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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性愛》附錄

你竟敢這樣不知羞恥,說出這樣的話; 你認為這樣做能逃脫得了懲罰嗎? 我逃脫了;事實可以為我作證。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354

在《論性愛》一篇裡,我附帶提到了雞姦行為,並把它形容為本能被誤導所致。這種解釋當時在我看來是足夠的了——那時我正撰寫和整理《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二版。在那之後,我對這種性慾錯亂進行了更進一步的思考,這使我發現了一個不同尋常、值得注意的問題,同時也讓我找到了對這一問題的解答。這篇附錄以《論性愛》為前提,但它也幫助理解和闡釋《論性愛》的內容。因此,這篇附錄是《論性愛》的補充,它為在《論性愛》中提出的基本觀點提供了例證。

就其自身考慮,雞姦行為看上去就是畸形、怪異的事情;它不但違犯自然,而且這種行為也極度令人反感和厭惡;也似乎只有本性徹底反常、乖僻和退化的人才會偶爾做出這種行為,並且頂多只是在極個別的例子中才會重複進行這種事情。但是,如果我們觀察一下實際發生的情形,那我們就會發現現實情況與我們的想法恰恰相反。也就是說,儘管這一惡習是那樣的令人嘔心,在世界各地和各個時期,這一惡習卻是廣為流行,這種事情可謂屢見不鮮。我們都知道這種事情在希臘人和羅馬人當中相當普遍;人們公開並且不帶半點難為情地承認和進行這種事情。古老的作家給了我們這方面充足有餘的證據,尤其是文學家——他們的作品無一例外地充斥這些東西。貞潔、禁慾的維吉爾(《田園詩》,2)也不例外。甚至遠古時代的詩人、奧爾甫斯(1)、塔米利斯(2),還有神靈本身,據傳都有這種行為,奧爾甫斯為此還被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撕碎了呢。同樣,哲學家談論這種愛情更甚於談論對女人的愛情,尤其是柏拉圖——他似乎不知道除了這種愛情以外還有另外別的愛情;斯多葛派也同樣認為這種事情與智者相匹配。在《會飲篇》裡,柏拉圖甚至把蘇格拉底高傲地拒絕了自動獻身的阿基比亞德斯,看作是一種沒有先例的英雄行為而加以讚賞。在色諾芬的《回憶錄》裡,當蘇格拉底對愛情所引致的危險發出警告時,他談論的也純粹就是對少年的愛,就好像在這世上沒有女人似的。甚至亞里士多德也像談論一件平常事情一樣地說起童奸這回事,對此行為絲毫沒有加以指責。他說這種行為受凱爾特人的公開尊重,而克里特島人和他們的法律把這種行為當作是對付人口過剩的一種手段而加以庇護;他還提到立法官菲洛勞斯的斷袖之癖,等等。甚至西塞羅也說過:「希臘少年把沒有同性情人引以為恥。」(《論共和國》,IV,3,3)博學多聞的讀者不需要這方面更多的證據了;他們可以舉出上百件同樣的事例,因為古人留下來的東西充斥這一類的事情。其實在沒有開化的民族,尤其是高盧人,這一惡習也相當盛行。當我們轉而審視亞洲,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一大洲的所有國家,從最古老的時期一直到今天,同樣的行為數不勝數,人們同樣沒有特意掩飾這種事情。在印度和中國,還有信奉伊斯蘭教的民族,他們的詩人、文學家更著意花費筆墨描繪對少年的愛,而不是對女性的愛。例如,在波斯詩人薩迪的《薔薇園》的「論愛情」一篇裡,薩迪抒發的純粹就是前者。甚至對於希伯來人來說,這一惡習也不是聞所未聞的,因為《聖經》的《新約》和《舊約》提到:這一惡習是要受到懲罰的。最後,在基督教時期的歐洲,宗教、法律和公眾言論不得不盡全力對抗這一惡習。在中世紀,這種行為無論在哪裡都是一樁要遭受死刑的罪行。在法國,犯有這一罪行的人,甚至要被處以火刑。而在英國,甚至在這世紀的前三分之一時間裡,這種行為仍然招致毫不留情的極刑處罰。現在,對這一罪行的處罰是終生流放。為遏止這一惡習,人們不得不採用強硬的措施。確實,這些措施在很大程度上取得了成功,可是它們卻一點也不曾把這一惡習連根剷除。相反,無論何時,這一惡習仍然躡手躡腳地披著極其秘密的面紗混跡於各個地方、各個國家和各個民族當中,並經常在人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暴露其行蹤。甚至在這之前的世紀,儘管人們對此行為施以極刑處罰,情況仍然沒有兩樣。出自那些時候的作品對這種行為的提及和暗示就是這方面的明證。如果我們具體想到所有這些,並認真地考慮一番,我們就會發現在各個時期各個國家都有這樣的雞姦行為,其出現的方式與我們在開始時所認為的有很大不同——在剛開始時,我們是純粹就其自身考慮這種行為,也就是先驗地對這種行為提出了假設。這種行為是那樣的普遍、根深蒂固和難以消除——這些特性因而顯示出:這種行為以某種方式發自人的本性自身,也只有這樣的原因才會導致這種行為時時處處不可避免地出現。這也證明了

天性被叉子趕跑, 但它仍然會折回頭。

——賀拉斯

這一結論是我們無法避免的,如果我們正直、誠實地探討這一問題的話。對這些事實情況視而不見,對這種行為鞭撻一番,然後就把它打發了事——這種做法固然容易,卻不是我處理問題的方式。我也只能忠於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職——處處探索真理,對每樣事情都窮究到底——在這一問題上也不例外。首先,我承認這一呈現出來並有待解決的現象,以及從這一現象中不可避免地得出的結論(3)。這樣一種從根本上違反大自然、與大自然最重要和最關注的目的確實背道而馳的行為,竟然出自大自然本身——這是一個聞所未聞、似是而非的怪論。這樣,對此作出解釋就成了一個相當棘手的難題。儘管如此,現在我就把藏於這一現象根源的大自然秘密揭開,以解答這一難題。

我首先要利用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VII,16)中的一段話作為解答這一難題的出發點。亞里士多德首先向我們這樣解釋:年紀太輕的人會生下劣質、衰弱、矮小、帶缺陷的孩子;此外,年紀太老的人生下的孩子也是同樣的情況。「因為年紀太大或者太小的父母所生下的孩子無論在身體方面還是在精神思想方面都欠缺完美,而老年人生下的都是多病、懦弱的人。」斯托拜阿斯在表述逍遙學派哲學的結尾處認為:亞里士多德在此陳述的、個別少數人應遵守的規則應被制定為社會的法律:「為了得到身體強壯、完美的人,那些年紀太輕或者太老的人不宜締結婚姻,因為這兩種人生下的後代有欠完美;到最後,我們生下的都只是多病、衰弱的人。」亞里士多德認為:一個到了54歲年紀的男人,雖然由於健康或者其他的緣故,仍能繼續與女子同床,但卻不應該再有小孩子了。至於這一樁難事如何實施、完成,亞里士多德沒有細說,但他的意思明顯就是:這兩種年紀的父母懷上的小孩應該採用墮胎的方式處理掉,因為亞里士多德只在這之前用了短短幾行文字推薦了這一方式。大自然既無法否認構成亞里士多德這一原則基礎的事實,也無法把它們消除。因為大自然遵循自己的這一原則:「大自然不會跳躍發展」,不會讓一個男人突然停止分泌精子。在這一方面,一如在其他方面的衰退、死亡,首先必須有一逐漸的衰敗過程。但在這一衰敗過程中所進行的生殖行為會把衰弱、呆滯、多病和短命的人帶到這一世上。事實上,這種事情發生得也太多了,高齡父母生下的孩子通常年紀輕輕就夭折了。不管怎麼說,這些後代從不會達致高齡。他們或多或少都是體質孱弱多病,而由這些人生下的後代也是相似的體質構成。在還沒有成熟的年齡生下的小孩也遭遇同樣的情形。對於大自然,沒有什麼比維持和保存種屬及其真正的典型更加重要的事情了。體質強壯、精力旺盛的個體是實現這一目的的手段;大自然惟獨鍾情於這些個體。確實,大自然歸根到底只把個體視為一種手段而已,只有種屬才是她的目的(這點我在《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四十一章已經表明)。在我們正討論的這一問題上,由於大自然自身的法則和目的的緣故,我們可以看到大自然處於確實的困境和尷尬之中。根據大自然的本質,她不可能依靠某一強行的解決辦法和聽命於他人主觀隨意的意願,就像亞里士多德所暗示的那種;大自然同樣不可以寄望於人們從經驗中獲得教訓,認識到年紀太輕或者太老進行生殖會帶來多種不利,並因此經過一番冷靜和理性的思考控制住自己的慾望。所以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大自然不會冒險使用這兩種方法。現在,除了兩害相權取其輕以外,大自然別無其他選擇了。但要達到這一目的,大自然只有為了自己的利益採用她最喜愛的手段——本能。正如我已經在《論性愛》中所表明了的,本能在各個方面指引著生殖這樣一件重要的事情,並且,在指引的過程中炮製了如此奇特的幻想、假象。但在此刻討論的這種行為,大自然採用的只能是誤導本能的方式。大自然只知道物質、身體的東西,而不是道德方面的事情。事實上,大自然是和道德明確相互矛盾的。大自然的惟一目標就是最完美地保存個體,尤其是種屬。雖然雞姦行為對於那些受到誘惑進行這些活動的年輕人構成身體上的損害,但這種損害還不至於不是兩害之中的輕者。大自然因而選擇了這種禍害,目的就是避免種屬退化、變質這一更大的禍害;這樣,維持更為持久和惡性循環的不幸也就早早得以避免。

由於大自然行事小心謹慎的原因,雞姦的傾向一般在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年紀中慢慢地和悄無聲息地出現了。這一傾向隨著生產強壯小孩能力的下降而變得越來越明顯和堅決。這就是大自然的安排。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從最初出現這一傾向到最後演變成惡習,中間卻是一段相當長的距離。當然,如果這一傾向不加制止的話——就像古希臘和羅馬,或者各個時期的亞洲那樣——它會經由榜樣的鼓勵作用輕易變成惡習,結果就是這一惡習得以廣泛流行。在歐洲,這種行為卻受到宗教、道德、法律、榮譽等極其強大動機的抗衡,幾乎每一個人都會止步於做出這種行為的念頭;我們可以假定在三百個感覺到這一傾向的人當中,至多只有一人會軟弱和瘋狂至屈服於這一傾向。尤其是這一傾向出現在人的老年——到了這時候,人的血液已經冷卻了下來,性慾一般來說也已消退了。在另一方面,這一傾向碰上了眾多對手的阻擊,包括成熟了的理性、從人生經驗中獲得的審慎態度、經多方鍛煉了的堅定、頑強等。這樣,也只有本性本來就不健全的人才會最終屈服於這一傾向。

與此同時,因為這一傾向意味著對女人不感興趣,所以,大自然通過人們的這一傾向達到了她的目的;而這種對女性的無動於衷越發有增無減,然後發展成為對女性的不喜歡,到最後則變成了某種的反感和厭惡。男人的生殖能力越衰退,這種非自然的傾向越明確,那大自然就越穩當地達到其真正的目的。與此相吻合的就是,雞姦行為一般都是上年紀男人的惡習。但被人們發現的只是那些把事情弄成了公開醜聞的人。對於正當中年的人來說,這種行為是陌生的、奇怪的,甚至是不可理解的。如果出現例外的情形,那我想這是人身上的生殖能力偶然和過早地退化和變質所致——這種退化和變質了的生殖能力只能產生糟糕的後代。為避免產生糟糕的後代,大自然就把這種性慾引向別的方向。所以,年輕的同性戀者——不幸的是,他們在大城市並不特別少見——總是向老者作出暗示和挑逗,而不會向身強力壯的人或者年輕人下手。在希臘,由於風俗和榜樣的作用,時而會出現這一規律之外的情形,但我們仍然可以看到作家特別是哲學家,尤其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把嗜好此道的人明確表現為上了年紀的人。在這一方面,摘自普盧塔克著作的一段話特別值得我們注意:「對少年之愛不合時宜地出現在生命的黃金期過去以後的後半段時光,它顯現為一種虛假的和陰暗的愛意,並驅走了人的真正的和原初的愛情。」甚至在神靈當中,我們也發現擁有男性情人的只是老一輩的神靈,像宙斯、大力神海格立斯,而不是戰神瑪爾斯、太陽神阿波羅、酒神巴克斯,或者商業神墨丘利。另外,在東方,由於多妻制的原因,女性比較缺乏,這有時也會強行引致上述規律之外的情形。這些例外情形也出現在新建立起來的、因此沒有女人的殖民地,例如,加利福尼亞等。與這一道理相吻合的還有這樣一個事實:不成熟的精子和由於上了年紀而衰敗的精子一樣,只能產生衰弱、劣質和不幸的子女;所以,正如上了年紀的人會有這種傾向,同樣,在少年當中也有這種色情性質的喜好,但這種喜好很少真的發展為生活當中的惡習,因為這種傾向,不僅受到上文已講過的動機的抗衡,而且青少年的清白、純潔、認真和靦腆都會制約這一傾向的發展。

上述討論的結果就是,雖然我們所思考的這一惡習表面上看似乎發揮著直接違反大自然目的的作用,在大自然至為關心、事關重大的問題上與大自然的旨意背道而馳,但事實上,這種行為恰恰是為大自然的目的服務,雖然採用的只是避免更大禍害的一種間接手段。也就是說,這種衰退了的和還沒成熟的生殖能力對種屬構成了危險。雖然基於道德的理由,這兩種生殖能力理應停止發揮作用,但道德根據是不可以依賴的;大自然在其活動中,一般都不會考慮到真正道德的東西。所以,由於自身法則所使然,迫於無奈的大自然也就把誤導本能作為權宜之計。她的目的就是,正如上文所解釋的,避免兩禍之中的更大者。因此,大自然心目中的重要目標就是防止會逐漸導致整個種屬劣化、變質的糟糕、不利的後代;而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大自然可是不擇手段的。在這裡,一如在黃蜂受本能驅使叮死自己幼蟲的例子(4),大自然秉承著同一樣的精神。因為在這兩種情形裡,大自然選擇了糟糕的辦法,目的就是避免出現更加糟糕的情形;她把性慾引入歧途,目的就是避免這種性慾所帶來的後果。

我在此所作的討論的目的首先是解答在討論開始時所提出的異乎尋常的難題;然後是證實我在《論性愛》裡所闡明的這一理論:在所有的性愛裡,本能引導我們、在我們頭腦裡製造幻象,因為對於大自然來說,種屬的利益是先於任何其他利益的。這一點也反映在我們現在討論的這種令人厭惡的性慾倒錯和越軌行為裡:這種說法的最終根據就是事情的結果表明了種屬的目的——雖然在這種情形裡,這些目的的性質是否定的,因為大自然在這裡進行的是預防性的運作。因此,這裡的討論有助於明白我關於性愛的總體形而上學;通過這些闡述,一個在此之前被掩藏了的真相也就得到了揭示。雖然這種行為有著多種奇特之處,它仍然幫助我們理解大自然的內在本質、精神和運作。所以,我們在此涉及的並不是對這一惡習發出道德警告的問題,而是更好地理解這種事情的本質。抵制這種行為的真正、最終和深層形而上的理由,就是雖然生存意欲在這種行為中肯定自己,但這種肯定的結果卻是完全被割裂的——正是生存意欲肯定自己的結果為人的解救、為生命的更新和恢復提供了可能。最後,通過闡述這些貌似悖論的思想,我想為哲學教授們做點善事。他們看到我那被他們小心翼翼掩藏起來的哲學越來越為人所知而方寸大亂,所以,我現在就授他們以話柄中傷我為雞姦行為辯護,並推薦這種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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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奧爾甫斯:古希臘傳說中的英雄,有超人的音樂天賦。——譯者注

(2) 塔米利斯:據希臘神話,他是愛上了美少年辛托斯的一位色雷斯詩人、歌唱家。——譯者注

(3) 叔本華所說的結論是這一現象發自人的本性。——譯者注

(4) 此例子見《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卷二第二十七章。當黃蜂在夏季為養育幼蟲耗盡糧食貯存、它們最後生下的子女即將面臨飢餓的冬季時,黃蜂就把這些幼蟲叮死。——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