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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為了不僅僅以形象、比喻的方式描繪意識,而是對它有一個徹底的瞭解,我們就要首先瞭解在每個人的意識裡面同樣存在的是些什麼東西,並因此發現的那作為平常和恆久成分的最基本的東西。然後我們將考察造成此意識有別於彼意識的又是什麼,而這些也就是意識中次要和附加的成分。

意識完全只是作為動物本質的屬性為我們所瞭解。我們不應該、也不能夠把它視為動物意識以外的別的什麼。這樣,「動物意識」的說法本身就已經是詞義重複了。在每一動物意識裡面,哪怕是最微弱和最不完美的意識,都總有一種對渴求以及這一渴求交替著獲得滿足和沒有獲得滿足的直接感覺;這種感覺的程度因意識的不同而出現很大的差別,但這種感覺的確就是意識的基礎。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先驗地知道這一點。這是因為雖然動物種類數不勝數,各自的差異又令人驚訝;雖然我們以前不曾見過的動物或許顯得陌生、奇怪,但我們卻可以有確切把握地預先設想這些動物的內在本性——這些本性是我們所瞭解,甚至是相當熟悉的。我們因而知道這些動物有自己的意欲,我們甚至清楚這些動物意欲的具體目標,亦即生存、舒適和繁殖。我們可以十足確信地設想動物與我們自身之間有著一種同一性,我們也就毫不猶豫地認為:存在於我們自身、為我們所知曉的意欲的所有刺激和活動在動物身上原封不動地存在。我們用不著躊躇一番就可以談論起動物的慾望、厭惡、憎恨、恐懼、憤怒、悲哀、高興、渴望、喜愛,等等。一旦論及動物純粹認知的現象,那我們就會變得不確定了。我們不敢說動物也可以理解、思考、判斷和認識,我們只能有把握地認為動物的頭腦也有泛泛的表象——如果沒有這些表象,它們的意欲也就不會有上述的激動了。至於動物認知的具體方式,以及某一種類動物認知方面的明確局限,我們則只有並不確切的概念性認識,只能做出大概的猜測。我們與動物之間經常難以互相理解,只有通過經驗和實踐才可以巧妙地做到這一點。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不同意識之間的差別。相比之下,需求、渴望、意願或者厭惡、逃避、抗拒等都是所有意識所特有的內容:不管是人類還是珊瑚蟲都共有這些東西。所以,這些是一切意識的根本和基礎,這些意欲活動在不同的動物種類身上的不同顯現,全在於這些動物種類各自不同的認知範圍,因為引致這些意欲活動顯現出來的動因是在這些動物的認知範圍之內。動物所有表達意欲活動的行為、動作,我們從自己的本性出發就可以理解;我們也就根據理解的程度以多種不同的方式與它們感同身受。但在另一方面,我們與這些動物之間的鴻溝,就惟一出自智力上的差別。一個頭腦能力相當有限的人和一隻非常聰明的動物之間在智力上的差別並不比一個天才和一個蠢人之間的差別多得了多少。這裡作比較的兩者在另一方面出於相同願望和感情的相似之處——這相似之處把他們同化了——有時就會令人吃驚地凸顯出來,引起我們的詫異。這裡所作的考察清晰地表明了:在所有動物生存中,意欲是首要和實質性的東西,而智力卻是第二性和附加之物;事實上,智力只是為意欲服務的一個工具而已——它的複雜和完美程度根據這種服務的需要而定。正如某一種類動物根據動物意欲的目標被配備了蹄、爪、手、翼、角、牙,同樣,它也被裝備了發達程度不一的腦子,而腦子的功能就是這一種類動物賴以生存的智力。也就是說,在逐級向上的動物系列裡,動物的機體結構越複雜,它的需要就越多樣,能夠滿足這些需要的物品也就越繁雜和明確;獲得這些物品的必須被瞭解和發現的途徑也就越迂迴曲折和遙遠。與此同步相應的是,動物頭腦中的表象也就必須更加全面、確切和連貫;動物的注意力必須更加緊張、持久和容易被刺激起來。它們的智力因而必須更加發達和完善。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智力的器官,亦即大腦系統,與感覺工具一道,隨著需求的增加和機體的複雜化同步共進。我們可以看到:意識中的表象部分(相對於意欲部分而言)的增加在身體上顯現為腦髓相對其餘的神經系統的比例不斷增加,然後是大腦相對小腦的比例不斷增加,因為(根據弗洛倫(3)的看法)前者是形成表象的工場,後者則負責指揮和協調身體的動作。到最後,大自然邁出了超乎比例的巨大一步:因為在人的身上,在此之前還只是單獨存在的直觀表象的能力,不僅達到了最高度的完美,同時,人還具備了抽像表象的能力,思考的能力,也就是說,理性以及與此相關的人的反省思維能力;由於智力,即意識中的次要部分,獲得了如此顯著的提升,所以,只要智力的活動從此以後成為(意識中的)主導部分,那麼,智力也就取得了它對於首要部分的優勢。對於動物,對慾望已經獲得滿足或者仍未獲得滿足的直接感覺構成了它們意識中最主要的部分;它們所處的級別越低,那這種情形就越明顯,以致最低等的動物與植物的分別之處只在於前者多了一種獲得呆滯、朦朧的表象的能力;對於人來說,情形卻是恰恰相反。雖然人的慾望很強烈,甚至比任何動物的慾望都強,並且達到了狂熱、激情的程度,但人的意識卻仍然主要地和持續地忙於表象和思想,並被這些所佔據。這一事實無疑給哲學家們提供了機會犯下一個根本性的錯誤:他們把思維視為所謂的靈魂,亦即人的內在或者精神生活的基本和首要要素;他們始終把思維放在第一位,而意欲則被認為只是思維的產物,是次要的、附加的和隨後而至的東西。但如果意欲只是出自認知,那為何動物——甚至最低等的動物——會表現出一種經常是激烈的、無法制服的意欲,儘管它們的認知極為有限?因此,哲學家犯下的根本性的錯誤——我們姑且說他們把偶然性的東西視為本質性的東西——把他們引入了一旦陷入其中,就再也找不到出口的迷途。在人的頭腦裡,認知的意識相對於慾望的意識,因而也就是意識中的次要部分相對於首要部分的優勢,在某些得天獨厚之人的身上能夠發展至這樣的程度:在認知意識得到極大提升和加強的時刻,意識中的次要成分,或者說認知部分,完全地擺脫意欲部分,從而自主地投入到自由的,也就是說,並不由意欲刺激起來的,因而不是為意欲服務的活動中去。這樣,意識中的認知部分就變得純粹客觀,成為反映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鏡子;由此產生了天才頭腦中的觀念——對這些的論述,則見之於《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三篇(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