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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臘神秘主義

在導致即將產生的神秘主義各種嘗試性努力中,異端神性主義的某些方面佔據了最重要的地位。我們自己不要被神秘主義這一術語引入歧途。實際上,大多數神秘主義並沒有什麼神秘之處。這些神秘主義都與既有的宗教有關。既有宗教認為,神秘主義與宗教共存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這些神秘主義美化和頌揚相同的上帝,或美化和頌揚起源於同一神話創造功能的上帝。它們只是強化了新入教的信徒們的宗教精神。它們給這些新入教的信徒們增加某種滿足感,這種滿足感是人們在一個大的社會群體中形成小的團體或組織時產生的。同時,它們還借助於入教儀式的神秘力量來把某個團體的成員確立為享有最高特權的神秘超人。這些封閉團體的成員們感到,只是因為這些神秘表演比其他公共表演儀式發揮的作用更大,自己彷彿更加接近他們所呼喚的上帝了。從某種程度上說,上帝是存在的。這些新入教的信徒分享了上帝的一些神性。因此,他們可以期望在來生得到比信奉一般的民族宗教更多、更好的報答。

但是,這一切或許都不過是從異域引入的一些既有觀念。我們知道,古代埃及人是多麼的專注於人死後的命運啊。我們一定還記得,希羅多德所提供的證據。根據這些證據,我們可以判定,依洛西斯神秘主義中的德默忒耳和俄耳甫斯主義中的迪奧尼索斯,都是伊西斯和歐西裡斯的轉型。因此,神秘儀式,或者至少我們所知道的關於神性儀式的情況,並沒有揭示出與一般公共崇拜儀式的明顯不同之處。那麼,一開始看的時候,一種宗教與另一種宗教之間的神秘主義似乎沒有什麼差別。但是,我們不能把自己局限於這一個方面。這也許是多數新入教的信徒唯一最感興趣的方面。我們必須問一下自己,至少某些這樣的神秘主義是否不具有某種聲稱其靈魂可以復活的偉大人格的印記。我們還應當注意,大多數作者對於宗教熱情情形的重視。在這種情形下,人們認為心靈可以被它所乞求的上帝真正佔據。實際上,這些靈魂當中最明顯具有活力的,那些最終把依洛西斯吸引到它們軌道上的,是迪奧尼索斯和它的繼承者俄耳甫斯的靈魂。

作為一個來自色雷斯的外來神靈,迪奧尼索斯以它的暴力形象與奧林匹亞山上眾神的安寧形成鮮明對比。他原來並不是酒神,但是由於人們對他所創造的靈魂的癡迷和陶醉無異於對酒的癡迷和陶醉,因而他很容易就變成了酒神。我們知道,當威廉·詹姆斯為了科學研究的目的,把人吸入過氧化氮以後的情形描述為神秘,或至少把這種情形作為神秘看待時,人們是如何對待他的。人們把這看做一種對神秘主義的褻瀆。如果哲學家已經從人的「內在啟示」中得出一種與過氧化物引起的反應相對應的心理狀態的話,人們把這視為對神秘主義的褻瀆也許是正確的。正如形而上學的哲學家們所說的,這將是所產生的結果的充分有效的原因。但是,在威廉·詹姆斯的眼裡,這種癡迷和陶醉只是被認定為一種情形,而不是原因。這一心理傾向,或者還伴隨其他心理傾向,已經存在,它只是在等待某一信號,從而把這一心理傾向表現在具體行為中。它也可能是由其自身精神層面的努力而引發的,它也可能是由對某種阻止力量的抗拒或者由對某種障礙的排除而從物質層面被引發的——這一後果就類似於由毒品引發的一種完全消極的後果。心理學家往往更喜歡利用後者所產生的作用。這樣,他就能隨時獲得他所希望得到的結果。也許當其結果被比做迪奧尼索斯狂熱時,與酒相關的意義對這一心理傾向來說,就沒有什麼重要作用了。但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我們想要弄清的是,在我們的回顧和追憶中,一旦神秘主義登上舞台,這種狂熱是否可以被視為預示著某種神秘狀態呢?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只需要看一下古代希臘哲學的演化過程。

這一演化過程是純理性的,它把人的思維提升到抽像和概括的最高水平。它對人腦的辯證思維功能增加了如此強烈的動力和靈活性,以至於今天我們還要到希臘人的學校來接受這種思維培訓。但是,有兩點必須注意。第一點是在這一偉大成就的根源中,蘊藏著一種不屬於哲學性質的衝動和震盪。第二點是,被這一哲學運動推向頂峰的信條,當然也是把古希臘思想推向頂峰的信條,宣稱超越了純粹理性的層面。毫無疑問,迪奧尼索斯狂熱繼續發展,就變成了俄耳甫斯主義。俄耳甫斯主義再繼續發展,就變成了畢達哥拉斯主義。實際上,後來的柏拉圖主義的靈感就可以追溯到畢達哥拉斯主義或者俄耳甫斯主義。我們知道,柏拉圖神話曾經被裹脅在一種什麼樣的神秘主義氛圍之中。我們同樣知道,柏拉圖的理念論本身是如何通過一種隱含不露的親密感,傾向於畢達哥拉斯數論的。的確,在亞里士多德及緊隨其後的繼承者們那裡,這種影響的存在並不明顯。但是使希臘哲學發展到頂峰的普羅提諾哲學,無疑是屬於神秘主義的。普羅提諾哲學很大程度上應歸功於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如果說這一哲學也經受了亞歷山大統治地區的東方思想的影響的話,這是在普羅提諾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因為他認為,自己為了實現用這一哲學抵禦各種外來信仰的總體目標,只是集所有希臘哲學之大成。

因此,總的來說,在經歷了最初俄耳甫斯主義的潛移默化影響後,辯證法最終成了神秘主義的變形。這樣,我們就可以得出結論,是一種特殊的理性力量導致了這種理性發展,並把這種發展推向了超越理性的頂點。同樣,我們唯一可以看得到的緩慢、穩固的積澱現象,是一種無形的震撼力量造成的結果。這一震撼力量,在某些時刻造成地殼隆起,從而按照某一特定方向開啟了積澱活動。但是,也可能存在另一種解釋。我們往往傾向於認為存在另一種解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們可以假定,希臘思想的發展只是理性作用的結果。我們還可以假定,與理性作用同時存在,並且獨立於理性作用之外的,是在某些具有預先傾向的心靈中,會產生一種猛然出擊的努力。這一猛然出擊,將超越理智的限制,去探索和發現某種遠見、某種聯繫、某種超越現實的啟示。這一努力也許永遠無法實現其目標。但是,每一次,就在這一努力即將耗盡時,它把自己依然保留下來的本質傳遞給辯證法,而不是完全消失殆盡。因此,在付出同樣的能量和努力時,一種新的嘗試必定會到達更遠的目標。理智在哲學發展到更高的程度時,又一次被趕超。哲學在這期間,獲得了更大的靈活性,並在更大的程度上顯示出神秘主義特徵。

實際上,我們的確看到了第一次思潮。在這次思潮中,純粹的迪奧尼索斯主義融入了具有更高度理性特徵的俄耳甫斯主義;我們可以把第二次思潮稱為俄耳甫斯主義。俄耳甫斯主義又被引向畢達哥拉斯主義。也就是說,它被引向了另一種哲學。同樣,畢達哥拉斯主義又把其精神實質傳遞給了柏拉圖主義。柏拉圖主義在接受了畢達哥拉斯主義的精神實質後,最終自然地發展為亞歷山大神秘主義。兩次思潮中,一次為理性化思潮,另一次為超理性化思潮。但是,不論我們以什麼方式來想像這兩次思潮之間的關係,只有把我們人類放在這兩次思潮的終點時,我們才可以稱後者為超理性的或神秘主義的,並把產生於神秘事物之中的某種衝動視為神秘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