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叔本華思想隨筆 > 5 >

5

意欲是構成人的真正、基本的部分,而智力只是從屬的、有條件的和派生的——這一點通過這一事實可以清楚看得出來:只要意欲安靜下來、暫停活動,智力才可以完美和正確地發揮它的功能。而意欲每次明顯的興奮都會擾亂智力的功能發揮,智力獲得的成果就會由於意欲的干擾而歪曲。與此相反的說法,即智力以相似的方式妨礙了意欲的活動,則是不成立的。當太陽在天空照耀時,月亮無法產生效果;但月亮在天空時,卻無礙太陽的光輝。

嚴重的驚嚇經常會使我們失去知覺、意識,我們甚至變得呆若木雞,或者做出一些顛倒、反常的事情。例如,當火災發生時,我們竟然徑直跑進大火中去。憤怒使我們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麼事情,更加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話。急躁、魯莽讓我們無法認真斟酌別人的推論,甚至無法整理和篩選自己的思想;急躁、魯莽被稱為盲目就是因為這一原因。高興使我們變得忘乎所以和冒失放肆;肉慾也發揮了幾乎同樣的作用。恐懼妨礙我們發現和採取可行的、並且通常近在咫尺的解救手段。因此,沉著冷靜、保持理智就成了應付突如其來的危險,和戰勝對手、敵人的最關鍵的能力保證。沉著冷靜意味著意欲安靜下來,這樣,智力才可以發揮作用;保持理智就是在受到事件的壓力下——這些事件向意欲不斷施加影響——智力仍然能夠不受打擾地工作。可見,沉著冷靜是保持理智的條件,兩者是密切相關的。這兩者都挺少有的,有也只是相對而言的。如能真的做到這兩者,那也就擁有了難以估量的優勢,因為這就使我們在最需要智力的時候得以運用智力。這樣,我們也就獲得了決定性的優勢。誰要是缺乏這兩種能力,那就只有在機會走了以後才知道當初應該做些什麼和說些什麼。對於那些陷入情緒之中,亦即意欲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智力因而無法純粹發揮其功能的人,把他們形容為「entrusten」(11)是非常恰當的,因為正確認識當時處境、情勢是在我們與人、事作鬥爭中的盾和矛。巴爾塔扎爾·格拉西安的話正好表達了這一層意思:「激情是聰明謹慎的大敵」。如果智力不是完全有別於意欲,而是認知與意欲從根本上就是同一物,就像人們此前所認為的那樣;並且都同樣是絕對簡單的生物所具有的原初的功能,那麼,隨著意欲的興奮和加強——情感活動就在於此——智力也就必然得到了加強。不過,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智力因此反倒受到了抑制和阻礙;為此原因,古人把情感稱為「起干擾作用的東西」。的確,智力就好比鏡子一般的水面,而水本身就是意欲:水的動盪因此馬上就會破壞純粹的水鏡及其映照出來的清晰影像。機體就是意欲本身;是現形為肉(物)體,亦即被我們在腦子裡面觀照的意欲。因此原因,機體的許多功能,諸如呼吸、血液循環、膽汁分泌及肌肉力量等都通過愉快和充沛的情感而加快和增加。而智力卻是腦髓的一種功能;而腦髓又是像寄生物一樣地依靠機體的滋養和維持。因此,意欲的不安和紊亂,以及連帶著的機體的不安和紊亂,必然擾亂了腦髓的功能,並使其癱瘓,因為腦髓的功能自為地存在,除了獲得休息和營養以外,別無其他需求。

但意欲活動對於智力的干擾影響不僅見之於情感所帶來的擾亂,而且也反映在我們的思想所遭受逐漸的因此維持更持久的歪曲和篡改上面——而這些都是由於我們的偏好所導致。希望把我們渴望的東西,而恐懼則把我們擔憂的東西同樣視為很有可能發生,並且很快就會發生;這兩者都把各自的對象放大了。柏拉圖相當美妙地把希望形容為醒著的人所做的夢。希望的實質就是:當意欲的僕人——智力——無法向意欲提供意欲之所願時,意欲就強迫智力充當安慰者的角色,起碼把這可欲之物向意欲映照出來,以童話故事逗哄主人,就像保姆對待小孩子那樣;智力必須把這些童話故事精心修飾,務求做得惟妙惟肖。這樣,智力肯定要做出違反自己探索真理的本性的事情——因為智力不得不違犯自己的法則,把一些既不真實又不大可能發生,通常甚至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視為真實,目的只是安慰、平息和暫時打發這不安、難馴的意欲小憩一會兒。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到底誰是主人,誰是僕人了。的確,很多人或許已經留意過這一情況:如果一件對他們來說相當重要的事情會有多種的結局,那麼現在人們要把這些全盤考慮,然後做出一個自己認為是完整、充分的選言判斷;但事情最終的結局卻往往大異於人們的判斷,並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不過,人們可能不會同時注意到:這件事情的最終結局幾乎總是對他們至為不利的。對此現象的解釋就是:當人們的智力誤以為在全面審視各種可能性的時候,那最糟糕的、有可能出現的結局卻被視而不見,因為意欲就好比用手把它摀住了;也就是說,意欲控制住智力,使它無法目睹最壞結局的面目,儘管出現這一結局是最有可能的事情——因為這一結局的確出現了。不過,那些情緒明顯憂鬱的人,或者有過類似經歷並因而變聰明了的人——對於他們來說,情形就確實剛好相反,因為現在憂慮接替了在這之前的情形希望所扮演的角色。乍一看到危險存在的假象,他們就會陷入毫無來由的焦慮不安之中。如果智力開始探究事情的真相,他們會對其加以拒絕,並認為智力根本沒有這樣的能力;事實上,他們會把智力視為花言巧語的詭辯論者,因為我們惟一相信的只是我們的心;我們內心的膽怯、猶豫現在就直接成為了證明危險的確存在以及危險程度的理由。我們根本不允許智力去尋找充足的反駁理由;但如果智力可以自主的話,它很快就會找到它們。意欲勒令智力馬上向我們勾畫出至為不幸的結局,甚至在智力無法把這一結局視為可能的時候:

我們認為是假的東西,是我們真正害怕的; 因為最壞的事情總是最接近真實。

——拜倫:《拉萊》,第1節

愛和恨完全歪曲了我們的判斷。在我們敵人的身上,我們看見的除了缺點以外,別無其他。但對於我們喜愛的人,我們看到的只是優點和長處,甚至他們的缺陷在我們的眼裡也是可愛的。我們享有的優勢,不管這優勢是什麼,也會對我們的判斷產生類似的秘密影響:與這些優勢相一致的東西馬上就變得公平、正義和合乎理智;與此相牴觸的一切,無論我們如何嚴肅、認真地審視它們,都仍然顯得有違公正、令人討厭,或者不明智和荒唐。正因為這樣,才出現了這許許多多由社會階層、職業、民族、宗教、政治派別所帶來的偏見。一旦我們有了一個既定的假設以後,對於能夠證實這一既定假設的一切東西我們都會有猞猁一樣的銳利眼睛;但對於與這一假設互相矛盾的東西,我們卻熟視無睹。凡是與我們的政黨,我們的計劃,我們的願望,我們的希望相對立的東西我們經常都根本不能明白和理解——這些對於其他人來說卻是最清楚不過的事情;對上述有利的一切,從老遠就會跳進我們的眼睛。有違於心的事情不會獲得頭的首肯。在我們的一生中,我們死死抓住許多的錯誤不放,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不讓自己檢查它們的理由根據,完全就是因為某種我們並沒有意識到的害怕:我們擔心萬一發現自己長期以來一直相信和斷言的東西其實是錯誤的。因此,我們的智力每天都被我們的偏好所耍弄的把戲愚弄和收買,培根的這些話很美妙地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智力並不是不需燃油的燈,它從意願的激情那裡得到燃料;而這產生了符合我們願望的認識,因為我們最喜歡相信自己所願意的情形。激情影響和左右著智力,其方式層出不窮,有時是難以察覺的。」(《新工具》),第一,49)很明顯,正是這同樣的道理促使人們反對在科學中出現的一切新的基本觀點和對任何公認的謬誤的批駁,因為沒有人會願意看到這樣的東西是正確的:它證明了自己欠缺思想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只能由此解釋為何歌德的顏色學說——它是那樣的清晰、簡明——仍然被物理學家們所矢口否認。因此,甚至歌德也得親身體驗這一道理:允諾給人以教益的人比保證提供消遣、娛樂的人,處境不知要艱難多少倍。可見,生來要成為文學家的人比天生要成為哲學家的人幸運得多。在另一方面,越是頑固地堅持錯誤,那令人信服的證據隨後就會變得越加讓人羞愧。一個被推翻了的體系和一個兵敗如山倒的部隊是一樣的,最聰明的人就是最先逃離的人。

說明意欲對智力的神秘和直接控制的一個微小和可笑、但卻相當鮮明的例子,就是在算賬時,我們出現的差錯更多是對自己有利,而非不利;並且這裡面確實沒有一丁點不誠實的企圖,這只是我們出於無意識的減少欠錢、增加結存的傾向所使然。

最後,這一事實也與我們討論的事情有關:當給予別人建議的時候,給建議的人所帶有的一點點目的和打算通常都會壓倒了他對事情所具有的相當的認識。當我們懷疑他的目的牽涉在裡面時,我們就不可以認定他說出的是他對事情的客觀認識。在希望賄賂我們,或者恐懼愚弄我們,猜疑折磨我們,虛榮心恭維我們,或者,某一假設蒙蔽和迷惑了我們;又或者,當近在眼前的小目標損害了那更大、但卻距離較遠的目標,——在所有這些時候,我們都是那樣習以為常地欺騙自己。每當我們考慮到這一點,那麼,一旦一個人的利益牽涉其中,我們還能夠期望這一個人,能夠給予我們多少百分百的真誠——儘管他平時是多麼的誠實、正直——這我們就可以得出自己的判斷了。在這些例子裡,我們可以看到意欲對認知施加的直接、不利和不知不覺的影響。因此,當我們徵求別人的意見時,如果別人的意欲馬上就口授了答覆——甚至在這一問題還沒進入他的判斷力法庭之前——那我們不應對此感到驚訝。

在此我想簡單表明這一點——這一問題將在另一篇(12)詳細討論:最完美的認識,因而也就是對這個世界的純粹客觀,亦即天才的理解,就是以意欲的深度安靜作為前提條件;只要意欲能夠保持寧靜,甚至個體性也會從意識中消失,我們也就成了純粹的認識主體,事物理念的對應物。

意欲對智力所產生的干擾影響——這已經被以上的現象所證明——和相比之下智力的勢單力弱——因為這一原因,每當意欲以某種方式活動起來,智力就無法正確地運作——為我們提供了多一重的證據。它證實了:意欲是構成我們真正本質的根本部分,它以原初的力量發揮著作用;而智力則作為外加的、並且是有不少前提條件的東西發揮其從屬和帶條件的作用。

與我們已經討論過的意欲對認識力的干擾和蒙蔽相應的認識力對意欲的直接干擾卻是不存在的。事實上,我們根本無法對這種事情形成一個概念。我們不會說:被我們錯誤理解了的動因把意欲引入了歧途;因為這只是智力在發揮其功能時出現了差錯,這一錯誤純粹是在智力的範圍之內,並且這一差錯對意欲產生的影響也全然是間接的。如果把猶豫不決歸之於智力的影響,那還可信一些,因為在猶豫不決的情形裡,由於智力把不同的動因呈現給意欲,所以,意欲舉棋不定,亦即受到了阻礙。不過,只需仔細檢查一下,我們就會清楚地發現阻礙意欲活動的原因並不在於諸如此類的智力活動;原因純粹只在於智力活動所介紹給我們認識的外在對象。這些對象與已經感興趣的意欲剛好處於這樣的一種關係:它們以相同的力度把意欲引向不同的方向。這一真正的原因只是經由智力——這一動因的媒介——才發揮了作用;當然,前提是智力足夠敏銳以精確把握這些對象及其複雜的關係。欠缺果斷作為一種性格特徵既以意欲素質,也以智力素質為其前提條件。而那些思維相當狹窄的人不會有這一性格特徵。因為這些人微弱的理解力無法讓他們在事物中發現如此複雜的內涵和關係;再者,他們也無力琢磨和思考這些事情,並因此考慮接下來每走一步都將帶來的後果。這種人寧願根據自己的第一印象,或者遵照一些簡單的行為準則馬上做出決定。但對於具有相當理解力的人來說,情形則剛好相反。如果這種人還特別關心自己的安逸,即絕對不想吃虧,時時處處都能安全無恙,那麼,這種人每走一步都會戰兢不安,並由此導致欠缺果斷。所以,這一特質完全不是說明了一個人缺乏理解力,而只是表明這個人欠缺勇氣而已。但具有非常出色頭腦的人卻能快捷和確切地綜觀事情的關係及其可能的演變;如果這種人能有一定的勇氣作其後盾——這使他們獲得果斷、堅毅的素質——那他們就有能力在處理世事中發揮一個重要的角色,只要時、勢能給他們提供機會。

意欲遭受來自智力明顯和直接阻礙的惟一情形確實是一種全然的例外。這種情形的發生是由於智力得到了異乎尋常的發展,智力佔據了優勢,因而也就是獲得了被稱為天才的高度稟賦。這樣的智力稟賦對性格能量,因而也對行動力的確構成了明顯的阻礙。因此,歷史性的人物並不是真正偉大的思想者,因為有能力駕馭人類大眾的歷史性人物是與世事作鬥爭的。思想能力遜色許多的人,如果他們非常堅毅、果斷,具有不屈不撓的意志,那反而更加適合處理世俗事務;而這些素質卻根本不會在具備極高智力的人身上出現。由此,具備了高度的智力就確實會出現智力直接阻礙了意欲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