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生命的品質 > 第一輯 生命的內在意義 >

第一輯 生命的內在意義

在現象世界,我們的肉體受千百種外部因素的支配,我們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體世界,我們是自己內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夠以尊嚴的方式活著。

內在生命的偉大

小時候,也許我也曾經像那些頑童一樣,尾隨一個盲人、一個瘸子、一個駝背、一個聾啞人,在他們的背後指指戳戳,嘲笑,起哄,甚至朝他們身上扔石子。如果我那樣做過,現在我懺悔,請求他們的原諒。

即使我不曾那樣做過,現在我仍要懺悔。因為在很長的時間裡,我多麼無知,竟然以為殘疾人和我是完全不同的種類,在他們面前,我常常懷有一種愚蠢的優越感,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現在,我當然知道,無論是先天的殘疾,還是後天的殘疾,這厄運沒有落到我的頭上,只是僥倖罷了。遺傳,胚胎期的小小意外,人生任何年齡都可能突發的病變、車禍、地震,不可預測的飛來橫禍,種種造成了殘疾的似乎偶然的災難原是必然會發生的,無人能保證自己一定不被選中。

被選中誠然是不幸,但是,暫時——或者,直到生命終結,那其實也是暫時——未被選中,又有什麼可優越的?那個病灶長在他的眼睛裡,不是長在我的眼睛裡,他失明了,我仍能看見。那場地震發生在他的城市,不是發生在我的城市,他失去了雙腿,我仍四肢齊全……我要為此感到驕傲嗎?我多麼淺薄啊!

上帝擲骰子,我們都是芸芸眾生,都同樣地無助。閱歷和思考使我懂得了謙卑,懂得了天下一切殘疾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在造化的惡作劇中,他們是我的替身,他們就是我,他們在替我受苦,他們受苦就是我受苦。

我繼續問自己:現在我不瞎不聾,肢體完整,就證明我不是殘疾人了嗎?我雙眼深度近視,摘了眼鏡寸步難行,不敢獨自上街。在運動場上,我跑不快,跳不高,看著那些矯健的身姿,心中只能羨慕。置身於一幫能歌善舞的朋友中,我為我的身體的笨拙和歌喉的瘖啞而自卑。在所有這些時候,我豈不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殘疾人嗎?

事實上,殘疾與健全的界限是十分相對的。從出生那一天起,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就已經注定要走向衰老,會不斷地受到損壞。由於環境的限制和生活方式的片面,我們的許多身體機能沒有得到開發,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經萎縮。嚴格地說,世上沒有絕對健全的人。有形的殘缺僅是殘疾的一種,在一定的意義上,人人皆患著無形的殘疾,只是許多人對此已經適應和麻木了而已。

人的肉體是一架機器,如同別的機器一樣,它會發生故障,會磨損、折舊,並且終於報廢。人的肉體是一團物質,如同別的物質一樣,它由元素聚合而成,最後必定會因元素的分離而解體。人的肉體實在太脆弱了,它經受不住鋼鐵、石塊、風暴、海嘯的打擊,火焰會把它烤焦,嚴寒會把它凍傷,看不見的小小的病菌和病毒也會置它於死地。

不錯,我們有千奇百怪的養生秘方,有越來越先進的醫療技術,有超級補品、冬蟲夏草、健身房、整容術,這一切都是用來維護肉體的。可是,縱然有這一切,我們仍無法防備種種會損毀肉體的突發災難,仍不能逃避肉體的必然衰老和死亡。

我不得不承認,如果人的生命僅是肉體,則生命本身就有著根本的缺陷,它注定會在歲月的風雨中逐漸地或突然地缺損,使它的主人成為明顯或不明顯的殘疾人。那麼,生命抵禦和戰勝殘疾的希望究竟何在?

此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系列高貴的殘疾人形象。在西方,從盲詩人荷馬,到雙耳失聰的大音樂家貝多芬,雙目失明的大作家博爾赫斯,全身癱瘓的大科學家霍金,當然,還有又瞎又聾的永恆的少女海倫·凱勒。在中國,從受了腐刑的司馬遷,受了臏刑的孫臏,到瞎子阿炳,以及坐著輪椅在文字之境中自由馳騁的史鐵生。他們的肉體誠然缺損了,但他們的生命因此也缺損了嗎?當然不,與許多肉體沒有缺損的人相比,他們擁有的是多麼完整而健康的生命。

由此可見,生命與肉體顯然不是一回事,生命的質量肯定不能用肉體的狀況來評判。肉體只是一個軀殼,是生命的載體,它的確是脆弱的,很容易破損。但是,寄寓在這個軀殼之中,又超越於這個軀殼,我們更有一個不易破損的內在生命,這個內在生命的通俗名稱叫作精神或者靈魂。就其本性來說,靈魂是一個單純的整體,而不像肉體那樣由許多局部的器官組成。外部的機械力量能夠讓人的肢體斷裂,但不能切割下哪怕一小塊人的靈魂。自然界的病菌能夠損壞人的器官,但沒有任何路徑可以侵蝕人的靈魂。總之,一切能夠致殘肉體的因素,都不能致殘我們的內在生命。正因為此,一個人無論軀體怎樣殘缺,仍可使自己的內在生命保持完好無損。

原來,上帝只在一個不太重要的領域裡擲骰子,在現象世界撥弄芸芸眾生的命運。在本體世界,上帝是公平的,人人都被賦予了一個不可分割的靈魂,一個永遠不會殘缺的內在生命。同樣,在現象世界,我們的肉體受千百種外部因素的支配,我們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體世界,我們是自己內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夠以有尊嚴的方式活著。

詩人裡爾克常常歌詠盲人。在他的筆下,盲人能穿越純粹的空間,能聽見從頭髮上流過的時間和在脆玻璃上丁零作響的寂靜。在熱鬧的世界上,盲人是安靜的,而他的感覺是敏銳的,能以小小的波動把世界捉住。最後,面對死亡,盲人有權宣告:「那把眼睛如花朵般摘下的死亡,將無法企及我的雙眸……」

是的,我也相信,盲人失去的只是肉體的眼睛,心靈的眼睛一定更加明亮,能看見我們看不見的事物,生活在一個更本質的世界裡。

感官是通往這個世界的門戶,同時也是一種遮蔽,會使人看不見那個更高的世界。貌似健全的軀體往往充滿虛假的自信,躊躇滿志地要在外部世界裡闖蕩,尋求慾望和野心的最大滿足。相反,身體的殘疾雖然是限制,同時也是一種敞開。看不見有形的事物了,卻可能因此看見了無形的事物。不能在人的國度裡行走了,卻可能因此行走在神的國度裡。殘疾提供了一個機會,使人比較容易覺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從而更加關注內在生命,致力於靈魂的鍛煉和精神的創造。

在這個意義上,不妨說,殘疾人更受神的眷顧,離神更近。

上述思考為我確立了認識殘奧會的一個角度、一種立場。

殘疾人為何要舉辦體育運動會?為何要撐著枴杖賽跑,坐著輪椅打球?是為了證明他們殘缺的軀體仍有力量和技能嗎?是為了爭到名次和榮譽嗎?從現象看,是;從本質看,不是。

其實,與健康人的奧運會比,殘奧會更加鮮明地表達了體育的精神意義。人們觀看殘奧會,不會像觀看奧運會那樣重視比賽的輸贏。人們看重的是什麼?殘奧會究竟證明了什麼?

我的回答是:證明了殘疾人仍然擁有完整的內在生命,在生命本質的意義上,殘疾人並不殘疾。

殘奧會證明了人的內在生命的偉大。

2008.7

讓生命充滿內在意義

——王川《破曉,醒來!》序

2003年春季,SARS肆虐,北京成了一座半空的圍城,我和家人在郊外住宅過著安靜的日子。那些天裡,我略感意外的是,未嘗謀面的畫家王川忽然常打電話來。當時他卜居在深圳郊外海邊的一個小漁村裡,每日埋頭作畫。在電話裡,他跟我談不久前他在尼泊爾的朝聖,談藝術界的人和事,談他的各種感想。他那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忽近忽遠,忽清晰忽模糊,彷彿從他身邊的南中國海傳來的遙遠潮聲。他說話語速很快,話題跳躍,我即使聚精會神也總有聽不明白的時候。但是,我聽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從做胃癌手術以後,他寫了幾百萬字的日記和筆記。我把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現在,我讀到的這部書稿就是他從日記和筆記中整理出來的。

人生無常,死亡隨時可能來臨,這個道理似乎盡人皆知。但是,對於多數人來說,這只是抽像的道理,而在一個突然被死神選中的人身上,它卻呈現出了殘酷的具體性。同是與死神不期而遇又僥倖地逃脫,情況也很不相同,這種非常經歷能否成為覺悟的契機,取決於心性的品質。在中國美術界,王川被同行稱為離上帝最近的人,他有濃烈的玄思傾向和宗教情懷,耽於終極問題的追問,並通過繪畫予以表達,其抽像藝術的成就得到了廣泛的承認。這樣的一個人,從死神身邊回來了,我相信他一定會有重要的感悟告訴我們。

王川於1998年被診斷出胃癌第三期並做了胃切除百分之八十的手術,此後曾出現復發的跡象,這使他的生命時間始終處在極大的不確定之中,他的感覺是佛家說的「分分秒秒正在死去」。對於潛伏在身邊的死亡,王川終於找到了一種合宜的態度,不但不迴避、不拒絕,與之和睦相處,而且把它當作一位導師,在它時時刻刻的提醒下思索人生。這正合海德格爾所說的「面向死亡而存在」的思路,使死亡由致人毀滅的負面力量變成促人淨化的正面力量了。他的感悟若用兩個詞來概括,就是當下和內在。生命大於肉身,死亡揭示了肉身的有限,卻啟示了生命的無限。生命的內在疆域無比寬闊,只要你能進入其中,每一個當下即是永恆。

一般人活在世上,對於未來會有種種期望和計劃,並且為之忙碌。可是,倘若一個人意識到死亡近在咫尺,他就會明白,期待中的未來也許並不存在,唯一可把握的是當下。王川就是這樣,他說他活得像只剩下幾分鐘,每一天破曉睜開眼睛起來,喝上一口熱水,深深地吸一口氣,這時他會想,不知明天還能不能再睜開眼睛起來,於是就感到自己非常幸運了。因此,他不會給自己安排許多事,好像把所有這些事做完了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他知道,結果正相反,這只會讓頭腦裡裝滿垃圾,欺騙自己前面還有無限的時光和明確的目標,過多的期望逐漸變成過多的恐懼,掉進了致命的陷阱。他已經習慣於放下一切,首先是放下對未來的執著。於是,他做事的心態是:「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這種心態看似消極,其實包含著大智慧。事實上,每一個人都可能突然遭遇沒有明天的一天,可是世人往往為不可靠的明天復明天付出全部心力,卻把一個個今天都當作手段犧牲掉了。

把心放在當下,如何做,做什麼?王川的回答是:「利用生命每一刻來轉化內在。」人們為未來奔忙,多半有具體的名和利作為目標。精神的追求自然也可以設立某種目標,但是,精神性的目標只是一個方向,它的實現方式不是在未來某一天變成可見的現實,而是作為方向體現在每一個當下的行為中。也就是說,它永遠不會完全實現,又時刻可以正在實現。因此,把心從未來收回到當下,也就意味著把心從外在的名利世界收回到內在的精神世界。王川的淡泊名利,在美術界有口皆碑,而死亡這位導師的教導使他更加看清了名利的無價值,更加堅定了生命的精神性目標。他曾是一個基督徒,後來又潛心佛教和禪定,不過,在我看來,這些都只是形式,他始終在做著同一件事,就是他常說的「轉化內在」,從而讓生命充滿內在意義。他深切感到,對生命的正確思考和深度體驗是實實在在的、最高級的、不可估量的東西,擁有了這個東西,就「身在黃金島,何須尋凡石」,不必在乎世俗生活中的得失了。

對於作為藝術家的王川來說,繪畫也是「轉化內在」的一種形式。從他一些個展的主題,例如「生命的指標」、「精神生活的手稿」、「塗畫的覺醒」,我們亦可看出這一點來。他畫抽像水墨畫,只是出於內心的需要,與中西文化優劣之類的偽命題毫無干係,最反感那種「自我東方化」的民族主義情緒。他批評中國畫家頭腦裡裝了太多與藝術無關的事情,使得藝術本身變得很弱。面對空前熱鬧的大陸藝術界,他寧願「徹底將自己變成局外人,變成什麼都不是的人」,背著行囊四處漂泊,在漂泊中脫光身上虛假的文化盔甲。當他孑身一人漫遊在喜馬拉雅山麓生機勃勃的叢林之中時,他如此告慰自己:「我最滿意的不是我畫出一點抽像藝術之美的作品,而是我獲得的一種生活。」

從這部書稿中我第一次知道,就在2003年他常給我打電話的那段時間後不久,他卜居的小漁村遭受十二級颶風襲擊,而他在那裡辛苦畫出的一百五十多幅水墨畫被雨水浸泡成了紙漿。遭此劫難,他在日記中平淡地寫道:「消融於生命自身之中的生命,乃是無限豐盈的自足。當下,水墨畫被水弄濕的講法已經無聊至極。只好隨它去。」

仍讓我用王川自己的話來結束這篇序言吧:「開始的時候,什麼都不會來,中間的時候,什麼都留不住,最後的時候,全部都在。」那最後的時候全部都在的是什麼?他如是說:「精神與世界不曾分離,天空與大地、生命是一個整體。」

在確診患了中晚期胃癌的那個時刻,王川向自己預言:「此時,我的人生又是一次開始。」信哉。

2007.9

人生邊上的智慧

——讀楊絳《走到人生邊上》

楊絳九十六歲開始討論哲學,她只和自己討論,她的討論與學術無關,甚至與她暫時棲身的這個熱鬧世界也無關。她討論的是人生最根本的問題,同時是她自己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她是在為一件最重大的事情做準備。走到人生邊上,她要想明白留在身後的是什麼,前面等著她的又是什麼。她的心態和文字依然平和,平和中卻有一種令人欽佩的勇敢和敏銳。她如此誠實,以至於經常得不出確定的結論,卻得到了可靠的真理。這位可敬可愛的老人,我分明看見她在細心地為她的靈魂清點行囊,為了讓這顆靈魂帶著全部最寶貴的收穫平靜地上路。

在前言中,楊先生如此寫道:「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上,向後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後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麼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嗎?當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這一段話點出了她要討論的兩大主題:一是人生的價值,二是靈魂的去向,前者指向生,後者指向死。我們讀下去便知道,其實這兩個問題是密不可分的。

在討論人生的價值時,楊先生強調人生貫穿靈與肉的鬥爭,而人生的價值大致取決於靈對肉的支配。不過,這裡的「靈」,並不是靈魂。楊先生說:「我最初認為靈魂當然在靈的一面。可是仔細思考之後,很驚訝地發現,靈魂原來在肉的一面。」讀到這句話,我也很驚訝,因為我們常說的靈與肉的鬥爭,不就是靈魂與肉體的鬥爭嗎?但是,接著我發現,她把「靈魂」和「靈」這兩個概念區分開來,是很有道理的。她說的靈魂,指不同於動物生命的人的生命,一個看不見的靈魂附在一個看得見的肉體上,就形成了一條人命,且各自稱為「我」。據我理解,這個意義上的靈魂,相當於每一個人的內在的「自我意識」,它是人的個體生命的核心。在靈與肉的鬥爭中,表面上是肉在與靈鬥,實質上是附於肉體的靈魂在與靈鬥。所以,楊先生說:「靈魂雖然帶上一個『靈』字,並不靈,只是一條人命罷了。」我們不妨把「靈」字去掉,名之為「魂」,也許更確切。

肉與魂結合為「我」,是鬥爭的一方。那麼,作為鬥爭另一方的「靈」是什麼呢?楊先生造了一個復合概念,叫「靈性良心」。其中,「靈性」是識別是非、善惡、美醜等道德標準的本能,「良心」是遵守上述道德標準為人行事的道德心。她認為,「靈性良心」是人的本性中固有的。據我理解,這個「靈性良心」就相當於孟子說的人性固有的善「端」,佛教說的人皆有之的「佛性」。這裡有一個疑問:作為肉與魂的對立面,這個「靈性良心」當然既不在肉體中,也不在靈魂中,它究竟居於何處,又從何方而來?對此楊先生沒有明說。綜觀全書,我的推測是,它與楊先生說的「大自然的神明」有著內在的聯繫。這個「大自然的神明」,基督教稱作神,孔子稱作天。那麼,「靈性良心」也就是人身上的神性,是「大自然的神明」在人身上的體現。天生萬物,人為萬物之靈,靈就靈在天對人有這個特殊的賦予。

接下來,楊先生對天地生人的目的有一番有趣的討論。她的結論是:這個目的絕不是人所創造的文明,而是堪稱萬物之靈的人本身。天地生人,著重的是人身上的「靈」,目的當然就是要讓這個「靈」獲勝了。天地生人的目的又決定了人生的目的。唯有人能夠遵循「靈性良心」的要求修煉自己,使自己趨於完善。不妨說,人生的使命就是用「靈」引導「魂」,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靈魂」。用這個標準衡量,楊先生對人類的進步提出了質疑:幾千年過去了,世道人心進步了嗎?現代書籍浩如煙海,文化普及,各專業的研究務求精密,皆遠勝於古人,但是對真理的認識突破了多少呢?如此等等。一句話,文明是大大發展了,但人之為萬物之靈的「靈」的方面卻無甚進步。

尤使楊先生痛心的是:「當今之世,人性中的靈性良心,迷濛在煙雨雲霧間。」這位九十六歲的老人依然心明眼亮,對這個時代偏離神明指引的種種現象看得一清二楚:上帝已不在其位,財神爺當道,人世間只成了爭權奪利、爭名奪位的戰場,窮人、富人有各自操不完的心,都陷在苦惱之中……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人世間,好人更苦:「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你大度退讓,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你要保護自己,就不得不時刻防禦。你要不與人爭,就得與世無求,同時還要維持實力,準備鬥爭。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準備隨處吃虧……」不難看出,楊先生說的是她的切身感受。她不禁發出悲歎:「曾為靈性良心奮鬥的人,看到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灰心絕望,覺得人生只是一場無可奈何的空虛。」

況且我們還看到,命運慣愛捉弄人,笨蛋、渾蛋安享富貴尊榮,不學無術可以欺世盜名,有品德的人一生困頓不遇,這類事例數不勝數。「造化小兒的胡作非為,造成了一個不合理的人世。」這就使人對上天的神明產生了懷疑。然而,楊先生不贊成懷疑和絕望,她說:「我們可以迷惑不解,但是可以設想其中或有緣故。因為上天的神明,豈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呢?」進而設問:「讓我們生存的這麼一個小小的地球,能是世人的歸宿處嗎?又安知這個不合理的人間,正是神明的大自然故意安排的呢?」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楊先生的潛台詞是:這個人世間可能只是一個過渡,神明給人安排的真正歸宿處可能在別處。在哪裡呢?她沒有說,但我們可設想的只能是類似佛教的淨土、基督教的天國那樣的所在了。

這一點推測,可由楊先生關於靈魂不滅的論述證明。她指出:人需要鍛煉,而受鍛煉的是靈魂,肉體不過是中介,鍛煉的成績只留在靈魂上;靈魂接受或不接受鍛煉,就有不同程度的成績或罪孽;人死之後,肉體沒有了,但靈魂仍在,鍛煉或不鍛煉的結果也就仍在。她的結論是:「所以,只有相信靈魂不滅,才能對人生有合理的價值觀,相信靈魂不滅,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價值。」

那麼,楊先生到底相信不相信靈魂不滅呢?在正文的末尾,她寫道:「有關這些靈魂的問題,我能知道什麼?我只能胡思亂想罷了。我無從問起,也無從回答。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不知為不知』,我的自問自答,只可以到此為止了。」看來不能說她完全相信,她好像是將信將疑,但信多於疑。雖然如此,我仍要說,她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因為在我看來,信仰的實質在於不管是否確信靈魂不滅,都按照靈魂不滅的信念做人處世,好好鍛煉靈魂。孔子說「祭神如神在」,一個人若能事事都懷著「如神在」的敬畏之心,就可以說是有信仰的了。

楊先生向許多「聰明的年輕人」請教靈魂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很一致,都說人死了就是什麼都沒有了,而且對自己的見解都堅信不疑。我不禁想起了兩千五百多年前蘇格拉底的同樣遭遇,當年這位哲人也曾向雅典城裡許多「聰明的年輕人」請教靈魂的問題,得到的也都是自信的回答,於是發出了「我知道我一無所知」的感歎。楊先生也感歎:「真沒想到我這一輩子,腦袋裡全是想不通的問題。」「我提的問題,他們看來壓根兒不成問題。」「老人糊塗了!」但是,也和當年蘇格拉底的情況相似,正是這種普遍的自以為知更激起了楊先生深入探究的願望。我們看到,她不依據任何已有的理論或教義,完全依靠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獨立思考,一步一步自問自答,能證實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的存疑。例如肉體死後靈魂是否繼續存在,她在舉了親近者經驗中的若干實例後指出:「誰也不能證實人世間沒有鬼。因為『沒有』無從證實;證實『有』,倒好說。」由於尚無直接經驗,所以她自己的態度基本上是存疑,但絕不斷然否定。

楊先生的誠實和認真,著實令人感動。但不止於此,她還是敏銳和勇敢的,她的敏銳和勇敢令人敬佩。由於中國兩千多年傳統文化的實用品格,加上幾十年的唯物論宣傳和教育,人們對於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往往不肯相信,甚至毫不關心。楊先生問得好:「『真、善、美』看得見嗎?摸得著嗎?看不見、摸不著的,不是只能心裡明白嗎?信念是看不見的,只能領悟。」我們的問題正在於太「唯物」了,只承認物質現實,不相信精神價值,於是把信仰視為迷信。她所求教的那些「聰明的年輕人」都是「先進知識分子」,大抵比她小一輩,其實也都是老年人了,但浸染於中國的實用文化傳統和主流意識形態,對精神事物都抱著不思、不信乃至不屑的態度。楊先生尖銳地指出:「什麼都不信,就保證不迷嗎?」「他們的『不信不迷』使我很困惑。他們不是幾個人。他們來自社會各界:科學界、史學界、文學界等,而他們的見解卻這麼一致、這麼堅定,顯然是代表這一時代的社會風尚,都重物質而懷疑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境界。他們下一代的年輕人,是更加偏離『形而上』境界,也更偏重金錢和物質享受的。」凡是對我們時代的狀況有深刻憂慮和思考的人都知道,楊先生的這番話多麼切中時弊,不啻醒世良言。這個時代有種種問題,最大的問題正是信仰的缺失。

我無法不驚異於楊先生的敏銳,這位九十六歲的老人實在比絕大多數比她年輕的人更年輕,心智更活潑,精神更健康。作為證據的還有附在正文後面的「註釋」,我勸讀者千萬不要錯過,尤其是《溫德先生爬樹》、《勞神父》、《記比鄰雙鵲》、《〈論語〉趣》諸篇,都是大手筆寫出的好散文啊。尼采有言:「句子的步態表明作者是否疲倦了。」我們可以看出,楊先生在寫這些文章時是怎樣地毫不疲倦、精神飽滿、興趣盎然,遣詞造句、佈局謀篇是怎樣地胸有成竹、收放自如,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這些文章是一位九十六歲的老人寫的嗎?不可能。楊先生真是年輕!

2007.9

最合宜的位置

——《最合宜的位置》自序

我相信,每一個人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一定有一個對於他最合宜的位置,這個位置彷彿是在他降生時就給他準備了的,只等他有一天來認領。我還相信,這個位置既然僅僅對於他是最合宜的,別人就無法與他競爭,如果他不認領,這個位置就只是浪費掉了,而並不是被別人佔據了。我之所以有這樣的信念,則是因為我相信,上帝造人不會把兩個人造得完全一樣,每一個人的稟賦都是獨特的,由此決定了能使其稟賦和價值得到最佳實現的那個位置也必然是獨特的。

然而,一個人要找到這個對於他最合宜的位置,卻又殊不容易。環境的限制,命運的捉弄,都可能阻礙他走向這個位置。即使客觀上不存在重大困難,由於心智的糊塗和慾望的蒙蔽,他仍可能在遠離這個位置的地方徘徊乃至折騰。尤其在今天這個充滿誘惑的時代,不少人奮力爭奪名利場上的位置,甚至壓根兒沒想到世界上其實有一個僅僅屬於他的位置,而那個位置始終空著。

我的這個認識,是在許多年裡逐漸清晰起來的,現在可以說到了牢不可破的地步。我絲毫不懷疑,我現在所在的這個位置是最適合於我的,因此,外界的誘惑對我發生不了什麼作用了。可是,若有人問我這究竟是一個什麼位置,我好像又說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完全不能用學者、作家之類的職業來定義它。如果勉強說,就說它是一種很安靜的生活狀態吧。現在我的生活基本上由兩件事情組成:一是讀書和寫作,我從中獲得靈魂的享受;另一是親情和友情,我從中獲得生命的享受。順便說一說,友情的極致也是親情,我深感最好的朋友都是我的親人。親情和友情使我遠離社交場的熱鬧,讀書和寫作使我遠離名利場的熱鬧。人最寶貴的兩樣東西,生命和靈魂,在這兩件事情中得到了妥善的安放和真實的滿足,夫復何求,所以我過著很安靜的生活。

我當然知道,這種很安靜的生活適合於我,未必適合於別人。一定有人更適合於過一種轟轟烈烈的生活,他們不妨去叱吒風雲,指點江山,一展宏圖。人的稟賦各不相同,共同的是,一個位置對於自己是否最合宜,標準不是看社會上有多少人爭奪它、眼紅它,而應該去問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看它們是否真正感到快樂。

本書是我1999年至2008年的文字的一個選本。乘出版的機會,我把我這十年來最深切的一個感受寫了出來,與我的讀者共勉。

2008.12

少兒時代是我的良師

——《周國平寄小讀者》序

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向我約稿,要我從迄今為止的作品中選出十來萬字,編成一本給少兒讀的書。這真是和我想到一塊兒了,在約稿之前,我已經想要做這件事,並且列入了今年的工作計劃。那麼,我就說一說為什麼我想要做這件事。

我自己也有過少兒時代,曾經也是一個小讀者。那當然是老早的事了,但是,兒時的求知渴望,少年的惆悵心情,彷彿仍在我心靈深處的某個角落裡潛藏著,我是一點兒不陌生的。我一路走來,走了人生大半路程,離那個從前的男孩越來越遠。然而,我有一個感覺,我覺得自己好像一路都在和那個男孩做伴,與他交談,不斷地把我的所見所聞和所感所思告訴他,聽取他的回應。我誠然比他成熟,也許有以教他,但他不只是我的學生,他那麼純真、敏感,本能地厭惡一切空話和假話。深藏在我心中的少兒時代同時也是一個良師,一直在檢查我的作業,督促我做一個誠實的思想者和寫作者。

你們一定想到了,那個良師不只在我的心中,也在我的眼前,那就是你們,我的小讀者。在你們面前,一個作家必須誠實,你們不屑於理睬任何的故弄玄虛、牽強附會和言不由衷。我多麼希望我的作業能夠經得住你們的檢查。當然,如果作業是合格的,應該也能使你們受益。

那個從前的男孩一路走來,走到了今天的時代,垂垂老矣。如果那個男孩晚生幾十年,今天仍是一個孩子,處在這個物慾膨脹、競爭激烈的時代,他肯定會比當年更感到迷惘,有更多的困惑。我多麼愛他,憑我的人生閱歷和思考,我能給他一些什麼指點呢?在選編這本書時,我作如是想,斟酌再三,由此形成了一個思路。全書分五輯,實際上是我認為一個涉世不深的人在今天時代最容易迷失,因此最應該珍視的價值,這就是——

一、成為你自己——我願他不受外界時尚和潮流的支配,有真實的自我;

二、愛使人富有——我願他的心不在社會的競爭中變得冷漠,有豐盈的愛心;

三、向教育爭自由——我願他能抵禦現行教育的弊端,做學習的主人,有活潑的心智;

四、生命中不能錯過什麼——我願他的真性情不被物慾污染,保持本色的生命;

五、人的高貴在於靈魂——我願他做人有道德,處世有理想,有高貴的靈魂。

你們一定想到了,這也是我對你們的希望,因為你們就是生活在今天的那個少兒時代的我,你們還是今天的我的孩子。我愛你們,我的小讀者。

2010.5

我更願意是我自己

——答《青年心理》雜誌

1.你怎樣形容自己的性格?

恰好二十年前,《中國青年》雜誌做過類似的採訪,對於同樣的問題,我是這樣回答的:「敏感,憂鬱,怕羞。拙於言談,疏於功名。不通世故,不善社交。」如此等等。現在再看,覺得仍基本準確。但也有變化,現在不像當年那樣敏感和憂鬱了,似乎已趨於堅韌和達觀。當然,這可以是成熟,也可以是衰老,我姑且當作是前者吧。

我認為,人的基本性格是難以改變的,也不必刻意改變。性格本身無所謂好壞,關鍵在於正確地使用,使之產生好的結果。比如說,我不善社交,也就不去社交場折騰了,反倒為自己贏得了寧靜的心境和獨處的時間。

2.你最喜歡哪個童話故事?為什麼?

聖-埃克蘇佩裡的《小王子》。在成人的功利世界裡,我常常感到孤獨,而這時候孩子便是我的救星。我覺得和孩子非常好溝通,沒有任何障礙。在這篇童話中,我讀出了作者同樣的心情,並且他做了最有力的表達。

3.做什麼事會讓你感覺最舒適最享受?

讀一本好書。與一個好女人相愛。和自己的孩兒瘋玩傻樂。

4.你對自己最滿意和最不滿意的是什麼?

最滿意的是,我在做自己喜歡做的工作,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生活。最不滿意的是,我不善於拒絕,有時候仍會因為情面而做自己並不喜歡做的事情。

5.近一段時間,讓你感到最快樂的是什麼事?

停下了一切工作,無所事事。

6.如果真的有可以讓時光倒流的時間機器,你希望回到什麼時候?為什麼?

古希臘是人類健康生命和高貴心靈的樂園,唐宋是中國文人的黃金時代,都很值得去遊歷一番。但是,我不想在那裡定居。我投生在今天這個時代,因此成為了這個時代的產物。設想我是別的時代的人,就等於設想我不是我,而這又等於設想我不存在。

如果你問的是希望回到我自己人生的什麼時候,我告訴你,我不想回到任何時候。人生一切美好經歷的魅力就在於不可重複,它們因此而永遠活在了記憶中。

7.你覺得自己最好的習慣是什麼?怎樣養成的?

寫日記。我在五歲時就自發地寫日記了。開始的原因似乎很可笑,那時候大家都窮,吃到一點好東西不容易。我想,今天吃了,明天忘了,不是白吃了嗎?於是做了一個小本子,吃到好東西就記下來。後來所記的當然不這麼幼稚了,但相同的是,我通過寫日記留住了人生的許多好滋味。

寫日記是心靈生活的好方式。我的體會是,通過寫日記,第一能把自己的外在經歷轉化成內在財富,從而使心靈豐富;第二能經常從熱鬧的外部生活中抽身回來,與自己相處和對話,從而使心靈寧靜。

8.成長過程中什麼人或者什麼事對你的影響最大?是怎樣的影響?

我上大學時的同學郭世英。請參看我的《歲月與性情》一書。

9.你最喜歡異性身上的什麼特點?

溫柔,聰慧,善解人意。單純一些,不要太功利,女人一功利就特別俗。當然,我擺脫不了男人的偏見,還喜歡女人漂亮。

10.愛情中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

真誠,信任,包容。

11.你覺得愛一個人最好的方式是什麼?

把她(他)當作獨立的個人尊重她(他),把她(他)當作最親的親人心疼她(他)。

12.失去什麼,會讓你覺得絕望?

愛的能力,思想的能力。

13.你覺得最好的職業是什麼?為什麼?

最好的職業是有業無職,就是有事業,而無職務、職位、職稱、職責之束縛,能夠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例如藝術家、作家、學者。當然,前提是他們真正熱愛藝術、文學和學術。否則,職位、職務、職稱俱全而唯獨無事業的所謂學者、作家、藝術家,今天有的是。

14.怎樣才能確定一個職業是否適合自己?

應該符合三個條件:第一,有強烈的興趣,甚至到了不給錢也一定要干的程度;第二,有明晰的意義感,確信自己的生命價值借此得到了實現;第三,能夠靠它養活自己。

15.講一講對你來說最難的一次選擇。你是怎樣選擇的?有沒有後悔?

人生的道路分內外兩個方面。外在的方面往往由命運、時代、環境、機遇決定,自己沒有多少選擇的主動權。因此,我基本上是順其自然,很少主動去爭取什麼。內在的方面,精神的取向和歷程,我相信在很大程度上自己是可以支配的,我會比較執著。

在人生的某種絕境中,真正發生的情況實際上不是難以選擇,而是無可選擇,所以也談不上後悔。你應該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16.促使你成功的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成功人士。我自小比較自卑,沒有出人頭地的野心,今天所獲得的這些外在的東西,所謂名聲之類,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如果這算是成功,那麼,我能得到它們,也許正是因為我沒有把它們太當一回事,至少沒有當作自己的目標。現在我的總結是,把優秀當作第一目標,而把成功當作優秀的副產品,這可能是最恰當的態度,有助於一個人獲取成功,或者坦然地面對不成功。

17.你怎樣處理工作中的人際關係?講一個你認為好用的方法。

我給自己處理人際關係確立了一個原則,就是尊重他人,親疏隨緣。工作中的人際關係稍微麻煩一些,因為躲不開,常常還會影響自己的切身利益。不過,只要對利益超脫一點,這個原則仍然適用。

18.學習或工作覺得倦怠的時候,你怎麼辦?

馬上放下,看看閒書,聽聽音樂,去散步、游泳,或者和孩子玩。

19.你是否遇到過危機,如何克服的?

人生難免遇到危機,情況各異,不可一概而論。大體上是,能主動應對當然好,若不能,就忍受它,等待它過去。

20.如果你有機會可以做另外一種人,你想做什麼人?過什麼樣的生活?

我曾和一個五歲男孩談話,告訴他,我會變魔術,能把一個人變成一隻蒼蠅。他聽了十分驚奇,問我能不能把他變成蒼蠅,我說能。他陷入了沉思,然後問我,變成蒼蠅後還能不能變回來,我說不能,他決定不讓我變了。我也一樣,想變成任何一種人,體驗任何一種生活,包括國王、財閥、聖徒、僧侶、強盜、妓女等,甚至也願意變成一隻蒼蠅,但前提是能夠變回我自己。所以,歸根到底,我更願意是我自己。

2008.7

經濟危機下的生命反思

我曾接到邀請,讓我出席今年的博鰲論壇,就「經濟危機下每個人如何生活」的主題發言。可是,我對這場經濟危機實在看不明白,怎麼能到這樣隆重的會場上去瞎說一通呢?所以我推辭了。

這場經濟危機來勢兇猛,據說百年不遇,迅速席捲全球,鬧得人心惶惶,迫使大國首腦們頻繁開會,商討對策。看來情況確實嚴重,絕非空穴來風。我看不明白的是,沒有全球性自然災害,沒有世界大戰,何以人類生活的場景說變就變了呢?

聽到和讀到一鱗半爪,好像全是銀行惹的禍。次貸,壞賬,不良資產,金融海嘯,按我這個外行的理解,這些可怕的術語無非是表示,銀行把賬算錯了,突然發現錢遠遠沒有原來以為的那麼多。銀行的職責是管錢,管得這麼糟,應該打屁股。但是,把這麼大的權力交給銀行,讓大家都根據算錯了的賬瞎折騰,是不是更大的教訓?

再說,既然發現錢沒有那麼多,那就少花些錢好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是的,錢已經花出去了,事情只做了一半,如果沒有後續的錢,項目就黃了,這當然是很大的損失。那麼,豈不應該從根本上反省一下,許多項目是否本來就不該上,貪婪地擴張經濟本身就不是人類正確的生存方式?我們誠然可以通過拉動內需來應對或預防市場冷清,但是,在人類文明和人生幸福的層次上,節制物質需要是否具有更重要的意義?

據我觀察,受這場經濟危機影響最大的是相反兩極的階層。一極是老闆,尤其是上市公司的老闆,經受了生意慘淡、資產縮水的煩惱。不過,他們衣食無虞,只是錢賺多賺少的問題,挺一挺就能渡過難關。另一極是沒有穩定職業的人,尤其是農民工,遭受了失業的痛苦。農民工是最悲慘的,家鄉不再有足以養育他們的土地,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他們的境況始終是對大規模城市化的質疑,只是現在更尖銳地顯現出來了而已。

在這兩極之間,多數城市居民的生活其實受經濟危機的影響甚小,至少從我接觸的範圍來看是如此。人們照常上下班,照常去菜場買菜,照常過著從前的日子。風暴在金融、證券、房地產等領域裡迴旋,未能撼動普通生活的基礎。對於許多普通人來說,經濟危機幾乎是一個尚未證實的傳說。不管高端經濟人士把賬算得怎樣一團糟,一個明顯的事實是,社會上基本生活資料的數量並沒有減少,而這就意味著人們的基本生活可以不受影響。既然如此,經濟危機就毫不可怕。

在我看來,這場經濟危機反倒是提供了一個契機,促使我們反思人生和人類的某些根本問題。我一直認為,人生的幸福在於兩大快樂:一是生命的快樂,例如健康、親情、與自然的交融,這是生命本身的需要得到滿足的快樂;另一是精神的快樂,包括智性、情感和信仰的快樂,這是人的高級屬性得到滿足的快樂。這兩種快樂當然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但所需十分有限。物質的貪慾是社會刺激出來的,不是生命本身帶來的,其滿足誠然也是一種快樂,但是,與生命的快樂比,它太淺,與精神的快樂比,它太低。我相信,一個人越是滿足於過儉樸的物質生活,並善於從生命本身和精神世界中獲取快樂,經濟危機對他的影響就越小。原因很簡單:這場經濟危機只是打擊了消費主義,不能傷及生命本身的享受,只是打擊了物質主義,不能傷及精神的享受。

這個道理同樣適用於人類。人類應該朝什麼方向發展?用什麼來衡量人類文明的水平?物質財富的製造和享用當然是一個方面,但是,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真正的自由王國存在於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那實際上就是精神的創造和享受。然而,長期以來,財富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光芒萬丈的詞彙,成了從政府到個人所追求的第一目標。在相當程度上,可以把這場經濟危機視為氾濫於當代世界的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一個惡果。它在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大本營美國首先爆發,對於人類豈不是一個警示?

最後,我必須承認,我對這場經濟危機仍然看不明白,我所說的只是一些基本的道理罷了。不管與這場經濟危機聯繫起來是否恰當,這些道理本身是不會錯的,而且確有必要在遭到忽視的今天予以重申。

2009.5

詩意地棲居

鑒於碳排放過量導致全球環境破壞和氣候異常的嚴峻事實,國際社會正在倡導低碳理念,實施低碳行動,中國政府對此也積極響應。低碳理念的落實,在技術層面上有賴於能源體系的變革,即尋求化石能源節約、高效和潔淨化利用的途徑,並大力發展非化石潔淨能源。但是,單有技術層面顯然不夠,嚴重碳污染只是人類某種錯誤的生存發展觀念的惡果之一,唯有在哲學層面上深刻反思,根本轉變人類的生存發展觀念,才能真正解決問題。

本年度北京科技周以「詩意地棲居」為主題舉辦低碳生活專題論壇,邀我做嘉賓,我就從今天在中國廣泛流傳的這一句詩談起吧。荷爾德林有一首詩,其中的一句是:「人詩意地棲居在這個大地上。」海德格爾對這一句詩做了非常繁複的分析,其中心意思是,詩意是棲居的本質,只有詩意才使人真正作為人棲居在大地上,從而使棲居成為安居,使大地成為家園。我認為可以由之引申出兩個觀點:第一,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上,人應該以詩意方式而非技術方式對待自然;第二,在人自身的幸福追求上,人應該以詩意生活而非物質生活作為目標。從這兩個方面來看當今中國人的生存境況,我們不得不承認,詩意已經蕩然無存。

什麼叫對待自然的技術方式?就是把自然物僅僅看成滿足人的需要的一種功能,對人而言的一種使用價值,簡言之,僅僅看成資源和能源。天生萬物,各有其用,這個用不是只對人而言的。用哲學的語言說,萬物都有其自身的存在和權利;用科學的語言說,萬物構成了地球上自循環的生態系統。然而,在技術方式的統治下,一切自然物都失去了自身的存在和權利,只成了能量的提供者。今天的情況正是如此,在席捲全國的開發熱中,國人眼中只看見資源,名山只是旅遊資源,大川只是水電資源,土地只是地產資源,礦床只是礦產資源,皆已被開發得面目全非。這個被人糟蹋得滿目瘡痍的大地,如何還能是詩意地棲居的家園?

由此可見,問題不是出在技術不到位,而是出在對待自然的技術方式本身。與技術方式相反,詩意方式就是要擺脫狂妄的人類中心主義和狹窄的功利主義的眼光,用一種既謙虛又開闊的眼光看自然萬物。一方面,作為自然大家庭中的普通一員,人以平等的態度尊重萬物的存在和權利。另一方面,作為地球上唯一的精神性存在,人又通過與萬物和諧相處而領悟存在的奧秘。其實,對待自然的詩意方式並不玄虛,這在一切虔信的民族那裡是一個傳統。比如在藏民眼中,自然山河絕不只是資源和能源,更不是征服的對象,相反,他們把大山大川看作神居住的地方,虔誠地崇拜。我們不要說他們愚昧,愚昧的可能是我們而不是他們,他們遠比我們善於和自然和諧相處,並從中獲得神聖的感悟。

毫無疑問,人為了生存,對待自然的技術方式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必須限制技術的施展範圍,把人類對自然物的干預和改變控制在最必要限度之內,讓自然物得以按照自然的法則完成其生命歷程。人類應該在這個前提下來安排自己的經濟和生活,而這就意味著大大減少資源和能源的開發及使用。

也許有人會問:這不是要人類降低生活質量,因而是一種倒退嗎?且慢,我正想說,若要追究我們對待自然的錯誤方式的根源,恰恰在於我們的價值觀、幸福觀出了問題。正因為在我們的幸福藍圖中詩意已經沒有一點位置,我們才會以沒有絲毫詩意的方式對待自然。在今天,人們往往把物質資料的消費視為幸福的主要內容,國家也往往把物質財富的增長視為治國的主要目標,我可斷言,這樣的價值觀若不改變,人類若不約束自己的貪慾,人對自然的掠奪就不可能停止。我聽到有論者強調說:低碳經濟的目標是低碳高增長。我不禁要問:為什麼一定要高增長?我很懷疑,以高增長為目標,低碳能否實現,至少在非化石能源尚難普及的相當長時期裡是無法實現的。在我看來,寧可經濟增長慢一點,多花一點力氣來建構全民福利,縮小貧富差別,增進社會和諧,這樣人民是更幸福的。

所以,真正需要反思的問題是:什麼是幸福?我一向認為,人最寶貴的東西,一是生命,二是心靈,而若能享受本真的生命,擁有豐富的心靈,便是幸福。這當然必須免去物質之憂,但並非物質越多越好,相反,毋寧說這二者的實現是以物質生活的簡單為條件的。一個人把許多精力給了物質,就沒有什麼閒心來照看自己的生命和心靈了。詩意的生活一定是物質上簡單的生活,這在古今中外所有偉大的詩人、哲人、聖人身上都可以得到印證。現代人很看重技術所帶來的便利,日常生活依賴汽車和家用電器,甚至運動和娛樂也依賴各種複雜的設施,耗費了大量能源,但因此就生活得比古人幸福嗎?李白當年「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走了許多崎嶇的路,留下了許多不朽的詩。我們現在乘飛機往返景區,乘纜車上山下山,倒是便捷了,但看到、感受到的東西可有李白的萬分之一?我們比李白幸福嗎?蘇東坡當年夜遊承天寺,對朋友感歎道:「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二人耳。」我們現在更少這樣的閒人,而最可悲的是,從前無處不有的明月和竹柏也已經成了稀罕之物,我們比蘇東坡幸福嗎?

是的,詩意是棲居的本質,人如果沒有了詩意,大地就會遭蹂躪,不再是家園,精神就會變平庸,不再有幸福。

2010.5

戲說慾望

——在巴黎之花晚宴上的講話

今天的晚宴設計了六個話題,分別請六個人講,剛才五位朋友講了前五個話題,按照主辦方的安排,現在我來講最後一個。據我所知,原先擬定的話題裡有「婚姻」,可是,婚姻好像是一個尷尬的話題,沒人肯認領。這也難怪,因為,如果你讚美婚姻,等於是你在證明自己的平庸,如果你抨擊婚姻,又等於是你在控訴自己的配偶,反正怎麼說都不對。結果,「婚姻」被「回憶」取代。

這頗具諷刺意味。在現實生活中,回憶正是婚姻的避難所:當我們對婚姻發生動搖時,我們就回憶曾有的愛情,來堅定自己的信心;當我們對婚姻感到絕望時,我們就回憶從前的情人,來安慰——確切地說是加深——自己的痛苦。

但是,這恰恰證明,在人生舞台上,婚姻是一個多麼重要的角色,給了我們多麼複雜的感受,不該缺席。所以,在向大家介紹一個新角色之前,我首先要恢復它的位置,而讓「回憶」靠邊站。

那麼,人生舞台上的角色有這麼五位:愛情、婚姻、幸福、浪漫、生活。現在我想告訴大家的是,我發現,這五位角色其實都是一位真正的主角的面具,是這位真正的主角在借殼表演,它的名字就叫——慾望。

什麼是愛情?愛情就是慾望罩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

什麼是婚姻?婚姻就是慾望戴上了一副名叫忠誠的鐐銬,立起了一座名叫貞潔的牌坊。

什麼是幸福?幸福是慾望在變魔術,給你變出海市蜃樓,讓你無比嚮往,走到跟前一看,什麼也沒有。

所謂浪漫,不過是慾望在玩情調罷了。

玩情調玩膩了,慾望說:讓我們好好過日子吧。這就叫「生活」。

慾望在人生中起這麼重大的作用,它是好還是壞呢?

許多哲學家認為慾望是一個壞東西,理由有二。一是說它虛幻。比如,叔本華說:慾望不滿足就痛苦,滿足就無聊,人生如同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擺動。薩特說:人是一堆無用的慾望。二是說它惡,是人間一切壞事的根源,導致犯罪和戰爭。

可是,生命無非就是慾望,否定了慾望,也就否定了生命。

怎麼辦?這裡我們要請出人生中另外兩位重要角色了,一位叫靈魂,另一位叫理性。靈魂是慾望的導師,它引導慾望昇華,於是人類有了藝術、道德、宗教。理性是慾望的管家,它對慾望加以管理,於是人類有了法律、經濟、政治。

你們看,人類的一切玩意兒,或者是慾望本身創造的,或者是為了對付慾望而創造的。說到底,慾望仍然是人生舞台上的主角。

慾望是一個愛惹事的傢伙,可是,如果沒有慾望惹事,人生就未免太寂寞了。

所以,最後我要說一句:謝謝「慾望」。

2010.11

藍色

站在大地仰望天空

天空是藍色的

無邊的宇宙

奇妙 神秘

我們的心靈向藍色飛翔

藍色是心靈的自由

升上太空俯瞰地球

地球是藍色的

美麗的星辰

吉祥 溫暖

我們的心靈向藍色降落

藍色是心靈的家園

[附言]

第二屆「中國杯」帆船賽在深圳舉辦「藍色盛典」大型晚宴,邀我上台講話,我吟詩一首,闡釋「藍色」之意蘊。

2008.10

哭鐵生

凌晨,何東的短信:「史鐵生於12月31日3時46分離開我們去往天國。」

鐵生走了?這個最堅強、最善良的人,這個永遠笑對苦難的人,這個輪椅上的哲人,就這樣突然走了?不可能,絕不可能!

我祈禱,我拒絕,我失聲慟哭。

在這一瞬間,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世界荒涼了,我失去了人世間最好的兄弟。

一直相信,雖然鐵生身患殘疾,雙腎衰竭,但是,以他強健的稟賦和達觀的心性,一定能夠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活很長的時間。一直相信,只要我活著,我總能在水碓子那套住宅裡看見他,一次又一次聽他的爽朗的笑聲和智慧的談話。

人與人之間一定是有精神上的親緣關係的。讀鐵生的作品,和鐵生聊天,我的感覺永遠是天然默契。

半年前,鐵生剛從一場大病中復原,我和郭紅兩次去看他,郭紅為一家雜誌做他的訪談。雖然病後虛弱,他談興仍很濃,談文學,談寫作,談人生,談信仰,話語質樸而直入本質。鐵生和我都感到意猶未盡,相約以後要多談。

此後,我和郭紅擬了計劃,待鐵生身體狀況較好時,做一個他和我的系列對話。因為血液的污染和頻繁的透析,他有精力寫作的時間極其有限,但他的頭腦從未停止思考,如果能用一本對話錄的形式留住他頭腦中的珍寶,豈不很好。

然而,再也不可能了。我恨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原諒自己,我是一個忙於俗務而背叛了聖潔使命的俗人。

不是久患的腎病,而是突發的腦溢血,把鐵生帶走了。和死不期而遇,他會不會驚詫,會不會委屈?不會的。他早已無數次地與死洽談,對死質疑。在那次談話中,他告訴我,他想證明死是不可能的。當然,死是不可能的,他的高貴的靈魂就是證明,一定有天國。

親愛的希米,你陪伴鐵生走過了多麼神奇的生命路程。在最艱難的日子裡,我在你美麗的臉上看到的仍是嫵媚的笑容。我相信,這笑容不會消失,它曾經是照耀鐵生的塵世生命的陽光,而今後,它是對鐵生的天國生命的永遠祝福。

2010.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