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本書書名無法描述本書內容 > 11 腦半球中的聖誕老人 >

11 腦半球中的聖誕老人

首先,我們要找來一群不同的人,問問他們有什麼感受。大腦之間會有區別嗎?根據多種不同的衡量標準,人類的大腦差別迥異。優勢半球(hemispheric dominance)就是標準之一。悖論和矛盾使我們的信仰數量翻倍,這種翻倍並不是為了吹牛,它已經鑲嵌在我們的身體中,成為我們的大腦結構。我們有兩隻眼、兩個腎、兩個睪丸或卵巢,以及兩個腦半球。它們一左一右,由一群名為胼胝體的組織連接著。中風病人的例子告訴我們,兩個腦半球的功能截然不同。吉爾·博爾特·泰勒(Jill Bolte Taylor)曾是一名腦科學家,一場凶險的中風摧毀了她左腦半球中的一大片區域。但凡事有利也有弊,雖然她再也說不出話來,但就像威廉·詹姆斯的笑氣之旅那樣,她從此能夠感受到無盡的平靜、美好和善良。一切事物都融合成了一體。如果有一天她的左腦恢復了健康,至少可以去TED上這樣講:

右腦半球掌控著現在,就是此時此刻,這個半球通過畫面來思考,通過肢體動作來學習。信息會以能量的形式流經所有的感官系統,將當下的形態、氣息、味道、感受和聲音匯聚成一幅巨大的拼圖。右腦半球能將我和周邊的一切能量連為一體,也能將每個個體聯合成一整個人類大家庭。就在此時此刻,我們都是這顆星球上的兄弟姐妹,我們能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就在此刻,我們是完美的。我們是一個整體。我們如此美好。

聽起來和《奧義書》的內容完全相同,只不過她是從另一個角度分析神秘主義的。看來神秘主義者都關閉了自己的左腦,光用了右腦。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支持邏輯的人就是關閉了右腦,光用了左腦,擅用幽默的人則是兩個腦半球結合使用。當我們指責神秘主義者愚昧專制,控訴支持邏輯者冷漠僵化時,就是在對兩個腦半球的不同功能進行評估。因此,如果你想知道聖誕老人究竟存不存在,要做的就是:首先,平衡好兩個腦半球的關係,找出最佳結合點,看看在這種腦部狀態下的人究竟相不相信聖誕老人。

那這個最佳結合點究竟是什麼呢?在《主人與大臣》一書中,精神病專家伊恩·麥吉爾克裡斯特(Iain McGilchrist)將右腦半球比喻為君主,將左腦半球比喻成為君主服務的大臣。右腦半球會派左腦半球去完成任務,而左腦是很擅長完成任務的:它會將事物分成若干容易掌控的小塊,分別給它們下好定義,忽略掉隱含的背景含義,以規則來控制它們。在麥吉爾克裡斯特看來,這就是最佳結合點,但在西方歷史發展中曾起過變化,作為大臣的左腦半球誤以為自己才是主人。斯克魯奇因為無法為之提出一個功利的理由,所以不相信慈善機構;而狄更斯和他創造出來的聖誕鬼魂則是在點醒這些人,讓他們回顧合作、寬恕、慷慨這些正確之事的重要性,以及聖誕季的特殊性——這都是由左腦半球驅使的。

那麼這兩個腦半球和聖誕老人又有什麼關係呢?左腦半球認為存在與不存在只能二選一,既然我們都沒見過聖誕老人,那麼他肯定是不存在的。右腦半球怎麼看呢?它肯定不會說「聖誕老人存在」或「聖誕老人不存在」,只有左腦半球才會這麼幹。它可能會跟著哼聖誕老人的歌,會參加相關的節日儀式。右腦半球不會對存在下定論,這就像我們做夢時不會懷疑夢的東西存不存在,不過是夢見了而已。另一個與右腦相關的例子是D.W.溫尼科特(D.W.Winnicott)提出了「過渡性客體」的概念,比如小孩子的泰迪熊。孩子不會去想熊是真的還是玩具,他們並不形而上。他們會和泰迪熊說話,會和它玩,會想念它。二者相處甚好,也談不上存不存在的問題。

右腦半球不會承認有神,它會換種說法,就像我在泰國的和尚朋友查洛·科薩得哈姆(Chalor Kosadhammo)說的那樣:「他們有存在的可能性。」

左右腦不僅給出的答案不同,看待問題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如果只用左腦判斷存在與否,就要給每個概念下好定義。比如問:「聖誕老人存在嗎?」回答它需要先說明「聖誕老人存在」是什麼意思,然後看看它在不同情況下是否都能講得通。一旦確認了它在不同情況下都能講得通,剩下的就是對此有什麼感受,以及如何去做的問題了。

很顯然,右腦走的不是這個流程。對右腦來說,只有當下才是真實的,對它來說沒有一句話是永遠真實的。左腦將語言視為一種可替代的密碼,在這種模式下,我們可以說「養孩子真費勁」,或是直接問「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既然這句話就在書上印著,那麼當然可以通過給「孩子」和「費勁」下定義的方式考量真假了。看起來這是個很有意義的問題,但真的是這樣嗎?可能只是因為我們能用語言將它寫下來,保存住,用來用去,所以它才變得有意義了。假如說我這一天特別累,沮喪地歎著氣,注視著妻子的眼睛,以一種特定的聲調和肢體語言(跌坐在椅子裡)說:「養孩子真費勁。」我不僅是在表達對孩子的某種態度,更是在傳遞比字面意思更多的信息。「養孩子真費勁」是在某種特定的語調、表情、肢體語言和語境下表達出來的。但它和在另一種表情、肢體語言、語境下表達出來的「養孩子真有意思」並不衝突。如果用字面表達,「養孩子真費勁」和「養孩子真有意思」是截然相反的。但在口語語境下,完全可以是同一個意思。左腦的終極目的是將世界以科學嚴謹的語言表達出來,視角客觀,完全不受個人因素的影響。它希望能設計出一套規則,與世間萬物一一對應,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能適用。但對右腦來說,這就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世界是由原子構成的」,「民主是最好的政府形式」,這些表達的變數非常大,不同的說話語氣、身體語言、情感力量、渲染方式都會對此產生影響,想要精確衡量是很困難的。在左腦看來,從具體語言上升到抽像語言是一個由模糊走向清晰的過程,但對右腦來說,我們離真相和意義越來越遠。

對兩個腦半球來說,理論推導和實踐推導之間的關係也是不同的。左腦能拿出一整套方案,卻卡在執行上,不知道該如何「按道理執行」。對右腦來說,所有的語言表達和思考都已經是當下生活的一部分了。說話就像貓舔人一樣,有時會讓人覺得舒服,有時又會刺撓得難受。在不同的情景、語境和表達下,語言既可能起到幫助作用,也可能會適得其反。無論是理論推導還是實踐推導,都是從當下的行為和生活中抽取出來的。

要解決聖誕老人的存在問題,我們要怎樣安排腦部分工呢?想像一下自己坐在桌前,兩邊坐著兩個腦半球,他們都是來應聘工作的。

你的任務是要選出一位為你工作,並看看他們都能做些什麼。左腦半球能夠對現實做出邏輯推斷,右腦半球能與他人產生聯繫,能夠感受當下。

左腦半球提出了一個很好的論據:

左腦半球:你看,如果考慮得不仔細,你是會死的。但你又不想死,所以應該聽我的。

右腦半球頗具詩情畫意地說:

右腦半球:黎明前總會有黑暗。

你打算聘用誰?如果這場面試就是邏輯討論,那明顯就是為左腦半球設計的,他肯定會贏,因為右腦半球肯定「說得不太好」。

但如果你看著二者的眼睛來判斷究竟該相信誰呢?

那麼右腦半球肯定會贏,因為你會感受到情感上的聯繫。(實際上,成功的心理治療和治療的理論沒有太大關係,和洞見力也沒有太大關係,關鍵在於治療師和患者的右腦半球之間能不能建立起正面的聯繫。)如果你是在面試他們兩個,很可能會在情感上和右腦半球產生共鳴,但在智力層面被左腦半球說服。

這樣講得通嗎?我們來做個類比,假如你是個離了婚的單身母親,將要和另一個單身父親組成新家庭,你希望大家能好好相處。這時候就需要做些事了:你可以來場談話,也可以圍坐在火爐邊敲鼓;可以來場辯論,也可以做一手好飯;可以一起玩傳球遊戲,也可以一起去徒步旅行。你們還可以一起度過一些艱難的時光,這裡不是指智力層面的艱難,而是指情感層面的艱難。等經歷完這些之後,你們就會相互信任了。如果你想讓左右腦好好相處,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讓他們經歷挑戰、分享喜悅、共同承擔——與另一個人類在情感和智力層面進行溝通,比如,你可以唱唱歌,彈彈琴,或是在痛苦的時候依然保持幽默。經歷完這些之後,兩個腦半球就可以共事了,他們相互欣賞,相互信任,這時你可以提出問題了:「聖誕老人存在嗎?」

假設你的團隊建設做得不錯,大家抱成了一團,那麼可以預想到以下的對話。

左腦半球會說:「你瞧,我不大擅長這種東西。我有太多的情感局限。雖然我本身不太理解為什麼聖誕老人是存在的,但我相信右腦半球。它在派對上特別罩著我,挺好的一個人。」或者左腦半球會說:「他不存在。」你可以反駁說:「這不是你擅長的事,這是很情緒化的東西。」或者可以說:「這個問題一點都不好,只會讓我們窩裡鬥。」再或者說:「左腦啊,你先出去吧,我們正準備和孩子一起過聖誕節呢,你在這兒幫不上忙。」之後你和右腦半球就可以全身心地相信聖誕老人了。

說到這裡都很好,但在這個故事裡你是誰呢?我們沒有第三個腦半球,沒辦法坐在中間判定誰對誰錯。那麼誰能讓這兩個腦半球好好相處呢?腦科學研究得再深入,這都是逃不掉的問題。如果泰勒的學說是錯的,那麼二十五年來的科學不是在研究兩個腦半球,而是在研究九顆葡萄、兩個椰子、一根香蕉。我們可以說:「給這碗水果排序的人在哪兒呢?」但在安排腦部分工的時候,你怎麼可能置身其外呢?

這個問題也許可以用科學來回答。我們來設想一下這樣的實驗。經過了數年、數十年、數百年、數千年的腦科學研究,科學家宣佈:我們把大腦研究透了。很好,這個理論能告訴我們腦內的不同區域都能幹什麼,還能給我們一種神秘的、操縱它們的力量。現在把大腦和用戶界面連接起來,按下一個按鈕就能變聰明,按下另一個按鈕就能更專注,再按一個又能陷入愛河。轉動旋鈕,可以讓人變得特別想運動;往另一邊轉,可以讓人不再關注為什麼紐約尼克斯隊這一賽季贏不了。這時來了一個實驗對象。我們把按鈕裝在他頭上,將聰明值調到最大,這時他突然說:「聖誕老人是存在的。順便說一句,你們都應當臣服於我,向佐爾塔(Zoltar)下跪吧!」——假設他的名字是佐爾塔。如果他叫艾迪,可以說:「向艾迪下跪吧!」

這樣就能證明聖誕老人存在了嗎?不能,因為這個變聰明的按鈕還自帶著瘋狂的屬性。可能就像我媽媽說的那樣,人最好不要太聰明。我在想如果這一切真的發生了,有人去找艾迪談話,回來之後說:「沒錯,他已經進化到人類的更高階段了,我們都應該朝拜他。」如果這真的發生了,你肯定會想:「真的嗎?他是不是被收買了呢?是不是建立艾迪王朝之後他能成為寵臣呢?」

最終可能會爆發戰爭,超級聰明的艾迪和他的寵臣與全世界的人對抗。如果真的打起來,我們又輸了(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是不是艾迪相信的東西就真的存在呢?假如他相信聖誕老人存在,又打贏了這場戰爭,就能證明聖誕老人存在了?如果在最後一刻我們放手反擊,獲得了勝利,那聖誕老人就是將將存在到最後一刻,然後突然就不存在了?真是太詭異了。如果艾迪就是個瘋子,打贏了地球上的所有人,還逼著我們相信一些很詭異的事,大概沒什麼會比這更糟了。首先,我們得受瘋子的轄制;其次,他逼著我們相信一些很詭異的事。這並不能說明聖誕老人是存在的。

也許錯就錯在不該只造一個艾迪。想要瞭解存在問題,我們得造出很多不同的大腦來。大腦的種類要盡可能地不同:有圖像思維的大腦,有數據思維的大腦,有極端平均主義的大腦,有活得一絲不苟、特別勢利的大腦,還有猿類的大腦、熊的大腦和電腦,讓大家在一起討論。如果時間足夠長,我們可以造出一個包含了所有聖誕老人、上帝和人生價值的新大腦來。我們也可以向所有人徵集觀點,雖然花銷很大,但我願意站在超市門口為這個項目籌集簽名,畢竟它能夠回答我們所有的問題。

但是做得到嗎?數據會不會太多了?我們會不會回到聖誕老人/聖誕蝠鲼/聖誕胃藥的泥沼裡呢?我們能做到給腦部分工,但這個主意真的好嗎?

給他們安排一份工作怎麼樣?既然我們都要面對宇宙會終結的問題,要不要讓這些超級大腦想想辦法呢?但即便是這個時候(尤其是這個時候),我們也會面對不可調和的矛盾。有的超級大腦會說:沒辦法,到時候整個宇宙會重啟;有的大腦會說:我們的所有思想都是另一個宇宙中的擬態;有的大腦會說:這確實就是終結,但有過程就好;還有的會說:這確實就是終結,而且是一個很殘酷的玩笑。聰明並不意味著不會自欺欺人,也不意味著不會簡單地一刀切。

要不要讓他們打一架,看看最後誰能獲勝呢?既然都是沒有實體的超級大腦,要怎麼算輸贏呢?要辯論?還是給他們安排一些怪物軀體,扔到外星去打個你死我活?果真要這樣做,會不會有大腦認為用怪物的軀體來爭鬥很沒道德、很沒品呢?

但這不正是我們現在的狀態嗎?現在我們面臨著宗教戰爭,面臨著和平的資源採集者與掠奪地球資源的資本家的戰爭,面臨著一夫多妻制和一夫一妻制的戰爭,面臨著使用滴漏、電子鐘還是根本不用鍾之間的戰爭。

[1]這是托馬斯·內格爾(Thomas Nagel)的話。

[2]如果真的發生了,而某個特別聰明的超人又讀到了這裡,我得說明我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