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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的藝術[1]

根據現代的觀念,什麼是純粹的藝術呢?就是創造一種暗示的魔力,同時包含著客體和主體,藝術家之外的世界和藝術家本身。

根據謝那瓦爾和德國派的觀念,什麼是哲學的藝術呢?就是一種企圖代替書籍的造型藝術,也就是一種企圖和印刷術比賽教授歷史、倫理和哲學的造型藝術。

的確,歷史上有些時期,造型藝術被用來描繪一個民族的歷史檔案及其宗教信仰。

但是,若干世紀以來,在藝術史上已經出現越來越明顯的權力分化,有些主題屬於繪畫,有些主題屬於雕塑,有些則屬於文學。

今天,每一種藝術都表現出侵犯鄰居藝術的慾望,畫家把音樂的聲音變化引入繪畫,雕塑家把色彩引入雕塑,文學家把造型的手段引入文學,而我們今天要談的一些藝術家則把某種百科全書式的哲學引入造型藝術本身,所有這一切難道是出於一種頹廢時期的必然嗎?

任何好的雕塑、好的繪畫、好的音樂都會引起它們各自想要引起的感情和夢幻。

然而,推理,演繹,那是書籍的事。

所以,哲學的藝術是向著人類童年所必需的那種形象化的一種倒退,如果它要嚴格地忠實於自己,它就不得不把它想要表達的一句話中所有的形象一一畫出來。

而且我們還有權利懷疑,一句象形的話是否比一句印刷的話更清晰。

因此,我們將把哲學的藝術作為一種畸形加以研究,這種畸形中也有卓越的才能表現出來。

還要注意到的是,哲學的藝術設想出一種謬論來使它存在的理由合理化,例如群眾對美術的理解力。

藝術愈是想在哲學上清晰,就愈是倒退,倒退到幼稚的象形階段;相反,藝術愈是遠離教誨,就愈是朝著純粹的、無所為的美上升。

人們知道,即使不知道也很容易猜到,德國是對哲學的藝術這種謬誤出力最多的國家。

我們不談那些眾所周知的事情了,例如,奧佛貝克研究古代的美只是為了更好地講授神學,考納留斯和考爾巴赫[2]則是為了講授歷史和哲學(我們還看到,考爾巴赫要論述一個純粹是繪畫的主題,例如《瘋人院》,也不能不分門別類地加以論述,可以說是採用亞里士多德的方式,但純粹詩的精神和教學的精神是一對堅不可摧的矛盾啊)。

今天,作為哲學的藝術的第一個標本,我談的是一個名氣小得多的德國藝術家,但在我們看來,從純藝術的觀點看,他的天賦要好得多,我要談的是阿爾弗萊德·萊特爾[3]先生,他在不久前死於瘋狂,他曾繪飾過萊茵河畔的一座小教堂,他在巴黎僅以八幅木版畫知名,其中最近的兩幅曾在世界博覽會上展出過。

他的第一首詩(我們不得不使用這個詞,因為我們談論的這一派是把造型藝術和書面思想視同一體的),作於一八四八年,題為《一八四八年死亡的舞蹈》。

這是一首反動的詩,其主題是各種權力的篡奪和死亡女神對群眾的誘惑。

〔詳細描寫組成這首詩的六幅版畫,準確地翻譯每幅畫的詩體說明——分析阿弗萊德·萊特爾先生藝術上的長處,他的獨特之處(德國式的史詩諷喻天才),他的虛假之處(模仿過去的不同的大師,例如阿爾布萊希特·丟勒,荷爾拜因[4],還有更近些的),詩的道德價值,撒旦和拜倫式的特點,悲傷感〕我覺得這首詩真正獨創的東西,是它產生於幾乎全體歐洲人都真心實意地迷上了革命的蠢事這樣一個時刻。

兩幅畫相互對立。第一幅: 《霍亂對巴黎的第一次入侵,在歌劇院舞會上》。僵硬的假面具,散落在地上,一個醜陋的化裝成丑角的女人,腳尖伸向空中,面具脫落;樂師帶著樂器四散奔逃;無動於衷的禍患坐在凳子上,含有寓意;整個構圖普遍地具有一種陰森森的性質。第二幅,一種好的死亡與第一幅恰成對比。一個有德行而平和的人在睡眠中突然被死神攫住;他身居高處,大概是一個他生活多年的地方;那是鐘樓上的一個房間,從那裡可以望見田野,視野開闊,是一個使人精神平靜的地方;這位老人在一張粗糙的椅子裡睡著了;死神用小提琴演奏著一首惑人的樂曲。巨大的太陽被地平線分為兩半,從上面射出筆直的光線。這幅畫是《這是美好的一天的結束》。

一隻小鳥站在窗台上,向房間裡望著。它是來聽死神的小提琴曲嗎?或者這是準備飛昇的靈魂的一種寓意?

在解釋哲學的藝術的作品時,必須十分細緻,十分注意。在這裡,地點,背景,傢俱,器皿(參看霍格思),一切都是寓意,影射,象形文字,畫謎。

米什萊先生曾經試圖詳細解釋阿爾布萊希特·丟勒的《憂鬱》,他的解釋很可疑,特別是對灌注器的解釋。

何況,即便是在哲學的藝術家的思想中,陪襯物件的出現也不是銖兩悉稱、纖毫畢露的,而是具有一種詩的含混的、模糊的性質,因此往往是解釋者編造意圖。

哲學的藝術並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和法國的本性不相干。法國喜愛神話、道德和畫謎,或更確切地說,法國是一個推理的國家,喜歡精神的努力。

反對這種理性傾向的主要是浪漫派,它給予純藝術至高無上的榮耀;某些傾向,特別是謝那瓦爾先生的傾向,為象形藝術恢復了名譽,成為一種對為藝術而藝術派的反動。

像有愛情氣候一樣,也有哲學氣候嗎?威尼斯愛好為藝術而藝術,里昂則是一個哲學的城市。有一個里昂派哲學,一個里昂詩派,一個里昂畫派,總之,一個里昂哲學畫派。

一座奇特的城市,既篤信宗教又做生意,既信奉天主教又信奉新教,充滿了霧和煤,觀念在那裡窮於應付。來自里昂的一切都是精細的、慢工製作的、畏首畏尾的,努瓦洛神父[5],拉普拉德[6]、蘇拉裡、謝那瓦爾、讓莫。彷彿那裡的頭腦像鼻子傷風一般被塞住了。就是在蘇拉裡身上,我也發現了閃耀在謝那瓦爾的作品中的那種注重分類的精神,這種精神在彼埃爾·杜邦的歌謠中也有表現。

謝那瓦爾的頭腦很像里昂這座城市,霧氣騰騰,煤煙滾滾,像城市佈滿鐘樓和煙囪一樣地佈滿了尖刺。在這個頭腦中,東西反映得不清楚,是通過一個水汽蒸騰的地方才反映出來的。

謝那瓦爾不是畫家,他蔑視我們所理解的繪畫。但是把拉封丹的寓言(它們對僕役來說是太青了[7])用在他身上是不公正的,因為我認為,謝那瓦爾可以畫得和任何人一樣靈巧,但他並未因此而不那麼蔑視藝術的調料。

讓我們立刻說,謝那瓦爾有一個遠遠超過所有其他藝術家的地方: 假如說他還不夠野蠻的話,他們卻是太少精神性的東西了。

謝那瓦爾善於閱讀和推理,所以他成了一切愛推理的人的朋友。他極有學問,知道如何進行沉思。

他從青年時代起就表現出對圖書館的喜愛。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習慣於把一種觀念與任何造型形式聯繫起來,他翻尋版畫夾和觀賞美術館,從來都是把它們當做一般的人類思想的寶庫的。他對宗教很好奇,天賦一種百科全書的精神,他應該自然而然地得到關於一種諸說混合的體系的不偏不倚的設想。

他的思想儘管運轉起來笨重而艱難,卻是有吸引力的,他也很善於利用。如果說他等待了很久才扮演了一個角色,請相信,他的野心從來都不是很小的,儘管表面上顯得很天真。

(謝那瓦爾的早期繪畫: 《德·德勒-佈雷澤先生和米拉波先生》,《國民公會投票贊成處死路易十六》。謝那瓦爾很好地選擇了時機來披露他的歷史哲學體系,用鉛筆表達的體系。)

這裡,我們把工作分成兩部分。在一部分中,我們將分析藝術家的內在優點,他在構圖上具有驚人的靈巧,遠遠超過了人們的設想,如果人們過於認真對待他對他的藝術的源泉所表示的輕蔑,就會把他的靈巧——畫女人的靈巧——估計得過低。在另一部分中,我們將考察我所說的外部的優點,即是說,哲學體系。

我們說過,他很好地選擇了時機,這就是說,一場革命過後不久。

(賴德律-洛蘭[8]先生——精神的普遍混亂,公眾對歷史哲學的強烈的關心。)

人類與個人是相似的。

它有它的年齡,與它的年齡相應的享樂、工作和觀念。

(分析謝那瓦爾的象徵性的時間表[9]——什麼樣的藝術屬於人的什麼樣的年齡,正如什麼樣的情慾屬於人的什麼樣的年齡。)

人的一生分為童年、青年、中年、老年,童年相當於人類從亞當到巴別塔那一段歷史時期;青年相當於從巴別塔到耶穌基督那段時期,他被看做人類生命的頂點;中年相當於從耶穌基督到拿破侖;老年相當於我們剛剛進入的時期,其開端以美洲和工業的至上為標誌。

人類的全部年齡將是八千四百年。

談談謝那瓦爾的幾個特殊觀點。談談伯裡克利[10]的絕對優勢。

風景畫的低級——頹廢的徵兆。

音樂和工業的並立的霸權——頹廢的徵兆。(從純藝術的觀點分析他在一八五五年展出的幾幅畫。)

有助於最後形成謝那瓦爾本人的空想的、頹廢的特點的,是他想把藝術家像工人一樣聚集在他的麾下,讓他們放大他的畫,用野蠻的方式塗上顏色。

謝那瓦爾是一種偉大的頹廢精神,他將作為時代的可怕標記永存。

讓莫先生也是里昂人。

這是一個篤信宗教的悲哀的人,他大概年輕時就打上了里昂式的虔誠的烙印。

作為詩來說,萊特爾的詩是很扎實的。

謝那瓦爾的歷史時間表是一種具有無可爭辯的對稱性的幻想,然而,《一個靈魂的歷史》卻是混亂模糊的。

明顯的宗教性使這一組畫對教會的報刊來說具有重大的價值,而當時這些畫是在梭蒙胡同展出的;後來我們又在博覽會上見過,它們成為一種令人敬畏的輕蔑的目標。

畫家自己寫了詩體的解說,這只能更清楚地暴露出他的觀念的猶豫,使它面向的哲學家觀眾更感到思想受窘。

我所理解的一切,就是這些畫代表著靈魂在不同的年齡上的相接相續的狀態;但是,由於場景上總是有兩個人,一個小伙子,一個姑娘,我的思想疲於捉摸詩的要義是兩個年輕的靈魂的平行歷史還是一個靈魂的男女兩種成分的歷史。

這些責難只是證明了讓莫先生在哲學上是個不紮實的人,這且撇在一邊,應該承認的是,從純藝術的角度看,在這些場景的描繪中,甚至在它辛辣的色彩中,有著一種無限的難以描寫的魅力,有著孤獨、聖器室、教堂和隱修院所具有的某種溫柔的東西,有著一種無意識的、天真的神秘。我感到了某種與觀看勒絮厄[11]的某些畫和西班牙的某些畫的感覺相類似的東西。

(分析某些主題,特別是《不良的教訓》,《噩夢》,其中閃爍著對幻想一種卓越的理解。兩個年輕人在山上的某種神秘的散步,等等,等等。)

任何深刻的敏感和對藝術具有天賦的人(不應把想像力的敏感和心的敏感混為一談)都會像我一樣感覺到,任何藝術都應該是自足的,同時應停留在天意的範圍內。然而,人具有一種特權,可以在一種虛假的體裁中或者在侵犯藝術的自然肌體時不斷地發展巨大的才能。

儘管我把哲學的藝術家視為異端,我仍能出於我自己的理性而常常欣賞他們的努力。

特別使我看到他們的異端性的,是他們的自相矛盾。因為他們畫得很好,很有靈性,假使他們在製作他們的寓教於藝術的作品時前後一致的話,他們應該勇敢地回到異端藝術的無數野蠻的傳統習慣上去。


[1]本文最初發表於一八六八年。

[2]Wilhelm von Kaulbach(1805—1874),德國畫家。

[3]Alfred Rethel(1816—1859),德國畫家。

[4]有兩個荷爾拜因,老荷爾拜因(Hans Holbein,1465—1524)和小荷爾拜因(Hans Holbein,1497—1543),都是畫家,德國人。

[5]Abbe Noireau,曾在里昂中學講授哲學,對學生頗有影響。

[6]Victor-Richard de Laprade(1812—1883),法國作家。

[7]指拉封丹寓言《狐狸和葡萄》,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太青,只有下賤的人才去吃它。」

[8]Alexandre-Auguste Ledru-Rollin(1807—1874),法國政治家、律師。

[9]原題為《一種歷史哲學的時間表》。

[10]Pericles(前495—前429),古希臘政治家。

[11]Eustache Le Sueur(1616—1655),法國畫家、雕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