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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上述意欲阻礙了智力相映成趣的是下面這些例子:它們表明智力的功能有時會因為意欲的推動和督促而得到加強。這樣,從這些例子我們也同樣認清意欲的首要本質和智力的次要本質;並且智力與意欲之間的工具關係也變得一清二楚了。

某一強有力的動因,諸如深切的渴望或者迫切的需要,有時會把智力提高至某個我們在這之前從不曾相信的程度。艱難困苦的處境迫使我們不得不有所作為;在這樣的處境下,我們會發展出全新的才能,而這些才能的種子一直在我們身上深藏不露,我們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夠展現出這些才能。一旦涉及與一個人的意欲活動密切相關的東西時,甚至一個至為愚蠢的人,他的理解力也會在此時變得敏銳起來。現在,他會相當細膩地察覺、注意和區分那些與他的慾望或者恐懼搭上關係的、哪怕是至為微小瑣碎的情形。人們經常在一些半弱智的人身上發現一些令人吃驚的狡黠的地方,主要原因就在這裡。為此原因,舊約的《以賽亞書》說得很正確:「困境出才智」——這一句話因此成為了俗語。與這說法近似的還有這一句德國俗語,「困境是技藝(13)之母」;但這裡不包含優美藝術,因為藝術的作品——如果是貨真價實的話,——其內核,亦即思想,必須出自完全不含意欲的、並只能由此方式獲得的對事物純客觀的直觀認識。甚至動物的理解力也由於環境的需要而明顯增強,以致在困難的情況下,能夠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例如,幾乎所有動物在相信自己還沒被敵人發現的時候,都知道不撒腿逃跑更為安全;因此,野兔會紋絲不動地躺在壟溝裡,讓獵人緊靠著自己走了過去;如果昆蟲無法逃脫的話,它們就會裝死,等等。我們可以閱讀法國動物學家勒羅伊的出色著作《關於動物智力及其提高之道的書信》。書裡的第二封書信有專門的故事講述野狼在處於歐洲的文明環境下,如何受困難所迫而進行自我訓練。緊接著的第三封信描述了狐狸所具有的高超技能。在相同的困難處境下,狐狸比野狼的體力遜色許多,但它更高的理解力卻彌補了體力的不足。不過,也只有通過長期與匱乏和危險作鬥爭,因而處於意欲的刺激、鼓舞下,狐狸的理解力才能夠達致狡猾的程度。年老的狐狸尤其顯示出其狡猾的地方。在智力得到加強的這些例子中,意欲扮演了策馬超水平飛奔的騎士角色。

同樣,我們的記憶在意欲的壓力下,也會得到加強。哪怕這記憶力在平時比較衰弱,但所有對主要情慾有價值的東西記憶力都會完美地保留下來。熱戀中的情人不會錯過任何有利的時機,雄心勃勃之人永遠不會忘記利用適合他大展拳腳的情勢,吝嗇鬼對於曾經遭受的金錢損失始終耿耿於懷,驕傲的人無法忘卻對他名譽的損害,虛榮的人念念不忘人們讚揚自己的所有隻言片語,以及獲得的點滴嘉獎。記憶的這一特性同樣表現在動物的身上:馬會在很久以前曾經得到餵飼的客店停下腳步;狗會記得非常清楚獲得美味骨頭的時機、時間和地點;而狐狸則不會忘記它們儲存贓物的各個隱秘地方。

只要檢查一下自己,我們就可以對這一方面的情形作更仔細的觀察。有時候,由於受到打擾或者中斷的緣故,我們會把正在思考的事情,甚至剛剛聽到的消息忘記得一乾二淨。但如果這些事情與我們的切身利益有著某種哪怕是很遙遠的關聯,那麼這些事情給意欲所造成的影響總會留下迴響和餘音;也就是說,我們會清楚意識到這件事情使我高興或者不悅的程度,以及以何種方式造成這一效果;也就是說,我們會記得這件事情是否讓我受到委屈,使我不安、煩惱、悲哀,抑或引起了與這些相反的情緒——雖然這只是在輕微的程度上。因此,在這一事件對我來說消失了以後,它與我的意欲的關聯仍然保留在我的記憶裡;而這種關聯現在仍經常成為讓我回想起這一事件的主線。有時候,某個人的模樣會以類似的方式作用於我們的記憶,因為我們只是泛泛地記得與這個人打過交道,但具體何時、何處、所為何事,或者這個人到底是誰,那我們就不大清楚了。不過這個人的模樣仍然讓我們準確地回想起我們當初跟這個人打交道時所引致的心情,不管這種心情讓人高興抑或使人不快,程度如何,具體的方式、過程是怎麼樣。也就是說,記憶只是保留了意欲的讚許或者不滿而已,而不是它所引發的東西。或許我們可以把這些記憶的根基部分稱為心的記憶;這種記憶比腦的記憶與我們更為密切。但是,歸根到底,心的記憶和腦的記憶之間的關聯是如此深遠,如果我們深思這一問題,那我們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總而言之,記憶需要意欲基礎作為其聯繫點,或者毋寧說線索;這樣,所有的記憶都由這一線索貫穿起來和牢固地黏附在一起;或者意欲好比是一塊基石:個別、零散的記憶就黏附在它的上面,缺少了這一基石,那些個別的記憶就無以為憑了。因此,我們無法想像一種只存在於純粹的智力,亦即只是認識著的和全然不帶意欲的生物之中的記憶。所以,上述記憶經由刺激我們身上的主要情慾而得到加強的情形和所有一般記憶的運作是一樣的,只不過前者獲得增強的程度更高而已,因為記憶的基礎和前提條件始終都是意欲。從所有這些討論,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意欲和智力相比,前者和我們的關聯更加內在和密切。下面這些事實也可以幫助證實這一道理。

智力通常都會服從意欲,例如,如果我們想回憶起某樣東西,稍作努力就能如願;還有就是,當我們想認真、仔細地思考一些事情,等等,我們都可以做得到。有時候,智力卻拒絕服從意欲的命令,例如,我們費力地去回想某件事情,或向記憶索取我們曾交付給它保管的東西,但卻毫無結果。在這些時候,意欲向智力發怒就把這兩者間的關係,以及這兩者的差別表露得清晰可辨。的確,受到意欲怒氣折磨的智力會賣力地工作;有時候是在數小時以後,或者甚至是在第二天的早晨它才出乎意料地,並且是在錯誤的時間,把所要的東西呈現給我們。相比之下,意欲卻是從來不會服從智力的命令;智力只是意欲這一皇帝的大臣顧問。它把各種各樣的方案、意見呈獻給意欲,而意欲則從中挑選出與自己的真實本性相符的方案——雖然意欲這樣做其實也是被一種必然性所決定了的,因為意欲的內在本性是牢固、不可改變的,現在只不過出現了動因而已。正因此,不可能有一套倫理學可以改變和改進意欲本身。這是因為所有的教誨都只能對認知產生作用,而認知卻永遠不可以決定意欲本身,亦即意欲活動的基本特徵;認知只能決定意欲在不同的情形下的不同發揮方式而已。糾正了的認識,如果能夠更加精確地向意欲顯示和幫助意欲更加正確地判斷哪些目標合乎意欲的願望,並且是在意欲能及的範圍之內——那在這種情形下,認識才可以修正意欲的行為。在認知的幫助下,意欲更加準確地量度自己與事物的關係,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意欲的是什麼,因而在選擇目標時,更少地受制於錯誤。對於意欲活動本身,對於意欲活動的主要傾向或者基本準則,智力卻是無能為力的。相信認知的確從根本上決定了意欲,就跟相信一個人晚上提著的燈籠就是這個人步子的原動力一般無異。一個人在經歷了事情或者受到了別人的勸告以後,會看出自己性格的某一根本缺陷,並為之痛惜;他真心實意地打定主意去改進自己,消除這一性格弱點。儘管如此,這一性格弱點仍然一有機會就充分展示出來。接下來就是重新的悔疚,重新的痛下決心洗心革面,和再一次的重蹈覆轍。如是三番五次以後,他就會意識到改變不了自己;這一弱點深藏於自己的本性和人格之中,並且事實上是與這些同為一體了。現在他反感並譴責自己的本性,他有一種痛苦的感覺——這種感覺或許會演變成良心的痛苦。但要改變這些他卻又力不從心。在此我們清楚地看到譴責者與被譴責者明顯有別。智力只是一種理論性的能力:它勾畫和羅列出為人稱道的,因而是值得追求的人生道路;意欲則是既成現實、不可更改的某樣東西,它不顧智力勾畫出的藍圖,仍然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然後,我們看到智力在意欲後面跟著,嘴裡在毫無用處地抱怨著意欲的本性。正是通過這些憂鬱、苦惱,智力又和意欲合為一體了。在此,意欲和智力的差別可謂涇渭分明。意欲卻表現得力量更強、無法制服,也不可改變,是原始和基本的成分,是一切的依憑和基礎;而智力只能為意欲的缺陷而歎息,獲得了正確認識——這是智力自己的功能——也絲毫無法給自己帶來安慰。因此,智力表現出了全然從屬的性質。也就是說,它時而是意欲行為的旁觀者,對於意欲的行為給予一些無關痛癢的贊語或責備;時而它又受到外在的影響,因為獲得經驗教訓以後,它又改變原有的和制定新的規章準則。讀者可參考在《附錄和補遺》第二卷對此論題的專門講解。如果我們把在人生不同階段的思維方式作一比較,就可以看到某些持久不變的部分,加上某些不斷改變的部分共同組成了一個奇特混合體。一方面,一個到了中年或者老年期的人,他的道德傾向與孩提時的他並沒有兩樣;但在另一方面,很多事情卻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他簡直無法認出自己;他會覺得奇怪自己曾經做出這樣的事,或者說過那樣的話。在生命的前半部分,今天經常會取笑昨天,甚至會鄙視它;到了生命的後半部分,今天卻越來越帶著羨慕回眸昨天。仔細檢查一下,我們就會發現那可改變的部分就是智力及其認知和判斷功能。這些功能每天都從外在世界吸收新鮮材料;它們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不斷變化著的思想系統,智力本身隨著人的機體的成長和衰退而一同提高和下降。相比之下,意欲——這機體的基礎,也就是喜好、激情、情感、性格——卻顯現為意識中的不可改變的部分。不過,我們必須把那些隨著身體的享受能力的變化,因此也就是年齡的變化,而做出的相應修正考慮在內。例如,對感官樂趣的強烈願望在少年時表現為對美食的喜好,到了青、中年期則呈現為傾向於放縱肉慾,而到了老年它又再度表現為對美食的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