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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循著動物的等級逐級往下考察,我們就會看到動物的智力越來越微弱和欠缺完美,卻絲毫不曾發現意欲也在相應地減弱。其實,意欲無論在哪裡都保留著自己同樣的本性,具體顯現出來就是對生命的強烈執著,對個體和種屬的關心、照料,利己主義對此外的一切冷酷無情,以及由所有這些生發的各種情感。即使在最小的昆蟲身上,意欲仍然完整地存在;它意欲著它要意欲的東西,其堅決性和徹底性一如我們人類。其中的差別只在於不同的意欲目標,亦即動因,這些卻是智力方面的事情。當然,智力作為次要的成分與身體器官緊密相連,有著無數的完美等級;就普遍而言,智力本質上就是帶局限性和欠缺完美的。相比之下,作為原初和自在之物的意欲卻永遠不會有欠完美;每一意欲的行為都是完全、徹底的。意欲作為自在之物,作為現象界中形而上的東西,具有其簡樸性——由於這種簡樸性,意欲的基本本質是沒有等級之分的,它永遠就是意欲本身。只有意欲的興奮才有程度之分:從一絲好感一直到狂熱的激情;還有就是意欲的可興奮性,從麻木不仁的脾性一直到暴躁易怒的性格。相比之下,智力不僅有興奮的程度之分:從渾渾噩噩一直到快速變化的念頭和突發靈感;而且還有本質上的,亦即智力的完美程度上的差別。所以,智力從最低等的、只是模糊地察覺事物的動物開始,逐級往上遞增一直到達人的級別;到了人的級別以後,又從愚蠢之人一直到思想的天才。惟獨意欲無論在哪裡都完全是意欲自身,因為它的功能發揮至為簡單:它不外乎就是處於意欲著或者沒有意欲著的狀態,它的運作至為容易、不費吹灰之力,也毋需經過一番練習。相比之下,認知卻有著許多複雜多樣的功能,並且認知活動從來不會完全不費力氣;因為集中注意力、清晰辨別客體事物都是需要一番努力的,而更高一級的思考活動則更是如此。因此,智力可以通過練習和訓練得到很大的改進。如果智力向意欲映照出某些簡單和直觀可見的事情,意欲馬上就可以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甚至當智力耗費精神地苦思冥想,從眾多素材的幾經艱難的組合終於得到了一個似乎最符合意欲利益的結果,意欲還是可以馬上做出反應。在智力工作期間,意欲卻無所事事地休息著。直到智力把所要求的結果拿出來以後,意欲才像在接待大廳裡坐下來的蘇丹(5)一樣,說出它那單調的同意或者不同意。當然,根據不同的情況,它的同意或者不同意的程度有所不同,但在本質上,它表示的意見始終是同意或者不同意而已。

如果我們觀察一下意欲和智力在我們自己的內在如何奇特地相互影響和作用,並且在具體個別事例中,在我們頭腦(智力)中出現的圖像和思想是如何把意欲推動起來;這兩個角色的作用又是如何的截然分開、涇渭分明,那麼,意欲和智力這一根本性的本質差異就會變得更加清楚了:前者是樸素和原初的,後者則具有複雜和從屬的性質。確實,在強烈刺激起意欲的現實事件中,我們就已經可以觀察到這一點,因為這些事件本身首先就只是智力的工作對像而已。不過,一來由於在這種情況下這一事實——現實首先只存在於智力之中——並不那麼明顯;另外,事情的變化一般都沒有那麼快速,以致可以讓我們對整個過程輕易地一目瞭然,並以此方式明白其中的真相。如果我們聽任其作用於意欲的都只是念頭和想法,那上述兩個難題就迎刃而解了。例如,我們單獨一人思考自己的個人事情。這時候,我們逼真、生動地想像著,比方說某一在現實中的確存在、正在威脅我們安全的危險,以及隨時會帶來的不幸結果,那麼,害怕和憂慮馬上就會緊緊揪住我們的心,血管裡的血液也停滯不暢了。但現在如果智力想到出現與此相反的結果的種種可能,並且任由想像力描畫出由此就可獲得的、期盼已久的幸福,那我們的所有脈搏馬上就會高興地跳動起來,我們的心也會感覺像羽毛般的輕盈——直到智力從它的夢中醒來。如果這時由於某一原因,我們回憶起在很久以前自己曾遭受過的侮辱或者傷害,那憤怒和怨恨馬上就會在本來是平靜的胸中奔騰。然後,又由於受到某一偶然的激發,我們的腦子裡重又出現了我們失去已久的戀人的形象,以及與此相關的整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和個別溫馨、醉人的情景。這時候,我們原先還感覺到的憤怒之情就馬上讓位給深深的渴望和憂傷。最後,當我們突然想起了以前發生的某件令人羞愧的事情,我們就會面紅耳赤,整個人都癟了,恨不得鑽進地底裡藏起來;並且還經常會通過大聲地喊叫——就好像是要嚇走那幽靈、惡鬼似的——以強行分散和引開自己的注意力。我們可以發現智力奏響了樂曲,意欲就得跟著跳起舞步;事實上,智力使意欲扮演了小孩的角色:小孩的保姆隨心所欲地變換著胡扯一些讓人高興或者讓人傷心的事情,小孩也就被引進了差別巨大的不同心境。這是因為意欲本身是沒有認識力的,而與它結伴的理解力(認識力)卻又不帶意欲。因此,意欲就像是能夠被驅動起來的物體,而理解力就像是驅動這一物體活動起來的原因,因為理解力是動因的媒介。不過,就像我已經表明了的,雖然當意欲允許智力支配它的時候,它是受到智力的隨意玩弄;但當意欲到最後明確表示是自己說了算時,那意欲所佔據的主導地位則又是清楚無誤的事情:這就是當意欲禁止智力(頭腦)顯現某些表象,不讓某些聯想、思路在頭腦中出現的時候;因為意欲知道,亦即通過那同一智力獲得了經驗:這些表象會引起上述的那些意欲活動。所以,它現在對智力有所管束,並強迫它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儘管這經常難以做到,但一旦意欲對此是認真的,那事情就肯定能夠成功,這是因為阻力本來就不是來自智力——智力始終是抱著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而是出自意欲本身:意欲一方面恨一個表象,另一方面卻又愛它;也就是說,某一表象本身相當有趣——原因在於它能使意欲興奮起來——與此同時,抽像的認識卻又告訴意欲:這一表象會使意欲承受毫無意義的痛苦,或者經受無謂的動盪不安。意欲現在也就根據最後的這一認識做出決定,並強迫智力服從這一決定。人們把這種情形稱為「成為自己的主人」(6)——在此,很明顯,主人就是意欲,僕人就是智力,因為意欲最終總是掌握著發號施令權。據此,意欲構成了人的真正內核和自在本質。在這一方面,「主導原則」(7)這一名稱可以恰如其分地形容意欲;這名稱卻又似乎適宜形容智力——只要智力是指引方向的嚮導,就像走在客人前面引路的下人。不過,描述意欲與智力相互間關係的一個至為形象的比喻就是:一個瞎眼的壯漢,背著一個眼睛能見但卻是跛足的人。

意欲與智力的這種關係還可以從這一事實看得出來:智力對於意欲做出的決定在開始的時候並不知情。智力為意欲提供了動因,這些動因如何發揮作用,卻只是在後來,也就是全然後驗地為智力所瞭解;這就好比做化學實驗的人把試劑混合了以後,現在就靜待結果的出現。事實上,當意欲真正下定決心和在私下裡做出決定的時候,智力是置身局外的;它有時候只能透過偷窺和出其不意的方式才可以對意欲的決定和打算有所瞭解,方式、方法就跟我們瞭解一個陌生人的這些事情差不多;並且,必須是在意欲正在表達自己的當口實施突然襲擊——只有這樣,才可以發現意欲的真正目的和打算。例如,我已經擬定了一套計劃,但對這一計劃仍存有某些道德上的顧慮;在另一方面,能否實施這一計劃完全是個未知數,因為一切都得取決於現在仍然是不確定的外在情勢。因此,無論怎麼樣,現在還沒有必要就此計劃做出最終決定。所以,我就暫時把這整件事情擱置了起來。通常,我並不知道自己私下裡其實已經無法放棄這一計劃,並且,自己正熱切地期望實施這一計劃,不管它什麼道德不道德;也就是說,我的智力對此真相並不知情。一旦傳來有利於實施這一計劃的消息,我的內心馬上就感到陣陣按捺不住的喜悅——它傳遍全身,並持續地揮之不去。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驚奇不已。直到現在,我的智力才知悉我的意欲其實早已經牢牢地抓住了這一計劃,因為這一計劃完全合乎它的心意;但在此之前,我的智力仍以為自己是否願意實施這一計劃完全是懸而未決的,自己也很難克服那些道德顧慮。或者,在另一個例子裡,我相當熱心地向他人承諾了一個我認為合乎自己願望的義務。隨著事情的發展,我感到了種種的不利和困難,我也開始懷疑自己甚至後悔當初那麼熱心應承了這件事情。不過,我向自己拍胸口打消這種懷疑:就算我沒有受到承諾的約束,我仍會繼續履行這一義務。但在這時候,對方出人意料地免去了我的義務。我詫異地發現自己對這一變故馬上感到如釋重負和萬分高興。我們通常都不知道自己渴望什麼或者害怕什麼。我們可以積年抱著某種願望,卻又不肯向自己承認,甚至讓這一願望進入我們清晰的意識,因為我們的智力不獲同意知道這些事情,否則,我們對自己的良好看法就會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損害。不過,一旦願望達成以後,我們就從自己所感受到的快樂瞭解到——並且不無羞愧地——這些原來就是我們一直以來所願望的,例如,我們的一個近親死了,而我們是他的財產的繼承人。對於自己真正害怕的東西,我們有時候也是不清楚的,因為我們欠缺勇氣把這樣的事情引入清晰的意識。事實上,我們對於驅使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和不做那樣的事情的真實動因的判斷經常是完全錯誤的,直至由於某一偶然的機會我們才最終發現了秘密;我們才知道真實的動因並不是如我們所認為的那一個,而是另外別的——我們不願向自己承認這一真實動因,因為它與我們對自己的良好看法壓根兒不相匹配。例如,我們想像自己沒有做出某件事情是出於純粹道德上的理由,但隨後我們才瞭解到其實是恐懼阻止了我們的行動,因為一旦解除了任何危險,我們就馬上做出這樣的事情了。在某些個別的例子裡,我們甚至無法猜出自己行為的動因,我們真心認為自己不會受到某一動因的驅動——但這的確就是自己行為的真實動因。順便說上一句,拉羅什福科發現的這一規律在此得到了證實和說明:「自尊心比世界上最為聰明的人還要聰明。」事實上,這些事例也是對刻在狄菲的阿波羅神廟上的格言「認識你自己」及其困難的註腳。但是,如果智力構成了我們的真正內在的本質,意欲做出的決定只是認識力的結果——就像所有哲學家所錯誤以為的那樣——那麼,那個被我們誤以為驅動我們行為的動因,才必然決定了我們的道德價值;這類似於我們的目的,而不是結果,決定了我們的道德價值一樣。不過,這樣一來,臆想中的動機與真實的動機就不可能有差別了。所以,在這裡描述的所有例子,以及每一個細心留意的人都可以在自身觀察到的類似情況,都讓我們看清智力對於意欲的所作所為並不知情;有時候,智力甚至被意欲弄糊塗了。這是因為雖然智力為意欲提供了動因,智力卻無法深入意欲做出決定的秘密作坊。智力雖然是意欲的貼心密友,但這一貼心密友可不是對什麼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裡有一個事實可以證實這一說法,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在某個時候有機會在自己身上觀察到這樣的情形:有時候,意欲並不完全把心裡話透露給智力;也就是說,當我們做出了某一重要和大膽的決定時,那只是意欲對智力做出了一個承諾而已;我們的內心仍經常保留著一絲不肯坦率承認出來的疑問:我們對於這樣的決定是否當真,在執行這一決定時是否會猶豫、退縮,抑或能夠堅定不渝、貫徹始終?因此,只有在做出具體的行為以後,我們才可以確信自己做出的這一決定是否出於真心實意。

所有這些事實都證明了:意欲是完全有別於智力的,前者佔據著主導的地位,後者則處於從屬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