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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將對個人的素質,亦即意欲、性格的優缺點,和智力的優缺點進行一番考察,以便通過瞭解意欲素質和智力素質之間的關係,以及這些素質各自相對的價值,把意欲和智力這兩種基本功能的差別清楚表現出來。歷史和經驗告訴我們:意欲(性格)素質和智力素質是互不相干的。至於卓越的頭腦智力難得與同樣出色的性格素質結合在一起——我們可以從這兩種情形都同樣極為稀有得到充分解釋。然而,與這兩種情形相反的例子卻極為普遍;因此,我們每天都可以看到這兩種相反情形結合在一起。但我們永遠不可以從一副良好的智力推斷出良好(善良)的意欲;也不可以從後者推斷出前者,或從低劣的智力推斷出卑劣的意欲等。每個不帶偏見的人都應該把這兩類素質彼此完全分開,而識別其各自的存在則只能在生活實踐中進行。至為狹隘的頭腦智力可以與偉大的博愛之心共存;同時,我不認為巴爾塔札爾·格拉西安這一句話是對的:「沒有不帶惡毒的愚人」。這一句西班牙俗語也表達了和格拉西安同樣的意思:「愚蠢從來不會與惡毒分開」。不過,許多愚人之所以變得心地惡毒,其原因可能與駝背人變得心腸歹毒是一樣的,亦即出於對大自然的歧視和薄待感到怨恨;愚人以為不時玩弄一些卑劣的小伎倆就可以彌補自己理解力方面的缺陷,博得短暫的勝利。附帶說上一句,由此可以輕易明白為何幾乎每個人在一個頭腦比自己優越得多的人面前,隨時會變得惡毒起來。另外,愚人經常都會獲得心腸特別好的美名,可是這一點卻又極少得到證實,我不由得納悶這種人何以得到這一美譽,直到我終於可以誇口找到了下面這一答案。由於受到某種秘密特性的驅動,每一個人都會尋找一個在智力上比自己稍為遜色的人作為親近的交往夥伴,只有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自己才會感到舒服自在。根據霍布斯(16)所言:「我們心情愉快就在於有可供與我們比較並使我們可以看重自己的人。」出於同樣的理由,每個人都會躲避一個比自己優越的人。所以,利希騰貝格的話非常正確,「對於某些人來說,有思想頭腦的人比一個不折不扣的無賴更令人討厭。」愛爾維修的話與此不謀而合:「平庸之輩有著某種準確和敏捷的直覺,以識別和逃離有思想頭腦的人。」約翰遜博士(17)也向我們保證:「沒有什麼比在談話中顯示出橫溢的思想才華更容易激怒多數人的了。在當時,人們會顯得高興,但妒忌會促使他們發自內心地詛咒他。」(《約翰遜的一生》,博斯威爾著)為把這一普遍和小心地掩藏起來的真理更加無情地大白於天下,我想引用歌德青年時代的著名朋友梅克對此的看法——他在故事《林多爾》中寫道:

他擁有大自然賦予的和他經由知識獲致的才能;這些才能使他在眾多聚會中讓在場的尊敬的先生們失色不少。公眾在看到一個非凡的人物時,在高興怡人的瞬間,人們會囫圇吞棗般地接受了這個人的優越之處,而不是馬上對這些長處作出惡意的解釋;但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情仍會留下某種印象。如果這一印象經常重複,那麼,以後在關鍵的時刻,它就會給這闖禍的人帶來不良後果。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在意識中特別記住自己在上述情況下所受到的侮辱。不過,在私下裡,人們並不會不樂意擋在這個人的晉陞路上。

因此原因,擁有卓越的思想優勢比起任何一切都更有效地使自己孤立起來,並招致別人的憎恨——起碼是在私下裡。而與此相反的情形卻使愚人普遍得到人們的喜愛,尤其是許多人也只有在這些愚蠢之輩的身上才能發現人們依據上述人性原則必然在他人身上尋找的東西。沒有人會向自己坦白、更不會向別人承認隱藏在這種喜好背後的真實原因。這樣,作為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他就會把心地特別好這一杜撰之詞加在被他選中的人的身上,而這心地特別好,就像我已經說過的,實際上是相當少有的;偶然出現的話,也是與智力不足結合在一起。因此,缺乏理解力一點都不會有助於或者近似於這好心腸;但在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可以說偉大的理解力就可以發揮這樣的作用,其實,缺乏理解力的無賴還真的不曾有過。事實上,甚至最出色的思想能力也會與極度的道德敗壞結合起來。培根就提供了這樣的例子:他這個人毫無感恩之心、陰險狡詐、卑鄙下流、滿腦子都是爭權奪利。他在擔任英國上議院議長和王國最高法官時,竟然習以為常地在民事訴訟中收取賄賂。遭到指控以後,他向貴族陪審團認罪,然後被逐出上議院、罰款4萬英鎊和囚禁在倫敦塔(參閱1837年8月《愛丁堡週報》上面登載的關於新版培根著作的評論)。為此,蒲伯(18)稱他為「人類中最聰明、最智慧,但卻又最卑劣、最惡毒的人」(《人論》,四)。類似的例子還有歷史學家古齊亞迪尼(19),羅思尼(20)在歷史小說《路易莎·斯朵洛茲》的附錄——它取自可靠的同時代人的消息——裡面寫道:「在那些把思想與學問放在所有人類素質之前的人看來,這個人應被視為他所在的世紀中最傑出者之一;但對於那些認為德行才是最重要的人而言,這個人應該永世遭到唾罵。他在迫害、流放和屠殺人民方面,是手段至為毒辣的一個。」

如果我們說一個人「心地很好,但頭腦不行」,而另一個人則「頭腦非常了得,但心腸不好」,那所有人都會感覺到在第一種情況,稱讚遠遠壓倒了責備;而在第二種情況,則剛好相反。據此,我們看到當某人做出了一件壞事的時候,他的朋友和他自己都會試圖把罪責從他的意欲轉到他的智力上面,把心的缺陷說成是腦的過失。他們會把卑劣的惡作劇稱為做錯事,他們會說這純粹只是不懂事,做事不加思考、輕率、魯莽和愚蠢。事實上,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們會以犯有陣發性的精神錯亂為自己辯解;如果事情涉及一樁嚴重的罪行,人們甚至會假托犯有精神病,目的不過就是為意欲開脫罪責。同樣,當我們自己一手釀成大禍或者造成損失,我們就會巴不得在他人和自己面前譴責自己的愚蠢,目的就是避免被指責為「故意」、「惡毒」。據此,在法官做出了同樣不公平判決的例子裡,這個法官出了差錯抑或收受了別人的賄賂——兩者有著天淵之別。所有這些都足以證實意欲才是惟一真實和本質的部分,是為人的內核;而智力則只是意欲的工具而已,並且在意欲不牽涉其中、不感興趣的情況下,智力就總是錯漏百出。在道德判決庭上,欠缺理解力根本就不是一道罪責,相反,它甚至還能給予我們某些特權呢。同樣,在世界各地的法庭裡,為使罪犯免受懲罰,把罪犯的罪責從意欲轉移至智力方面就足夠可以了。具體的方法就是證明這一罪行只是一個無法避免的過失,或者是由罪犯的精神反常所致。這樣,就跟非我所願的失手或者失足差不了多少,應負的罪責也不比這更多。我在《論意欲的自由》一文的補充部分《論智力的自由》裡面,對此有過詳盡的討論。讀者可參閱那一部分,我就不再贅述了。

諸如此類的情形比比皆是:那些一手促成某樣事情的人,一旦這結果難以令人滿意,就會搬出自己當初的良好意願——而這可是永遠不會欠缺的。採用這樣的方式,他們就相信可以保住那關鍵的、他們其實應該負責任的部分和他們的真正自我;而能力不足則只是欠缺適當的工具而已。

如果一個人相當愚笨,那我們可以說這並非他願意的事情,他對此也無能為力,並以此說法原諒他;但如果我們試圖用同樣的說法原諒一個人的卑劣,那我們就會受到別人的嘲笑。其實這兩種素質都同樣是與生俱來的。這證明了意欲是這個人本身,智力只是它的工具而已。

因此,只有意欲活動,才永遠被人們視為取決於我們自己的事情,也就是說,只有我們的意欲活動才被視為是我們真實本性的表現,我們因而必須為此負責。如果有人試圖因為我們的信仰,亦即我們的理解力和見識而責備我們,那就是荒謬和不公正的,我們有必要把認識上的問題和外在事件一道視為不在我們控制的範圍之內——但它們其實都在主宰著我們。在這裡我們同樣清楚地看到:惟獨意欲才是我們的內在本質;而智力及其遵循規律的運作、活動——這些跟外在世界的事物是一樣的——在與意欲的關係中,只是作為某種外在的東西,純粹一件工具而已。

高級的精神思想能力總是被人們稱為大自然或者神靈的饋贈。正因為這樣,人們才把它們稱為「天賦」、「得天獨厚」;德語、意大利語和英語都把它們名為禮物(gaben,ingenii dotes,gifts)。這些禮物被視為有別於受惠者本人的東西,人們偶然交上好運才獲得了它們。而對於道德上的優點,雖然這些也是與生俱來的,但人們卻是另眼看待。人們會把這些視為發自這個人的內在、從根本上屬於這個人,並的確構成了這個人的真正自我。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意欲是人的真正本質,而智力則只是從屬的、一個工具、一種天賦而已。

與此相應,一切宗教都向具有意欲的優點,或者說,具有良好、仁慈的心地的人,許諾將獲得此生之外的永生作為獎勵;但擁有頭腦優點,亦即優秀智力之人卻沒有這一獎賞。美德期待在另一世界得到獎賞;精明則希望在這一生中獲得酬勞,思想天才卻既不在此生,也不在彼岸博取賞賜,因為天才的思想本身就是天才所獲得的獎賞。因此,意欲是屬於永恆的,智力則是暫時的。

人們的聯絡、交往、聚會一般來說都是建立在與意欲有關的關係上面,甚少以智力方面的關係為其基礎。第一種的聯繫我們可以稱之為物質性的,第二種則是意識形態的。屬於前者的有家庭和親戚的紐帶,稍遠一點就是所有以某一共同利益或者目標為基礎的聯繫,例如,職業、地位、公司、政黨、派別等共同的利益或目標。在這一類聯繫中,只有人們的意向、目的才是重要的,人們各自的智力及其修養可以存在極大差異。因此,人們不僅可以和睦共處,步調一致,而且能夠為著共同的利益相互合作、相互團結。婚姻也是一種心的聯繫,而不是腦的結合。但對於那些只是著眼於思想交流的純粹意識形態方面的群體,情況可就不一樣了。這種聯繫需要人們具備在某種程度上相同的智力及其修養。如果在這方面出現巨大差異,那人與人之間就出現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例如,一個偉大的思想者與一個笨人、學者與農夫、大臣與水手之間就會出現類似的情況。只要涉及傳達見解、觀念、思想,這些彼此差異很大的人都要花費相當的功夫相互理解、把握對方的意思。但是,他們之間卻可以有密切的物質性友誼;他們可以成為彼此忠實的盟友、同謀,共同進退,因為在所有只涉及意欲的方面——這些包括患難交情、誠實可靠、虛假作偽、背信棄義等——他們就都不分彼此,都由同樣的麵團揉成;他們各人的精神思想和文化素養,都不會對這方面的聯繫產生絲毫的影響。事實上,在涉及意欲方面,欠缺思想文化的粗人通常都會讓有學問者出醜,販夫走卒讓大臣高官自愧弗如。儘管在文化素養上存在很大差別,但人們在美德和劣性、情緒和激情方面是相同的,雖然這些在表現出來時會變換某種花樣;人們——甚至是差異很大的不同人——很快就會認出這些東西。志同道合的人就會走到一起,而道不同則互相敵視對方。

卓越的思想素質只能獲得別人的讚歎,而不是愛戴,後者是留給優秀的道德品質、性格素質的。每個人都寧願找一個老實、善良的人,甚至只是一個樂於助人、遷就他人和容易附和別人的人作朋友,而不會挑選只是機智、聰明的一類人。較之於後者,許多人只具有某些微不足道的、偶然的和外在的素質,但這些素質與別人的喜好相符,那甚至他們也更能獲得別人的喜愛。只有自身具備偉大智力的人才願意和一個聰明人交往;但是,能否與這個聰明人結下友誼卻取決於這個人的道德品質,因為他對一個人真正良好的評價全在於這個人的道德品質。一樣良好的品性就可以蓋過並抹去智力上的嚴重不足。在瞭解一個人具有某種優秀品質以後,我們會耐心遷就這個人智力上的不足,和歲數大了以後所表現出來的愚鈍和孩子氣。一副明顯高貴的品性,哪怕完全缺乏智力優點及智力修養,仍然呈現出無所欠缺的樣子。相比之下,就算是至為偉大的思想頭腦,一旦蒙上了嚴重道德缺陷的污點,看上去就始終配受責備。這是因為正如火炬和火堆在太陽底下會顯得蒼白和毫不起眼,同樣,優秀的智力,甚至思想的天才,還有漂亮的外貌,都會在與善良心靈的比較中黯然失色。一個人所顯現出來的高度善良,能夠完全彌補智力素質的欠缺;我們甚至會為自己感到羞愧:因為我們竟然為這個善良的人欠缺智力素質而惋惜。甚至最有限的智力和出奇醜陋的相貌,只要它們與非同一般的善良為伴,那這些就彷彿得到了美化,就像圍了一圈屬於更高一級美麗的光環,因為現在一種發自他們內在的智慧說話了,在它面前,所有其他的智慧都得閉嘴、沉默。這是因為心的善良是一種超驗的素質,它屬於某種擴展至此生之外的事物秩序、法則,其他方面的完美是不可以和它相提並論的。當善良的品性達到很高的程度,那它就把心擴大了,從而包含了整個世界。這樣,一切事物都盡在他的心中,因為善良的人把所有的生命視為自己本性的同一體。這樣,它就會把常人一般只用在自己身上的無盡的寬容推及到別人身上。這樣的人是不會生氣動怒的;甚至當這種人的智力或者身體上的缺陷招致了別人惡意的譏諷和嘲笑時,他們也只在心裡責備自己引起別人這樣的表現。因此,他們用不著勉強自己,他們仍然以最友善的方式待人,充滿信心地希望別人會改變對他們的錯誤看法和態度,同時也在他們的身上認出自身。與這樣的素質相比,機智、天才又算得了什麼?培根又算得了什麼?

考察一下我們如何評估自己,我們也會得到和上述通過考察自己如何評估他人而得出的同樣的結果。我們從自己道德方面獲得的自我滿足比起在智力方面的自我滿足從根本上是多麼的不一樣啊!我們感覺到前者是因為當我們回顧自己的所作所為時,看到自己能夠誠實、正直待人,並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我們幫助過許多人,原諒過許多人,善待別人更甚於別人善待自己,以致我們也可以說出李爾王所說過的話:「我並沒有怎麼惡待別人,但卻受到了別人很多惡待。」(《李爾王》,第三幕,第二場)甚至,當自己或許曾經做過的某一高尚行為留在記憶裡閃爍生輝時,這種自我滿足就幾近完美了。伴隨這種通過自我檢查獲得的寧靜喜悅,是一種相當嚴肅的心情:在看到別人在這方面做得不如自己時,我們並不會感到高興。相反,我們為此感到遺憾,並真誠地寧願別人都能像自己一樣。相比之下,認識到我們所擁有的智力優勢會給我們帶來多麼不一樣的感覺啊!這種感覺的基本低音完全就是上文引用過的霍布斯的話語:「我們心情愉快就在於有可供與我們比較並使我們可以看重自己的人。」傲慢、自負、虛榮、輕視他人,對自己能有明顯的、巨大的智力優勢而得意洋洋,為這種類似於身體上的優勢而驕傲——這些就是結果。把這兩種自我滿足互相對照,我們就可以看到一種滿足涉及我們真正內在和永恆的本質,另一種則涉及更加外在的、只是暫時的,甚至幾乎與身體上的優勢差不多的東西。事實上,智力只是腦髓的一種功能,但意欲則相反,整個人——其存在和本質——就是意欲所發揮的功能。

現在我們把目光投向外在,考慮到「生命是短暫的,藝術則是長久的」(希波克利特斯語);並且想想看:世上那些最偉大和優越的頭腦,經常在還沒達到創造力的頂峰時,就被死神帶走了;那些偉大的學者才剛剛對所研究的學科獲得某一透徹的認識,也遭遇了同樣的情形——那所有這些都證實了生命的意義和目的並不是智力方面的,而是道德方面的。

最後,思想素質和道德素質的根本不同也由這一事實表現了出來:智力隨著時間經歷著至為重要的變化,但意欲和性格卻不受時間的影響。剛出生的嬰兒還沒能夠運用他的悟性;但在出生後的兩個月內,就可以獲得足夠的悟性以直觀領悟外在世界的事物——這一過程我在《論視覺與顏色》第二版第10頁中已經詳細解釋過了。在邁出這最重要的一步以後,接下來的一步卻緩慢得多:也就是說,我們一般要等到小孩3歲的時候,理性的發育才能達到運用語言,並以此進行思維的程度。儘管如此,童年期仍然無法挽回地交付給幼稚和蒙昧。這首先是因為腦髓在身體上仍然欠缺完整,而腦髓在體積、結構方面的發育完整則只是7歲以後的事情。其次,腦髓要展開其強有力的活動需要生殖系統的對抗作用才行。因此,這種腦髓活動只有到青春期才得以開始。經過這一過程以後,智力也只不過具備了可供發展和提高其精神活動的潛力。但要發展和提高這種潛力則只有通過練習、實踐和傳授。因此,一旦人們的精神思想掙脫了童年期的幼稚、蒙昧狀態,它也就落入由無數謬誤、偏見、幻象——有時是至為荒唐和極端的一種——所組成的陷阱之中。人們的頭腦執拗地牢牢緊抓這些東西,直至閱歷和經驗逐步把我們的頭腦和思想解救出來;與此同時,許許多多的頭腦已經不為人知地毀掉了。所有這些的發生需時多年,這樣,雖然剛過20歲以後,我們就可以認為思想已經成年,但思想的完全成熟,卻只有等到40歲,也就是施瓦本人開始聰明、懂事的年齡(21)。但是,正當精神依賴外在的幫助,仍在鍛煉成長時,腦髓內在的物質能量就已經開始衰減了。也就是說,正因為這種物質能量依賴血壓和脈搏對腦髓的作用效果,因此也就是依賴於動脈系統相對靜脈系統的優勢、鮮嫩柔軟和細膩的腦纖維以及生殖系統的能量,所以,腦子這種內在的物質能量在30歲時達到了它真正的高峰。過了35歲以後,我們已經可以察覺到這種物質能量開始輕微衰減了。由於靜脈系統逐漸取得了相對動脈系統的優勢,再加上腦纖維持續變得堅硬和乾燥,這種能量的衰減也就越加頻繁。如果精神思想不是通過實踐經驗、知識累積和已經掌握了的運用知識的能力等完善起來,因而抵消了腦能量的衰減,那腦能量衰減的情形就會更加明顯。幸運的是,這種抵消、抗衡一直維持至高齡,而腦子就越來越像一件用舊了的樂器。完全依據機體條件的智力原始能量雖然在緩慢地衰減,但這一衰減卻是持續的和不可抗拒的。產生原初觀念的功能、想像力、思想的可塑性、記憶力都變得明顯衰弱了;這樣,智力就一步一步地走在下坡的路上,直至整個人變得喋喋不休、記憶模糊、失去過半的意識;到最後,人就全然回到了兒童期。

相比之下,意欲並沒有同步受到發育、成長、變化的影響。意欲從開始到結束都始終保持不變。意欲活動並不像認知活動那樣需要學習,而是馬上就能完美進行。新生嬰兒猛烈地做出動作、大聲哭叫;他強烈地意欲著,雖然他仍未知道它意欲的是什麼。這是因為動因的媒介還完全沒有發育成長起來。意欲對處於外在世界的對象無從知曉;一切都在黑暗之中;此時的意欲就像一個受困的囚徒似地向著牢房的四壁和鐵欄吶喊、咆哮。但光明慢慢到來了。這樣,人類普遍意欲活動的基本特徵,以及它們在個人身上的稍稍改頭換面,也就馬上亮相、現形了。當然,已經開始顯現的性格還只是模糊、隱約地露出其輪廓,這是因為那為意欲提供動因的智力發揮不佳的緣故。但對於留意察看的人來說,性格特性很快在小孩的身上悉數登場;用不了多長時間它們就變得確鑿無疑。維持終生的性格特徵展現了:意欲的主要傾向、輕易就可以刺激起來的情緒、占主導地位的情慾——這些都一一發話。因此,在學校裡發生的事情與未來生活經歷之間的關係,通常就猶如《哈姆萊特》第三幕中戲中戲前面的動作啞劇與這戲中戲的關係一樣——該動作啞劇預告了戲中戲的內容。不過,從小孩的智力表現我們可無法預測這小孩將來的智力水平。相反,早熟的神童一般都在以後變成了笨伯。相比之下,思想天才在幼年時通常都在理解事情時比較緩慢,也比較吃力,這正是因為他們理解得深刻的緣故。與此相應的是,每個人都會毫無保留地笑談自己小時候懵懂、愚蠢的想法和行為,例如,歌德就在《詩與真》(卷一,第7頁)講述了他把廚房用具拋出窗外的往事。我們清楚:所有這些都只涉及不斷起變化的部分。而一個精明人卻不會讓我們知道他在青春年少時的不良品性,曾經對別人玩弄過的陰毒、狡詐招數,因為他覺得這些東西仍然在指證他現在的性格和為人。有人曾告訴我,人的研究者、顱骨相學家戈爾在與自己仍不熟悉的人交往時,會讓對方講起年少時候嬉戲打鬧的往事,以便在可能的情況下,暗中發現對方的性格特徵;因為這些性格特徵是保持不變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無所謂地,甚至還很得意地笑談自己在年幼無知的時候曾經做過的蠢事和有過的欠缺頭腦的想法;但在那時候表現出來的不良性格特徵、做過的卑劣行為,甚至在我們年逾古稀也仍然對我們發出指責,使我們良心不安。所以,正如性格在此時完整出現,它也同樣維持不變,直至高齡。年老體衰會逐漸銷蝕掉我們的智力,但卻對我們的道德素質絲毫無犯。善良的天性仍然使一個老者備受愛戴,哪怕他現在已經智力衰退,開始了第二度的童年。一個人的溫和、耐心、誠實、真誠、無私、博愛等特性會維持整個一生,並不會隨著年老衰弱而消失。在這一衰老之人的每一清醒時刻,這些素質都會絲毫不減地凸顯出來,猶如陽光穿透了冬雲。另一方面,奸詐、刻薄、惡毒、貪婪、冷酷、虛偽、自我和各種各樣的卑劣之處直到一個人的垂暮之年也同樣不曾減弱分毫。如果一個人向我們說,「我以前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壞蛋,但現在是一個誠實、正直、具有高貴心靈的人」,那我們只會發笑而已。所以,華爾特·司各特爵士在《奈傑爾的財產》一書中通過一個老邁的高利貸者的例子,向我們很好地表明:一個人到了老年以後,甚至當他的頭腦思想已變得孩子氣了,但這個人身上極度的貪婪、自私和奸詐仍然威力不減當年,仍然激烈地表現出來,與秋天裡仍在綻放的有毒植物不遑多讓。在我們的偏好、傾向方面表現出來的惟一變化是我們體力衰減和享受能力隨之減弱的直接後果。因此,放縱肉慾會讓位於暴飲暴食,嗜好排場被吝嗇所取代,自負虛榮變成了沽名釣譽,這就好像一個人在長出鬍子前黏上了假的鬍子,之後就把變花白了的鬍子染上了棕色。所以,在機體力量、肌肉力量、感覺、記憶、機敏、悟性、天才的思想等都因損耗而變衰竭和麻木的時候,惟獨意欲完好無損、保持不變;意欲的衝動和方向依然故我。老年人身上的意欲在很多方面甚至顯現得更加堅決,例如,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它對生命的執著變得更加強烈;然後就是它對一旦被它抓住的東西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毫不放鬆、不依不饒的勁兒和十足的執拗頑固。對此現象的解釋就是老人接收印象的智力已不那麼敏銳;這樣,通過動因而興奮和活躍起來的意欲就不像以前那樣興奮和靈活了。因此,老年人的憤怒和憎恨情緒很難緩和與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