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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笑的本質並泛論造型藝術中的滑稽[1]

我不想寫一篇漫畫論,我只想把我對這種特殊的體裁常有的一些想法告訴讀者,這些想法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我盡力說得有些條理,以便更易於消化。因此,本文純粹是一篇哲學家和藝術家的文章。一部敘述漫畫與政治或宗教事件的關係的通史肯定是一部輝煌的、重要的著作,這些政治或宗教事件有重大的,也有細小的,但都關係到民族精神或時尚而使整個人類受到震動。這件工作還有待完成,因為迄今為止發表出來的論文差不多只是些材料;然而我認為這項工作應該分而為之。很清楚,一部關於漫畫的這種意義上的著作是一連串的事實,是一條巨大的軼事的畫廊。比之藝術的其他分支,漫畫中更是存在著兩種從不同的甚至幾乎相對立的方面看都是珍貴的、值得稱道的作品。一種作品的價值在於它所表現的事實。這些作品無疑會受到歷史學家、考古學家甚至哲學家的注意,它們應該在國家檔案、人類思想的履歷中佔有一席地位。它們像報刊的活頁一樣,一陣陣風吹走了舊的,又吹來了新的。而另一種作品則具有一種神秘的、持久的、永恆的成分,我想專門談談這後一種,並想引起藝術家們的注意。在這種旨在向人表現人自身的精神和肉體之醜的作品中引入美的此種難以把握的成分,這真是一種確實值得注意的奇事!而且還有一件更神秘的事情,就是這種可悲的現象還在人身上引起一種持久的、不可抑制的歡笑!這就是本文的真正主題。

我忽然產生了顧慮。應該用合乎規矩的證明來回答某些莊重至極的教授肯定會狡猾地提出的先決問題嗎?他們是些道貌岸然的江湖騙子,是從學院冰冷的地下墳墓中出來的賣弄學問的死屍,活像某些吝嗇的幽靈,回到活人的土地上,向一些慈善機構討幾文小錢。「首先,」他們會問,「漫畫是一種體裁嗎?」「不,」他們的同事會答道,「漫畫不是一種體裁。」我在學士院院士的晚宴上聽見過這樣的胡說八道。這些老實人讓羅貝爾·馬凱爾[2]的滑稽擦身而過卻看不出其中有關道德和文學的重大徵兆。他們如果生活在拉伯雷的時代,會把他當做一個低級粗俗的小丑。在哲學家的眼中,與人有關的東西中沒有什麼是毫無意義的,這難道還需要證明嗎?肯定,迄今為止尚未經任何一種哲學深入分析過的東西正是這種深刻而神秘的成分。

因此,我們就來談談笑的本質和漫畫的構成元素;然後,我們也許要考察一下這種體裁產生過的幾件傑作。

智者發抖的時候才笑。這奇特而驚人的格言出自哪一張德高望重的嘴?出自哪一支完全正統的筆?它來自猶大[3]的哲學家國王嗎?應該把它歸於約瑟夫·德·邁斯特,這聖靈鼓舞著的士兵嗎?我隱約記得在他的一本書中讀到過,大概也是引文。這思想與風格的嚴峻與博敘埃[4]的崇高的聖潔相合,然而,思想表達的簡練和過細的精妙更使我將其歸在布爾達魯[5]這個無情的基督教心理學家的名下。自從我想寫這篇文章以來,這條奇特的格言常縈迴腦際,我願先吐為快。

我們且來分析這奇怪的命題。

智者即受到上帝的精神激勵的人,知道如何執行上帝的意旨的人,他只在發抖的時候才笑,才縱情大笑。智者發抖,是因為他笑了;他害怕笑,正如他害怕塵世的景象,害怕慾念。他在笑前停步,正如他在誘惑前停步。因此,依智者看,在其智者的特性和笑的首要特性之間存在著某種隱秘的矛盾。事實上,一些不止於莊嚴的回憶從我腦際閃過,我順便指出: 化為肉身的聖子就是傑出的智者,他從未笑過。這完全證實了這條格言的正式的基督教性質。在全知全能的他[6]的眼中,不存在滑稽。然而,化為肉身的聖子卻有過憤怒,他甚至哭過。

因此,請記住這一點: 首先,這裡有一位作者,自然是基督徒,他像有些人一樣認為智者在笑之前要仔細地觀看,就好像他感到有某種無以名之的不適和不安似的;其次,從絕對的知識和力量的角度看,滑稽消失了。這樣,將這兩個命題顛倒過來,就會得出如下結論: 一般地說,笑是瘋子的特性,其中多少總是意味著無知和貧弱。我絕不想貿然駛入神學的海洋,我顯然沒有羅盤和足夠的帆;我只想用手向讀者指出這種奇特的遠景。

根據正統思想的觀點,人類的笑肯定是和昔日的墮落及肉體和精神的退化緊密相連。表達笑和痛苦的是那些與遵守戒律及知善惡有關的器官,即眼睛和嘴。在人間天堂裡(神學家說過去有過,是一種回憶;社會主義者說將來會有,是一種預言),在人間,在天堂,就是說在人覺得一切創造出來的東西都盡善盡美的環境裡,愉快並不在笑之中。他沒有任何痛苦,因此他的臉是天真的、平靜的,現今激動著各個民族的笑絲毫也改變不了他面部的線條。在極樂的天堂裡是看不到笑和眼淚的。笑和眼淚是痛苦的產物,它們之產生是因為神經緊張的人缺乏足夠的體力來控制它們。根據這位基督教哲學家的觀點,人的嘴唇上綻出的笑標誌著一種災難,和他的眼淚流露出的災難同樣深重。上帝想使自己的形象千變萬化,他並未在人的口中置入獅子的牙齒,但人卻用笑來嚙咬;他的眼中並沒有蛇的魅力,然而他用眼淚來誘惑。請注意,人也用眼淚來消除人的痛苦,有時也用笑來軟化人的心,吸引人的心;因為墮落引起的現象將成為贖罪的方式。

請允許我提出一個詩的假設,我將用它來驗證這些說法的正確性,許多人大概會覺得這些想法被神秘主義的先驗推理打上了污點。既然滑稽是一種可惡的、源於魔鬼的成分,那就試將一個絕對原始的、可以說是出於自然之手的靈魂放在它的面前吧。請以薇吉妮[7]的偉大典型的形象為例,這一形象完美地象徵著絕對的純潔和天真。薇吉妮來到巴黎,身上還裹著海上的霧,披著赤道的金色的陽光,眼睛裡充滿著海浪、高山和森林的崇高的原始形象。她跌進了喧鬧的、放蕩的、有毒的文明之中,而她還渾身浸透著印度的純粹而豐富的香氣。使她與人類聯繫在一起的是家庭和愛情,是母親和情人。她的保爾,跟她一樣也像個天使,在一種不自覺的愛情未得到滿足的強烈慾望中,保爾的性別可以說與她的性別並沒有什麼區別。她是在邦布勒姆斯教堂裡認識上帝的,那是一座很簡陋的小教堂,她也是在難以描述的廣闊的熱帶藍天中和在森林及溪流的永恆的音樂聲中認識上帝的。當然,薇吉妮很聰明,但她只需要很少的形象,很少的回憶,正如智者只需要很少的書一樣。於是有一天,在王宮廣場,在一個玻璃匠的窗前,在一張桌子上,在一個公共場所,薇吉妮偶然地、無意地看見了一幅漫畫!一幅我們認為很有味的漫畫,充滿了痛苦和怨恨,一種敏銳的、無聊的文明是很會製造這種痛苦和怨恨的。讓我們假定那是些拳擊手的玩笑,不列顛式的醜惡,滿是凝血,加上一些可惡的goddam[8];或者,如果您的好奇的想像力願意的話,那就讓我們假定出現在我們純潔的薇吉妮眼前的是某種可愛的、撩人的猥褻,是當時的加瓦爾尼,並且是當時最好的東西,是某種針對王家遊樂園的侮辱性的諷刺,某種以造型藝術的形式出現的抨擊,其對象是羚羊公園,某寵姬的污穢的行止,或是著名的奧地利女人[9]的夤夜出逃。漫畫是雙重的: 有畫,有思想;畫的線條粗暴有力,思想尖銳而隱蔽;一個思想天真的人會覺得有許多難以理解的成分糾結在一起,因為他習慣於憑直覺理解像他一樣簡單的事物。薇吉妮看見了,現在她在仔細端詳。為什麼?她在端詳未識之物。儘管如此,她仍然不大明白那有什麼含義,也不大明白那有什麼用。不過,您看見了翅膀的這種突然收攏,一個隱蔽的、想要退縮的靈魂的這種顫抖嗎?天使感覺到那裡有憤慨。我要說,不管她懂與不懂,實際上這種印象留給她的是某種不適,某種類似恐懼的東西。肯定,如果薇吉妮留在巴黎,有了知識,她也會笑的,我們會看到那是為什麼。不過現在,作為分析家和批評家的我們肯定不敢宣稱我們的智力高於薇吉妮的智力,且讓我們確認無瑕的天使在漫畫前感到的恐懼和痛苦吧。

關於這種醜惡現象的原始理由,笑的生理學家們是一致的,這足以證明滑稽是人的魔鬼性的最明顯的標誌之一,是包含在象徵蘋果中的許多籽仁之一。但是,他們的發現還不很深刻,且行之不遠。他們說笑來自優越。生理學家在這一發現面前想到了自己的優越而發笑,對此我並不感到驚奇。所以應該說: 笑來自對自己的優越的意識。如果有的話,那是一種魔鬼的意識!那是驕傲和謬誤!眾所周知,醫院裡所有的瘋子都意識到他們的過度發展的優越。我幾乎沒有見過謙卑的瘋子。請注意,笑是瘋狂的最頻繁最大量的表現之一。請看這一切是多麼一致: 當薇吉妮墮落了,在純潔性上降下一級的時候,她就會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優越,她在世人眼中就會更有知識,於是她就要笑。

我說過笑中有軟弱的徵兆,事實上,神經質的抽搐,看到別人的不幸就產生一種可與打噴嚏相比的不由自主的痙攣,軟弱的標誌還有比這更明顯的嗎?這種不幸幾乎總是一種精神的貧弱。軟弱取笑軟弱,還有比這更可悲的現象嗎?然而還有更壞的。這種不幸有時是一種很低等的不幸,是肉體方面的一種缺陷。舉一個生活中最庸俗的例子吧。一個人在冰上或馬路上跌倒,在人行道的盡頭打了個趔趄,還有比這更可樂的嗎?於是他的兄弟般的同類的臉便雜亂無章地扭作一團,那臉部肌肉便像正午的時鐘或彈簧玩具一樣突然動作起來。這可憐的傢伙至少臉走了樣,也許還摔斷了胳膊腿。可是,笑聲已起,不可抗拒,突如其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人願意深入地探索一下這種狀況,他會在發笑者的思想深處發現某種無意識的驕傲。這就是出發點: 我,我沒有跌倒;我,我走得正;我,我的腳堅定穩當。看不見人行道斷了,或看不見鋪路石擋住了去路,幹出這種傻事的可不是我。

浪漫派,或者更確切地說,浪漫派的一個分支,惡魔派,是很懂得笑的這條首要的原理的。如果不是人人都懂的話,至少人人都感覺到了,並且運用得很正確,即使在他們最粗野的怪誕和誇張中也是如此。一切感情誇張的異教徒,受詛咒的人,該下地獄的人,都不可避免地帶著嘴巴咧到耳根的笑容,他們都符合笑的純粹的正統;而且他們幾乎都是可敬的馬圖林[10]創造出來的偉大的惡魔、著名的旅行者梅莫特[11]的合法或不合法的孫子。對可憐的人類來說,還有什麼比那個蒼白而厭倦的梅莫特更偉大更有力的人物?但是,他身上有軟弱的、卑鄙的、反神的、反光明的一面,因此,他笑啊,笑啊,不斷地自比做人類的毛毛蟲,但他是那麼強,那麼聰明,對他來說,人類在肉體上和精神上的一部分限制不存在了!而這笑是他的憤怒和痛苦的不斷的爆發。請聽明白,他是他的矛盾的兩重本性的必要的結果,對人來說,這結果是無限的偉大,對絕對的真實與正義來說,這結果又是無限的卑鄙和下流。梅莫特是一個活生生的矛盾。他來自生命的基本條件,他的器官承受不了他的思想,因此他的笑令人膽寒腸斷。這是一種從不睡覺的笑,正如一種疾病,總是在發展,執行著上天的命令。因此,作為驕傲的最高表現的梅莫特的笑永遠在完成著它的職責,一邊撕裂和燒灼著不可饒恕的笑者的嘴唇。

現在讓我們概括一下,使主要的命題更加明確,使之成為某種關於笑的理論。笑是邪惡的,因而是深具人性的。在人來說,笑是意識到他自己的優越的產物;同時,由於笑本質上是人性的,所以它本質上是矛盾的,也就是說,它既是無限的高貴的標誌,也是無限的災難的標誌,無限的災難是針對人所設想的絕對上帝而言,而無限的高貴則是針對動物而言。笑從這兩種無限的不斷的撞擊中爆發出來。滑稽,即笑的力量在笑者,而絕不在笑的對象。跌倒的人絕不笑他自己的跌倒,除非他是一位哲學家,由於習慣而獲得了迅速分身的力量,能夠以無關的旁觀者的身份看待他的自我的怪事。但這種情況是很少的。最滑稽的動物是最嚴肅的,例如猴子和鸚鵡。此外,假使剝奪了人的創造,那就不再有滑稽了,因為動物並不自認比植物優越,植物也不自認比礦物優越。針對動物的優越感,我從這種說法下面看到了智力中的許多賤民,對智者來說,笑是劣勢的標誌,智者因其思想具有觀照的單純而接近於兒童。我們可以把人類與人相比,我們看到,原始的民族像薇吉妮一樣,是想不到漫畫的,他們也沒有喜劇(不管哪個民族的聖書都是從來不笑的),但當他們漸漸走向智力的雲霧迷濛的懸崖或俯身向著玄學的幽微難明的火爐時,他們就開始像梅莫特一樣邪惡地笑了;而如果在這些極端文明化的民族中,有一種智力受到一種高尚的雄心的推動,想超越世俗的驕傲的限制而勇敢地奔向純詩,並投入這種像自然一樣清澈深刻的詩中,那麼,笑就沒有了,如同在智者的靈魂中一樣。

由於滑稽是優越的標誌,或者是自以為優越的標誌,那麼自然就可以相信: 各民族在達到某些神秘的預言家許諾的絕對淨化之前,將會看到他們身上滑稽的動機隨其優越增加而增加。但是同時滑稽也改變了性質。因此,天使的成分與魔鬼的成分平行地起作用。人類在上升,它為惡及對惡的認識獲得了一種力量,同時它也為善獲得了一種相應的力量。所以,我們作為一種比古代宗教法則更優秀的法則的子孫,作為耶穌心愛的門徒,是比異教的古代擁有更多的滑稽成分的。這不足為奇。這一點也是我們全部精神力量的一個條件。那些堅決的反駁者可以徵引那個講述一位哲學家看見一頭驢吃無花果大笑而死的傳統小故事[12],甚至也可以舉出阿里斯托芬和普拉圖斯[13]的喜劇。我的回答是,除了這些時代本質上是文明時代以及信仰已然消失之外,那種滑稽與我們的滑稽並不完全一樣。其中甚至有某種野蠻的東西,我們差不多要做出思想倒退的努力才能化為己有,其結果就是模仿。至於古代留給我們的那些怪誕的形象,例如面具,青銅小塑像,各種筋肉暴突的赫丘利,向空中捲舌頭、兩耳尖尖的小普裡阿普斯[14],均呈小腦狀和陽具狀,那些洛摩羅斯[15]的白皙的女兒們無邪地騎在上面的神奇的陽具,那些掛著鈴鐺長著翅膀的繁衍後代的醜惡的器具,我認為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十分嚴肅的。維納斯,潘,赫丘利,他們都不是可笑的人物。耶穌來了之後人們才笑,再加上柏拉圖和塞涅卡。我認為古代人對鼓手長和各種耍把戲的人是充滿敬意的,我上面提到的各種怪誕的偶像不過是些崇拜的標記,或最多是力量的象徵,它們根本不是有意滑稽的思想的產物。印度和中國的偶像並不知道它們自己是可笑的,滑稽存在於我們基督徒身上。

我們還不能認為一切困難都已克服。最不習慣於這種美學精妙之處的那些人很快會向我提出這種狡詐的反駁,即笑是多種多樣的,人們並不總是從不幸、軟弱和劣勢中取樂。許多引我們發笑的場面都是無邪的,不單是兒童的娛樂,就是許多作為藝術家的消遣的東西也都與撒旦的精神了無干係。

表面上看,這也有些道理。但是,首先應該區分愉快和笑。愉快是自存自在的,但有不同的表現,有時幾乎是看不見的,有時則以哭來表現。笑只不過是一種表現,一種徵兆,一種判斷。什麼徵兆?問題就在這裡。愉快是單一的;笑是雙重的或矛盾的感情的表現,因此而有抽搐。所以,用兒童的笑來反駁我是徒勞的。兒童的笑,即使作為肉體的表現,作為形式,也是和目睹一幕喜劇或觀看一幅漫畫的成人的笑判然有別的,或是和梅莫特的可怕的笑判然有別的;梅莫特是一個不得其位的人,處於人類疆土的最後邊緣和高尚生活的邊界之間,他總是自以為快要擺脫魔鬼契約了,不斷地希望用這種造成他的不幸的超人能力來換取他所羨慕的無知者所擁有的純粹意識。兒童的笑彷彿鮮花的開放,那是獲取的愉快,呼吸的愉快,開放的愉快,觀照、生活、成長的愉快,那是一種植物的愉快,因此,一般地說,那應該稱微笑為宜,是某種與狗的搖尾或貓的呼嚕相類似的東西。不過,請注意,如果說兒童的笑還有別於動物的滿意的表示,那是因為這笑並非完全與願望無關,所以它仍然與某些小人相合,也就是說,與成長中的撒旦相合。

有一種情況,問題更為複雜。那也是人的笑,然而是真正的笑,強烈的笑,其對象並不是同類的軟弱或不幸的跡象。大家很容易就能猜到我想說的是由怪誕[16]引起的笑。那些令人驚奇的創造,那些其理由與正當性不能由常識的規範來證明的東西,常常在我們身上引起一種瘋狂的、過分的大笑,這種笑表現為無休止的痛苦和昏厥。很明顯,應當加以區別,而且又多了一個層次。從藝術的觀點看,滑稽是一種模仿,而怪誕則是一種創造。滑稽是一種混有某種創造能力的模仿,即混有一種藝術的理想性。那麼,總是佔上風並且是滑稽中的笑的自然原因的人類驕傲就變成了怪誕中的笑的自然原因,而怪誕是一種混有某種模仿自然中先存成分的能力的創造。我的意思是,在這種情況下,笑是優越感的表現,但不是人對人,而是人對自然。不應該認為這種想法過於細膩,這不是排斥這種想法的充足的理由。問題在於找出另一種可以接受的解釋。如果這種解釋看起來離得很遠,有些難以接受,那是因為怪誕產生的笑本身含有某種深刻的、公理的、原始的東西,遠比由於風俗的滑稽引起的笑更接近無邪的生活和絕對的愉快。撇開實用問題不談,這兩種笑之間存在的差別和功利派文學與為藝術而藝術派之間存在的差別是一樣的。這樣,怪誕也就成比例地高居於滑稽之上。

此後,我將把怪誕稱為絕對滑稽,作為普通滑稽的反題;而普通滑稽,我將稱之為有含義的滑稽。有含義的滑稽是一種更清晰的語言,易於被普通人理解,尤其是更易於分析,它的成分明顯地具有兩重性: 藝術和道德意識。但是,絕對滑稽卻更接近自然,表現出一種單一性,通過直覺來把握。怪誕只有一種驗證方式,就是笑,而且是突然的笑,面對著有含義的滑稽,是可以事後發笑的,這並得不出與它的價值相對立的結論,問題在於分析要快。

我說過「絕對滑稽」,但應注意,從最後的絕對這個角度看,只有愉快;滑稽只是在針對墮落的人類時才能夠是絕對的,我就是這樣來理解的。

絕對滑稽所具有的高雅本質造成了優秀藝術家的特性,這些藝術家擁有接受任何絕對觀念的足夠的能力。因此,迄今對這些觀念感覺最敏銳並將其一部分運用在他的純美學和創造性的著作中的人,是岱奧多·霍夫曼。他總是明確區分普通的滑稽和他稱之為天真的滑稽的那種滑稽。他常常試圖把他辯證提出的或以有靈感的談話和批評性的對話的方式拋出的那些艱深的理論化為藝術品。當我要應用上面提出的原則並給每一類別提供一個樣品的時候,我就是從這些作品中得到最顯著的例子的。

同時,絕對滑稽和有含義的滑稽還分為屬、亞屬和族。這種劃分可以在不同的基礎上進行。可以首先根據一種純哲學的法則來劃分,就像我已開始進行的那樣,然後再根據一種創造藝術的法則來劃分。第一種劃分是由絕對滑稽和有含義的滑稽之間的簡單分離造成的,第二種劃分則建立在每個藝術家的特殊才能的類型之上。最後,人們也可以根據各國家的氣候和不同的緯度來對滑稽加以分類。應該看到,每一種類別的每一種術語可以因增加另一種類別的一種術語而變得完整或具有細微的差別,正如語法規則告訴我們可以通過形容詞使名詞發生變化。因此,某一位德國或英國的藝術家或多或少地更適應於絕對滑稽,而同時他又或多或少地是一個理想化的藝術家。我試著就絕對滑稽和有含義的滑稽舉幾個精選的例子,並扼要地指出幾個主要是藝術型的民族所獨具的喜劇精神的特徵,然後再更為詳細地討論和分析那些把絕對滑稽和有含義的滑稽作為研究和生活的人的才能。

把有含義的滑稽誇大並推到極限,人們就得到了冷酷的滑稽;同樣,天真的滑稽的同義表現再進一步就成了絕對滑稽。

在法國這個講求思想和論證明晰的國家裡,藝術自然地、直接地以實用為目的,因此,滑稽一般地說是有含義的。在這方面,莫裡哀是法國精神的最好的表現。但是由於我們性格的本質是遠離一切極端的東西,一切法國式的激情、一切科學和一切法國藝術的特殊判斷之一是逃避過度、絕對和深刻,因此在法國很少有冷酷的滑稽;同樣,我們的怪誕也很少上升至絕對。

拉伯雷是法國在怪誕方面的大師,他在最為詭奇的幻想中還保留了某種實用的、合乎理性的東西。他的滑稽幾乎總是具有寓言的明晰。我們還在法國漫畫中,在滑稽的造型表現中發現了這種主導的精神。應該承認,真正的怪誕所不可缺少的那種詩意的奇妙的愉快情緒很少在我們身上是等量的和持續的。遠遠地,人們看得見它的脈絡重新露頭,但是它本質上不具備全民性。其中,應該提出莫裡哀的某些幕間插劇,可惜人們讀得太少、演得太少了,例如《心病者》和《貴人迷》的幕間插劇,還有卡洛[17]的滑稽可笑的人像。至於伏爾泰的故事所包含的滑稽,本質上是法國的,但它總是從優越感中獲得存在的理由,完全是有含義的。

耽於幻想的德意志給了我們絕對滑稽的最好標本。在那裡,一切都是嚴肅的,深刻的,富有表現力的。要發現冷酷的、很冷酷的滑稽,必須渡過海峽,去造訪憂鬱的霧王國[18]。快樂的、吵鬧的、健忘的意大利富於天真的滑稽。岱奧多·霍夫曼讓《布朗比婭公主》的古怪故事發生在意大利,在狂歡節高潮和彩車行列中間,這是很明智的。西班牙人在滑稽方面很有才能,他們很快就達到殘酷的程度,而他們最怪誕的幻想常常包含著某種陰鬱的東西。

我將長久地記得我第一次看見的英國啞劇演出,那是在遊藝場,時間是幾年前。大概已經很少有人記得了,因為似乎很少有人喜歡這種娛樂方式,那些可憐的英國啞劇演員在我們這裡受到了冷遇。法國觀眾不大喜歡離開習慣的軌道。他們沒有四海為家的興趣,視野的變動會使他們的目光模糊。為了解釋這種失敗,有人說,而且還是那些寬容的人說,他們是些粗俗平庸的演員,是些替身演員。然而問題並不在這裡。他們是英國人,這才是關鍵。

我覺得這種類型的滑稽的明顯標記是過火。我就記憶所及舉出幾個例子作為證據。

首先,彼埃羅,這個為奇特的彈簧所驅動的不自然的人,不是令人惋惜的德布洛[19]使我們習以為常的那個人物,像月亮一樣蒼白,像寂靜一樣神秘,像蛇一樣靈活沉默,像絞架一樣又直又高。英國的彼埃羅來時如風暴,倒下如包袱,笑起來大廳為之震動,那笑像是一陣快樂的雷聲。那是一個矮胖子,他用以修飾儀表的是一件系滿了帶子的衣服,那些帶子對於他那歡蹦亂跳的身體來說,就等於鳥身上的羽毛和絨毛,就等於安哥拉兔身上的毛。在他塗在臉上的白粉上面,他直截了當地、沒有層次和不經過渡地貼上了兩個純紅的大圓點。嘴唇周圍塗成胭脂紅色,使嘴變大,笑起來時,嘴巴好像一直咧到耳根。

至於說精神,其實質與人們所知道的彼埃羅是一樣的: 無憂無慮,不偏不倚,因此,饞和貪的古怪事兒佔了個全,時而阿勒甘倒霉,時而卡桑德拉或雷昂德[20]遭殃。只是德布洛蘸蘸手指尖然後再舔的那個地方,他伸進去的是兩個拳頭或兩隻腳。

在這種奇特的戲中,一切都是這樣表現的,而且很強烈,這是令人眼花繚亂的誇張。

彼埃羅從一個女人前面走過,那女人正在刷門板;他掏空了她的口袋之後,還想把她的海綿、掃帚、水桶和水也裝進自己的口袋。說到他試圖向她表白愛情的方式,人們只要去過植物園,見過那個有名的籠子裡猴子的赤裸裸的習性,就能想像得出來。應該補充的是,女人一角是由一個很高很瘦的男人扮演的,其羞恥心被侵犯之後就高聲大叫。那的確是一種如醉如癡的笑,是某種可怕的、不可抗拒的東西。

我不知他幹了什麼壞事,彼埃羅最後得上斷頭台。為什麼是上斷頭台而不是吊死,而且是在英國?……我不知道,大概是為了引出大家要看到的東西吧。於是那殺人的刑具立在那裡,在法蘭西舞台上,後者對這種浪漫主義的新玩意兒不禁大為吃驚。經過一番像牛被送進了屠宰場一樣的掙扎和吼叫之後,彼埃羅終於認命了。腦袋離開了脖子,劈里啪啦地滾到提詞人的小孔前面,那個紅白雜然的腦袋露出帶血的圓脖腔和斬斷的脊椎,還帶著剛剛剔好準備上案的一塊肉的一切細部。可是突然那變短的軀幹由於一種不可抗拒的偷性的驅使,站了起來,得意地藏起自己的腦袋,彷彿那是一隻火腿或一瓶酒,裝進了自己的口袋,真比偉大的聖者德尼[21]想得還周密啊!

一經寫出,這一切就變得蒼白了,失去了熱力。筆怎能敵得過啞劇呢?啞劇是喜劇的淨化,是喜劇的精華,是純粹的、超脫的、濃縮的滑稽要素。所以,英國演員在誇張方面的特殊才能使這些極可怕的鬧劇獲得了一種異常激動人心的真實。

作為絕對滑稽,換句話說,作為絕對滑稽的純粹精神,最可注意的顯然是這出卓越的戲的開頭,那是一段充滿著高度的美的開場白。主要人物彼埃羅、卡桑德拉、阿勒甘、哥倫比那、雷昂德出現在觀眾面前,十分溫和,十分安詳。他們差不多是通情達理的,和劇場裡看戲的那些老實人區別不大,將要使他們做出怪異舉動的奇妙的氣息還未曾吹拂他們的頭腦。彼埃羅的一些快活舉動只能使人們隱約地想到他將要幹些什麼。阿勒甘和雷昂德的競爭剛剛露出端倪。一位仙女對阿勒甘感興趣,那是戀愛的貧窮的凡人的永恆保護者,她答應保護他,為了立即給他一個證明,她神秘而威嚴地在空中揮動她的小棍。

立刻,眩暈來了,眩暈在空氣中穿行,人們呼吸著眩暈,眩暈充滿了肺,更換著心臟裡的血液。

這眩暈是什麼?是絕對滑稽,它攫住了每一個人。雷昂德、彼埃羅、卡桑德拉做出怪異的動作,清楚地表明他們感到被一種力量引入一個新的生命之中。他們並沒有生氣的神情,他們鍛煉著適應巨大的災難和等待著他們坎坷的命運,就彷彿某人在著手一樁壯舉之前,往手上吐口唾沫,搓搓手掌一樣。他們掄著胳膊,就像一架被風暴吹打著的風車。這大概是為了活動關節吧,他們著實需要活動活動。這一切伴隨著十分滿意的開懷大笑,然後,他們相互在對方的身上跳來跳去。在他們的靈敏和能力得到充分的驗證之後,接著就是一陣拳打腳踢扇耳光,猶如炮聲轟鳴,火光閃閃,令人眼花繚亂,但是,這一切都與怨恨無涉。他們的動作,他們的喊叫,他們的怪相,都在說: 仙女要這樣,命運推動著我們,我不難過;走啊!跑啊!衝啊!於是,他們通過幻想的作品衝上去了,確切地說,作品就從這裡開始,也就是說,從神奇的邊界開始。

阿勒甘和哥倫比那趁著這一陣瘋狂跳著逃走了,他們以輕快的步伐冒險去了。

還有一個例子,取自一位奇特的作家,不管人們說什麼,這位作家是個很普通的人,他在法國的有含義的嘲諷上面加上了陽光之國[22]的瘋狂的、誇大的、輕佻的快活,同時也加上了日耳曼人的深刻的滑稽。我還想談談霍夫曼。

在那篇題為Daucus Carota[23],即《胡蘿蔔國王》(有人譯作《國王的未婚妻》)的故事中,當胡蘿蔔大軍來到那位未婚妻的莊園的院子裡時,真是再好看也沒有了。這些小人兒穿著鮮紅的衣服,活像一隊英國兵,頭上插著像車騎兵一樣的巨大的綠羽毛,他們騎在小馬上,又是騰空跳躍,又是飛快地轉圈,動作之靈活令人驚歎。他們越是靈活,就越容易頭朝下地栽下馬,因為那腦袋比身體的其他部分更大更重,就像用接骨木的髓質做成的士兵,帽子裡有一點兒鉛。

那不幸的姑娘整日夢想著偉大,被這種武力的炫耀迷住了。然而,一支遊行的軍隊和一支在營房駐紮的軍隊是多麼不同!後者擦亮武器,磨光裝備,更壞的是,躺在發臭骯髒的行軍床上打呼嚕!這是獎章的背面,那一切只不過是妖術,是誘惑的工具罷了。她的父親是謹慎的、深通妖術的人,他想讓她看看所有那些華麗之物的反面。於是,當那些胡蘿蔔不加戒備地睡著的時候,當他們想不到他們會暴露在間諜的目光之下的時候,那位父親就輕輕打開這支輝煌的軍隊的一頂帳篷的大門,這時,那位可憐的愛夢想的姑娘就看見了那一堆紅綠相間的士兵一絲不掛,奇醜無比,橫七豎八地睡在泥巴裡,他們原是從那裡出來的。這支戴著睡帽的輝煌軍隊成了一片散發惡臭的泥塘了。

我還可以從值得讚賞的霍夫曼那裡舉出有關絕對滑稽的其他許多例子。要想很好地理解我的意思,應該仔細讀一讀《胡蘿蔔國王》,《波勒格裡紐斯·提斯》、《金罐》,尤其應該讀《布朗比婭公主》,它被看做高度的美的入門書。

使霍夫曼特別與眾不同的是,他無意地、有時是很有意地把一定程度的有含義的滑稽同最絕對的滑稽混在一起。他的最超自然的、最瞬間的滑稽觀常常像是醉意陶然的幻象,具有一種很明顯的道德感,使人覺得是在和一位生理學家或嚴重精神病醫生打交道。他喜歡把這種深刻的才能包上一種詩的形式,就像是一位學者用寓言和比喻來說話。

如果你們願意,就把《布朗比婭公主》中的那個叫齊格裡奧·法瓦的人物,即那個具有持久的二重性的演員拿出來作例子吧。這個人物不斷地改變人格,當他叫齊格裡奧·法瓦的時候,他聲稱是亞述[24]親王科那裡奧·齊亞波裡的敵人;當他是亞述親王的時候,他又對他在王妃身邊的情敵、對一個據說叫齊格裡奧·法瓦的笑劇演員發洩最深最大的輕蔑。

應該補充的是,絕對滑稽的特殊標誌之一是它並不自知。這不僅明顯地表現在某些滑稽的動物身上,莊重是其本質的一部分,如猴子,表現在我已經說過的某些古代漫畫雕塑上,而且表現在使我們極為愉快的中國式的畸形之中,其滑稽的意圖要比通常人們認為的少得多。一尊中國神像儘管是一件尊崇的對象,卻與擺在壁爐上的不倒翁或瓷人差不太多。

談過了這些微妙的東西和這些定義之後,作為結論,我要最後一次提請大家注意: 人們將會像我長時間地(也許太長了)解釋過的那樣,既在絕對滑稽中也在有含義的滑稽中看出優越感是居主導地位的;為了有滑稽,即有滑稽的發生、爆發和分離出來,必須同時有兩種存在;滑稽特別存在於笑者身上,存在於觀者身上。然而,就不自知原理來說,應該把一些人除外,他們的職業是在自己身上培植滑稽感,然後提取出來娛樂同類,此種現象屬於一切藝術現象之列,這些藝術現象表明人類中存在著一種永恆的兩重性,即同時是自己又是別人的能力。

為了再回到我最初的定義,為了表達得更清楚些,我要說,當霍夫曼造成了絕對滑稽的時候,他的確是知道的;然而他也知道,這種滑稽的本質是顯得不自知,是在觀者,更確切地說,是在讀者身上加強他感到自己優越的快樂和感到人比自然優越的快樂。藝術家創造滑稽,在研究和彙集滑稽的成分的同時,他們知道某人是滑稽的,知道他在不知道自己的本性的條件下才是滑稽的;同樣,根據相反的法則,藝術家只有在具有兩重性並且瞭解他的兩重本性的所有現象的條件下才是藝術家。


[1]本文最初發表於一八五五年七月八日。

[2]Robert Macaire,當時的一個滑稽諷刺的人物形象,曾經出現在舞台上和漫畫中。

[3]Judee,古代巴勒斯坦南半部統稱。

[4]Jacques-Benigne Bossuet(1627—1704),法國作家、神學家。

[5]Louis Bourdaloue(1632—1704),法國著名講道者。

[6]指上帝。

[7]Virginie,貝納丹·德·聖彼埃爾的小說《保爾和薇吉妮》主人公。

[8]英文,可厭的,該死的。本是形容詞,這裡用作名詞。

[9]指法王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安托瓦內特。《保爾和薇吉妮》出版於一七八七年。

[10]Charles Maturin(1782—1824),愛爾蘭小說家。

[11]Melmoth,馬圖林小說的主人公,他以靈魂為代價向魔鬼換得了生命的延長。

[12]這是若干古代作家講過的一個故事,也曾出現在拉伯雷的《巨人傳》之中。

[13]Platus(約前254—前184),拉丁喜劇詩人。

[14]Priapus,希臘羅馬神話中男性生殖力和陽具之神。

[15]Romulus,羅馬神話中瑪斯和瑞亞·西爾維亞所生的兒子,是羅馬的創建者和第一個國王。

[16]「怪誕」一詞在原文中是le grotesque,「滑稽」一詞在原文中是le comique。

[17]Jacques Callot(1592—1635),法國雕塑家。

[18]指英國。

[19]Jean-Gaspard Debureau(1796—1846),著名喜劇演員。

[20]這裡提到的是喜劇中常出現的幾個人物。

[21]Saint Denis,著名聖徒,據說是巴黎第一任大主教,他被肢解後,仍找到腦袋,並將其捧在手中。

[22]指歐洲南部意大利諸國。

[23]拉丁文。

[24]Assgria,古代東方的奴隸制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