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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愛智之旅

一個靈魂在天外遊蕩,有一天通過某一對男女的交合而投進一個凡胎。他從懵懂無知開始,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但是,隨著年歲和經歷的增加,那天賦的性質漸漸顯露,使他不自覺地對生活有了一種基本的態度。在一定意義上,「認識你自己」就是要認識附著在凡胎上的這個靈魂,一旦認識了,過去的一切都有了解釋,未來的一切都有了方向。

做自己的朋友

有人問斯多噶派創始人芝諾:「誰是你的朋友?」他回答:「另一個自我。」

人生在世,不能沒有朋友。在所有朋友中,不能缺了最重要的一個,那就是自己。缺了這個朋友,一個人即使朋友遍天下,也只是表面的熱鬧而已,實際上他是很空虛的。

一個人是否是自己的朋友,有一個可靠的測試標準,就是看他能否獨處,獨處是否感到充實。如果他害怕獨處,一心逃避自己,他當然不是自己的朋友。

能否和自己做朋友,關鍵在於有沒有芝諾所說的「另一個自我」。它實際上是一個人的更高的自我,這個自我以理性的態度關愛著那個在世上奮鬥的自我。理性的關愛,這正是友誼的特徵。有的人不愛自己,一味自怨,彷彿自己的仇人。有的人愛自己而沒有理性,一味自戀,儼然自己的情人。在這兩種場合,更高的自我都是缺席的。

成為自己的朋友,這是人生很高的成就。塞涅卡說,這樣的人一定是全人類的朋友。蒙田說,這比攻城治國更了不起。我只想補充一句:如此偉大的成就卻是每一個無緣攻城治國的普通人都有希望達到的。

與自己談話的能力

有人問犬儒派創始人安提斯泰尼,哲學給他帶來了什麼好處,回答是:「與自己談話的能力。」

我們經常與別人談話,內容大抵是事務的處理、利益的分配、是非的爭執、恩怨的傾訴、公關、交際、新聞等。獨處的時候,我們有時也在心中說話,細察其內容,仍不外上述這些,因此實際上也是在對別人說話,是對別人說話的預演或延續。我們真正與自己談話的時候是十分稀少的。

要能夠與自己談話,必須把心從世俗事務和人際關係中擺脫出來,回到自己。這是發生在靈魂中的談話,是一種內在生活。哲學教人立足於根本審視世界,反省人生,帶給人的就是過內在生活的能力。

與自己談話的確是一種能力,而且是一種罕見的能力。有許多人,你不讓他說凡事俗務,他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只關心外界的事情,結果也就只擁有僅僅適合於與別人交談的語言了。這樣的人面對自己當然無話可說。可是,一個與自己無話可說的人,難道會對別人說出什麼有意思的話嗎?哪怕他談論的是天下大事,你仍感到是在聽市井瑣聞,因為在裡面找不到那個把一切連結為整體的核心,那個照亮一切的精神。

認識你自己

「認識你自己!」——這是銘刻在希臘聖城德爾斐神殿上的著名箴言,希臘和後來的哲學家喜歡引用來規勸世人。對這句箴言可做三種理解。

第一種是人要有自知之明。這大約是箴言本來的意思,它傳達了神對人的要求,就是人應該知道自己的限度。希臘人大抵也是這樣理解的。有人問泰勒斯,什麼是最困難之事,回答是:「認識你自己。」接著的問題:什麼是最容易之事?回答是:「給別人提建議。」這位最早的哲人顯然是在諷刺世人,世上有自知之明者寥寥無幾,好為人師者比比皆是。看來蘇格拉底領會了箴言的真諦,他認識自己的結果是知道自己一無所知,為此受到了德爾斐神諭的最高讚揚,被稱作全希臘最智慧的人。

第二種理解是,每個人身上都藏著世界的秘密,因此,都可以通過認識自己來認識世界。在希臘哲學家中,好像只有晦澀哲人赫拉克利特接近了這個意思。他說:「我探尋我自己。」還說,他的哲學僅是「向自己學習」的產物。不說認識世界,至少就認識人性而言,每個人在自己身上的確都有著豐富的素材,可惜大多被浪費掉了。事實上,自古至今,一切偉大的人性認識者都是真誠的反省者,他們無情地把自己當作標本,借之反而對人性有了深刻而同情的理解。

第三種理解是,每個人都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都應該認識自己獨特的稟賦和價值,從而自我實現,真正成為自己。這種理解最流行,我以前也常採用,但未必符合作為城邦動物的希臘人的實情,恐怕是文藝復興以來的引申和發揮了。

性格就是命運

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這句話包含兩層意思:一、對於每一個人來說,性格是與生俱來、伴隨終身的,永遠不可擺脫,如同不可擺脫命運一樣;二、性格決定了一個人在此生此世的命運。

那麼,能否由此得出結論,說一個人命運的好壞是由天賦性格的好壞決定的呢?我認為不能,因為天性無所謂好壞,因此由之決定的命運也無所謂好壞。明確了這一點,可知赫拉克利特的名言的真正含義是:一個人應該認清自己的天性,過最適合於他的天性的生活,而對他而言這就是最好的生活。

一個靈魂在天外遊蕩,有一天通過某一對男女的交合而投進一個凡胎。他從懵懂無知開始,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但是,隨著年歲和經歷的增加,那天賦的性質漸漸顯露,使他不自覺地對生活有了一種基本的態度。在一定意義上,「認識你自己」就是要認識附著在凡胎上的這個靈魂,一旦認識了,過去的一切都有了解釋,未來的一切都有了方向。

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也常被翻譯成:「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守護神。」的確,一個人一旦認清了自己的天性,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人,他也就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了,如同有神守護一樣,不會在喧鬧的人世間迷失方向。

多聽少說

希臘哲人大多討厭饒舌之徒。泰勒斯說:「多言不表明有才智。」喀隆(Chilon)說:「不要讓你的舌頭超出你的思想。」斯多噶派的芝諾說:「我們之所以有兩隻耳朵而只有一張嘴,是為了讓我們多聽少說。」一個青年向他滔滔不絕,他打斷說:「你的耳朵掉下來變成舌頭了。」

每當遇到一個誇誇其談的人,我就不禁想起芝諾的諷刺。世上的確有一種人,嘴是身上最發達的器官,無論走到哪裡,幾乎就只帶著這一種器官,全部生活由說話和吃飯兩件事構成。當今學界多此類人,忙於趕各種場子,在數不清的會上發言,他們雖然仍頂著學者之名,其實是名利場上的說客和食客。

多聽當然不是什麼都聽,還須善聽。對於思想者來說,聽只是思的一種方式。他的耳朵絕不向饒舌開放,哪怕是有學問的饒舌,他寧願聽樸素的村語、無忌的童言。他自己多聽少說,也愛聽那些同樣多聽少說者的話語。他聽書中的先哲之言,聽自己的靈魂,聽天籟,聽無字的神諭。當他說的時候,他仍然在聽,用問題引發聽者的思考,聽思想沖決無知的聲音,如同蘇格拉底所擅長的那樣。

我把少言視為思想者的道德。道理很簡單,唯有少言才能多思,思想者沒有工夫說廢話。而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思想,在表達的時候也必定會慎用語言,以求準確有力。舌頭超出思想,那超出的部分只能是廢話,必定會沖淡甚至歪曲思想。作為珍愛思想的人,從古希臘開始,哲學家們就異常重視語言表達的技巧,愛利亞的芝諾創立了邏輯學,恩培多克勒創立了修辭學,用意就是要把話說得準確有力,也就是讓最少的話包含最多的思想。

宇宙公民

阿那克薩戈拉出身高貴而富有,但他放棄了門第和財產,隱居起來,不問政治,潛心研究自然。人問他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為了什麼,他答:「為了研究太陽、月亮和天空。」人又問:「難道你不關心你的祖國嗎?」他指著天空答:「我非常關心我的祖國啊。」

據說「世界公民」這個詞是第歐根尼發明的。以他為代表的犬儒派哲學家是最早的背包客,全都是一根手杖、一個背包,四處為家,走遍世界。人問第歐根尼來自哪個國家,他答:「我是世界公民。」

「世界公民」(Cosmopolite)又可譯作「宇宙公民」。誠如阿那克薩戈拉所說,哲學家的祖國是宇宙。哲學開始於天文學,最早的哲學家幾乎都是天文學家。當人類從世間的事務中抬起頭來,關心頭頂的星空時,哲學誕生了。哲學是人類的鄉愁,是對人類永恆故鄉的懷念和追尋。在哲學家心中,這種鄉愁格外濃郁,他們知道,地圖上的國家和城邦旋生旋滅,都不是真正的祖國。於是,作為人類的使者,他們走上了探尋真正的祖國的旅途。對於他們來說,胸懷宇宙不是一個比喻,而是一個事實。他們決心探明整個世界的全貌和本質,在那裡找到人類生存的真實意義和可靠基礎。

所以,一切鼓吹狹隘國家利益和民族仇恨的哲學家都是可疑的。哲學家用宇宙的真理衡量人類,又用人類的真理衡量民族和國家,在這樣的人心中,狹隘民族主義怎會有容身之地呢?

誰是真正的愛國者

常常有人舉著愛國的尺子評判人,但這把尺子自身也需要受到評判。首先,愛國只是尺子之一,而且是一把較小的尺子。還有比它大的尺子,例如真理、文明、人道。其次,大的尺子管小的尺子,大道理管小道理,唯有從人類真理和世界文明的全局出發,知道本民族的長遠和根本利益之所在,方可論愛國。因此,偉大的愛國者往往是本民族歷史和現狀的深刻批評者。那些手中只有愛國這一把尺子的人,所愛的基本上是某種狹隘的既得利益,這把尺子是專用來打一切可能威脅其私利的人的。

愛智慧的人也愛國,但必定是以一種愛智慧的方式來愛。公元前六世紀初,有一個小國叫司奇提亞,國王阿那卡西爾熱愛希臘文化,便到伊奧尼亞地區遊學。他給當時統治該地區的呂底亞王克裡薩斯寫信談自己的目的:「我不是為了金子而來,只要能還給司奇提亞一個更好的人,我就滿足了。」在雅典時,一個雅典人因為他是蠻邦人而辱罵他,他平靜地回答:「假如我的國家對於我是一種恥辱,那麼,你對於你的國家是一種恥辱。」回到司奇提亞時,他確實成了一個更好的人,卻被他的兄弟們以賣國者的罪名殺了。

現在要問:為了使自己和自己的國家變得更好而學習希臘文化的阿那卡西爾、他的拒絕接受外來先進文化的兄弟們、那個盲目自大的雅典人,這三者之中,誰是真正的愛國者?答案應該是不言自明的。

然而,在阿那卡西爾之後,胸懷世界的真愛國者在異鄉遭狹隘的假愛國者辱罵,在本土遭狹隘的假愛國者殺害,這樣的故事不斷在重演。

做一個能夠承受不幸的人

古希臘哲人彼亞斯說:「一個不能承受不幸的人是真正不幸的。」彼翁說了相同意思的話:「不能承受不幸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不幸。」

為什麼這樣說呢?

首先是因為,不幸對一個人的殺傷力取決於兩個因素:一是不幸的程度;二是對不幸的承受力。其中,後者更關鍵。一個能夠承受不幸的人,實際上是減小了不幸對自己的殺傷力,尤其是不讓它傷及自己的生命核心。相反,一個不能承受的人,同樣的不幸就可能使他元氣大傷,一蹶不振,甚至因此毀滅。因此,看似遭遇了同樣的不幸,結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其次,一個不能承受的人,即使暫時沒有遭遇不幸,因為他的內在的脆弱,他身上就好像已經埋著不幸的種子一樣。在現實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不幸總是難免的,因此,他被不幸擊倒只是遲早的事情而已。做一個能夠承受不幸的人,這是人生觀的重要內容。承受不幸不僅是一種能力,來自堅強的意志,更是一種覺悟,來自做人的尊嚴、與身外遭遇保持距離的智慧和超越塵世遭遇的信仰。

一無所需最像神

某日,蘇格拉底在雅典街頭閒逛,走過市場,看了琳琅滿目的貨物,吃驚道:「這裡有多少我用不著的東西啊!」

蘇格拉底逛的是兩千多年前的雅典市場,其實那時商品的種類還很有限。假如讓他來逛一逛今天的豪華商場,真不知他會發表什麼感想呢。

我相信,像蘇格拉底這樣一個專注於精神生活和哲學思考的人,物質上的需求自然是十分簡單的。因為他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沒有工夫關心物質方面的區區小事;他沉醉於精神王國的偉大享受,物質享受不再成為誘惑。

蘇格拉底有一句名言:「一無所需最像神。」所謂神,就是純粹的精神,完全擺脫了身體之需,因而是絕對自由的。人畢竟有一個身體,當然不可能如此。所以,第歐根尼有一個修正的說法:「一無所需是神的特權,所需甚少是類神之人的特權。」人至少可以把身體之需限制在真正必要的範圍內,盡量少為伺候身體花費精力。在一個人的生活中,精神需求相對於物質需求所佔比例越大,他就離神越近。

哲學家與錢財

在哲學史上,多數哲學家安貧樂道,不追求也不積聚錢財。有一些哲學家出身富貴,為了精神的自由而主動放棄財產,比如古代的阿那克薩戈拉和現代的維特根斯坦。

哲學家之所以對錢財所需甚少,是因為他們認為,錢財所能帶來的快樂是十分有限的。如同伊壁鳩魯所說:更多的錢財不會使快樂超過有限的錢財已經達到的水平。他們之所以有此認識,是因為他們品嚐過了另一種快樂,心中有了一個比較。正是與精神的快樂相比較,物質所能帶來的快樂顯出了它的有限,而唯有精神的快樂才可能是無限的。因此,智者的共同特點是:一方面,因為看清了物質的快樂的有限,最少的物質就能使他們滿足;另一方面,因為渴望無限的精神的快樂,再多的物質也不能使他們滿足。

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卡是另一種情況,身為宮廷重臣,他不但不拒絕,而且享盡榮華富貴。不過,在享受的同時,他內心十分清醒,用他的話來說便是:「我把命運女神賜予我的一切——金錢、官位、權勢——都擱置在一個地方,我同它們保持很寬的距離,使她可以隨時把它們取走,而不必從我身上強行剝走。」他說到做到,後來官場失意,權財盡失,乃至性命不保,始終泰然自若。

自己身上的快樂源泉

古希臘哲學家都主張,快樂主要不是來自外物,而是來自人自身。蘇格拉底說:享受不是從市場上買來的,而是從自己的心靈中獲得的。德謨克利特說:一個人必須習慣於反身自求快樂的源泉。亞里士多德說:沉思的快樂不依賴於外部條件,是最高的快樂。連號稱「享樂主義祖師爺」的伊壁鳩魯也說:身體的健康和靈魂的平靜是幸福的極致。

人應該在自己身上擁有快樂的源泉,它本來就存在於每個人身上,就看你是否去開掘和充實它。這就是你的心靈。當然,如同伊壁鳩魯所說,身體的健康也是重要的快樂源泉。但是,第一,如果沒有心靈的參與,健康帶來的就只是動物性的快樂;第二,人對健康的自主權是有限的,潛伏的病魔防不勝防,所以這是一個不太可靠的快樂源泉。

相比之下,心靈的快樂是自足的。如果你的心靈足夠豐富,即使身處最單調的環境,你仍能自得其樂。如果你的心靈足夠高貴,即使遭遇最悲慘的災難,你仍能自強不息。這是一筆任何外力都奪不走的財富,是孟子所說的「人之安宅」,你可以借之安身立命。

由此可見,人們為了得到快樂,熱衷於追求金錢、地位、名聲等身外之物,無暇為豐富和提升自己的心靈做一些事,是怎樣地南轅北轍啊。

從容面對生死

古希臘有一個名叫克裡安忒的哲學家,他不算很出名,但流傳下來的他的一則故事很有意思。

在克裡安忒很老的時候,有人嘲笑他老不死,他回答:「我已經準備好離開這個世界了,不過,現在身體還行,仍能讀書寫作,我就打算再等一等。」後來,他患牙齦炎,遵照醫囑禁食了兩天,很有效。炎症減輕後,醫生讓他恢復飲食,他拒絕了,說道:「我在這條路上已經走得太遠,犯不著走回頭路。」結果禁食而死。

面對生死,這位老人心情何等平靜,態度何等從容。他憑借哲學的智慧,想明白了生死的道理,因此有多麼健康的心理。我相信,健康的心理來自智慧的頭腦。現代人易患心理疾病,病根多半在想不明白人生的根本道理,於是就看不開生活中的小事。倘若想明白了,哪有看不開之理?

克裡安忒是斯多噶派的哲學家,這一派把生和死都看作自然的事情,就好像果實成熟了要掉落、演員演完了要謝幕一樣。的確,在人生的大樹上,做一顆飽滿結果而後平靜掉落的果實,在人生的舞台上,做一個認真演戲而後從容謝幕的演員,這是人生的大智慧。

2005.2—2006.4

[附言]

本輯以上文字寫於2007年前,未收在相應時段的散文集《善良豐富高貴》中,現補收在此。

泰勒斯:一則關於哲學家的寓言

一、哲學開始於抬頭看天

說起泰勒斯(Thales),誰都知道他是西方歷史上第一個哲學家。然而,他活著時,可沒有人稱他為哲學家,那時Philosopher這個詞還沒有產生呢。當年他是作為一個天文學奇才而名聲大振的,他家鄉的人最引以自豪的也是這一點,在為他立的雕像上鐫刻了這樣一句銘文:「這裡站立著最智慧的天文學家泰勒斯,他是米利都和伊奧尼亞的驕傲。」

希羅多德在《歷史》中多次提到泰勒斯,其中一次是說他預言了某年會發生日全食,而後得到了應驗。現在人們就是根據這次日全食的實際發生時間(公元前585年)來推斷泰勒斯的活動年代的。此外,泰勒斯在天文學上的成就還包括:發現小熊星座,使航海者能夠據以導航;確定一年為365天,一個月大致為30天;等等。拉爾修援引前人的說法,說他是第一個研究天文學的人。看來,泰勒斯作為天文學之父的地位,是在他在世時或去世不久就已確立了的。

這些成就很了不起,但是,憑這些還不能說泰勒斯是哲學家。後世公認他為最早的哲學家,根據的是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提到的他的一個論斷,即「水是萬物的本原」。這個命題最早表達了「一切是一」的形而上學信念,是最早的哲學命題,泰勒斯因此也被尊為西方「哲學之父」。

哲學和天文學在歷史上同時產生,有一個共同的始祖,應該不是巧合。哲學開始於抬頭看天。無論人類還是個人,倘若只埋頭於人間事務,就只是生活在局部之中。抬頭看天,意味著跳出了局部,把世界整體當作思考的對象了,而這正是哲學的特徵。泰勒斯抬頭看天,看出了宇宙的若干可以計算的小奧秘,成了天文學家,更看出了宇宙的某種不可言傳的大奧秘,成了哲學家。他用「水是萬物的本原」命題來表達他看到的這個大奧秘,表達得多麼笨拙。尼采惋惜地說:「泰勒斯看到了存在物的統一,而當他想傳達這一發現時卻談起了水!」然而,由於這個命題,人類用有限理性把握世界大全的努力拉開了序幕。這是偉大而又注定失敗的努力,不管後世哲學家提出的命題多麼高明,距離哲學所要達到的這個目標都同樣遙遠。從泰勒斯開始,哲學就是試圖超越人的限制而達於神的全知,在這努力中,人雖然永遠不能成為神,卻使自己達到了人的偉大的極限,從而最大限度地接近於神了。

二、因為抬頭看天而墜井

柏拉圖在《泰阿泰德》中講了一個著名的故事:泰勒斯在抬頭看天時不慎掉入井中,因此受到身邊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僕的嘲笑,笑他急於知道天上的事情,以至於看不見腳邊的東西了。柏拉圖接著議論說:這樣的嘲笑其實可以加在所有哲學家身上。按照他的描述,哲學家必定如此,也理應如此,因為習慣於也擅長於從總體上思考事物,不屑於關心世俗事務尤其是人際關係,在後一方面就會顯得笨拙,結果招來了俗人們的嘲笑。

這個故事一定流傳很廣,在流傳中出現了不同的版本。在拉爾修的筆下,泰勒斯因為抬頭看天而墜井之後,遭到了一個老太婆的斥責。老太婆氣勢洶洶地責問:「既然你連腳邊的東西都看不見,怎能指望知道天上的事情?」她的邏輯是,既然連小聰明也沒有,怎麼會有大智慧?這個老太婆才真是俗到家了,相比之下,柏拉圖版本中的那個女僕多麼可愛。

對於哲學家的拙於俗務,我們看到了三種評價:柏拉圖認為是優點;女僕認為是可笑但可原諒的缺點;老太婆認為是不可原諒的缺點。這三種評價至今仍為不同的人們所主張。

蒙田認為,忽視腳邊的事物是一切哲學家的通病,所以他對揭露了這個通病的女僕十分讚賞。在他看來,善待日常生活不是小聰明,而正是大智慧的體現。我也認為,一個人看腳邊事物的眼光完全可以是智慧的,不過我相信,這種眼光一定是在抬頭看天時形成的。那些從來不抬頭看天的人,他們看腳邊事物的眼光至多是精明的,不可能是智慧的。

在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中,墜井的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那裡錄載了阿那克西美尼給畢達哥拉斯的一封信,其中說,泰勒斯年老時,有一天晚上走出庭院,帶著女僕去看星星,不慎跌下懸崖而死。照這說法,墜井不是一出喜劇,而是一個悲劇。可是,在這同一部著作裡,關於泰勒斯的死因,拉爾修又說,老年泰勒斯是在觀看一場體育比賽時死於中暑的。

也許泰勒斯根本就沒有墜井,墜井的故事只是一則關於哲學家的寓言。

三、但哲學家絕不是呆子

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講了泰勒斯的另一個故事:人們因為泰勒斯貧窮而譏笑哲學無用,他聽後小露一手,通過觀察天象預見明年橄欖豐收,便低價租入當地全部搾油作坊,到橄欖收穫季節再高價租出,結果發了大財。「他以此證明,哲學家如果願意,要富起來是很容易的,但這不是他們的志趣所在。」

這件事也未必屬實,亞里士多德指出,因為泰勒斯以智慧聞名,這個故事就歸到了他的名下。泰勒斯曾經經商是事實,但以取得生活必需為限度。古希臘好些偉人,包括泰勒斯、畢達哥拉斯、梭倫、柏拉圖、德謨克利特,都曾去埃及旅行和學習,大多是靠經商自籌旅資的。按當時的風氣,經商是一種光榮,可以借此周遊列國,增長閱歷和知識。希臘早期哲人是埃及祭司的學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把秘教和實用知識提升成了哲學。

古希臘人是推崇實踐的智慧的。泰勒斯入選七賢,成為全希臘最受尊敬的七人之一,憑的也是實踐的智慧,而不是抽像的玄思。區別在於,其他六人僅以政治的智慧著稱,他則使自己的思考超出了實用的範圍,並且是一個全才,還擅長科學的發現和技術的發明。柏拉圖在《國家篇》中羅列荷馬的罪狀,其中之一是不懂技藝,作為對照,盛讚泰勒斯是一位有許多精巧發明的能工巧匠。這麼看來,他為哲學家在世俗事務方面的笨拙辯護,是指哲學家不關心個人利益,同時卻也主張哲學家的智慧應能增進公共利益。

事實上,希臘許多哲學家都很看重與君主的友誼。泰勒斯生活在孤獨中,遠離城邦事務,但同時與米利都的僭主塞拉緒布羅私交甚篤,常年居住在這位僭主的府上。阿那克薩戈拉是雅典政治領袖伯裡克利的老師。柏拉圖三次到西西里,試圖通過敘拉古的僭主大、小狄奧尼修實現自己的理想國之夢。亞里士多德是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如此看來,為帝王師並非只是中國儒家的理想。

即使泰勒斯真的曾經墜井,他也不是一個呆子。即使泰勒斯真的做過油坊生意,他也不是一個商人。而後世有一些以哲學為職業的人,即使不曾墜井,也未必經商,卻很可能是呆子和商人的雙料貨,唯獨不是哲學家。

四、不過哲學家可能比較怪

拉爾修記錄了關於泰勒斯的三則逸聞。其一,他終身不娶,母親催他結婚,起先他回答說太早了,後來他回答說太遲了。其二,他收養了一個男孩,有人問他為什麼不自己生一個,他答:「因為愛孩子。」其三,他說生與死沒有區別,有人問:「那你為什麼不去死?」他答:「因為沒有區別。」

依我看,在結婚、生育、死亡這三件人生大事上,泰勒斯的回答都有詭辯之嫌。不過,這三則逸聞有可能是附會到泰勒斯頭上的,人們給這位最早的哲學家編了這些故事,其實反映了一般人眼中哲學家的古怪行狀。

關於第二則逸聞,普盧塔克在《梭倫傳》中講得頗詳細,但聲明只是傳聞。據說,梭倫到米利都拜訪泰勒斯,看見他完全不關心娶妻生子,表示驚訝。泰勒斯當時不予答覆,幾天後設了一個局,讓一個客人裝作剛從雅典旅行回來。梭倫問雅典有什麼新聞,那人回答說,全城都在為一個青年送葬,因為青年的父親是最受尊敬的公民,而他外出旅行去了。梭倫驚問其父親的名字,那人說記不起了,梭倫報出自己的名字,那人說正是。梭倫立刻悲痛欲絕,此時泰勒斯微笑著說出真相,然後說:「你這樣一個意志堅強的人也會被擊倒,這就是我不娶妻生子的緣故。」

針對這個傳聞,普盧塔克發了一通聰明的議論,大意是:我們絕不可用貧窮來防止失去財產,用離群索居來防止失去朋友,用不育子嗣來防止失去兒女,總之,絕不可因為害怕失去就不去獲得有價值的東西;使人不能承受失去的不是愛,而是軟弱,因此,只應該以理性來對付一切不幸。

普盧塔克不愧是通曉人性的大師,道理講得透徹,入情入理,擊中要害。哲學家立足宇宙,俯觀人間,看到一切皆變,人生無常,因此產生一種超脫的心情,看破得失、禍福、生死,這誠然是智慧,但只是智慧的一半。看破的結果應該是坦然承受失去、災禍、死亡,而不是否定人間的愛、幸福、平凡生活。好的哲學教人在用神的眼光看人生的同時,把人的生活過得更好,這才是完整的智慧。

如果普盧塔克講的故事屬實,我們就無法否認,這一次泰勒斯的確沒有看清楚腳邊的事情。在古希臘哲學家中,像他那樣拒絕娶妻生子的好像並不太多。畢達哥拉斯不但不認為哲學與婚姻勢不兩立,而且把妻子、女兒、兒子都培養成了哲學家。蘇格拉底娶了大小二房,生了三個兒子。後世的哲學家倒是有許多打光棍的,可以排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可能有兩種情況:一是出於怪癖,自己不想結;二是女人覺得他怪,不肯和他結。在我看來,既然生而為人,即使做了哲學家,也應該過正常的人的生活。當然,任何人都有權選擇獨身,哲學家也不例外,只是請不要用哲學做理由。

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