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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聖誕修行

有時神秘主義者會將語言和「以手指月」作比。雖然有時他們會產生分歧,但也大同小異。佛教徒有時會稱自己與印度教徒不同。印度教徒認為萬物之源乃是自我,佛教徒則認為自我是一種假象。但我認為佛教徒的這種觀點並不準確,因為印度教徒所說的自我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它是「neti,neti」——這並不是我得了鼻炎,它在梵文中就是「不是,不是」的意思。「這是思維嗎?」「這是身體嗎?」「這是時空嗎?」答案統統都是:「不是,不是。」印度教徒認為這件事不可說,將其稱為「自我」。佛教徒也認為這件事不可說,將其稱為「非我」,也許這兩種說法本質上是一樣的。好吧,我們畫掉「也許」這個詞好了。如果現實就是這樣,那麼兩個現實必須合為一體,因為它們根本就是一回事。

印度教徒可能是用大拇指指著月亮,佛教徒可能是用小拇指指著月亮,密宗用的又是別的手指。

有些事是不可言說的,秉承著這種觀點,我在伯克利和偉大的哲學家唐納德·戴維森(Donald Davidson)發生了爭執。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戴維森正如日中天,無論是在台北還是漢堡,世界各地的學生都如朝聖般為他大腦中的每一條褶皺大書特書。戴維森用自己的一套哲學理論詮釋了慈善,但諷刺的是,他會對所有異己者大發雷霆,將自己在哲學界的競爭對手統統視為蠢蛋。慈善方法論再加上不屑一顧的生活態度,使他變成了一個很難對付的對手。戴維森曾跟從導師威拉德·馮·奧曼·奎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教授學習,並提出:在對現實的認知上我們不會出現太大的差別,但「對現實的認知」這一概念從根本上是講不通的。想要瞭解一個人,只要對方能說話,我們就要去解讀他說的話,為瞭解讀他說的話,我們就必須相信這些話和現實是相關的:它可以是某種物體,可以是水,可以是鹽,可以是胡椒,等等。對此我感到很沮喪,這樣一來,神秘主義的說辭就行不通了。他們的這種說法是有針對性的:對於「內心之光」(inner light)和阿爾弗雷德·諾爾司·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也就是羅素的神秘主義文章合著人,戴維森和奎因嗤之以鼻。〔在聽過懷特海的演講後,奎因曾說:「今有阿爾弗雷德·諾爾司·懷特海和瑪麗·貝克·艾迪(Mary Baker Eddy),古有耶穌基督。」〕

在《論概念架構這一觀念》一文中,戴維森徹底碾壓了本傑明·沃爾夫(Benjamin Whorf)的理論和聲譽。沃爾夫是個工程師,也是個業餘的語言學家,他致力於對霍皮人進行研究。研究表明這些村民沒有西方的時間觀念。沃爾夫的研究使嬉皮士對霍皮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但奎因和戴維森的理論基礎表明,我們需要去傾聽霍皮人的語言,並將時態系統安插進去。如果霍皮人用一個詞表述了昨天發生的事,又用另一個詞表述了明天將要發生的事,那他們就是有時間觀念的。

我表兄哈利(Harry)既是個嬉皮士,又是個語言學家。我向他求助,希望他能站在我這邊反駁戴維森,但他沒有,他覺得戴維森說得對!無論如何,沒有了他的精神支持,我耗費了整個研究生生涯和戴維森的理論搏鬥。出於自恃,我特地選了戴維森做我論文的答辯委員會委員。雖然他看上去挺生氣,但還是讓我過了,估計是因為急著去吃飯。我覺得自己必須過了戴維森這個檻,因為我已經把希望、幸福以及死後的生活全都寄托在這上面了。如果戴維森是對的,我要拿什麼來抹平童年那段怪異而糟糕的生活呢?我還怎麼再去找印第安薩滿、西藏喇嘛或是黑髮飄飄的神秘女子來為我開解生活的真諦呢?這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戴維森在紐約市立大學皇后學院教的是語言哲學,希望神秘主義者不是因為通不過這門課才變得顛三倒四、頭腦不清的。究竟有沒有方法能把意思表達出來呢?佛陀有時會給你一種感覺,他能說但不想說,因為他覺得這些事都無關緊要。在《中阿含經》和《箭喻經》中,他講了痛苦的產生和消失。他有一個座下修行的弟子,總喜歡問一些與世間本原有關的問題,於是佛陀就拿他與一個身中毒箭的人作比,這個人在拔箭之前非要問清毒箭上的羽毛是什麼顏色的。這個比較確實有些奇怪。首先,雖然我們活著就是受苦,但也沒必要這麼著急,畢竟時間也是虛空。佛陀完全可以花個十來分鐘解答一下宇宙的奧秘,然後再講講如何消除苦難。其次,在某種意義上,苦難就是對自我的一種錯誤認知,而拔箭就意味著目前的認知是錯誤的,我們需要用正確的進行替換。佛陀確實給我們指出了很多錯誤且幼稚的觀點,告訴我們這樣想也會惹麻煩,那樣想也會惹麻煩,但他從沒告訴過我們應該怎麼想才是正確的。他所做的就是對我們所想的內容進行全方位的否定,告訴我們這全都是錯的。《巴利大藏經》一書精確地記錄了佛陀的一言一行,其中有這樣一段對話。一個弟子問佛陀,從幻象中掙脫進入自由王國後會發生什麼:

(華加:)「世尊,修行者修煉得道後,(死後)會在何處重生呢?」
(佛陀:)「華加,並非『重生』。」
「世尊,這即是說他並不會重生?」
「華加,並非『不會重生』。」
「世尊,他既重生,又不重生嗎?」
「華加,非也。」
「世尊,他既不會重生,也不會不重生嗎?」
「華加,非也。」
「我問了世尊四個問題,他的回答分別是並非『重生』……並非『不會重生』……並非『既重生,又不重生』,並非『既不會重生,也不會不重生』……我深感疑惑,之前與世尊交談得來的自信,眼下全部消散了。」

可憐的華加!佛陀為什麼不能好好說話呢?是因為他太靦腆了嗎?還是說他在「扯淡」呢?「扯淡」這個詞是哲學家哈利·法蘭克福(Harry Frankfurt)提出來的,指的是故弄玄虛不表態,借此推行個人意志。但這實在是很難想像,因為根據傳說,佛陀有充分的個人優勢:有錢,有權,有社會地位,還有一後宮的女人。早有人預言他將成為印度的國王,但他最終意識到這些都不能帶給自己永久的幸福,所以全部放棄了。我們可以認為這些傳說是一種美化。有無數人跨越數世紀跟隨佛陀的教誨追求幸福,為什麼就不能善待他們一下呢?我們就假設大家並沒有受騙好了,不然也沒法繼續討論了,那要怎麼去解釋呢?佛陀說的話怎麼會既全然正確又完全不靠譜呢?

也許佛陀之於普通人的關係就類似於普通人之於埃比尼澤·斯克魯奇的關係。斯克魯奇這個人只想著賺錢。他沒有親近的朋友,不會愛別人,除了賺錢攢錢之外什麼也不幹。他的感情生活十分有限,沒有對未來的幻想,也沒有精神生活。

設想一下我們要向斯克魯奇解釋對孩子付出的感情。斯克魯奇認為世上的一切都能拿金錢來衡量。我們說:「我對孩子的愛是無法出售的。」斯克魯奇:「這麼說它就是不值錢的嘍!」我們:「不,不是不值錢,它比一切事物都要昂貴!」斯克魯奇:「啊哈,那它就是很貴嘍!就像跑車一樣,只不過比那個還貴。」我們:「不,不是這樣的。它既不是不值錢,也沒有很昂貴。」斯克魯奇:「好吧,也就是說它既值錢又不值錢。」「不!」「它既不值錢又昂貴?」

不是的,斯克魯奇!不是這樣的!斯克魯奇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被一種具有束縛力的、焦慮的意識困住了,也許該給他來點笑氣或搖頭丸了(嬉皮士肯定是這麼想的)。但我們的意識狀態遠比他要強,他很難理解我們的語言。我們更為優秀,能表達得更好,想得更多,能思考一些他(還)不能想通的事。他需要做的是拓展自己的意識,進入不同的維度中,用猶太教徒的話來說,他需要從局限的意識跳脫到更廣闊的意識中去。

如果我們要幫助他,可以試著通過治療使他從金錢意識中脫離出來。可以讓他出去走走,不要總想著錢,去體會一下生活之美。他去試了,但效果可能不會太好。他看到一縷美麗的陽光時首先會想:「哇!真美!」但是之後就會想:「嘿,我在這兒放個太陽能電池板就能抵稅了!」我們可以給他看一首詩、聽一段音樂,詩人和作曲者不是金錢至上的人,他們的作品也確實能使他產生情緒上的共鳴,但他依然有可能走上邪路,將詩歌、音樂、哲理統統收集起來,作者們不在乎錢,但他沒準兒能拿著這些到eBay上大賺一筆!斯克魯奇是個守財奴,嬰兒能使他感受到生命中還有比錢更可貴的東西,這確實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根本不起作用。他必須向前跨出一大步,躍到新的意識模式和生活方式中。如果能成功,他會活得更好,能看到一個更美麗的世界,這時舊式的生活方式才會顯得陰暗而片面。在完成點化前,有些話、有些事斯克魯奇看不懂,但點化後他就能明白了,這並不是說點化後的他能給點化前的自己講清楚。

如果這樣來看,佛教徒說的確實是真的,只是用我們的思維還難以理解這些洞見。假設奎因和戴維森的思維都裹挾著童年的陰影,他們需要用自己碩大的頭腦控制生活,控制周圍的人,那他們可能確實理解不了神秘主義者的言論。對他們二人來說,「神秘主義者」這個詞就是空泛荒謬的,但這是他們兩個人自己的問題,不是神秘主義者的問題。某些問題對一部分人不可言說,對另一部分人可以言說。但問題就在於,往往是那些聽不懂佛陀說話的人才最需要聽懂。

如果這是真的,佛教一直這樣爭論不休也就可以理解了,他們一方面想讓教徒聽得更明白,另一方面又怕為了「明白」而丟棄了最有價值的內容。所以在一開始,佛陀就引入了「涅槃」(nibbana)這個概念,意思是消滅了自我驅動的思想。後來大乘佛教興起了,這一派認為涅槃是與日常生活相區別的狀態,但它的前身小乘佛教的觀點與佛學不相符。小乘佛教認為有一種自我以外的東西,我們雖然沒有,但需要窮盡一生之力得到它。為了說服斯克魯奇,我們改變了表達方式,告訴他愛不能與錢畫等號,愛是另一個種類的東西,佛教徒則要說服他這才是他需要追尋的東西。

小乘佛教的信徒表達了自己核心的形而上學觀點:世間萬物皆為空。你認為世上總有東西是看得見摸得到的,但這不過是幻影,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必然的。但大乘佛教的信徒認為此舉失去了意義。這裡有一段對話,一方是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另一方是淵博的小乘派僧人舍利弗。以下是從《心經》中截取的內容,它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的精華,因此行文也更加簡潔: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但觀音對舍利弗說:「你自認為佛陀教給了你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脫離了自私的慾望,你非常渴求這樣的生活方式。但想想吧,這本身也是一種自私的慾望。你所做的不過是將對煙、酒、嫖的慾望轉化成了對點化的慾望。」

這個觀點更具哲理,更為辯證,我們稱之為中觀學派。這一學派的創始人是哲學家、煉金術士、修行者龍樹菩薩(Nāgārjuna)。據傳,他是在海底從一條名為那迦山(nagas)的神蛇處習得了這套理論。(在廣為流傳的伊甸園故事裡,蛇是將我們與現實割裂開來的罪魁禍首。但在龍樹菩薩的故事裡,蛇是善良的。)

神蛇首先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道理,我們遇到的所有事物本質上都是空。其中不僅包括我們本身,還包括了我們喜歡和討厭的所有東西。這就是空,空就是我們的本質。空根據事物的不同也各有不同:花之所以為花,是因為它會結出果實;果實之所以為果實,是因為它孕育著種子;種子之所以為種子,是因為它能長成植物;植物之所以為植物,是因為它能開出花。我們很難說清真諦是什麼。但中觀學派將真諦分為了兩種,一種是俗諦,也就是世俗人理解的道理,另一種則是真諦。我們來提個問吧:「空本身也是空嗎?」「沒有什麼是真實存在的」這句話是真諦還是俗諦呢?

往下讀之前,你可以寫下自己的答案。

如果你認為「真諦存在」是真諦的話,那麼根據中觀學派的觀點,你就錯了。因為一切都是空的,連空都是空的。言語是無法描述真諦的,就連「言語是無法描述真諦的」這句話都不能用來描述真諦。連俗諦與真諦之間的差別都是俗諦,而非真諦。如果說維特根斯坦給了我們一架梯子,那麼中觀學者則是給了我們一條圓形的滑道,把我們帶回到了起點。

道家學說也有相同的問題。《道德經》是道教的基礎。老子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這麼說來,老子本人是「不智」的,虧他還是道教的創始人呢。有位叫杜維明的中國哲學家曾經告訴我,孔子是最好的道教信徒,他遵照老子的方法教會了大家如何在社會中相處,並且從未提過任何與道教相關的東西。當然,杜維明是個儒家學者。

但這和聖誕老人有什麼關係呢?

有一種說法是,聖誕老人和自我、友愛、死亡、科學一樣,都是我們相信的一些東西。他並不真實存在,這些東西也不真實存在。但如果我們用中觀學派辯證法來看,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最終還是會相信他存在。我們不會受制於他,而是會適當地利用他。就像中國西藏人進行本尊修行,我們對聖誕老人也可以是這個態度。修煉時他們首先會想世間萬物皆為空,然後將自己想像成密宗的神佛,色彩斑斕、衣冠楚楚、姿態豐盈、千頭千手地拯救著蒼生。

我們也可以這樣看待聖誕老人,閉上眼試著去感受他。

我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吟誦著他的名字:「聖誕老人,聖誕老人,聖誕老人,聖誕老人,克林格,克林格,克林格,克林格。」這就叫冥想修行。

接下來我們可以回到聖誕老人的神廟中去,那裡面滿是他的雕像,我們還可以去聽一聽和北極生命相關的課程。

再也用不著擔心他到底存不存在了,悖論就是現實的一部分,套用一下龍樹菩薩的話:

聖誕老人並非存在。

聖誕老人並非不存在。

聖誕老人並非既不存在也不不存在。

聖誕老人並非既存在又不存在。

就是這樣!正如一滴自暴自棄的露珠,滑入波光粼粼的大海。

[1]基督教貴格會教徒等認為上帝在人的靈魂中產生的指引力量。——譯者注

[2]霍皮人(Hopi)是位於美國亞利桑那州東北部的印第安居民。——譯者注

[3]佛陀所說的可能是「nibbana」,並非「nirvana」。「nibbana」是巴利語,是一種口語。而「nirvana」是梵文,是專為文學和哲學創造的語言。

[4]「小乘佛教」即是「小車」,是信仰大乘佛教,也就是「大車」的信徒對對方的貶稱。小乘佛教信徒並不稱自己信仰的是小乘佛教,而是稱上座部佛教。大乘佛教信徒認為小乘佛教「車小」,因為他們只注重渡己,並不渡人。但既然佛教徒都認為自我是空,我也搞不清二者有何本質的不同。

[5]般若波羅蜜多最簡潔的表達方式只有一個音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