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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最明智的行為就是讓自己變傻嗎?

問題好像還沒有解決,就像烏洛波洛斯咬住自己的尾巴消失了一樣,邏輯一直在不停地兜圈子,理性選擇也有自己的問題。根據這種理論,我們一生都需要小心謹慎地做決定,這並不是什麼好主意。這種主觀的理論既沒能清楚地進行描述,又沒能做出標準的規定。也就是說,它既沒能準確描述出成功的人是怎樣生活的,也沒能給希望成功的人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議。

實踐理性主義悖論與邏輯悖論也有相似之處。如果我跟你說「這句話是假的」,你的腦子就會轉個不停,琢磨這句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別人跟你說「快樂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刻意為之」,那麼你的腦子也會轉個不停,琢磨到底能不能有意讓自己快樂起來,最起碼也會掂量一下這種「不刻意」到底有沒有效果。塔斯基和羅素曾試圖以劃分思維的方式解決悖論問題。同樣地,理性主義者也試圖通過解釋概念的方式達到解決悖論的目的,但有時候不遵循理性規則的恰恰是理性本身。舉個例子,喬恩·艾爾斯特(Jon Elster)提出了「內在的附帶利益」(「intrinsic side benefit」)的概念。他說假如你失眠了,又很想睡覺,刻意去睡是肯定睡不著的,肯定會一直醒著。但如果你將睡眠視為內在的附帶利益,然後去數數羊什麼的,反而會很快睡著。其實你並不想知道到底有多少隻羊,但還是得去數,這樣你才能在數數的同時順便產生睡意。

理性主義者如何看待不理性的觀點呢?就和那些用羅素或塔斯基的邏輯理論解決悖論的人一樣。塔斯基必須在理解「這句話是假的」的基礎上才能總結出規避它的方法,那麼對理性主義者來說,他們也需要以一種自然的方式去理解自發性,這樣才能在不刻意的狀態下,有意地將自發性當作一種內在的附帶利益去理解。為了做到這一點,我不能夠刻意去做。如果不刻意才能成功的話,還需要時常觀察一下自己進行到了什麼程度。我得時不時地看看自己離真的「自發性」還有多遠、有沒有進步,再在中途做出些調整。這時我整個人就分裂成兩半了:一半是要求自己不要刻意去追求自發性,另一半還得把前一半的內容忘掉,才能找到完全自然而然的狀態。

在社會層面上,理性主義的不理性之處也同樣起著分裂的作用。

有很多事走的都是這個路子:作為一個團體,我們都想要好東西。作為個體,如果每個人都覺得某樣東西是自己應得的,最終就沒人能得到它。舉個關於分享的例子吧,「公地悲劇」就是英國18世紀社會歷史中的一個邏輯悖論。英國的農民都喜歡在公地(the commons)上放牧,其實這就是無主的大草地,每個人都可以在這兒放養自家的動物。這時每個人都想:如果自己能從公地上劃一小塊放到農場裡,那私有財產不就更多了嗎?可問題是每個人都這麼想,沒過多久就再也沒有公地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生活更不方便了。就像那些為了追求自然而然而沒能自然而然的人一樣,農民們都很「理性」,但結果卻是沒人佔到便宜。

這個問題要怎麼解決呢?一種辦法是從善意的角度玩些小手段。你可以和朋友組建一個小型的機智哲學家團體,向外散佈謠言,說公地是由一種名為「公地精靈」的生物在管理。你看不見他,他騎著魔法耗子飛來飛去,頭戴一頂山楂果做成的王冠。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如果有人想從公地上劃走一塊,他就會讓這個人患上致命的眼球癌。

那些曾經自顧自跑來公地上圈地的農民估計再也不敢來了,他們都害怕公地精靈。在相信了這則編造出的謊言後,每個人都獲得了益處。

雖然現在並沒有這樣的公地悲劇,但我們在19世紀卻遇到了另一個社會環境問題,原本自然而然、相互謙讓的人際關係網被理性而露骨的新秩序打破了。不僅保守主義者對此感到恐懼,像卡爾·馬克思這樣的非保守主義者也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資本主義將溫情脈脈的人際關係全部撕碎,將其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係。19世紀的紐約出現了一群很有智慧的人,他們希望能用「公地精靈」這類神話人物對抗當下露骨的、交易式的社會風氣。就像歷史學家斯蒂芬·尼森鮑姆(Stephen Nissenbaum)在《聖誕之戰》(The Battle for Christmas)中所說的,一群富有的荷蘭裔紐約人,包括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以及撰有《聖誕前夜》(「The Night before Christmas」)的克萊門特·克拉克·摩爾(Clement Clarke Moore)共謀發起了這項運動。他們擔心人情味滿滿的紐約城會變得繁榮冷漠,因此將聖誕老人的概念引了進來。雖然他們沒有像「公地精靈」那樣連服裝都一併編出來,但他們對北歐神話進行了發掘,糅合了奇斯·克林格(Kris Kringle)和可內希特·魯普雷希特(Knecht Ruprecht)的形象。窮學生們一般會在聖誕節時熱熱鬧鬧地擁到富翁家放聲高歌,要不到食物、啤酒和零花錢根本不會離開。作家們也把這種行為混進了聖誕老人的故事裡,將焦點對準家庭,這才誕生了如今的聖誕老人。

無論尼森鮑姆的說法是否正確,我們都可以問問自己,是否喜歡這樣的文化習俗?

讓我們瞧瞧聖誕神話中都有些什麼,它們又是怎樣幫我們克服理性主義弊端的。

聖誕老人年紀很大,對衰老的恐懼是家庭生活的一個核心,這一點體現在兩代人之間。孩子倚仗家長為自己提供庇護,家長上了年紀後需要孩子的照顧。如果聽說誰家虐待老人,我們都會覺得很恐怖。可以這樣來理解:孩子在很小很脆弱的時候需要我們的照顧,當我們年老衰弱後,孩子就會來照顧我們。聖誕老人年紀很大,卻奇跡般地很強壯。這種強壯讓我們對長壽產生了信心,掃去了我們對年老和死亡的恐懼,家庭生活也就能繼續下去了。我們的祖先從事農業生產,冬至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時刻。我們還剩下多少食物,能活下去還是要餓死了,是我們生死存亡的關鍵點。雖然現在沒有這個顧慮了,但季節性的情感障礙還是存在,深夜趕來的聖誕老人無疑給我們帶來了希望。

他總是帶著禮物而來。上面也說了,送禮物這個問題在主觀期望效用理論中非常棘手。如果我買個東西送給自己,這不叫禮物。如果你問我自己想要什麼,你再買給我,這不叫禮物。如果我為了回報送你一份禮物,這也不叫禮物。如果我為了鞏固關係送你一份禮物,這還是不叫禮物——嗯,這叫收買。如果我們相信送禮物的是聖誕老人,就不必擔心送個禮物會導致理論坍塌,也不用擔心未來世界就是告訴對方自己想要什麼,然後從網上訂購就完了。聖誕老人神秘地掩蓋了送禮這件事,使其得以從實踐理性主義的嚴密監視下逃脫。

如果聖誕老人存在是個善意的謊言,我們寧願為這個故事多設一些保護層,讓人們不要想得太深。就像數羊入眠一樣,只要你不去深想,聖誕老人就會讓你自然而然地變得慷慨,家庭溫馨和睦。他有一些非常不合常理的行為挑戰著我們對時間和空間的基本認知:比如他那群會飛的馴鹿,比如一個晚上每家每戶都能照顧到,這些都是提醒的標誌,提醒我們得讓理性思維閃到一邊去。我們自然不會說「別去琢磨聖誕老人的問題」,這明顯是在告訴自己有什麼不對勁。我們只會暗示自己,聖誕老人只會在深夜你睡著之後才來。只有在理性思維沉睡,負責思考的前額葉皮層休息後,聖誕老人才會從溫暖的煙囪裡爬進來,來到我們的家中,來到我們家庭生活的核心。我們給他留下牛奶和曲奇餅乾,這是孩子眼中最好的東西,而他則把禮物留下來。

假設理性真的有局限,假設為了保護我們珍視的非理性選擇,相信聖誕老人是最好的辦法,那麼以下哪種說法最符合真實情況呢?

1.聖誕老人並不存在,但我們應當相信他存在。
2.聖誕老人是存在的。

這是個很棘手的問題,但它似乎能把我們帶離最初「蒙人」和「發瘋」的兩種模型。

想像自己有一個控制思維的頭盔,能隨心所欲地控制所有人的思維。這是一種遠程控制大腦的裝置,它會派出一群納米機器人,機器人進入大腦後會找到信仰,然後「卡卡卡」換上更好的信仰。這時候我開始說服你,告訴你主觀期望效用理論有各種不好,會讓你失去純真、信念、慷慨、調情能力、合作能力等等,之後又向你推銷了相信聖誕老人的各種好處。最後你戴上了頭盔,讓地球上的所有人都相信聖誕老人是存在的。12月24日到了,除了你以外,每個人都在翹首期盼聖誕老人的到來,你要怎麼辦?

你會給自己也用一下這個頭盔嗎?如果你不用,在聖誕節清晨就會有種局外人的感覺。但如果你用了,這無疑是一種智力上的自戕。假設你不用,你就成了地球上唯一不信聖誕老人的人。來想像一下,現在是聖誕夜,有個朋友來找你玩。

朋友:嗨,苦著臉幹啥呢?

你:不幹啥。

朋友:聖誕老人要來了,高興不?

你:(撒謊)當然了。

朋友:得了吧,你根本不高興。

你:我當然高興啦!啦啦啦啦!聖誕老人要來可高興啦!過聖誕節可開心啦!

朋友:我知道你不相信聖誕老人。你和以前那些反聖誕老人分子一樣,覺得禮物就是我們自己買來交換的。

你:我嗎?沒有啊。

朋友:你就是這麼想的。你覺得我們都被輻射控制了大腦,禮物實際上都是我們自己買的。我都知道,因為我攔截了你的電子郵件。你覺得其他人都相信聖誕老人是因為大家都被你洗了腦。

你:……好吧,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因為我真的這麼幹了!別跟其他人說,我不想動搖大家的信念。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們好,別衝我發火兒!

朋友:放心吧,我啥也不說,因為我不信。

你:啥叫你不信?是我造的頭盔!就在我床底下呢!我拿給你看!

朋友:我知道,但我還是相信聖誕老人存在。

你驚訝地看著他,手裡一直把玩的聖誕裝飾物滑落,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你:怎麼會?

朋友: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患了一種名為過度理性的疾病。可能就是從工業革命那會兒開始的吧,那時候生活變得越來越艱辛,每天我們都得想好多事。這種疾病的一個症狀就是拒絕相信一些正確的信念,聖誕老人就是其中之一。你的頭盔就是解藥。

你:(越來越生氣)不,不是這樣的。頭盔是我造的,我知道它是個什麼東西。它就是給大家洗腦的,讓你們都相信有聖誕老人。你們都被洗腦了,是我把你給洗了。

朋友:我知道你會這樣想,但其實呢,你就是個瞎子,造了一個機器來治癒別的瞎子。因為你也瞎了,所以不能理解自己的發明會帶來多麼美好而積極的影響。但要是你也用一下,馬上就能理解我在說什麼了!真的,我來幫你。

你:不要!不要!不要!

你們扭打著跌倒在地,撞翻了聖誕樹。孩子聽到騷動,跑了進來。

孩子:聖誕老人!是聖誕老人!

(謝幕)

要如何判斷孰是孰非呢?腦科學幫得了你嗎?幫不了。頭盔的工作原理是讓腦內負責想像的一束神經元跑到分管理性的那一半腦子裡去(正規的說法是:我們有種叫大腦皮層的東西,主要負責對更深層、更古老的情緒反應起緩衝作用,比如下丘腦、扣帶回和海馬體)。但它沒辦法告訴你聖誕老人存不存在,也沒辦法告訴你相信聖誕老人好不好。它只能告訴你,以前你腦子裡有兩塊互不相容的東西,現在它們相容了。

看來必須得戴上頭盔,讓自己相信聖誕老人存在了?

換你你會嗎?

如果相信聖誕老人,就代表他一定存在嗎?

乍一看,存在。如果每個人都相信某種事物是存在的,那它就是存在的。就拿地心引力來說,如果你想瞭解世界是如何運轉的,就得相信地心引力是存在的。這樣一來,地心引力就存在了。

但正如聖托馬斯(Saint Thomas)所說的「sed contra」,也就是「從另一個方面看」,如果是這樣的情況呢?——在整個宇宙中,一旦生命體發現自己生活在一顆星球上,就會因核武器的發展而毀滅。(希望這不是真的,千萬別被這本書嚇著,我就是假設一下。)在一萬億的智慧生物中,有十億人發現自己生活在星球上,然後這十億人就被滅了。其他人發現這種信仰真不得了,信了就得死啊!但這事是真的,對不對?對我們來說,即便知道這種東西不能想,這句話也得說出來,也就是說,我們得承認這是真的啊!這樣說來,即便相信聖誕老人是件好事,也不能說明他就真的存在。那到底應該怎麼想呢?——我們可以相信,但他不存在?還是我們不該相信,他也不存在?一部分的我們相信他是真的,另一部分不相信?那麼哪一部分來負責相信呢?

我又開始琢磨,如果社會是由善意的陰謀家和得到實際好處的民眾組成的,這樣行得通嗎?陰謀家怎麼把這些手段傳給後代呢?如果這些手段管用,又怎樣保證它們一直有效呢?如果它們不是一直有效的,人們遲早會發現「公地精靈」並不存在,是不是又會發生「公地悲劇」呢?如果大家要加倍供奉「公地精靈」,把農場都拆了修廟宇呢?也許維護廟宇很昂貴,大大超過了私自圈地的經濟成本,要怎樣防止這種事發生呢?你一旦讓大家都發了瘋,誰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呢?

換個角度看,如果方法成功了,要怎樣保證這些陰謀家能保持公正,不會為了個人利益去做壞事呢?為了社會系統運行正常,我們得找個有知識的人來對這些手段和陰謀家進行監督,沒人能掌握這樣的知識。同樣地,一旦我知道自發性是一種內在的附帶利益之後,就再也不可能「自發」了。我不可能既掌握這種知識,又保持自發性。也就是說,自發性是一種內在的附帶利益,但誰都不能知道,是嗎?

聖誕老人又怎麼說呢?我們都覺得最好能騙自己相信聖誕老人存在,那我們到底是信了還是沒信呢?從個人和全社會的角度來看,我們好像既信了又沒信。這不就是我們的原點嗎,邏輯這條路完全走不通。

是時候來想想用邏輯來解決問題是不是行不通。也許說自相矛盾的話、相信互相牴觸的概念並不是某種信號,它沒法說明我們是對還是錯。上至遠古的西藏洞穴,下至身邊的書店,有這樣一種跨越文化的傳統。它的擁護者認為我們應當接受這些矛盾,因為它們能傳授給我們一些更深層次的、更重要的東西,也就是說,現實是超越邏輯的一種存在。人類的思維和語言不足以解釋生活,生活完全可以既是且非。這種替代了邏輯的選擇就是神秘主義,現在我們就來看看神秘主義是怎樣解釋聖誕老人的。

進印度彈撥樂。

[1]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E.R.埃迪森的《烏洛波洛斯之蟲》?如果你喜歡這類硬奇幻小說,或是對烏洛波洛斯感興趣,可以讀一讀這本書。

[2]也許歷史就是這樣循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