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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淪為荒誕

但是聖誕老人究竟存不存在呢?

在我看來人生充滿了各種矛盾,我們已經瞭解了邏輯、神秘主義和幽默這幾種解決矛盾的方法,其中幽默是最好用的。幽默能對不同的部分進行整合,在人與人之間達成諒解。它能為我們帶來歡樂,少些死板,多些活力。對於人生中無可避免的矛盾,幽默能給我們指出一條明路。對一部分人來說,聖誕老人就是這樣的矛盾。要想知道聖誕老人究竟存不存在,我們就要帶著幽默感來看這個世界。

但這不就是歸謬法嗎?一個人存不存在怎麼能由幽默說了算呢?

讓我們來檢查一下。

首先,並不是所有幽默都能解答存在的問題。幽默有的殘酷,有的輕浮麻木,有的帶有種族色彩。我們需要的是那些好的幽默。其次,要判斷存在與否,幽默並不是唯一的途徑,我們還有其他方法,比如敬畏、關懷,甚至是「跳舞」。只是好的幽默確實有這種能力。

即便有了這些條件,又怎麼能以好不好笑判斷存不存在呢?這種問題不應該是很沉重的嗎?我說的沉重不是指字面意思,輕如枕頭也是存在的。那麼幽默是怎樣運作的呢?

我認為要判斷存在與否,取決於你想如何度過一生,意識到這一點,問題就好解決了。「判斷是否存在」和「決定要去做什麼」看似是兩件事,實際就是一件事,那就是度過一生,它只與我們看問題的抽離程度相關。比如我回家晚了,太太會吼我,我也會吼回去,說她老是吼人。退一步看,我會問自己:「為了這種事值得和太太吵架嗎?」再抽離一點看:說她老是吼人公平嗎?是不是太「損」了呢?再抽離一點看:「公平」或「損」存在嗎?我能感到太太的怒氣正在往我脖子上噴,這時如果我一邊打著架,一邊還思考公平問題,那就是說我在生活的同時也在評判生活。

所以說,我們可以把判斷存不存在和好不好笑聯繫起來,這是講得通的。一開始我只是想知道怎樣把塔米、塔米的兒子還有我兒子聯繫起來,之後開始思考聖誕老人的問題,進而開始考慮要用什麼方法解決矛盾,最後又評判起好不好笑的問題。我就是這樣與矛盾搏鬥的,這就是例子,或多或少我都會抽離出來看問題。

要想更好地理解,不如從反面看這個問題。假設有位哲學家叫Q,他認為存在與否和家庭矛盾沒有關係,和隔壁鄰居沒有關係,和我面對它的態度也沒有關係,事物存在與否只與科學有關。如果你不信或是理解不了,那就是傻,就是在自欺欺人。要是從這個角度看,只有最新的物理學理論認定的實體才是存在的。根據Q的理論,他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意義也是不存在的,好與壞也是不存在的。世界上只有量子場是存在的。那你說誰是對的呢?是我還是Q呢?

首先,Q的理論很難反駁。如果你捨棄節操投入Q的門下,他會教給你一套辯論的方法,讓你永遠不會敗在他人嘴下。首先,你需要問問科學家最新的理論是什麼。別擔心,根本不用搞明白,只要會複述出來就行了。假設他的回答是量子場。現在有個人來問了:x存不存在?如果x是量子場,就說存在,反之則不存在。又有個人來問了:「你存在嗎?」可以回答:「不,我只是量子場。」如果對方問:「你想瞭解存在與否的這種願望存在嗎?」可以回答:「不過是量子場。」「那我們之間的談話呢?」「是量子場。」「你關心這個幹嗎?」「因為是量子場。」其實根本不用聽對方說了什麼,答案都已經準備好了。但這樣回答照樣會出問題。

如果沒人能證明你是錯的,那也不代表你沒錯。即便是在辯論中獲勝,也不能證明你就是對的。精神病專家威廉·詹姆斯有一則很出名的逸事:他曾經有個妄想症病人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專家就問他:「死人會流血嗎?」病人回答不會,於是專家拿手術刀在他手臂上劃了一個小口子。看到血滴滑落時,病人非常震驚,說:「我真是罪孽深重,死了還會流血!」自閉的人會有選擇地看待其他事物,除了治療沒有其他康復的辦法。唯我論者稱自己是唯一的存在,當然這是錯的。雖然我沒法證明,但我確實是存在的!如果唯我論者一直這麼招人討厭,搞不好我真會殺掉他。但即便是到了這一步,他也不會相信我是存在的,再之後呢,他就死了,也沒法在一旁證明我是對的(半死不活的時候就不知道了)。我沒辦法說服他世界上還有別人存在。但無論是我、你還是這個需要解決的問題都是存在的,這個我能打包票!

為什麼我這麼肯定呢?反過來想想吧。假如你不存在,就不需要瞭解科學,也不需要辨明存在與否,連你自己都不存在了。我們只有量子場,量子場是不用考慮存在問題的,它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比如保持波動什麼的。如果其他人不存在,就不用在意他們說了什麼,也用不著告訴他們你的想法。如果亟待解決的問題不存在,就不用去瞭解科學,再深的科學洞見也就沒有意義了。所以說,至少有三件事是存在的:你、我以及懸而未決的狀況,比如尚未解決的問題和還需完成的工作。

那麼一切事物都是存在的嗎?不可能,那些未解決的問題和還需完成的工作有時需要我們改變自己的存在觀。曾經有人認為天花女神是存在的,但天花是由天花病毒引起的。和不信女神的人相比,信女神也沒能讓孩子遠離疾病。奧圖·紐拉特(Otto Neurath)是20世紀初的哲學家,他創造了一種世界通用的象徵語言,提出了一個認知形象——紐拉特的船。根據他的理論,人類就像是在廣闊海域上航行的水手,造船使用的不是木頭甲板而是信仰。在航行中我們沒法靠岸,所以沒法將不喜歡的信仰全都替換成新的,但可以改造。比如,我們對信仰女神這件事很不爽,她保護不了我們的孩子,朝拜又需要花很多錢,那就可以把這塊甲板卸下來,把相信是病毒引起天花的新甲板裝上去。

我認為某種事物存在,是因為它在生活中有參照物,並不是說你一定要稀里糊塗地接受一些很扯的東西,比如種族歧視什麼的。生活中很多東西都在自我批判和變化。如果你認為個體和整體文化都應當戒掉聖誕老人,就不必非要接受他是存在的,因為人和文化都是在變化的。換個角度看,如果你認為某種事物是存在的,但又看不太清它位於船的什麼位置,想拆也拆不下來,那麼它就是存在的。

在地球之外,很難想像出我們還能航行到什麼地方去,那麼地球就是存在的。在這艘信仰之船航行的時候,很難想像能扔掉某塊板子,那麼根據紐拉特的觀點,科學認定的實體是存在的,而人是認定的主體,所以人也是存在的。需要解決的問題、完成的工作不論是好是壞,也是存在的。如果把這些板子都拆走,船就航行不下去了。如果把相信「某物比某物要好」的板子拆掉,人就會死掉,真的,因為他不會相信吃飯比挨餓要好。

如果按照紐拉特的這條路,我們最終都會選擇去相信病毒,不信天花女神。既然你不想死,就要承認危險是存在的,要對因果、時間、空間這些因素多加留意。如果你想要玩具,就要知道它們都是由工資低廉的中國工人生產出來的,不是聖誕精靈從北極運過來的。如此說來,聖誕老人不存在。

證明完畢。

除非我們還有更明確的目的。世界上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為了政治訴求、宗教目的和美學目標寧願挨餓至死,因為他們的目標比肉體痛苦更為重要。在他們眼中,航行順利的標準和別人不同,船算不算好的標準也和別人不同。中世紀有一些基督徒認為我們的身體就是魔鬼設下的陷阱,所以他們自然也就沒有科學信仰。同樣地,如果你不在乎死活,我們很難說服你相信天花病毒。如果你並不看重效用最大化,更重視聖誕節的氛圍,重視禮物,我們也就很難阻止你相信聖誕老人。

在紐拉特的概念中,我們既是導航器又是船體,但湊近看很難找到二者的分界線。如果你對生活有目標,船體就會選擇哪些信仰是真的,這時二者就合為一體。但如果既要船體選擇什麼是真的,還要選擇什麼是重要的,重要性還在隨著時間和地點變化,那麼船就會迷失方向。如果以目標論成敗,成敗論存在,那我們只能自己決定什麼存在、什麼不存在了。

關於導航器和船體的問題還可以再深入一步。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二元論學說認為,人類都是有兩面性的。他觀察到我們身上存在著截然相反的屬性。我們既自由又受禁錮,既相信道德又相信科學,既(希望)不朽又(希望)平凡。這就像盒子裡關著一種動物,既能飛又不能飛,既有牙又沒牙。打開盒子一看,發現是一隻鷹和一條鯊魚被訂在了一起。也許人的矛盾性就像鷹鯊一樣,不過是兩種不同的東西訂在一起罷了。這種觀點可以追溯到古代的諾斯替主義,他們認為身體是囚禁靈魂的墳墓,只不過笛卡爾的二元論認為我們是由「思維」和「肉體」組成的。這就像把飛鷹和游鯊訂在一起一樣,自由的思維和遲鈍的肉體也被捆綁在了一起。

難道我們都是鷹鯊?這想法太奇怪了。平時也看不出我們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攪在一起了啊。就我所見到的來看,思維不會疼,只有頭會疼。飢餓感代表著對食物的渴望,笛卡爾認為這種關係是隨機的,但他說的並不正確:如果硬要將飢餓感和飽腹聯繫在一起是說不通的。即便我能感覺到分裂,比如生氣的同時又想保持冷靜,或是正在節食卻想吃冰激凌,再或者是困得不行還想把書讀完,雖說這些都是分裂,但都不是純肉體與純精神之間的分裂。無論是情感、情緒還是生活習慣,這些都介於精神與肉體之間,單靠哪一樣都不行。

那麼做母親是肉體層面還是精神層面的事呢?在過去,無論是不是親生的,做母親在肉體層面都會受到影響。如今人們可以選擇體外受精、代孕和領養等方式,做母親更像是一種自我定義,是一個精神層面的過程。但如果有人領養了孩子,卻拒絕將自己定義為母親,我們可以說她的情感已經轉變成了實體行動,為的是在更高的精神層面上克服這一問題。假設我們有這樣一種科技,可以選擇有幾條腿幾個頭,選擇長卵巢還是睪丸,還能改變眼睛接收電磁波的頻譜範圍,這些都能通過一套電腦程序實現,我們只要簡單地按幾個按鈕就好,這時肉體器官才是由精神決定的。

當然,所見並不一定為真,就算我們的直覺是錯的,思維和肉體就是粘在一起的兩種東西,那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打開這本書,精神上的慾望會促使你的肉體翻動書頁。光子從書頁上反彈到你的眼中,這是一種物理變化,但會引起你的思維變化。鯊魚和老鷹是怎麼粘在一起的呢?被訂上的,畢竟它們是兩個實際存在的物體。但你要怎麼把精神這種沒有實體的東西和肉體這種有實體的東西粘在一起呢?如果有一種膠水能將實體和非實體粘在一起,那麼它本身必須既是實體又是非實體。如果真的有這種東西,為什麼不說我們就是這種膠水做的呢?雖然笛卡爾提出了「松果腺理論」,但大家都認為這樣說不通。

解決了鷹鯊這隻怪物,我們再返回來看看紐拉特的這艘船。

紐拉特認為我們生活中的行為和信仰是一個方程式中的兩個變量。哪種信仰更有可能帶來成功,我們就會選哪種。方程式中還有另外兩樣東西:我們要去哪兒,以及我們是誰。生活並不僅僅是探索未知,我們本身就是未知數。船上的水手並非一成不變,他們也在變化。我們在寬廣的海洋中尋找答案,我們信什麼、要什麼、是什麼也隨著航行在不斷改變。

這並不是思維與大腦的混合體,這就是人類的大腦。

因此,「聖誕老人存不存在」的問題,其實就是「你願不願意將現在的大腦替換成相信聖誕老人存在的大腦」。

但這個問題太難了,我們要怎樣回答呢?

[1]在我看來,在規避帶有種族色彩的幽默上,做得最好的是芬蘭人。

[2]這就是我在寫作中遇到的真實問題:我給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物理學教授大衛·薩爾茲保(David Saltzberg)寫了封郵件,他是《生活大爆炸》的科學顧問。我問他,物理學認為什麼是存在,他回答說,他認為是量子場。什麼是量子場?我怎麼會知道呢!估計是宇宙中某種奇怪的波吧,或者是某種翻騰的虛粒子,我搞不清。

[3]相信事物有好有壞,與相信利益有什麼區別嗎?哲學家認為有區別,而且有很大的區別。那些相信事物有好有壞的人被稱作唯名主義者,而相信利益的人則被稱為現實主義者。但我從沒分清二者有什麼區別。

[4]諾斯替主義(gnostics),古希臘語,音譯,意為靈知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