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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對旅行的期待

1.

時序之入冬,一如人之將老,徐緩漸近,每日變化細微,殊難確察,日日累疊,終成嚴冬,因此,要具體地說出冬天來臨之日,並非易事。先是晚間溫度微降,接著連日陰雨,伴隨來自大西洋捉摸不定的陣風、潮濕的空氣、紛落的樹葉,白晝亦見短促。其間也許會有短暫的風雨間歇,天氣晴好,萬里無雲,人們不穿大衣便可一早出門。但這些都只是一種假象,是病入膏肓者臨終前的「迴光返照」,於事無補。到了12月,冬日已森然盤踞,整座城市每天為鐵灰色的天空所籠罩,給人以不祥之兆,極類曼特尼亞[1]或韋羅內塞[2]的繪畫作品中晦暗的天空,是基督耶穌遇難圖的絕佳背景,也是在家賴床的好天氣。鄰近的公園在雨夜的路燈下,滿眼泥濘和積水,甚是荒涼。有一晚,大雨滂沱,我從公園走過,忽地記起剛剛逝去的夏日,在酷暑中,我曾如何躺在草地上,伸展四肢,任光腳從鞋中溜出,輕撫嫩草;我還記起那種和大地的直接接觸如何讓我覺得自由舒展:夏日裡沒有慣常的室內、戶外之別,置身大自然時,我有如在臥室裡一般自在。

威廉·霍奇斯:《重遊塔希提島》,1776年

但現在,眼前的公園再次變得陌生,連綿的陰雨中,草地已無從涉足。此時,任何的哀愁,任何得不到快樂和理解的擔憂,似乎都能在那些暗紅磚石外牆、浸得透濕的建築,以及城市街燈映照下略泛橙色的低沉的夜空中找到佐證。

這樣的天氣,以及這個時節發生的一系列的事件(似乎應驗了詹佛[3]的名言,一個人每天早晨都得吞食一隻癩蛤蟆,這樣才能保證他在日間不會遇上更噁心的事),使我很自然地想起了一件事:一天下午,幾近黃昏,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大本色彩亮麗、名為《冬日艷陽》的畫冊。畫冊的封面是一大片的沙灘,還可以看見沙灘邊緣湛藍的海。沙灘另一邊,是一排棕櫚樹,多數斜立著,再往後,是畫面中作為背景的群山;我能想像那山中有瀑布,想像得出山中飄香果樹下的蔭涼,體會從酷熱中解脫的愜意。畫冊裡的攝影圖片讓我不禁想起描繪塔希提島的油畫——那是威廉·霍吉斯和庫克船長一起旅行時創作的作品,畫面中,夜色輕柔,熱帶礁湖邊,土著少女在繁茂的簇葉中無憂無慮地(赤腳)歡跳。1776年嚴冬,霍奇斯首次在倫敦皇家學院展出這些油畫,引起了人們對美景的好奇和嚮往,而且,從那以後,這類圖景一直都是熱帶風情畫的範本;自然,這本《冬日艷陽》也不例外。

那些設計和製作這份畫冊的人也許還不知道畫冊的讀者是多麼容易為那些攝影圖片所俘虜,因為這些亮彩的圖片,如棕櫚樹、藍天和銀色沙灘等,有一種力量,使讀者理解力受挫,並完全喪失其自由意志。在生活中別的場合,他們原本謹慎,敢於質疑,但在閱讀這些圖片時,他們卻不假思索,變得異常的天真和樂觀。這本畫冊所引發出的令人感動,同時讓人傷感的嚮往便是一個例子,它說明了人生中許許多多的事件(甚至是整個人生)是如何為一些最簡單、最經不起推敲的快樂圖景所影響;而一次開銷巨大,超出經濟承受能力的旅程的起因又如何可能僅僅只是因為瞥見了一張攝影圖片:圖片裡,一棵棕櫚樹在熱帶微風中輕搖曼舞。

我決定到巴巴多斯島旅行。

2.

如果生活的要義在於追求幸福,那麼,除卻旅行,很少有別的行為能呈現這一追求過程中的熱情和矛盾。不論是多麼的不明晰,旅行仍能表達出緊張工作和辛苦謀生之外的另一種生活意義。儘管如此,旅行還是很少迫使人去考慮一些超越實際、需要深層思索的哲學層面的問題。我們經常得到應該到何處旅行的勸告,但很少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要到那個地方,又如何到達那個地方,儘管旅行的藝術會涉及一些既不簡單,也非細小的問題,而且,對旅行的藝術的研究可能在一定意義上(也許是微不足道的)幫助人們理解希臘哲人所謂的「由理性支配的積極生活所帶來的幸福」(eudaimonia)或人類昌盛。

3.

在對旅行的期望和旅行的現實的關係上總會出現一個問題。我碰巧讀到於斯曼[4]的小說《逆流》。小說發表於1884年,主人公德埃桑迪斯公爵是一個衰朽厭世的貴族,正籌算一趟倫敦之旅,他百般思索,分析了對一個地方的想像和實際情形之間令人極度沮喪的差異。

在於斯曼的小說中,德埃桑迪斯獨自住在巴黎市郊的一處寬敞的別墅。他幾乎足不出戶,因為這樣,可以使他避免看見他所以為的人之醜陋和愚蠢。他還年輕時,一天下午,冒險到附近的村子去了幾個小時,結果發現他對他人的憎惡更甚。從那以後,他決意一個人躺在書房裡的床上,閱讀文學經典,同時構想自己對人類的一些尖酸刻薄的想法。但有一天清早,德埃桑迪斯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意願,想到倫敦旅行。這變化,連他自己都覺得吃驚。在到倫敦旅行的意念萌生之時,他正坐在火爐邊讀一本狄更斯的小說。這小說引發了他對英國人的生活情形的種種想像。事實上,對此他之前已冥思良久,只是現在,他熱切地盼望能親眼一睹。興奮已讓他難以自持,所以,他差使僕人打點好行裝,他自己呢,則身著灰色花呢套裝,腳蹬一雙繫帶短靴,頭戴一頂圓頂禮帽,還披了件藍色亞麻長斗篷,搭乘最早的一趟火車去了巴黎。離開往倫敦的火車正式出發還有些時間,他走進了麗弗裡街的加裡尼涅英文書店,買了一本貝德克爾的《倫敦旅行指南》。書中對倫敦名勝的簡練描述讓他覺得美不勝收。接著,他走到附近的一間英國人常來光顧的酒吧。酒吧裡的氛圍活脫脫是狄更斯小說中的場景:他想起了小杜麗,朵拉·科波菲爾和湯姆·品奇的妹妹露絲坐在和這酒吧間相似的溫馨明亮的小屋裡的情形。酒吧裡的一位顧客有著威克費爾德先生一般的白髮和紅潤膚色,而其分明的面部輪廓、木然的表情和無精打采的眼神又讓人想起塔金霍恩先生。

德埃桑迪斯覺得有些餓,便到了隔壁的一家英式小餐館。餐館在阿姆斯特丹街,靠近聖拉扎爾火車站。餐館裡光線昏暗,煙霧瀰漫,櫃檯上擺著一長排啤酒,還攤著小提琴般褐色的火腿,以及番茄醬般紅色的大龍蝦。一些小木餐桌旁,坐著健碩的英國女人。她們的長相很男性化,露出碩大的牙齒,有如調色刀;她們手腳粗長,臉頰像蘋果般紅通通的。德埃桑迪斯找了一個桌子坐下,點了牛尾湯,煙熏鱈魚,還要了一份烤牛肉和土豆,一些艾爾啤酒和一大塊斯提耳頓乾酪。

隨著火車離站時刻的迫近,德埃桑迪斯對倫敦的夢想行將變為現實,但就在這個時刻,他忽地變得疲乏和厭倦起來。他開始想像自己若真的去倫敦該是如何的無聊和乏味:他得趕到火車站,搶個腳夫來搬行李,上了車,得睡在陌生的床上,之後還得排隊下車,在貝德克爾已有精到描述的倫敦街景裡拖著自己疲憊的身子瑟瑟前行……想及這些,他的倫敦之夢頓時黯然失色:「既然一個人能坐在椅子上優哉游哉捧書漫遊,又何苦要真的出行?難道他不已置身倫敦了嗎?倫敦的氣味、天氣、市民、食物,甚至倫敦餐館裡的刀叉餐具不都已在自己的週遭嗎?如果真到了倫敦,除了新的失望,還能期待什麼?」仍然是坐在椅子上,他開始了自我反省:「我竟然不肯相信我忠實可信的想像力,而且居然像老笨蛋一樣相信到國外旅行是必要、有趣和有益的,我一定是有些精神異常了。」

結果自然是,德埃桑迪斯付了賬單,離開餐館,依舊是搭上最早的一趟火車回到了他的別墅。一起回家的當然還有他的行李箱、他的旅行包、他的旅行毛毯、他的雨傘和他的枴杖。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家。

4.

實地的旅行同我們對它的期待是有差異的,對此觀點,我們並不陌生。對旅行持悲觀態度的人——德埃桑迪斯應該是一個極佳的典範——因此認為現實總是讓人失望。也許,承認實地的旅行和期待中的旅行之間的基本「差異」,這樣才會更接近真實,也更有益。

經歷了兩個月的期待,在2月的一個晴朗的下午,我和我的同伴抵達了巴巴多斯的格蘭特利·亞當斯機場。從下飛機到低矮機場大廳間的距離很短,但卻足以讓我感到氣候的劇烈轉變。才幾個小時,我就從我所居住的地方來到了一個悶熱潮濕的所在,這種天氣,在我所居住的地方,五個月後方會來臨,而且,悶熱潮濕的程度也不會如此難耐。

一切都和想像相異——相形於我的想像,這裡的一切簡直就讓我吃驚。在這之前的幾周裡,只要想到巴巴多斯島,縈繞腦際的不外乎是三種恆定的意象,它們是我在閱讀一本相關的宣傳冊和航空時刻表時開始構想並凝固成型的:其一是夕陽下挺立著棕櫚樹的海灘;其二是一處別墅式的酒店,從落地窗看過去,是鋪著木質地板、有著潔白的亞麻床罩的房間;其三呢,則是湛藍無雲的天空。

如果有人要問,我自然會承認島上還有別的東西,只是我無需它們來構建我對巴巴多斯島的印象。我的行為就像是經常到劇院看演出的觀眾,僅從背景畫布上的一棵橡樹或一根陶立克式的柱子便能自然地想像劇台上的一切都發生在捨伍德森林或古羅馬。

然而,一踏上巴巴多斯島,我就意識到「巴巴多斯」這一詞還應包含太多的內涵。譬如說,一個巨型的儲油設施,上面印著英國石油公司的黃綠兩色的標誌;穿著一塵不染的褐色制服的移民局工作人員坐在用夾板釘起來的箱子上,帶著一點好奇,漫不經心地翻閱入境遊客的護照(有如一個學者在翻閱圖書館閉架書庫裡的手稿),而等候入境的遊客隊伍已排出機場大廳之外,延伸到飛機跑道的邊緣;在行李傳送帶上方印著朗姆酒的廣告,在海關的過道上掛著總理像,在迎賓大廳有外幣兌換處,在機場大廳之外是成群的出租車司機和導遊……如此繁複的景象撲面而來,如果說它們可能對我產生什麼影響,那就是它們奇怪地讓我更難看到我本想來此一睹的巴巴多斯島。

在我的預期中,機場與飯店之間是一段空白。從行程安排表的最後一行(很押韻的一句「15點35抵達巴巴多斯2155」)到酒店房間之間本應空無一物。我的腦子裡本來空空的,可現在心裡卻湧起對一些景象的不滿,如塑料墊已破爛的行李傳送帶,堆滿煙灰的煙缸上兩隻翻飛的蒼蠅,迎賓廳裡轉動著的巨型電扇,儀表板有假豹皮鑲邊的白色出租車,機場外大片荒地上一隻無家可歸的狗,環形交叉路口立著的「豪華公寓」的廣告,一個叫「巴達克電子公司」的工廠,一排用紅、綠色鐵皮做屋頂的建築,一輛車子前後車窗間立柱的橡皮上寫著的小小的「大眾汽車公司,沃爾夫斯堡」的字樣,一處不知名的色彩艷麗的灌木叢,一個酒店的接待前台,顯示著6個不同地方的時間,牆上還用圖釘固定著一張寫有「聖誕快樂」的賀卡,而聖誕節已過去了兩個月……到達幾個小時後,我才慢慢將自己和想像中的酒店房間聯繫起來,只是我先前沒有想到房間裡的空調機是如此龐大,也沒有料到洗手間只是用塑料貼面板分隔而成,上面還貼著告示,正告客人節約用水。

如果說我們往往樂於忘卻生活中還有眾多的我們期待以外的東西,那麼,藝術作品恐怕難逃其咎,因為同我們的想像一樣,藝術作品在構型的過程中也有簡單化和選擇的過程。藝術描述帶有極強的簡括性,而現實生活中,我們還必須承受那些為藝術所忽略的環節。一本遊記,譬如說,可能會告訴我們敘述者「旅行」了一個下午趕到了山城X,而後在山城裡的一座建於中世紀的修道院裡住了一宿,醒來時已是迷霧中的拂曉。事實上,我們從不可能「旅行」一個下午。我們坐在火車上,腹中剛吃過的午餐在翻騰。座位的罩布顏色發灰。我們看著車窗外的田野,然後又回視車廂內。一種焦慮在我們的意識裡盤旋。我們注意到對面座位的行李架上一個行李箱上的標籤。我們用一個手指輕輕地敲打窗沿。食指的指甲開裂處勾住了一個線頭。天開始下雨了。一顆雨滴沿著蒙滿灰塵的車窗玻璃滑下,留下一道泥痕。我們在尋思車票放在哪裡。我們又看著窗外的田野。雨還在下。火車終於啟動了。火車經過了一座鐵橋,然後不明緣故地停了下來。車窗上停著一隻蒼蠅……所有這些,可能還只不過是「他『旅行』了一個下午」這一意蘊繁雜卻讓人誤解的句子中的「下午」的第一分鐘裡發生的一些事件。

如果要求一個講故事的人給我們提供如此瑣屑的細節,他必定很快惱怒不已。遺憾的是,現實生活就像是用這種方式講故事,用一些重複、不著邊際的強調和沒有條理的情節惹我們厭煩。它堅持要向我們展示巴達克電子公司,向我們展示車廂裡的安全扶桿、無家可歸的狗、聖誕卡,還有那只先是停在那個堆滿煙灰的煙灰缸邊緣,進而停落在煙灰之中的蒼蠅。

知曉了這些事實,我們便不難解釋此種怪現狀了,那就是在藝術作品和期待中找尋有價值的因素遠比從現實生活中找尋來得容易。期待和藝術的想像省略、壓縮,甚至切割掉生活中無聊的時段,把我們的注意力直接導向生活中的精彩時分而毋須潤飾或造假,結果是,它們所展現的生活氣韻生動、井然有序。這種氣韻和秩序是我們紛擾錯亂的現實生活所不能呈現的。

在加勒比海海島上的第一個晚上,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眠,開始回顧自己的旅程(在房間外的小樹叢裡有蟋蟀的鳴叫,還有蟲子活動時發出的聲音),現時的紛擾迷亂居然已經開始淡逝,而有些事件則變得明晰起來:原來,在這種意義上,回憶和期待一樣,是一種簡化和剪輯現實的工具。

現時的生活正像是纏繞在一起的長長的膠卷,我們的回憶和期待只不過是選擇其中的精彩圖片。在我飛往巴巴多斯島長達九個半小時的旅程中,保存下來的記憶只不過六七個靜止的畫面。今天仍然留存的畫面,便是飛行過程中支在座位上的小餐板。我在機場所有的經歷,記憶中留存下來的也不過是手持護照等候審查入關的長長的隊伍。我的各種經歷已經壓縮成一種清晰無誤的敘述:我成了一位從倫敦飛來此島併入住島上酒店的旅客。

我早早地酣然入睡了,醒來時已是我在加勒比海邊的第一個清晨——當然,在這簡括的詞句背後肯定會有許許多多並不簡括的事實。

5.

德埃桑迪斯曾試圖到英國旅行,在這之前的許多年,他還想過到另一個國家旅行,這個國家就是荷蘭。在動身前,他把荷蘭想像成特尼爾斯[5]、揚·斯丁[6]、倫勃朗[7]、奧斯塔德[8]的畫作所描繪的地方。他期待那裡有簡單的家族生活,同時不乏肆意的狂歡;有寧靜的小庭院,地上鋪的是磚石,還可以看見臉色蒼白的女僕倒牛奶。因此,他到哈勒姆和阿姆斯特丹旅行了一趟,結果當然是大失所望。儘管如此,那些畫作並沒有騙人,荷蘭人的生活確有其簡單和狂歡的一面,也有鋪著磚石的漂亮庭院,能看到一些女傭在倒牛奶,然而,這些珍寶都混雜在一大堆乏味的日常影像中(如餐館、辦公樓、毫無特色的房屋、少有生機的田野等),只不過荷蘭的畫家們從不在他們的作品中展現這些普通的事物而已。旅行時,置身於真實的荷蘭,我們的體驗也因此奇怪而平淡,全然不及在羅浮宮的荷蘭畫作展廳裡瀏覽一個下午來得興奮,因為在這幾間展室裡,收藏有荷蘭和荷蘭人生活中最美好的方面。

雅各布·馮·雷斯達爾:《阿爾克馬爾風景》,1670—1675年

有些荒謬的是,旅程結束後,德埃桑迪斯發現在博物館裡欣賞荷蘭畫作更能讓他體驗到他所熱愛的荷蘭文化的方方面面,而這種體驗,是他帶著16件行李和兩個僕從到荷蘭旅行時所沒有的。

6.

在島上的第一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披上酒店提供的睡袍,我走到陽台上。東方出現了第一線曙光,天色是淺淡的灰藍。一晚喧囂過後,一切的生靈,甚至於風都似乎在沉睡,是在圖書館裡的那種寂靜。酒店房間往外,綿亙著的,是寬闊的海灘。視野裡首先出現的是一些椰子樹,而後是寬闊的沙灘和無垠的大海。我越過陽台的低欄杆,穿行在沙灘上。大自然在這裡充分展示她的柔情。似乎是要著意補償她在別的地方的粗魯狂暴,大自然在這裡留下了一個小小的馬蹄形海灣,並決意在且只在這裡展呈她的慷慨和仁愛。椰子樹提供陰涼和奶汁,沙灘上佈滿貝殼,沙子細膩潤滑,是驕陽下飽滿成熟的麥穗般金黃的顏色,還有那空氣,即便在樹陰下,也暖潤十足,全然不同於北歐空氣中的熱度,脆弱不常,甚至在盛夏,空氣中的溫暖也總可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其固執和特有的寒意。

在海邊,我找了一把躺椅躺下。耳旁濤聲絮語,像是一個友善的巨怪小心地從高腳酒杯裡汲水時發出的聲音。幾隻早起的海鳥帶著黎明時的興奮,在海空中疾飛。身後,從樹的間隔看去,是度假房的椰纖屋頂。而呈現在眼前的是平緩的海灘,舒展著溫柔的曲線,一直延伸到海灣盡頭,再往後則是熱帶林木蔥蘢的群山。視野裡的第一排椰子樹朝著蔚藍的大海不規則地傾斜,似乎故意伸長脖子,以更佳的角度迎向太陽,此情此景,正是我在畫冊上看到的情形。

然而,上面的描述並沒有真切地體現我在那天早上的心境,因為我當時的心情不僅困惑,而且沮喪,全然沒有當時的「此情此景」可能傳寓的輕鬆。我也許注意到了幾隻海鳥帶著黎明時的興奮在海空中疾飛,但我當時的注意力為別的一些事件所分散,它們同「此情此景」既不相關也不協調,其中有在飛行途中開始發作的喉痛,擔心同事可能沒收到我將外出的通知,兩個太陽穴發脹,以及越來越強烈的便意等等。直到那時,我才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先前被忽視的重大事實:在不經意中,我已經到了這個島上。

我們專注於一個地方的圖片和文字描述時,往往容易忘記自我。在家時,我的眼睛反覆盯住巴巴多斯島的每一張攝影圖片,並沒有想到眼睛其實是和身體,以及在旅行中相伴相隨的我們的心智密不可分的;而且在很多情形下,由於它們的在場,我們眼之所見便部分、甚至全部地失去了意義。在家中,我可以專注於酒店房間、海灘或天空的圖片而忽略跟它們密切相關的複雜環境,而這些圖片所反映的只不過是更寬廣、更繁雜的生活的一小部分。

我的身體和心靈是難纏的旅伴,難以欣賞這趟旅行之美。身體覺得在島上難以入眠,抱怨天氣太熱、抱怨這裡的蒼蠅以及酒店裡難以下嚥的飯菜;心智呢,則感到焦慮、厭倦,還有無名的傷感,以及經濟上的恐慌。

我們曾期望持久的滿足感,但實際情形並非如此,處在一個地方所得的幸福感和同一個地方聯繫在一起的幸福感似乎一定只能是短暫的。對於敏感的心智而言,這種幸福感顯然是一種偶然的現象——只是在那麼一個短暫的時刻,我們將過去和未來的一些美好的思緒凝合在一起,所有焦慮頓然釋解;我們沉浸於周圍世界,真切地感受它們。遺憾的是,這種狀況很少能持續10分鐘,在我們的意識裡,新的焦慮總在生成,一如愛爾蘭島西岸的寒濕氣流,每隔幾天總要登島一次。過去的勝利不再輝煌,將來的情形顯得複雜不定,影響到眼前的美景,它們也變得像總在我們周圍的其他景觀一樣,讓人視而不見。

我開始發現了一種我所未曾料想到的事實:那個呆在家裡鬱鬱寡歡的我和現在這個正在巴巴多斯島的我之間是連續的,並無二致;而與這種連續性相對應的是風景和氣候上的非連續性——在島上,甚至這裡的空氣似乎都是用一種甜潤的、全然不同的物質生成的。

第一天的上午10點左右,我和M躺在我們的沙灘小屋外的躺椅上。海灣的上空飄著一片似帶羞澀的雲朵。M戴上耳機,開始細讀埃米爾·塗爾干的《論自殺》。我則環顧四周。對旁觀者而言,「我」就在我躺著的地方。但實際上,「我」,這裡指的是思緒中的我,已確切地離開了軀體,正焦慮著未來,特別是擔心午餐費用是否已含在房費之內。兩小時後,我們坐在酒店餐廳一角的餐桌旁享用著木瓜(午餐和當地消費稅都包含在房費之內),那個曾離開躺椅上我的軀體的「我」又開始游離身外了,而且離開了巴巴多斯島,到了一個在接下來的一年裡我將要面對的問題工程的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