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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旅行中的特定場所

1.

在倫敦通往曼徹斯特的高速公路旁,有一家用紅磚搭建的加油站。加油站只有一層高,有玻璃櫥窗,從那裡可以俯瞰下方的高速公路,以及路旁單調的平坦無垠的原野。加油站的前院懸著一幅巨大的塑膠廣告旗幟。上面的內容是一隻煎雞蛋、兩根香腸和成堆的烤菜豆。它招攬來過路的司機,也吸引了鄰近田野裡的一群羊。

我是在傍晚時分到達這家加油站的。西邊,天空正佈滿紅霞。加油站的一邊是一排景觀樹,在過往車輛持續低悶的噪音裡,還能聽到樹叢裡的鳥鳴。我已經在路上顛簸了兩個小時,孤獨地看車窗外天邊的雲起雲聚;看路旁草坡外市鎮裡的燈火閃爍,看公路大橋和車窗外超前的大車小車的匆促背影……車廂裡的空調機製冷時,總發出連續不斷的辟噠聲,像是有回形針不停地落在引擎罩上。下車時,我已覺昏眩。我的感官也需要調整,重新適應腳下堅實的土地,習慣拂面的微風和夜即將來臨時似有若無的天籟。

餐館裡燈火通明,有些太過暖熱。牆上掛著咖啡杯、糕點和漢堡包的巨幅照片。一位女招待在給自動飲料售賣機添加飲料。我拿了一隻托盤,沿著金屬檯面滑過去,買了一塊巧克力和一份橙汁,在餐館全是玻璃窗的那一邊找了位子坐下來。大塊的窗玻璃被帶狀的米色油灰所固定,油灰濕濕的、粘粘的,我都禁不住想用指甲去摳它。窗外,草坡往下,一直伸延到高速公路邊。隔著窗玻璃看過去,6個車道的高速公路上車輛無聲疾馳,車流優雅而對稱,在漸濃的夜色裡,每輛車的車型和顏色已不可辨,只能看見由紅、白兩色鑽石般閃亮的車燈串成的綵帶朝著相反的方向,伸展到無盡遠處。

加油站裡的顧客並不多。一位女士正悠閒地轉動茶杯裡的茶葉袋。一位男士和兩個小女孩在吃漢堡包。一位年紀稍長蓄著鬍鬚的男人在做填字遊戲。沒有人交談。整個的氛圍讓人易於冥想,也會略覺傷感——只有隱隱約約的吹奏管樂的輕快節奏和櫃檯上一張照片裡正要張口咬一塊燻肉三明治的女人靚麗的微笑,讓人稍覺輕鬆。餐廳正中央的天花板下懸著一隻紙板箱,伴著空調出風口送出的微風不安分地晃動。紙板箱上寫著餐館的促銷廣告——買任何一種熱狗即可獲得免費的蔥油圈。紙板箱形狀奇怪,還倒置著,看來這並非完全是餐廳主管所設想的形狀,一如羅馬帝國偏遠國土上的那些里程碑石,其形狀背離了帝國中心標準的設計規範。

從建築學的角度看,加油站的建構很糟糕。整個餐廳裡都能聞到一股燃油味,還有地板清潔劑中檸檬香精的氣味。餐廳提供的食物油膩膩的,餐桌上有星星點點已發乾的番茄醬,這是早已離開的旅客留下的紀念。儘管如此,在我看來,這遠離喧囂、孑然獨立在高速公路一旁高地上的加油站,還是有些詩意的。它的情狀讓我聯想到別的一些同樣能讓人意外地發現詩意的地方,如機場大樓、港口、火車站和小旅館等等;它也使我聯想到一位19世紀作家和一位20世紀的畫家的作品,這位19世紀的作家對人類較少注意到的旅行地點有著不同尋常的感知能力,受其啟發,那位20世紀的畫家找到了自己的創作靈感。

2.

查爾斯·波德萊爾[1]於1821年生於巴黎。很小的時候,他就不願呆在家裡。5歲時,父親死了。1年後,他母親再度結婚,對於繼父波德萊爾沒有好感。他被送到多所寄宿學校讀書。由於不守校規,他一再地被這些寄宿學校逐出校門。長大後,他發現自己和中產階層的生活格格不入。他和母親、繼父爭吵,穿劇台上才使用的黑色斗篷,在自己的臥室裡掛滿德拉克洛瓦[2]的名畫《哈姆萊特》的平版複製品。在日記中,他抱怨自己深受折磨,其根源之一是「一種可怕的病魔——對家的恐懼」,其次則是「幼年便有的孤獨感。儘管有家人,特別是有學校裡的朋友,一種注定終生孤獨的宿命感總也揮之不去」。

他夢想著能到法國以外的地方,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另一個大陸上,讓他徹底忘卻「平常的生活」——這是一個讓他發怵的字眼。他夢想到一個更溫暖的地方去,到《旅行的邀約》中的對偶詩句描述的神奇之所去,那裡一切充滿「秩序、美麗/華貴,靜謐和活色生香」。然而,他明白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曾經告別北部法國的陰沉的天空,結果是沮喪而歸。他動身離開法國,其目的地是印度。在海上航行了3個月後,他乘坐的船遭遇了海上風暴的打擊,停靠毛里求斯檢修。毛里求斯島林木蔥翠,環島都是熱帶棕櫚樹,這正是波德萊爾曾經夢想一遊的地方。但糟糕的是,他始終不能擺脫一種傷感和無精打采的狀態,因而對未竟之旅產生懷疑,認為即便是到了印度,情形也不會更好。於是置船長的一再勸說於不顧,他堅持返航回到法國。

這段旅行使他終其一生對旅行又愛又恨。在《旅程》中,他充滿諷刺意味地想像從遠方歸來的旅行者的敘述:

我們看見星星,

波濤;我們也看到了沙灘;

儘管有許多麻煩和突如其來的災難,

就像在這裡,我們總覺厭煩。

儘管如此,他還是盼著能出外旅行,也覺察到旅行對自己強烈而持久的吸引力。結束毛里求斯之旅回巴黎後不久,他便夢想著再到另外一個地方旅行:「現實的生活就像是一家醫院,每個人都疲於更換自己的病床。有人喜歡靠近暖氣片的病床,有人喜歡靠窗。」好在他並不因為自己是這眾多病人中的一個而感羞愧:「對我而言,我總是希望自己在一個我目前所居地以外的地方,因而到另一地方去永遠是我滿心歡喜的事情。」波德萊爾有時夢想著旅行到里斯本,那裡氣候溫暖,他會像蜥蜴一樣,躺在太陽下便能獲得力量。里斯本是個水、大理石及光的都市,讓人自在從容,敏于思索。然而,對葡萄牙的幻想還未及完結,他又想,也許在荷蘭,他會更快樂。接下來,他馬上又想為什麼不是去爪哇,波羅的海?甚至為什麼不是北極,在那裡,他可以在極夜的黑暗裡觀察彗星是如何劃過北極的天空!目的地其實並不重要,他真正的願望其實是想離開現在的地方,正如他最後總結的那樣:「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只要它在我現在的世界之外!」

波德萊爾看重對旅行的幻想,認為這是一種標記,代表高貴的追索者的靈魂,對此類追索者,他稱之為「詩人」:他們從不滿足於故鄉的所見所聞,儘管他們清楚他鄉也並非盡善盡美;他們情緒多變,時而希望滿懷,看待世界如孩童般理想;時而絕望無從,憤世悲觀。像朝聖的基督徒,詩人注定生活在一個陷落了的世界裡,但同時,他們又不肯認同一種變通的、較少妥協的世界。

同這些觀點相反,在波德萊爾的傳記中,我們可以發現一個明顯的事實:終其一生,他都為港口、碼頭、火車站、火車、輪船以及酒店房間所吸引;那些旅程中不斷變換的場所讓他覺得比家裡更自在。一旦感受到巴黎的壓抑,覺得巴黎的生活似乎「單調狹窄」,他就會離開,「因為想離開而離開」,旅行到一個港口或火車站,在那裡,他能聽到內心的吶喊:

列車,讓我和你同行!輪船,帶我離開這裡!

帶我走,到遠方。此地,土俱是淚!

在一篇關於波德萊爾的論文中,T·S·艾略特指出波德萊爾是19世紀展示現代旅遊地和現代交通工具之美感的第一位藝術家。艾略特寫道:「波德萊爾……創造了一種新型的浪漫鄉愁。」這包括:「告別之詩和候車室之詩。」或許,我們還可以加上「加油站之詩」和「機場」之詩。

3.

在家不開心的時候,我常搭上去希思羅機場的火車或機場巴士。在機場2號大樓的觀光走廊上,或者從機場北面跑道一側的萬麗酒店的頂樓,我觀看飛機連續不斷地在機場起降,十分暢意。

1859年對波德萊爾是艱難的一年,在經歷了《惡之花》的審判過後,他和情人詹妮·杜瓦爾的關係又宣告破裂。他於是到母親的家鄉——翁弗勒爾看望她。他在翁弗勒爾待了兩個月,常在碼頭邊找一個椅子坐下,看各種船隻停靠、起航。「那些高大壯觀的輪船,平穩地停在止水上;還有那些看似充滿夢幻和閒適的輪船,它們難道不是在對我們無聲耳語: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快樂之旅?」

從機場的09L/27R區(就是飛行員所熟悉的北跑道)附近的停車場看去,天空中的波音747飛機起初只是一個耀眼的白色光點,似流星墜向地球。波音747已在空中飛行了12小時。它是拂曉時分從新加坡起飛,飛越了孟加拉灣、德裡、阿富汗沙漠和裡海,接著,它飛越羅馬尼亞、捷克、德國南部,然後開始平緩降落。降落過程非常平緩,以致很少有乘客感覺到在飛越荷蘭附近灰棕色、波浪翻滾的海面上空時飛機引擎細微的變化。接著飛機沿著泰晤士河飛過倫敦上空,再往北,到哈默史密斯附近,飛機機翼上的阻力板開始展開。飛機開始在阿克斯布裡奇上空盤旋,最後在斯勞的上空,調直方向,對準跑道。從地面看去,白點慢慢變大,成了一個兩層樓高的龐然大物,巨大的機翼下懸著的四隻引擎像是它的耳環。在細雨中,飛機緩緩而近乎莊嚴地迫近機場,機身後成團的雨霧凝結,像是它拖曳的面紗。飛機的下方便是斯勞的郊區。時間是下午3時。在獨立的別墅裡,有人正在給水壺灌水。客廳裡,電視機正開著,但聲音關掉了。牆上有紅色和綠色的光影移動。這就是平常的生活。而在其上方,是一架幾小時前還在飛越裡海的飛機。從裡海到斯勞,飛機是塵世的一種象徵,帶著它飛越過所有地方的風塵;它永不停歇的飛行給人們以想像的力量,藉此消解心中的沉滯和幽閉感。還是在早晨,飛機在馬來半島——一個讓人聯想到番石榴和檀香木的氣息的地方——的上空飛行,而現在,在如此長時間地脫離地面之後,在離地僅數米的上空,飛機似乎已趨靜止,它的鼻子向上,像是在稍作歇息,然後,它的16個後輪接觸到柏油跑道,掀起一陣煙塵,充分顯示了其速度和重量。

在一條平行的跑道上,一架A340正起飛開往紐約。在斯泰恩斯水庫的上空,飛機收起了阻力板和機底的輪子,因為在接下來的8小時穿雲越海的飛行時間、3000英里的飛行距離裡,飛機用不上它們,直到飛行至長灘一排排白色長條板平房的上方,飛機準備降落時才再度用得上它們。從飛機渦輪風扇發動機排出的熱霧裡,可以看見別的整裝待發的飛機。放眼整個機場,到處可見正在移動的飛機,在灰色的地平線的陪襯下,它們多彩的後翼如同帆船賽場上林立的船帆。

機場3號候機廳的背面,沿著其由玻璃和鋼架結構建成的外牆,停著4架巨型客機。從機身上的標誌判斷,可知它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加拿大、巴西、巴基斯坦和韓國。在起飛前的幾個小時裡,它們機翼的間隔才不過幾米,但隨後,它們將開始各自的旅程,迎著平流層的風飛向各自的目的地。同船泊靠碼頭時的情形相似,飛機降落後,一場優美的舞蹈也就開始了。卡車溜到機腹下方;黑色的油管牢牢地接到機翼上;機場舷梯的方形橡膠接口連到機艙出口;貨艙門打開了,卸下有些磨損的鋁制貨箱,貨箱裡裝載的可能是幾天前還懸掛在熱帶果樹枝頭的水果,或者是幾天前還生長在高原峽谷裡的蔬菜;兩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在飛機的一個引擎旁架好了梯子,他們打開引擎罩,裡面全是複雜的電線和鋼管;毛毯和枕頭從前艙卸下了飛機;乘客們開始走下飛機,對他們而言,這個普通的英國的下午將會有些超自然的意味。

在機場,最引人注目的東西莫過於機場大廳天花板下懸著的一排排電視屏,上面顯示著進出港的飛機航班的情況;這些顯示屏,不曾有美感上的考量,放在整齊劃一的罩盒裡,屏上顯示的文字版式呆滯乏味,卻能使人興奮,觸發想像力。東京、阿姆斯特丹、伊斯坦布爾;華沙、西雅圖、里約熱內盧。這些顯示屏能引發人們詩意的共鳴,一如詹姆斯·喬伊斯[3]的《尤利西斯》的最後一行:「的裡雅斯特、蘇黎世、巴黎。」不僅明晰地記錄了小說《尤利西斯》的寫作地點,同樣重要的是,它揭示了隱藏在這一行文字背後大都會精神的象徵。源於這些顯示屏的,是持續不斷的召喚,有時還伴隨有電視屏上光標不安分的閃爍,似乎在昭示,我們既有的生活多麼容易被改變:假設我們走過一條通道,登上飛機,那麼數小時後,我們將置身於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在那裡,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名字。下午3點,正是我們困乏和絕望之際,如果我們能擺脫困乏和絕望的掌控,並堅信總會有一架飛機帶著我們飛向某一個地方,就像是波德萊爾所謂的「任何地方!任何地方!」,或者是的裡雅斯特、蘇黎世、巴黎,那該是多麼快意的事情!

4.

波德萊爾羨慕的不僅是旅程的起點或終點,如車站、碼頭、機場等地方,他也羨慕那些交通工具,特別是海上行駛的輪船。他曾寫道:「凝視一艘船,你會發現它散發出深邃、神秘的魅力。」他到巴黎的聖尼古拉斯港觀看平底船,到魯昂和諾曼底的港口觀看更大的船隻。他驚訝於和這些船隻相關聯的科技成就,它們竟能使如此笨重複雜的船體協調合作,優美地穿行海上。一艘巨輪讓他想起「一個龐大、複雜卻又靈活機敏的動物,它充滿活力,承載著人類所有的嗟歎和夢想」。

在觀看一架較大型的飛機時也會有同樣的感想:飛機也是一個很「龐大」很「複雜」的動物,儘管機身龐大,儘管低層大氣一片混沌,它卻仍能找準自己的航向,穿越蒼穹。一架飛機停靠在一個登機口,相形之下,它周圍的行李車和檢修工是如此的渺小。看見如此場景,人們會拋開所有的科學解釋發出驚歎:如此龐大的飛機如何能移動,哪怕只是移動幾米,遑論飛到日本!樓房,也算是人類所能建造的少數可與之相比的龐然大物之一,但地球的輕微震動便可能使它們四分五裂,它們透風滲水,強風下,還會遭受損壞,比不得飛機的靈活和泰然。

生活中很少有什麼時刻能像飛機起飛昇空時那樣讓人釋然。飛機先是靜靜地停在機場跑道的一頭,從機艙的玻璃窗看出去,是一長串熟悉的景觀:公路、儲油罐、草地和有著古銅色窗戶的酒店;還有我們早已熟知的大地,在地上,即便是借助小汽車,我們的行進仍然緩慢;在地上,人和汽車正費力向山頂爬行;在地面上,每隔半英里左右,總會有一排樹或建築擋住我們的視線……而現在,隨著飛機引擎的正常轟鳴(走廊的玻璃只有點輕微的顫動),我們突然平穩地升上了天空,眼前展現的是直視無礙的廣闊視野。在陸地上我們得花上整個下午才能走完的旅程,在飛機上,只要眼珠微微轉動便可一掃而過:我們可以穿過伯克郡,參觀梅登黑德,在布拉克內爾兜圈子,俯視M4高速公路。

飛機的起飛為我們的心靈帶來愉悅,因為飛機迅疾的上升是實現人生轉機的極佳象徵。飛機展呈的力量能激勵我們聯想到人生中類似的、決定性的轉機;它讓我們想像自己終有一天能奮力攀升,擺脫現實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

這種視野上新的優勢使陸地上的景觀整飭有序,一目瞭然:公路彎曲,繞過山頭;河流延伸,通向湖泊;電纜塔從發電廠一直架設到各個城鎮;那些在陸地上看上去佈局混亂的街道,現在看來似乎是精心規劃的條格佈局。我們的眼睛試圖把此刻所見與先前的認知連結在一起,像是用一種新的語言來解讀一本熟悉的書。那些燈火所在之處一定是紐伯裡,那條道路一定是A33,因為它是從M4高速公路分出來的。照此思路,我們的生活是如此狹隘,就像井底之蛙:我們生活在那個世界裡,但我們幾乎從未像老鷹和上帝那樣睹其全貌。

飛機引擎似乎毫不費力便將我們帶到高空。懸在高空,周圍是難以想像的寒冷,這些飛機引擎用一種我們看不到的方式持久地驅動飛機,在它們內側表層上,用紅色字母印出的是它們惟一的請求,要求我們不要在引擎上行走,要求我們只給它們添加D50TFI-S4號油,這些請求是給四千英里外還在睡夢中的一幫穿著工作服的人的信息。

身處高空,可以看見很多的雲,但對此人們似乎談論不多。在某處海洋的上空,我們飛過一大片像是棉花糖似的白色雲島,對此,沒有人覺得這值得大驚小怪,儘管在弗蘭西斯卡[4]的繪畫作品中,這雲島可以是天使,甚至是上帝的一個絕佳的座位。機艙內,沒有人起身煞有其事地宣佈說,從窗戶看出去,我們正在雲海上飛行;而對達·芬奇[5]、普桑[6]、克勞德·洛蘭[7]和康斯特布爾[8]等人而言,這景致恐怕會讓他們留戀。

飛機上的食物,如果是坐在廚房裡享用,可以說是毫無特色,甚至讓人倒胃,但現在,因為面對的是雲海,這些食品卻有了不同的滋味和情趣(一如坐在海邊峭壁之巔,一邊看驚濤拍岸,一邊野炊,這時吃哪怕是普通的麵包和奶酪也會讓人神采高揚)。僅依賴飛行中的小餐板,在原本毫無家的情趣的機艙內我們感覺到了如家的自在:我們吃的是冷麵包卷和一小盤土豆色拉,賞的是星際美景。

細看之下,我們發覺機艙外陪伴著我們的雲朵並非是我們想像中的情形。在一些油畫作品中,或者是從地面上看去,這些雲朵看上去是平平的橢圓體,但從飛機上看去,它們像是由剃鬚泡沫層層堆砌而成的巨型方尖塔。它們和水氣的關聯是顯而易見的,但它們更容易散發,更加變幻無常,因而更像是剛剛爆炸的東西所產生的塵霧,仍然在變異之中。人們至今還在困惑,為什麼不可以坐在一團雲上。

波德萊爾清楚如何表達對這些雲朵的喜愛。

陌生人

告訴我,你這個神秘的人,你說說你最愛誰呢?父親還是母親?姐妹還是兄弟?

哦……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

那朋友呢?

這……您說出了一個我至今還一無所知的詞兒。

祖國呢?

我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

美人呢?

如果她真的美若天仙,長生不老,我會很愛她,全心全意。

金錢呢?

我恨它,就像你恨上帝一樣。

那麼,你究竟愛什麼呀?你這個不同尋常的陌生人!

我愛雲……過往的浮雲……那邊……那邊……美妙的雲!

雲朵帶來的是一種寧靜。在我們的下面,是我們恐懼和悲傷之所,那裡有我們的敵人和同仁,而現在,他們都在地面上,微不足道,也無足輕重。也許我們早已參透了這樣的真諦,但現在,我們倚著飛機冰涼的舷窗,這種感覺變得從未有過的真切——我們乘坐的飛機是一位淵博的哲學老師,是聽從波德萊爾的召喚的信徒:

列車,讓我和你同行!輪船,帶我離開這裡!

帶我走,到遠方。此地,土俱是淚!

5.

除了高速公路,沒有任何別的道路能通到加油站,連步行的小徑也沒有。加油站孑然獨立,它似乎不屬於城市,也不屬於鄉間,而是屬於一種第三空間,即旅行者的領地,就像是獨立於海角的燈塔。

地理意義上的孤立給餐廳以孤單疏離的氛圍。燈光有些冷漠,襯出蒼白和斑斑漬跡。桌椅顏色鮮艷得予人優雅的感覺,像是假笑的臉上強擠出的歡欣。餐廳裡無人交談,無人表現出絲毫的好奇,無人回應你的感受。無論是在吧檯,還是在離開並走進黑暗時,我們彼此擦肩而過,投向對方的都是空洞無神的一瞥。我們坐在那裡,視他者若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