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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幾位法國漫畫家[1]

卡勒·維爾奈,畢加爾,夏萊,杜米埃,莫尼埃,格朗維爾,加瓦爾尼,特裡莫萊,特拉維埃,雅克

這個卡勒·維爾奈[2]真是個非凡的人。他的作品是一個世界,是個小《人間喜劇》,因為粗俗的形象,芸芸眾生和街頭巷尾的速寫,漫畫,常常是人生最忠實的鏡子。漫畫甚至常常和時裝式樣圖一樣,越是過時越是具有誇張諷刺的意味。因此,當時的人物形象的僵硬和笨拙使我們感到驚奇,同時又奇怪地刺痛了我們。不過那些人遠非人們通常以為的那樣有意顯得奇怪,當時的風氣就是那樣,當時的人就是那樣: 人像畫,世界在藝

術的模子裡脫胎。人人都僵硬、挺直,穿著過窄的燕尾服和有翻口的靴子,頭髮垂在額上,每個公民都像是照裸體模特兒畫出來的,可以進舊貨店的。卡勒·維爾奈的漫畫不僅因為深刻地保留了那個時代形象的烙印而具有巨大的價值,即不僅從歷史的角度看具有巨大的價值,它還具有一種確定無疑的藝術價值。姿態和動作具有一種真實的色彩,頭部和面部的風格,我們中間許多人只要想想小時候常進我們的父親的客廳的那些人,就能加以證實。他的風俗漫畫是絕妙的。誰都記得那幅表現賭場的巨幅版畫。在一張橢圓形的大桌子周圍,聚集了一群性格各異年齡不同的賭徒。妓女自然是少不了的,她們貪婪地窺伺著好運氣,她們是走運的賭徒的永恆的邀寵者。那裡有快樂,有強烈的絕望;有暴躁的運氣不佳的青年賭客;有老人,在狂風中甩掉已見稀疏的頭髮。當然,這幅作品像其他出自卡勒·維爾奈及其一派的作品一樣,失之拘謹,不過,它很嚴肅,具有一種討人喜歡的冷峻,手法的呆板也相當適合主題,因為賭博是一種既猛烈又克制的情慾。

後來,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是畢加爾[3]。畢加爾的早期作品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而卡勒·維爾奈活的時間也很長。但是,人們常常可以說這兩個同時代的人代表了兩個不同的時代,儘管他們的年齡相差不遠。這位逗人的、溫和的漫畫家現在不是還給我們一年一度的畫展送一些具有天真的滑稽的小畫嗎?而這些畫在比亞爾先生看來是不行的。起決定作用的是性格,不是年齡。所以,畢加爾完全不同於卡勒·維爾奈。他的畫法是後者所設想的漫畫與夏萊[4]的更為現代的漫畫之間的一種過渡。現代一詞指的是畫法,而不是時間。夏萊與畢加爾同時,我對他也作如是觀,我一會兒還要詳談。畢加爾對群眾的描繪是好的。這不是說他的獨創性很強,甚至也不是說他畫得很滑稽。畢加爾是一位溫和的滑稽家,但他的作品的感情是善良的、公正的。這是普通的真理,然而是真理。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寫實的,他採用的方法簡單而樸實: 他看,他聽,然後講出來。一般地說,他所有的作品都具有一種高度的純樸和某種天真: 幾乎總是老百姓,民間諺語,醉漢,夫妻吵架,尤其是不由自主地偏愛老人。因此,畢加爾在這一點上很像其他許多漫畫家,不善於表現青年,他筆下的年輕人常常是老氣橫秋的。一般地說,線條是流暢的,比卡勒·維爾奈的要更豐富,更樸實。畢加爾的幾乎全部的優點可以概括為: 可靠的觀察習慣,良好的記憶力,表現上的足夠的自信;他缺少或者沒有想像力,但是有理智。他既沒有意大利式的快活所具有的那種狂歡的激情,也沒有英國人那種瘋狂的粗暴。畢加爾本質上是一位理智的漫畫家。

以一種適當的方式表達我對夏萊的看法,我感到相當為難。他的名聲很大,可以說名聞全國,他是法國的一大光榮。他使現在還活著的整整一代人感到愉快和高興,據說,他也使他們受到了感動。我認識一些人,他們真心實意地為夏萊未進學士院感到憤憤不平。在他們看來,這是一樁和學士院缺了莫裡哀一樣的大醜聞。我知道,對一些人說他們不該以某種方式尋開心或受感動,這是在扮演一個卑鄙的角色;與舉世公認的東西發生爭執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然而,必須有勇氣說出夏萊並不屬於不朽的人物和世界性的天才之列。他不是一位作為世界公民的漫畫家;如果有人反駁說一位漫畫家永遠不能做到這樣,我將說他能夠或多或少地做到。他是一位應時的漫畫家,是一位專一的愛國者,這是成為天才的兩大障礙。他在這方面與另一位名人是一樣的,我不願說出他的姓名,因為時機尚未成熟[5],因為他只從法國尤其是只從軍人貴族中獲得榮耀。我說這不好,表明了一種狹隘性。他像那一位大人物一樣,嚴重地污辱了教士,這是不好的,我說的是,不好的跡象。這些人在海峽、萊茵河和比利牛斯山以外的地方是不可理解的。過一會兒,我們將談談藝術家,也就是說,談談才能、手法、構思和風格,我們要把問題談透。現在,我只談思想。

夏萊總是討好人民。他不是自由的人,而是奴隸: 不要在他身上尋找無利害之心的藝術家。夏萊的畫很少是一種真理,卻幾乎總是給予某個他喜歡的社會集團的脈脈溫情。只有軍人才是美的、善的、高貴的、可愛的、有才智的。在地球上吃喝的幾十億微小動物被上帝創造出來並被賦予器官和感覺,只是為了出神地觀看軍人和夏萊的光輝燦爛的繪畫。夏萊聲稱丘八和擲彈兵是創造的終極原因。毫無疑問,這不是漫畫,而是阿諛和吹捧,這個人是多麼奇怪地幹著與他的本行相反的事情啊!夏萊帶著某種俏皮描繪他賦予他那些新兵的粗野的天真,這種俏皮為他們增了光,使他們變得有趣了。這有點兒雜耍的味道,在這些雜耍中,農民的口誤是最動人的,最聰明的。他們有著天使般的心腸,具有學院精神,只是聯誦[6]不行。顯出農民的本來面目,這是巴爾扎克的一種無用的幻想[7];精確地描繪人心的醜惡,對霍格思[8]來說是好的,他是一個愛戲弄人、多愁多慮的人;如實地描繪軍人的腐化墮落,啊!多麼嚴酷!這會使他們灰心喪氣的,著名的夏萊就是這樣理解漫畫的。

關於教士,指引我們這位偏心的藝術家的是同一種感情。問題不在於以獨特的方式描繪和勾勒聖器室的精神醜惡,應該使軍人—農夫感到愉快: 軍人—農夫吃過耶穌會會士。正如資產者所說,在藝術中,問題只在於使人愉快。

戈雅也攻擊過僧侶。我猜想他不喜歡僧侶,因為他把他們畫得很醜。但是,他們在丑中是美的,他們在其僧侶的卑劣荒淫中是得意揚揚的!這裡,藝術占主導地位,藝術如同火一樣有淨化作用;而在那裡,卑躬屈膝腐蝕了藝術。現在,請比較一下藝術家和奉承者吧: 這裡是卓越的繪畫,而那裡是伏爾泰式的說教。

人們就夏萊筆下的孩子談得很多,那是些可愛的小天使,裝扮成漂亮的士兵,他們是那樣喜歡老兵,拿著木劍玩戰爭遊戲。他們像紅皮小蘋果一樣滾圓、新鮮,待人真誠,目光清澈,笑盈盈地望著大自然。然而,淘氣鬼呢,大詩人筆下的蒼白的小流氓呢,他們聲音沙啞,臉色黃得像一枚舊銅板[9],夏萊的心太純潔了,看不到這些。

應該承認,他有時懷著良好的意圖。森林裡,幾個強盜和他們的女人在吃飯,靠近一棵橡樹休息,樹上吊著一個人,已經變得又長又瘦了,正在高處乘涼,吸著露水,鼻子朝下,腳尖併攏如舞蹈演員一般。一個強盜指著他說: 星期天我們大概就會這樣!

唉!他給我們這樣的畫太少了。而且,即令立意是好的,畫得也不行,腦袋沒有鮮明的個性。這種畫本來可以是很美的,肯定,他的畫抵不上維永[10]描寫他和夥伴們在昏黑的平原上,在絞架下面晚餐的那些詩句。

夏萊的線條幾乎只講漂亮,總是圓形和橢圓形。感情呢,他從歌舞劇中拿現成的。這是一個不自然的人,專門模仿流行的思想。他移印輿論,根據時髦的樣式剪裁他的才智。公眾的確是他的老闆!

不過,有一次他也搞出了一些相當好的東西。那是一組青年和老年衛士的服裝,不要把它與最近發表的一件類似的作品混為一談,我認為,後者是一件遺作。人物具有真實的性格。他們彼此大概很相像。但是,舉止,動作,面部表情卻畫得極好。那時夏萊還年輕,尚未自認為是一位大人物,他的名聲還不大,他必須正確地畫人像,平穩地加以安置。後來他就越來越不自重,最後竟反覆地畫起庸俗的鉛筆畫來了,一個稍微有點兒自尊的藝徒都是不屑於此的。還應該提請注意,我談的這幅作品屬於簡單而嚴肅的一類,它不要求任何後來人們無故地歸之於一位在滑稽方面如此不完全的藝術家的那些品質。如果我在談漫畫時順著我的思想直走下去,我是不會把夏萊放在我的名單上的,他不比皮奈利[11]強;但是果真如此的話,人們會指責我有嚴重的遺忘的。

總之,他是一個民族愚蠢的製造者,一個繳納營業稅的政治格言商人,一個其生活並不比其他偶像更艱難的偶像,他很快就會知道遺忘的力量,他將和那位大畫家及那位大詩人[12],他在無知和愚昧方面的兩位堂兄弟,一起睡在冷漠的廢紙簍中,正如那些被無謂地糟蹋了的紙張一樣,只配用來造新紙。

現在我想談一個人,他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我不僅要談漫畫,還要談現代藝術;我要談的這個人每天早晨使巴黎居民開心,每天都滿足公眾在娛樂方面的需要,給他們提供精神食糧。資產者,商人,孩子,女人,他們都開懷大笑,卻常常對他的名字看也不看,這些忘恩負義的人!到現在,只有藝術家才理解其中嚴肅的含義,才知道這的確是值得研究的。人們猜得出這裡說的是杜米埃。

奧諾雷·杜米埃的開端並不很轟動。他畫,因為他需要畫,這是一種不可避免的使命。最初,他在威廉·杜凱特[13]辦的一份小報上發表一些速寫。後來,當時做版畫生意的阿希爾·裡古[14]買了他另一些速寫。像所有的革命一樣,一八三年的革命引起了漫畫熱。對漫畫家來說,那的確是個美好的時代。在那場反對政府特別是反對國王的鬥爭中,人們由衷地感到十分激動。今天看來,人們稱作漫畫的那一長串歷史詼諧作品的確值得凝神細看,那是有關滑稽的巨大檔案,所有多少有些價值的藝術家都作出了各自的貢獻。那是一片混亂,那是一個雜物堆,那是一出惡魔的奇妙喜劇,時而詼諧,時而血腥,所有的政界名流都在其中亮相,穿著五顏六色的、怪誕的服裝。在這些新生王朝的大人物之中,有多少名字已被人遺忘了!使這篇神奇的史詩達到頂峰的是那只引起訴訟的金字塔形的、奧林匹斯山形的梨子[15]。人們記得,那位時刻都與王朝的司法發生爭執的菲利朋[16],有一次想向法庭證明沒有什麼東西比那只惱人的倒霉的梨子更無辜的了,就向旁聽者畫了一系列速寫,第一幅準確地表現了國王的模樣,然後一幅比一幅遠離最初的原型,也就越來越接近最後階段: 一隻梨子。「你們看,」他說,「在最後一幅速寫和第一幅之間有什麼關係?」人們還在耶穌和阿波羅的頭上進行類似的試驗,而我相信人們是做到了使其中的一個像一隻癩蛤蟆的腦袋。這絕對證明不了什麼。象徵是通過一種好意的類比而被發現的。從此,有象徵也就夠了。有了這種造型的行話,人們就完全有權向人民說出想說的話,並使他們理解。正是圍繞著這只專制的、受詛咒的梨子,聚集了一大群吵吵嚷嚷的愛國者。事實是,人們把一種奇妙的激烈和一致帶進了這件事中,而司法又是多麼頑強地予以反擊。翻翻這些詼諧的材料,就可以看到,一場如此狂暴的鬥爭能夠持續數年之久,這在今天是一件令人萬分驚訝的事情。

我想,我剛才說過「血腥的詼諧」。事實上,這些畫常常是鮮血淋漓,激烈狂暴。屠殺,監禁,逮捕,搜查,訴訟,警察的鎮壓,一八三年政府的初期的這些插曲時時刻刻都在反覆地出現,請判斷吧:

年輕美麗的自由女神,頭戴弗裡吉亞小帽[17],危險地睡著了,不大去想那威脅著她的危險。一個居心不良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朝她走去。他長著中央菜市場的小販或大有產者那樣的粗脖子,他那梨形的腦袋上有一綹高高蓬起的頭髮,一把大絡腮鬍子。這怪物只給人一個背影,他的姓名一猜即出,這種快樂使這幅畫增值不少。他朝那年輕女人走去。他要強姦她。

「今晚您做過祈禱了嗎,夫人?」這個奧瑟羅-菲力普[18]悶死了天真的自由女神,儘管她喊叫,抵抗。

順著一座極可疑的房子,走過來一個頭戴弗裡吉亞小帽的年輕姑娘。她戴著那頂小帽,顯出一種民主派的小女工的無邪的媚態。某兩位先生(模樣認得出來,肯定是兩位最尊貴的部長)正在那兒幹著一種古怪的營生。他們哄騙那個可憐的孩子,湊著她的耳朵說著溫存話或骯髒話,輕輕地把她朝狹窄的走廊裡推。門後影影綽綽站著那個人。他的側影看不見,可那正是他!看那一綹頭髮和絡腮鬍子。他在等著,等得心焦。

這裡是自由女神被帶上重罪法庭或其他什麼哥特式的法庭,上面畫著一大排穿著舊時服裝的現時人物的畫像。

這裡是自由女神被帶進刑訊室。人們要軋碎她的纖細的踝骨,要用水灌滿她的肚子,或者在她身上幹出其他壞透了的事情。這些壯漢赤裸著胳膊,筋肉發達,渴望著酷刑,他們很容易被認出來。那是某某,那是某某,那是某某,都是輿論的眼中釘。

在所有這些畫中(大部分都畫得十分嚴肅認真),國王總是扮演一種吃人妖魔、殺人犯、貪得無厭的卡岡都亞[19]的角色,有時候還更壞。自二月革命以來,我還沒有見過一幅漫畫,其殘酷的程度令我回想起那個充滿著巨大政治狂熱的時代;因為與我剛才說到的那個時代的產物相比,呈現在畫面上的總統大選時的那些政治辯護詞只提供了一些蒼白無力的東西。這是在悲慘的魯昂大屠殺[20]之後不久,畫的前景是一具屍體,躺在擔架上,身上彈痕纍纍。他後面站著城裡的所有大人物,身著制服,頭髮精心地捲起,緊束著腰身,打扮得衣冠楚楚,小鬍子兩端向上翹起,透著傲氣;其中大概有資產階級的花花公子,正準備上崗或去鎮壓一次騷亂,上衣的扣眼裡插著一束紫羅蘭;總之,正如我們最著名的煽動家[21]所說,他們是理想的資產階級自衛軍。F.C.[22]跪在擔架前,他身披法官袍,張著嘴,露出兩排鯊魚似的、磨成鋸齒狀的牙齒,正用他的爪子在屍體上慢慢地摸著,他已經懷著極大的樂趣把那屍體抓得血肉模糊了。「啊!諾曼底人!」他說,「他裝死想逃避審判!」

《漫畫》正是這樣激烈地向政府開戰。杜米埃在這種不斷的衝突中起了重要作用。人們想出一個辦法來貼補《漫畫》被判處的罰款,就是在《漫畫》上刊登額外的畫,其收入用以支付罰款。面對悲慘的特朗斯諾南街大屠殺[23],杜米埃的表現證明自己的確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由於沒收和銷毀,他的畫已經相當少了。那不完全是漫畫,而是歷史,是平凡的可怕的現實。在一間貧窮愁苦的屋子裡,無產者的傳統的屋子裡,幾件普通的、必需的傢俱,四仰八叉地平放著一具工人的屍體,只穿著背心,戴著布帽。屋子裡大概有過一場惡鬥,因為椅子、床頭櫃和便壺都翻倒了。在父親的屍體下面還壓著他的幼兒的屍體。這個冰冷的頂樓裡只有寂靜和死亡。

也是在這個時期,杜米埃創作了一系列政界人物的諷刺肖像。其中有兩組,一組是全身的,另一組是半身的。我認為後一組為時更晚些,只包括一些法國貴族院議員。藝術家表現出對肖像畫具有一種卓越的理解。他在突出和誇張像主的獨特性的同時,仍然真誠地保持了自然,以至於這些畫可以成為一切肖像畫家的典範。一切思想的貧乏,一切可笑之處,一切智力的怪癖,一切心靈的罪惡,都從這些獸性化的臉上清楚地流露出來,並且歷歷如在目前;同時,一切又都是畫出來的,被一種雄渾有力的手法加以突出。杜米埃既像藝術家一樣靈活,又像拉瓦特一樣精確。總之,他那個時期的作品與他現在的作品大不相同。他那時還沒有現在這樣的即興能力,也沒有他後來出現的畫法上的粗率和輕快。那時他有時稍嫌笨重,不過這種情況很罕見,卻總是很完美、很認真、很嚴肅。

我還記得一幅屬於同一水平的極美的畫: 《新聞自由》。一位印刷工人站在他的解放工具和印刷材料中間,那頂神聖的紙帽扣在耳朵上,他挽著襯衣袖子,身體健美,一雙大腳,站得穩穩的,握著雙拳,皺著眉頭。這個人身體結實,筋肉發達,正像大師筆下的人物形象。在畫的背景上,是永恆的菲力普和他的治安警察。他們不敢靠前。

但是,我們的偉大的藝術家搞的東西是極為豐富的。我將描述幾幅不同類型的,給人印象最深刻的版畫,然後,我分析這位奇人的哲學和藝術價值,最後,在我與他告別之前,我將提出他的不同類型的作品的名單,至少要盡力而為,因為現在他的作品還是一座迷宮,一座稠密得盤根錯節的森林。

《最後一次洗澡》,一幅嚴肅而悲慘的漫畫。在岸邊的護牆上,一個人直挺挺地往河裡栽,他還站著,但已經傾斜了,與地面成了銳角,像一座雕像失去平衡一樣。他肯定是下了決心,他的胳膊安詳地交叉著,脖子上用繩子捆著一塊大石頭。他發誓非死不可。這不是那種詩人的自殺,為了讓人救起來,談論他。應該注意的是那薄薄的、皺巴巴的禮服,下面是一把嶙峋瘦骨!還有那破損的、蛇一樣扭曲的領帶,突出的、尖尖的喉頭!人們說什麼也不敢埋怨這可憐的傢伙為了逃避文明的鬧劇而投水。背景上,在河的對岸,一個肚子圓鼓鼓的資產者正出神地望著,沉浸在垂釣的無邪樂趣之中。

請想像一個偏僻的角落吧,它在一座無人知曉、行人稀少的城門旁,陽光直射下來。一個樣子陰鬱的人,一個埋死屍的人或醫生,正在沒有葉子的樹叢下,靠著滿是塵土的木柵欄,與一具醜惡的骷髏面對面地喝酒,旁邊放著小罐和石灰。我想不起來這幅版畫的題目了。這兩個虛榮的人物大概正在打賭殺人或正在就必死性進行一場深奧的討論吧。

杜米埃把他的才能分散在許多不同的地方。他負責為一種相當低劣的醫學—詩的出版物——《醫學的涅墨西斯[24]》——畫插圖,倒是畫了不少美妙的畫。其中有一幅是關於霍亂的,展示了一個充滿了光亮和炎熱的公共廣場。巴黎的天空燦爛輝煌,忠於它在巨大的災禍和巨大的政治動亂時所特有的那種嘲諷的習慣;天空是白色的,因熱情洋溢而白熱化了。陰影黑而清晰。一具屍體橫在門口。一個女人捂著鼻子和嘴急忙回屋去。廣場上空無一人,熱氣升騰,比一個因騷亂驅散了人群而顯得僻靜的廣場更加荒涼。在背景上,慘淡地顯出兩三輛小柩車的輪廓,拴著滑稽的瘦馬。在這淒涼的廣場中央,有一條迷失方向的可憐的狗,既無目的又無念頭,瘦得皮包骨頭,嗅著乾燥的馬路,尾巴夾在兩條腿之間。

現在是苦役犯監獄了。一位很博學的先生,慈善家,愛打抱不平的俠客,著黑衣,系白領帶,出神地坐在兩個面目可憎的苦役犯中間,他們像傻子一樣愚蠢,像猛犬一樣兇惡,像破布一樣疲憊不堪。其中的一個向這位先生說他謀害了自己的父親,強姦了自己的妹妹,或幹出了其他光輝的業績。「啊!我的朋友,您組織得多麼好啊!」欣喜若狂的學者喊道。

這些例子足以顯示出杜米埃的思想常常是多麼嚴肅,他處理主題是多麼生動。翻翻他的作品吧,您將會看到一個大城市所包含的一切活生生的醜惡帶著幻想的、動人的真實性一一呈現在您的眼前。它所蘊藏著的一切駭人的、怪誕的、陰森的、滑稽的珍寶,杜米埃都知道。活著的、飢餓的行屍,肥胖的、吃飽的走肉,家庭的可笑的苦難,各種愚蠢的東西,各種驕傲,各種熱情,資產者的各種絕望,一應俱全。沒有人像他那樣(以藝術家的方式)瞭解和喜歡資產者,他們是中世紀最後的遺跡,是哥特式的廢墟,他們的生活如此艱難,他們是一種既平凡又古怪的典型。杜米埃跟他們親密地生活過,日夜觀察過他們,他知道他們家庭的秘密,認識他們的妻兒,知道他們的鼻子的形狀和腦袋的構成,知道是一種什麼精神使一家子上上下下都活著。

對杜米埃的作品進行全面的分析,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將提出他的主要作品的題目,但不作過多的判斷和評論。所有這些作品中都有一些絕妙的組成部分。

《羅貝爾·馬凱爾》,《夫婦風俗》,《巴黎人》,《側影和輪廓》,《浴者》,《浴女》,《巴黎的划船者》,《女才子》,《牧歌》,《古代歷史》,《善良的資產者》,《法官》,《考克萊先生的一天》,《時下的慈善家》,《時事》,《所有的願望》,《被代表的代表》。再加上我談過的兩組肖像[25]。

關於這些畫中的兩組,即《羅貝爾·馬凱爾》和《古代歷史》,我有兩點重要的意見。《羅貝爾·馬凱爾》是風俗漫畫的決定性的開端。巨大的政治鬥爭稍稍平靜下來了。堅持不懈的追捕,態度強硬起來的政府,人們精神上的某種厭倦,都往這場大火上澆了不少冷水。必須發現新鮮的東西。喜劇取代了抨擊。梅尼貝[26]式的諷刺給莫裡哀讓出了地盤,杜米埃以一種光彩奪目的方式講述的羅貝爾·馬凱爾的宏偉史詩接續了革命的義憤和影射的繪畫。漫畫從此具有了一種新的姿態,不再專門是政治性的了;它成了對公民的普遍的諷刺,它進入了小說的領域。

在我看來,《古代歷史》是一件重要作品,因為可以說它最好地畫出了這句著名的詩句:「誰將把我們從希臘人和羅馬人的手中解放出來?」杜米埃勇猛地撲向古代,撲向虛假的古代,因為誰也不能比他更深切地感到古代的偉大,他唾棄這個古代;吵吵鬧鬧的阿喀琉斯,謹慎的尤利西斯,貞潔的珀涅羅珀,忒勒瑪科這個大傻瓜,斷送了特洛伊的美麗的海倫,所有這些人都在一種滑稽的醜陋中表現了出來,使我們想起那些在後台吸鼻煙的悲劇演員的一把老骨頭。這是一種對神明的很逗人的冒犯,而它有它的用處。我記得我的朋友中有一位異教的抒情詩人對此感到大為惱怒。他稱這個為大逆不道,並且談到美麗的海倫就像別人談到聖母馬利亞一樣。但是,那些對奧林匹斯山和悲劇並不很尊重的人自然而然地會感到高興。

總之,杜米埃使他的藝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使之成為一種嚴肅的藝術;他是一位偉大的漫畫家。要恰當地評價他,必須從藝術家的角度和道德的角度來對他進行分析。作為藝術家,使他異於眾人的是可靠性。他畫得跟大師們一樣好。他的素描線條豐富、流暢,是一種連貫的即興之作,但從來也不是什麼漂亮。他有奇妙的近乎神奇的記憶力,為他充作模特兒。他的所有人物都畫得很穩,動作總是很真實。他有一種很可靠的觀察的才能,人們在他的筆下絕找不出一個與托著它的身子吵架的腦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鼻子,什麼樣的額頭,什麼樣的眼睛,什麼樣的腳,什麼樣的手。這是學者的邏輯,被搬進了一種輕巧的、瞬間的藝術之中,而藝術面對的是變動不居的生活。

說到道德,杜米埃與莫裡哀有一些聯繫。他和他一樣,也是直奔目標,思想一下子顯露出來,人們一看就明白。有人在他的畫的下面寫上說明文字,其實沒有什麼用處,因為一般地說,他的畫不需要說明文字。他的滑稽可以說是不由自主的。藝術家並不去尋找,人們甚至可以說他想都沒想。他的漫畫題材極為廣闊,但其中沒有仇恨和敵意。他的全部作品中都蘊涵著正直和純樸。請注意,他常常拒絕處理某些很美很有力的題材,他說因為這些東西超出了滑稽的界限,可能會傷害人類的良心。因此,當他是令人痛心或令人害怕的時候,他幾乎總是不情願的。由於他很熱烈地、很自然地愛自然,達到絕對滑稽對他來說是很困難的。他甚至小心地避開一切對法國公眾不是一目瞭然的東西。

還有一句話。杜米埃的傑出特點的最後一點並使之作為特殊的藝術家置身於大師的光輝行列中的是,他的素描天然地具有色彩,他的石版畫和木版畫有色彩感,他的鉛筆除了界定輪廓的黑色之外還有別的東西。他讓人看出思想,也看出顏色。這是一種高級藝術的標誌,一切聰明的藝術家都在他的作品中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幾年前,亨利·莫尼埃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他在資產者的世界和作坊的世界這兩類村莊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原因有二: 其一,他像尤利烏斯·愷撒一樣,一身而三任: 演員,作家,漫畫家;其二,他的才能本質是資產階級的。作為演員,他是準確的、冷淡的;作為作家,他過分講求細節;作為藝術家,他有辦法根據實物搞一些漂亮玩意兒。

他恰恰是我們剛才談過的那個人的反面。亨利·莫尼埃不是完整地一下子抓住一個形象或一個主題的整體,而是對細節進行緩慢的、不斷的研究。他從來也不知道偉大的藝術為何物。因此,普呂多姆先生[27]這個極其真實的典型並沒有被構思成一個偉人。亨利·莫尼埃研究過活生生的、真實的普呂多姆先生,在很長時間裡天天研究他。為了達到這種神奇的結果,我不知道他喝了多少杯咖啡,玩了多少次多米諾骨牌。研究之後,他把他表現出來,不,我說錯了,他把他移印出來。乍一看,結果似乎不同凡響;但是,當普呂多姆先生的事講完了,亨利·莫尼埃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他的《民間場景》當然是很可愛的,否則就該否認達蓋爾照相所具有的嚴酷而驚人的魅力了;然而,莫尼埃根本不會創造,不會理想化,不會處理。他的畫,這是我們的重要話題,一般來說是冷漠的、生硬的。說來奇怪,儘管筆觸極為精確,它們在人們的思想中卻總是模模糊糊的。莫尼埃有一種奇特的能力,然而他只有這一種,那就是冷漠,是鏡子的清澈,一面不思想、只滿足於反映行人的鏡子。

至於說格朗維爾[28],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格朗維爾是一個具有病態的文學天賦的人,他總是在尋找折中的方法使他的思想進入造型藝術的領域,因此我們看見他經常運用那種陳舊的方法,即在他的人物的嘴上畫一面寫著話的小旗子。關於格朗維爾,哲學家或醫生是很可以作出很好的心理學或生理學研究的。他畢生在尋找思想,有時也曾找到過;但是,由於他職業上是藝術家而頭腦裡是文人,因此他從未能很好地表達出來。他當然觸及到好幾個重大的問題,但都以空談告終。他既不完全是哲學家,又不完全是藝術家。他一生中有很大一部分用於研究相似性的一般思想。他甚至是從這裡起步的: 他寫過《日光的變化》。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從中得出正確的結果,他像一個脫軌的火車頭一樣顛簸搖晃。這個人帶著超人的勇氣,一生都在重複創作。他把創作抓在手裡,扭著,擺弄著,解釋著,評論著,而自然於是變成了世界末日。他把世界弄得一團糟。他不是寫過一本有插圖的書,叫做《顛倒的世界》嗎?格朗維爾使一些膚淺的人感到開心,卻使我感到害怕;因為不幸的是,我感興趣的是藝術家,而不是他的畫。進入格朗維爾的作品中,我有某種不舒服,就像是進入一間屋子,其中的混亂被安排得有條不紊,荒唐的突飾擠在天花板上,繪畫通過光學家的手段變了形,器物由於角碰角而受到損壞,傢俱的腿朝天,抽屜不是往外拉,而是往裡推。

格朗維爾無疑也搞了些美的、好的東西,他的固執、細心的習慣幫了他很大忙;但是他不靈活,因此他從來也不會畫女人。格朗維爾所以重要,是在於他的才能的異常方面。他在死前還運用他那總是頑強的意志通過造型的形式來記錄夢幻和噩夢的交替,精確得像速記員記錄演講者的演說。是的,作為藝術家的格朗維爾希望鉛筆能夠解釋觀念聯合的規律。格朗維爾是很滑稽的,但他常常是個不自知的滑稽家。

現在我們來談一位藝術家,他有古怪的魅力,其重要性與上述諸公不同。加瓦爾尼開始是畫機械圖的,後來畫時裝式樣,我覺得這種烙印在他身上留存了很久,不過,應該說加瓦爾尼一直在進步。他並不完全是位漫畫家,甚至也不僅僅是位藝術家,他也是位文學家。他總是點到即止,留待別人猜出。他的滑稽的特點是觀察的細膩,有時到了細微的程度。他像馬裡沃[29]一樣,知道緘默的全部威力,而緘默既是公眾智力的誘餌,又是對它的奉承。他自己給自己的畫寫說明,有時還很複雜。許多人喜歡加瓦爾尼勝過喜歡杜米埃,這毫不奇怪。由於加瓦爾尼藝術家的成分少一些,對這些人來說,他更容易理解。杜米埃是一個坦率直截的天才,去掉說明文字,他的畫仍然是美的,清晰的。加瓦爾尼就不同了,他是雙重的: 先是畫,然後是說明文字。其次,加瓦爾尼並非本質上是諷刺的,他常常是討好,而不是咬人;他不指責,他鼓勵。他本人是個文人,像所有的文人一樣,他也輕微地染上墮落的習氣。憑著他思想的迷人的虛偽和話只說到一半這種強有力的策略,他無所不敢。有時候,當他的犬儒主義的思想坦率地暴露出來時,他就給它穿上一件優雅的外衣,用它來討好偏見,並使眾人成為它的同謀。出名的原因何其多也!僅舉一例: 你們還記得嗎?那個高大美麗的女人做出一副倨傲的樣子看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合著雙手在她面前哀求:「請給我一個小小的吻,我的慈悲的好太太,看在上帝的分上!」「晚上再來吧,今天早晨已經給了您的父親了。」人們的確會說,那位太太是一幅肖像。這些傢伙那麼漂亮,青年人肯定想模仿他們。還請注意,最妙的還在說明文字裡,因為畫無力說出這麼多東西。

加瓦爾尼創造了羅萊特。她的確在他之前即已存在,但是,他使她更加完整了。我甚至認為是他創造了這個名字。有人已經說過,羅萊特不是那種由情人供養的姑娘,那種帝國時代的東西,不得不愁眉苦臉地與她依靠的那具金屬般的行屍走肉,將軍或銀行家,相對為生;羅萊特是個自由的人,來去無牽無掛。她的房門洞開。她沒有主人,往來於藝術家和新聞記者之間。她盡可能地要獲得一些思想。我說是加瓦爾尼使她更完整了,實際上,他的文學想像力使他至少創造出與他的所見相等的東西,因此,他對風氣有很大影響。保爾·德·考克創造了小女工,加瓦爾尼創造了羅萊特;有些同類的姑娘由於向她學習而得到改進,正如拉丁區的年輕人受到那些大學生的影響,許多人竭力使自己像時裝式樣圖一樣。

加瓦爾尼就是這樣,作為藝術家,他不僅僅有趣,他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要瞭解王朝最後幾年的歷史,必須翻翻他的作品。共和國有點兒使加瓦爾尼失色了,這是殘酷的然而卻是自然的規律。他生於平靜,隱於風暴。加瓦爾尼和杜米埃的真正光榮和真正使命在於補充巴爾扎克,後者自己也知道,所以把他們看做是輔助者和評論者。

加瓦爾尼的主要創作是: 《信箱》,《大學生》,《羅萊特》,《女演員》,《後台》,《淘氣鬼》,《男女作家》,以及大量的零散組畫。

剩下要談的是特裡莫萊[30]、特拉維埃[31]和雅克。特裡莫萊的命運令人傷感。看到他的作品散發出來的那種優美而天真的滑稽,人們不大會想到他可憐的一生會有那麼多巨大的痛苦和強烈的悲哀。他親自使用硝鏹水,為《法國民歌》叢書和奧貝爾[32]的滑稽年鑒刻了一些極美的畫,更確切地說,刻了一些速寫,其中充滿了最瘋狂、最天真的快樂。特裡莫萊不畫草圖,直接在木版上作畫,構圖很複雜,應該承認,這種方法產生了一些混亂。顯然,他對刻呂克山克[33]的作品印象很深,但是無論如何,他保持了自己的獨創性,他是一位配享有特殊地位的幽默家。對於味覺靈敏的人來說,他的作品有一種獨特的味道和有別於其他人的精美的風味。

有一天,特裡莫萊畫了一幅畫,構思很好,思想崇高: 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夜裡,一個看起來像是活動的廢墟和一包飄動的破衣裳的老人躺在一堵破牆下。他朝著無星的天空抬起一雙感激的眼睛,喊道:「我感謝您呀,我的上帝!您給了我這堵牆來遮蔽我,您給了我這張蓆子來裹著我!」像一切備受痛苦的貧苦人一樣,這個正直的人要求不高,他心甘情願地什麼都相信萬能的上帝。不管那些樂觀主義者們說什麼,有些天才是有過這樣的夜晚的!而德佐吉埃說那些樂觀主義者有時候喝醉了酒跌倒在地,就可能會壓扁一個沒吃晚飯的可憐人。特裡莫萊死了,他在曙光已經照亮他的天際的時候死了,他在更為寬厚的命運想要對他微笑的時候死了。他的才能日漸增長,他的精神機器是好的,起勁地運轉;可他的肉體機器受到了往日風暴的嚴重損壞。

特拉維埃也是運蹇命乖。據我看,他是一位傑出的藝術家,生前未得到正確的評價。他畫得很多,但他缺乏可靠的表現。他想討人喜歡,但他顯然沒有做到。有時候,他發現了一件美的東西,他自己並不知道。他在變好,不斷地自我修正;他轉過來,又轉過去,追求著一個不變的理想。他是厄運之王。他的繆斯是一位郊區的仙女,蒼白而憂鬱。在他的所有的躊躇之中,到處都有一條隱線穿過,其色彩和特點都是相當顯著的。特拉維埃對人民的歡樂和痛苦有著深切的感受。他深知下層人,我們可以說,他以一種溫柔的慈悲心愛著他們。因此,他的《飲酒場景》將作為傑作流傳後世。不過,他畫的拾破爛者一般來說都很相像,那些破爛衣衫又寬又大,具有一種現成風格的幾乎不可捉摸的高貴,就像是變動不居的自然提供的一樣。不應忘記特拉維埃是麥約的創造者,這個古怪而真實的典型是那樣地使巴黎人感到愉快。麥約是屬於他的,正如羅貝爾·馬凱爾屬於杜米埃,普呂多姆先生屬於莫尼埃。很久以前,在巴黎有一個滑稽可笑的變相狂,名叫勒克萊,他出入小咖啡館、小酒吧間和小劇場。他表演面部表情,在兩根蠟燭之間[34],他接連不斷地在臉上表現出各種激情。這在《御前畫家勒布侖先生談激情的性質》一書中有記載。這個人是怪人中的例外,比人們所想像的有怪僻的人更接近常人,他很憂鬱,酷愛友誼。他除了研究和進行怪誕的表演之外,就是找朋友。他喝了酒,就刷刷地流下孤獨的眼淚。這不幸的人有著極高的變形的本領,非常善於化裝,他模仿駝子,那駝背,皺紋密佈的額頭,猴子一樣的大手,刺耳的、口沫四濺的說話聲,簡直可以亂真。特拉維埃見過他,那正是七月的愛國熱情蓬勃高漲的時候,他靈機一動,於是,麥約被創造出來了。此後很久,不安分的麥約一直在巴黎人的頭腦中說呀,喊呀,高談闊論,指手畫腳。從此,人們承認了麥約的存在,人們相信特拉維埃認識他,照著他的樣子把他畫了下來。好幾個其他有名的創造都是這樣產生的。

特拉維埃近來從畫壇上消失了,不知為什麼,因為今天和以往一樣,滑稽畫冊和刊物的出版仍很可觀。這確是一大不幸,因為他很善於觀察,儘管他有猶豫和失誤,但他的才能中有某種嚴肅和溫柔的東西,使他特別地給人以好感。

應該提醒收藏家們注意,在與麥約有關的漫畫中,眾所周知,有一些女人在那個多情而愛國的拉高坦[35]的英雄業績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這些女人不是出自特拉維埃的手筆,她們出於菲利朋之手,他有一些極其滑稽的念頭,以一種誘人的方式畫女人,以至於他喜歡在特拉維埃的麥約組畫中畫上女人。這樣,每幅畫中就有了兩種風格,但並不能真的有兩種滑稽的意圖。

雅克是一位優秀的藝術家,具有多方面的智慧,偶爾也是一位值得推薦的漫畫家。他在油畫和腐蝕版畫中總是莊重的、富有詩意的,此外,他畫過很好的怪誕畫,其思想通常總是表達得很清晰直接,請看他的《米利太裡亞娜》和《病人和醫生》。他的線條豐富而有才氣,他的漫畫也像他的其他作品一樣,具有長於觀察的詩人那種犀利和敏銳。


[1]本文最初發表於一八五七年十月一日。

[2]Carles Vernet(1758—1835),法國漫畫家。奧拉斯·維爾奈之父。

[3]Edme-Jean Pigal(1798—1872),法國漫畫家。

[4]Nicolas Charlet(1792—1845),法國漫畫家。

[5]指貝朗瑞,當時仍健在。

[6]法語發音的一種規則,一般沒有文化的人並不遵守這個規則。

[7]暗指巴爾扎克的小說《農民》。

[8]William Hogarth(1697—1764),英國畫家、作家。

[9]奧古斯特·巴爾比埃的詩句。

[10]Francois Villon(1431—1463),法國詩人,他的作品中有一首詩名為《被絞死者之歌》。

[11]Bartolomeo Pinelli(1781—1835),意大利漫畫家。

[12]指奧拉斯·維爾奈和貝朗瑞。

[13]William Duckett,時任《畫報》主編。

[14]Achille Ricour,法國記者。

[15]路易-菲力普的頭像個倒置的梨子。波德萊爾曾因此句獲瀆上罪。

[16]Charles Philippon(1800—1862),法國漫畫家。

[17]一種紅色錐形高帽,帽尖向前傾折,流行於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

[18]即莎劇中的奧瑟羅,這裡借用來暗指路易-菲力普的罪惡。

[19]Gargantua,拉伯雷《巨人傳》中人物。

[20]一八四八年四月,魯昂發生工人起義,受到政府血腥鎮壓。

[21]可能指拉法耶特。

[22]據考證,F.C.指的是弗朗-卡雷,當時魯昂法院的第一檢察長。

[23]杜米埃以此為題材畫了一組畫,二十四幅。

[24]Nemesis,希臘神話中的報應女神,專司報應。

[25]他不斷地均衡地作畫,使這份名單更加不完整。有一次,我想和他編一份完整的目錄,可是靠我們兩個人,我們沒有搞成。——原注

[26]Menipee,公元前四至公元前三世紀的希臘哲學家和詩人,他善於寫作滑稽的諷刺作品,韻文和散文相間,後來以此為基礎形成一種體裁,被稱為梅尼貝式的諷刺。

[27]Prudhomme,莫尼埃創造的一個人物形象,代表法國資產階級。

[28]Jean-Ignace-Isidore Gerard,dit Grandville(1803—1847),法國漫畫家。

[29]Pierre de Chamblain de Marivaux(1688—1763),法國劇作家、作家。

[30]Joseph-Louis Trimolet(1812—1843),法國漫畫家。

[31]Charles-Joseph de Villers Travies(1804—1859),法國漫畫家。

[32]Aubert,法國出版家。

[33]George Cruikshank(1792—1878),英國漫畫家。

[34]指極短的時間。

[35]法國作家斯卡龍(Paul Scarron,1610—1660)的《滑稽故事》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