自然,手機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生活必需品。隨身攜帶手機,隨時隨地可以找到自己要找的人,隨時隨地可以和親朋通話,隨時隨地可以談生意、訴衷情、拉家常,我們從前沒有這樣的需要,這些需要是手機製造出來的。手機雄辯地證明了技術的威力,它不但滿足人的需要,而且創造人的需要。

在手機之後,應該說一說電腦。

如果從蔡倫造紙算起,紙筆的使用將近兩千年了。兩千年裡,人類一直是用筆把文字寫在紙上,這樣來傳遞和保存信息、思想、作品的。倘若塞萬提斯、歌德、托爾斯泰復活,來到今天的書房,看見作家們一個個都眼睛盯著屏幕在敲鍵盤,一定會驚詫不已。不用說過去世紀的作家了,即使活在當代的我,與紙筆為伴幾十年,何嘗想到有一天書桌上放的不再是紙筆,而是一台電腦。

我從1994年開始用電腦寫作,算比較早的。不好意思的是,我這個一向自稱對現代文明懷有警惕的人,用上以後竟再放不下了,離開了電腦簡直不願寫也不會寫任何東西。和紙筆相比,電腦真是既快捷又方便。以前用筆在稿紙上一格一字地寫,自嘲為爬格子,著實辛苦。當時最頭疼的有兩個問題。一是修改,在稿紙上塗塗改改,經常塗改得面目全非,只好換一張稿紙從頭再來。二是留底,稿子郵寄出去,寄丟了就白寫了,即使沒有寄丟,編輯給你亂改,你的原版從此在世界上消失,所以底稿是一定要留的,但無論謄抄、複寫還是去單位複印,都十分麻煩。有了電腦,這兩個問題不復存在,在電腦上增刪挪移,頁面始終整潔美觀,完稿後保存和備份也不費吹灰之力。有一段時間,還必須打印出來再郵寄給編輯,「伊妹兒」誕生之後,這也不需要了,鼠標一點,稿子立即進了編輯的郵箱,何等便捷。

當然,用電腦寫作也有煩惱,比如說,因為病毒或故障,保存的文檔打不開了,甚至不翼而飛了。在用電腦的十幾年裡,我丟失過一些文稿,很是心疼。當年剛用電腦,中文軟件好像叫WPS,後來屢屢換代,這種軟件早已絕跡,而我又沒有及時轉換文檔格式,使得若干早期文稿永遠成了亂碼。不過,算起總賬來,得還是遠大於失,而技術產生的問題也總可以通過技術的進步得到解決。

我這裡說的是電腦給文字處理帶來的變化,至於圖像的處理,變化就更大了。對於老百姓來說,攝影曾經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情,從買膠捲到沖洗,成本頗高,也就節假日玩玩而已。隨著數碼相機的誕生和普及,攝影已經成為一種最大眾化的業餘愛好。既然可以隨意選留所拍的影像,拍攝時心態就非常放鬆,而拍攝完了存入電腦,在屏幕上就可以欣賞。配一台打印機,還可以自己打印,徹底擺脫了對照相館的依賴。數碼技術發展之快,功能之先進,已大有淘汰光學相機的趨勢,使得專業的攝影家也紛紛從暗室中解放出來,變身為電腦工作者了。

天哪,還有互聯網!在互聯網面前,上述種種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什麼是全球化?互聯網就是全球化。打開網頁,全世界今天發生的事立刻呈現在眼前。有一台安裝寬帶的電腦,或者一部可以上網的手機,無論身在何處,世界各地的新聞全在你的囊中了。互聯網真正使天涯變成了咫尺。

互聯網帶來的變化是說不盡的,它不但使你可以不出門而知天下事,而且使你可以坐在家裡辦公、購物、炒股、交友。通過互聯網,政府向老百姓發告示,老百姓向政府發牢騷。也通過互聯網,無數潛在的作家有了發表自己的小情調或大手筆的場所。

可是,對於互聯網,我到底知道些什麼?我必須承認我的無知,因為我上網太少,連自稱網民的資格也沒有。我上網僅限於做兩件事。一是有目的地搜索資料,為此我感謝搜索引擎的發明,它的確提供了極大的方便。二是寫博客和看留言。我同樣感謝博客,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情形,一個寫作者能夠如此迅速地聽到眾多讀者的評論和心聲。

然而,仔細一想,我對手機和電腦又知道些什麼?我是很晚才有一部手機的,而且平時不開機,基本上只用來收發短信,因為我怕有太多的打擾。我用電腦雖然比較早,但也基本上只用來寫作,因為我沒有工夫用它幹別的。我對手機和電腦的諸多功能是陌生的,這些功能對於我等於不存在。

這種情況好不好呢?我想,至少對我來說是好的,我借此既讓這些現代化信息設備為我所用,又避免了它們對我可能產生的害處。什麼害處?比如說,我無法想像自己成為一個寄生在網絡上的網蟲,一個耽於電腦遊戲的玩主,一個總在接聽手機的忙人。儘管如此,我仍不能躲避掉所有的害處,其中之一是,我不再有手稿,和朋友之間也不再有本來意義上的書信往來。偶爾翻出所保存的從前的手稿和朋友來信,看著這些漸漸發黃的紙和漸漸變淡的字跡,心中不禁悵然。

我為信息化時代唱讚歌,但有所保留,唱的是一曲有保留的讚歌。

2008.9

資源八年半:寂寞而珍貴的歲月

大學畢業後,我在廣西資源縣工作和生活了八年半。回想起人生中這一段歲月,我的心情是複雜的。

「文化大革命」第三年,工宣隊進駐北大,迅速把兩屆畢業生分配掉。據說廣西當時的負責人向中央要了大批畢業生,我班二十五人,去廣西的確最多,達十一人。分配方案宣佈,浙江有五個名額,家在江南的同學都想去,問我不去行不行,我說可以,結果我被分配到了廣西。分到廣西的人先在湖南洞庭湖農場鍛煉一年半,結束後,宣佈具體地點,我是南丹縣,另一個同學是資源縣,他問我肯不肯交換,我的回答也是可以,結果我去了資源。

1970年3月,我離開農場,奔赴那個好不容易從地圖上查到的小小的點。客輪在蒼茫的洞庭湖上航行,我心中也是一片迷茫。其實,去什麼地方,我不在乎,使我迷茫的是不知在那裡能否生活得有意義。我在長沙上岸,乘火車到桂林,第二天早晨乘長途汽車去資源。汽車在彎彎曲曲的山間公路上顛簸盤旋,一邊是崖壁,另一邊是深谷,路面窄而不平,迎面錯車相當驚險。車窗外水氣迷濛,似雨似霧,罩住了群山。下午四點鐘左右,終於到達縣城。

資源是一個小縣,人口僅十萬略多,坐落在越城嶺山脈上。縣城也很小,建在山坳裡,抬頭看四面都是山,居民不過幾千,只有一條街,幾分鐘就能走完。我一直在上海和北京生活,並不喜歡大城市的喧鬧,乍到這麼一個小山城,反覺得清靜可喜。我還喜歡這裡的自然景色,真正是山清水秀。資源是資江的發源地,因此而得名。這條清澈而又湍急的河流從此成了我的密友,我常常站在縣城一側的那座大橋上,看江水滾滾北流,發出永不止息的轟響。春天來臨,到縣城周圍的山谷裡走一走,到處靜悄悄的,殷紅的杜鵑花在澗邊、在山坡、在打柴的小姑娘手中絢爛地開放著。

在縣裡工作,下鄉是經常的事。我喜歡下鄉。第一次是去最偏遠的兩水公社,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兩水是苗鄉,景色很美,兩條溪流穿越群山,把村寨連接起來。溪上這裡那裡築有橋亭,是當地一大特色。顧名思義,橋亭既是橋,又是亭,木結構,瓦頂,兩邊木欄杆內側有兩排長凳,村民們出工前在那裡集合,夏夜在那裡乘涼。民風十分淳樸,多數婦女兒童沒有出過鄉,以至於我這個臉上架著兩片玻璃的人幾乎被當成了怪物,看見了我,或發出哄笑,或撒腿飛逃。不過,我很快贏得了村民的信任。我在一個多子女的人家住了一個月,這個家庭真的很窮,幾根辣椒放在灶膛裡烤一烤,然後搗碎,撒一把鹽,就是下飯的菜了,基本上頓頓如此。我始終很愉快,相處久了,一家人都很喜歡我。尤其那個十九歲的女兒,每見到我就特別高興,總是甜甜的笑臉,還興致勃勃地教我講苗話。臨別那天,男主人拉著我的手,眼圈紅了,喃喃說:「對不起……」我知道他是為他家的窮內疚,便趕緊不讓他說下去。我正奇怪沒有看見那個女兒,她出現了,塞給我一包剛炒好的熱花生。她天天穿著補丁衣,現在特意換了一件新衣服為我送行,並且因為我的離去而悶悶不樂。我心中十分感動,但說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來。

資源是美麗的,也是貧窮的。我走了全縣七個鄉的許多村莊,還常在某一個村里長住,這叫作蹲點,每次少則幾個月,多則一整年。經常在農村,我對農民的艱難也就有了切身的感知。他們的艱難,很大一部分是幹部的強迫命令造成的,突出地表現在兩件事情上。一是所謂科學種田,強制推廣雙季稻和相應的水稻矮稈品種,即使顆粒無收,也不得違抗。另一是大剎副業,所謂副業,幾乎囊括除種糧食之外的一切經濟活動,一律被判為資本主義傾向,嚴格禁止。我在資源生活的收穫之一,是對中國農村問題有了一點感性的瞭解。以前我容易把農村想像成遠離政治的桃花源,其實大謬,中國農民身受太多的束縛,而當時最大的束縛恰恰來自政治。這種政治以批判資本主義的名義把農民樹為假想敵,給農民的正常經濟活動設置重重障礙。事實上,中國農民之苦,大半來自人為。現在國情有了很大變化,但農民所受的其他束縛仍太多。農村問題的解決說簡單也簡單,第一步是解除加於農民的種種無理束縛,使他們真正獲得經濟上的自由和平等的公民地位。

在大學做講座時,經常有學生問我,資源歲月對於我後來的人生道路有什麼影響。我的回答是,最重要的是使我有了一種定力,不管環境如何,都堅持不懈地去做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情。我到資源那一年,分配到這個小縣的大學生多達六十幾人,其中只有我一人被安排在縣政府工作。在那個年代,一個年輕人若想混得比別人好,唯一的選擇是走仕途,而我似乎獲得了一個有利的起點。但是,我很快發現,這條路不適合於我。最大的問題是,我改不掉書生的積習,除了應付交給我的工作外,多數時間閉門讀書和寫作。因為這個原因,上司和同事批評我放不下大學生的架子,脫離群眾。其實,我放不下的只是書罷了,除此之外,我是很隨和的,一般百姓特別是農民從來不說我有大學生架子。

既然改不掉這個「缺點」,自然就陞遷無望了。不過,看清了這種情形的必然性,我也就不在乎了。我不但沒有陞遷,而且在擔任縣委宣傳部幹事四年之後,便「下放」到位於一個公社的縣黨校去做教員了。那是兩排破舊的平房,坐落在一片人煙稀少的田野上。一到夜晚,周圍黑洞洞的,空曠一片,螢火蟲一閃一閃,蛙和昆蟲們單調地鼓噪著,我獨自坐在屋子裡,真感到與世隔絕,心裡淡泊極了。屋子十分簡陋,老鼠猖獗,蚊蠅和各種蟲子亂飛。從物質條件看,比在縣城差了許多。但是,這裡工作簡單,除有時辦班開課外,大量時間可供自己支配,這就比什麼都好。

若問我究竟做出了什麼成績,其實很可憐。在那樣的環境中,我所能做的不過是盡量找書讀和寫點東西罷了。因為「文化大革命」,學術和文學刊物皆已停辦,報紙只刊登統一口徑的政治宣傳,我寫的東西根本無處發表。在當時,我堅持讀書和寫作,不折不扣是出於自己的精神需要。我心想,處境優劣,地位升降,由不得我自己,有沒有真才實學,卻在於我自己了。我只追求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去考慮不由我支配的事情,也就落得了一個心安理得。荀子的話為我提供了有力的支援,「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因此君子「日進」,小人「日退」。我看不到自己在現實中有什麼前途,但是,這種處境反倒使我形成了一種內在的自信。我相信,我是走在正確的路上。因為我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所以,現在處境惡劣不能使我止步,一旦處境好轉同樣也不會使我止步。也許,牢固地確立一種做人原則,看重內在的精神性成就遠超過外在的社會性成功,便是資源八年半歷練的最大收穫吧。

當然,八年半的歷練絕不輕鬆。在這個深山小縣裡,歲月似乎停止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過著不變的日子。多少個黃昏,我站在田野上,怔怔地望著雲霧重重的遠方,感到苦悶和絕望。那時的感覺是,我將終老這裡了。但是,即使如此,我仍願意是我自己,不肯為了覓一條出路而違心做人做事。我不知道的是,歲月其實並沒有停止,它在寂靜中仍在悄悄前行,把我帶往一個適合於我生長的地方。1978年10月,作為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研究生,我走出資源,也走出廣西,回到了我的精神故鄉北京。

資源,一個讓我既傷感又懷念的地方,那裡藏著我生命中許多個寂寞的日子,而這些寂寞的日子組成了我生命中一段極其珍貴的歲月。我對資源的感情是複雜的,但其中決沒有怨恨。我清楚地知道,我在那裡的經歷不過是那個年代的一個縮影罷了,倘然當年我被分配在另一個地方,情形不會有多大不同。2004年5月,在闊別多年之後,我攜家人重返資源,看到那裡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從桂林進資源要坐差不多一整天汽車,現在公路改線並拓寬,兩小時就到了。那裡的旅遊業方興未艾,使我有機會第一回乘船游資江,領略到了沿江的秀麗景色。在船上閒聊,一位女士告訴我的妻子,我在資源時是許多姑娘的暗戀對象呢。我聽見了,笑說:哇,怎麼不早告訴我呀,那樣我的八年半就不至於過得如此冷清了。

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