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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性愛

你們這些有智慧和高深學問的人, 你們想過,並且也知道, 一切事物為何都要交配? 這到底是怎樣發生, 他們為何親吻和相愛? 你們這些高貴的智者, 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了? 何時、何地、為何 這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比格爾(1)

我們習以為常地看到文學家主要著眼於描寫性愛。總的來說,性愛是所有戲劇作品的主要題材,這裡面既有悲劇,也有喜劇;既有浪漫劇,也有古典劇;既有出自印度的,也有產於歐洲的。性愛也同樣是絕大部分抒情詩和史詩作品的素材,尤其當我們把浪漫愛情小說也歸入史詩作品的類別——這些浪漫愛情故事自多個世紀以來,在歐洲的文明國家年復一年地大堆湧現,其定期重複就像大地結出的果實。至於所有這些作品的主要內容,那都不外乎是對性愛從多方面或簡短、或詳盡的描寫。而描寫這一主題的最成功的作品,諸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新愛洛依絲》(2)、《少年維特的煩惱》等則獲得了不朽的聲名。拉羅什福科(3)認為狂熱的愛情猶如鬼魂:所有人都談論它們,但卻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它們。利希騰貝格在他的文章《論愛情的力量》(《雜作》,1844)裡懷疑和否認這一激情的存在,認為這一激情並不合乎自然。但是,上述兩人都大錯特錯了。這是因為一件有悖於人性,並且為人性所不熟悉的事情,不會在各個時代都受到文學天才們不知疲倦的描繪和表現;這類作品也不會吸引人們始終不變的興趣。缺乏真理的東西不會具有藝術美:

真實的才是美的;只有真實的才是可愛的。

——波瓦洛(4):《書信》,Ⅸ,23

我們有過的經歷——雖然這不是每天都可體驗到——的確證實了我們對某一異性的熱烈、但卻可被控制的喜愛,在某些情形下,會演變成一種強烈無比的激情。到了這個時候,人們就會拋棄一切顧慮,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和堅持克服一切艱難險阻;為了滿足這一激情,人們甚至毫不猶豫地拿生命去冒險;如果這一激情肯定無法獲得滿足,人們甚至不惜放棄生命。維特和雅可布·奧蒂斯(5)並不只是小說中的人物。每年在歐洲我們都至少看到好幾個屬於「對於他們的死,我們無從知曉」(賀拉斯語)的人,因為記錄他們這些煩惱的人除了官方報告的記錄人和報紙記者以外,別無他人。讀一下英文和法文報紙所登的警察報告就會知道我所說的並無虛言。不過被這一狂熱激情送進瘋人院的人數就更多了。最後,每年我們都會聽聞一兩樁殉情案例:當事人由於外在情勢的阻撓而無法結合,竟雙雙共赴黃泉。可是像這樣的事情始終讓我感到費解:這些彼此相愛、並且期望在享受這種愛情中得到至高快樂的人,為何不採取這一最極端的手段:脫離一切關係,忍受各種不便,而是把這對於他們來說至高無上的幸福,連同自己的生命拱手讓出。至於強烈程度稍遜的愛情,以及它對人們的輕微襲擊,每天我們都有目共睹;如果我們還不至於那麼衰老的話,我們還通常有心共感呢。

經過這一番的回憶,我們也就既不可以懷疑這種愛情的存在,也不能懷疑它的重要性;這樣,我們就不會因為一個哲學家探討這一屬於所有文學家的永恆主題而感到奇怪;相反,我們會對此感到迷惑不解:這樣一件在人們生活當中扮演著如此重要角色的事情,至今為止竟然幾乎完全被哲學家所忽略;這一方面的素材仍然未經處理。柏拉圖是對這一問題至為關注的哲學家,尤其是在《會飲篇》和《菲德洛斯篇》;但他所表達的看法只是局限於神話、寓言、笑話等,並且大部分的內容也只涉及希臘人對男孩的愛戀。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對這一話題的談論既不充分,同時也是錯誤的。康德在《論美感和崇高感》(羅森克蘭茨版,第435頁)的第三節對於這一話題的討論只涉及了皮毛,並沒有給我們帶來多少專門的知識;某些部分也是不正確的。最後,柏拉特納(6)在《人類學》裡探討了這一問題,每個人都會發現他的討論既呆板又膚淺。而斯賓諾莎對這一問題的定義則值得一提,這只是因為這一定義極其幼稚,足以博取我們一樂:「愛情是伴隨著一個具有外在原因的表象而產生的興奮和愉快。」(《倫理學》,4,命題44)所以,我既沒有先行者的討論可供利用,也沒有他們的觀點可供批駁。這一題目客觀地擺在了我的面前,是自然而然與我對這一世界的考察產生了關聯。此外,我根本不可以寄望那些本身就受著性愛激情的控制的人贊同我的觀點;那些人絞盡腦汁地以最高尚、最理想和最超凡脫俗的形象表達他們洋溢的感情。對於這些人來說,我的觀點是太過肉體和物質方面的,儘管我的觀點其實是形而上,甚至是超驗的。他們也不曾想一下:如果現在激發他們寫下田園抒情詩和十四行詩的對象早出生18年,那他們就可能難得向她投去哪怕是匆匆的一瞥呢。

所有的愛戀激情,無論其擺出一副如何高雅飄渺、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都只是植根於性慾之中;它的確就是一種更清楚明確、具體特定、在最嚴格意義上個人化了的性慾。牢記這一事實以後,我們現在就考察一下性愛——它有著各級強烈程度和多種細微差別——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不僅在戲劇和浪漫小說裡面,同時也在這世界的現實生活當中——在這裡,性愛表現為至為強勁、活躍的推動力,它僅次於對生命的愛;它持續不斷地佔去人類中年輕一輩的一半精力和思想;性愛是幾乎所有願望和努力的最終目標;至關重要的人類事務受到它的不利左右,每過一小時人們就會因為它而中斷正在嚴肅、認真進行的事情;甚至最偉大的精神頭腦也間或因為它而陷入迷惘和混亂之中;它無所顧忌地以那些毫無價值的東西干擾了政治家的談判、協商和學者們的探求、研究;它會無師自通地把傳達愛意的小紙條和卷髮束偷偷地夾進甚至傳道的夾包、哲學的手稿裡面;每天它都挑起和煽動糊里糊塗、惡劣野蠻的爭執鬥毆,解除了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聯繫,破壞了最牢不可破的團結;它要求我們時而為它獻出健康或者生命,時而又得奉上財富、地位和幸福;它甚至使先前誠實可靠的人變得失去良心、肆無忌憚,把一直忠心耿耿的人淪為叛徒。總的看來,性愛就好像是一個充滿敵意的魔鬼——它執意要把一切都顛倒過來,弄成混亂的一團糟。如此這般的情形,使我們忍不住大聲發問:為何這般喧嘩和忙亂?這些渴望、吵鬧、害怕、困頓,到底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漢斯要找到他的格蕾特(7)嘛;為何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扮演了這麼重要的角色,並為井井有條的人類生活帶來這些沒完沒了的煩擾和混亂?不過,真理的精靈會向嚴肅認真的探究者慢慢顯露答案:我們現在面對的可一點都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相反,這種事情的重要性是與人們所做出的認真、不懈的努力完全相稱的。所有情事的最終目標,不管其上演是穿著拖鞋抑或穿著厚底鞋(8),實際上比人生中任何其他目標都重要;它們值得人們如此一絲不苟、認真地展開追求。也就是說,這些情事所決定的不是別的,而是下一代人的構成。當我們退出舞台以後,將要粉墨登場的角色——他們的存在和素質——就全由這些風流韻事所決定。正如這些將來的人,其存在完全是以我們的性慾為條件,同樣,這些人的真正本質則為滿足性慾,即進行性愛而由個人做出的選擇為前提;他們的本質無論在哪一方面,也就由此不可挽回地確定了下來。人們為此做出的選擇是解答這整個問題的關鍵;逐級探索一遍強烈程度不一的性愛激情——從只是一般、泛泛的喜歡一直到最狂熱的激情——那我們就會更加精確地瞭解這些選擇是如何進行的。這樣,我們就會瞭解到愛慾激情的不同強度源自這種選擇的個人化程度。

現在一代人的總體情事,就是人類為將來一代人的構成——而將來一代人又決定了以後無數代人的構成——所做出的考慮。這事情極其重要,因為它並不像其他事情那樣,只關乎個人的悲歡哀樂,而是關乎將來人類的存在和特定構成;因此,個人的意欲得到了加強,並作為種屬的意欲出現了。正是因為事關重大,情愛事件才顯得莊嚴偉大和崇高感人,愛情的狂喜和痛苦也才有了超驗的特性。千百年來,文學家樂此不疲地通過無數事例把愛情的這些心醉神迷和傷心欲絕表現出來,因為沒有任何其他題材能比性愛更加吸引人們的興趣。由於這一題材涉及種屬的喜怒哀樂,而其他各類題材只關乎個體的事情,所以,它與其他題材的關係就像是一個實體與這一實體的某一表面的關係一樣。正因為這樣,一部戲劇如果缺少了愛情情節,那它就很難吸引觀眾的興趣;並且,無論人們如何週而復始地重彈這一老調,它也永遠不會有窮盡的時候。

被我們意識到的、沒有以某一特定異性為目標的泛泛的性衝動,就其本身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在現象之外的生存意欲。但在意識裡顯現、目標指向了某一特定個人的性慾,就其本身而言,則是作為一個特定個體而存在的意欲。當後一種情形出現時,雖然性慾本身是一種出於主體的需要,但它卻懂得非常巧妙地戴上一副客觀讚賞的面具以欺騙意識;大自然需要運用這種策略以達到其目的。在每一個兩情相悅的例子裡,無論男女雙方彼此的讚賞和欽佩顯得多麼客觀和帶有如何崇高的意味,其惟一的目標只是生產一個具有特定本質的個體而已。這一事實首先可由這一點得到證實:在這種戀愛事件裡,重要的或許不是彼此的愛慕,而是佔有對方,也就是說,享受對方的身體。儘管我們確信得到了異性一方的愛慕,但如果無法獲得她的身體,前者絲毫無法彌補後者,並給我們以安慰。不少碰到這種情形的人,已經開槍了斷自己。相比之下,那些深愛著對方,卻又得不到對方同樣愛意的人,只要能夠佔有對方的身體,亦即得到肉體的歡娛,那他也就可以勉強湊合。要得到這方面的證明,我們可以看看所有那些強迫性的婚姻;還有就是雖然女方對男方沒有愛意,但男方通過贈送大量的禮物和做出其他犧牲而換取女方的歡心;另外,還有強姦的例子。整段浪漫情事的真正目的就是生下這一特定的小孩,雖然沉浸在愛情之中的當事雙方並不會意識到這一點;至於為達到這一目的而採用的手段和方法則是次等重要的。儘管那些具高尚和多愁善感心靈的人,尤其是那些處於熱戀之中的人如何大聲反對我的這一大膽、不客氣、現實的觀點,但他們可都是錯的。這是因為:難道下一代人的個性素質不是一個比那些洋溢的激情和脫離現實的肥皂泡高得多和有價值得多的目標嗎?的確,在這世上所有的目標當中,還有一個目標比這一目標更重要和更遠大嗎?也只有這樣的目標才配得上我們對愛之激情的深切感受,與愛情相伴的認真、執著,以及這愛情賦予當時情景中微小細節的重要性。只有當我們把這一目的認定為真實的,那我們為了得到心儀的對象而經歷的瑣碎事情和沒完沒了的折騰、痛苦才似乎與整件事情相稱。這是因為將來一代,及其全部的個性特質,就是經由這些努力和操勞才得以進入生存。事實上,早在我們為滿足性的衝動而執拗和具體確切地做出深謀遠慮的選擇時,這將來的一代就已經蠢蠢欲動了。兩個戀人間逐漸加深的愛慕實際上就是新個體的生命意欲,而這新個體就是兩個戀人可以並且渴望生產的。事實上,這一個體在這一對男女那充滿渴望的四目交投之時,就已經燃起了新生命之火,他們彼此間的渴望宣告了新的個體將是和諧勻稱、構造良好。男女雙方感覺到了要實實在在地結合、彼此融為一體的渴望,而這融合的一體能夠從此存活下去;這一渴望最終就在男女雙方所生產的孩子身上得到了實現。在孩子的身上,從父母雙方傳過來的素質融會結合、自成一體地繼續生存下去。反過來,一對男女間彼此明顯持續的反感則公開顯示由他們兩人生產的孩子只能是一個結構糟糕、欠缺自身和諧、不盡美滿的生命。據此卡爾德隆(9)把殘忍、可怕的色米拉彌斯稱為出自空氣的女兒,並把她作為謀殺丈夫、實施強姦以後生下的女兒介紹給我們——卡爾德隆的做法是別有一番深意的。

但是,最終以這樣的力量把異性兩人專門湊合在一起的,是表現在整個種屬中的生存意欲。在這裡,生存意欲期望在這兩人所生產的個體當中根據自己的目的把自己的本質客體化。這一個體將具備遺傳自父親的意欲,或者性格;得之於母親的智力,和受之於雙親兩人的身體。但這一個體的形狀通常取決於父親,身材的大小則更多由母親方面決定——這一點是與觀察雜交動物以後所發現的規律相符的;這一規律主要是因為胚胎的體積是由子宮的體積大小而定。一個人所具有的絕無僅有的獨特個性很難加以解釋;兩個戀人間獨特的和個人的激情也同樣如此。確實,歸根到底,這兩者都是同一樣的東西:只不過前者顯示於外,而後者則隱藏於內而已。當父母開始彼此相愛,亦即像表達非常精確的英語短語——「to fancy each other」(10)——所說的那樣,我們確實就可以把這視為一個新的個體及其生命的「最初萌芽」。就像我已經說過的,在他們充滿渴望的眼神交投並鎖定在一起時,新生命的第一顆種子就產生了——當然,這一顆種子一如所有其他的種子,通常都被糟蹋浪費了。這一新的個體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新的柏拉圖式的理念;正如所有的理念都全力以赴爭取進入現象界,並為達到這一目的而貪婪地抓住因果律分配給所有這些理念的物質,同樣,這一個體的理念也異常激烈和貪婪地爭取在現象中實現。這種激烈和貪婪正好反映在這一個體將來的雙親之間狂熱的愛慾之中。這種激情在強烈程度上有著無數級別,而其中的兩個極端人們至少可以用「感官肉慾」和「聖潔愛情」加以形容;但就其本質而言,所有這些始終是同一樣的東西。在另一方面,就其強烈程度而言,這種激情越是個體化,也就是說,被愛的個人越能夠惟一滿足愛人的願望——無論這是被愛人外在部分抑或內在素質的原因——和投合愛人那因其自身個性而產生的需要,那這種激情就越強烈。關於這一點,隨著下面更進一步的討論,就會變得更加清晰。我們首先從根本上傾向於愛戀健康、力量、形態和相貌的美,也就是青春,因為意欲首先爭取展現的是人種的種屬特徵——這是人所有個性的基礎。一般的打情罵俏、談情說愛不會要求除此之外更多的東西。與人的種屬特徵幾個方面相關的則是更專門和特別的要求——這些我們將繼續具體地探討。而一旦看到可以滿足自己特別的要求的異性對象,性愛的激情就會油然而生。但達到最高程度的激情則出自兩個彼此契合得天衣無縫的個性。正是由於這種契合的作用,父親的意欲,亦即性格,和母親的智力在互相結合以後,就可以完美地完成這樣一個個體——對這一個體,那普遍的、在這整個種屬當中展現自身的生存意欲懷有巨大的渴求,這一渴求是與意欲的大小互相吻合的;一個凡夫的心感受到了超乎他的心所能承受的渴求。而這種渴求的動因也同樣是在個人的智力所能理解的範圍之外。這也就是真正、巨大的激情之魂。那麼,兩個人越是完美地在多種多樣的方面互相契合對方——這些具體的方面我們將在稍後討論——那這兩個人相互間的激情就越強烈。在這世上並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所以,某一個別的女人只能最完美地適合某一個別的男人——這都是針對將要生產的小孩而言的。真正狂熱愛慾的產生是和兩個這樣個別、確定的人能夠彼此相遇同樣的稀罕。但由於這種可能性對於每個人來說始終是存在的,所以,在文學家的作品裡面,關於這種激情之愛的描寫就能為我們所理解。正因為相愛激情的目的本來就是那將要生產的孩子及其具備的素質,而這也就是這種激情的內核,所以,兩個年輕和具一定文化、思想修養的異性,由於在氣質、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相同一致,他們之間就可以存在一種不含性愛成分的友誼。事實上,在性愛方面,他們甚至會產生某種反感和厭惡。這其中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結合、生產出來的孩子在肉體上或者精神上會帶有不和諧的素質;一句話,小孩的存在與本性會與生存意欲——它通過種屬表現出來——的目標不相符合。如果情況恰恰相反,雖然氣質、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不相一致,並由此產生了相互間的反感,甚至敵意,但性愛卻是可以產生和存在的;如果性愛蒙蔽了當事人,使他們對上述那些差異視而不見而導致了婚姻,那這樣的婚姻將是非常不幸的。

現在我們將更加深入、徹底地探討性愛這一問題。自私和利己這一特質深深地普遍植根於每一個性之中;如果要刺激某一個體生物活動起來,那麼,我們惟一可以確信達到這一目的的就是利己的目標。雖然種屬跟弱小的個體相比,擁有對個體更為優先、密切和更大的權利,但是,當個體需要為種屬的構成和持續生存行動起來,甚至做出犧牲時,個體的智力並不能夠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以致可以為著這一目的發揮作用,因為智力只是為服務個體而設計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大自然要達到自己的目的,那就只能通過讓個體產生某種錯覺,好讓事實上只是對於種屬有好處的事情,在個體的眼中變成了屬於自己的好事。這樣,個體才會在錯覺地以為為自己服務的情況下,為種屬盡力。在這一過程中,某種幻象——它在事成以後就馬上消失了——在這一個體的眼前晃動;它取代現實,成為了個體行事的動因。這一錯覺就是本能。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可以把本能視為種屬的感覺——它把對種屬有益的東西呈現給了意欲。但因為意欲在這裡已經成了個體的意欲,所以,必須讓它受騙,以便把種屬的感覺所呈現的東西,讓它透過個體的感覺加以發覺,也就是說,讓個體誤以為在追求自己的目標,其實只是致力於普遍(11)(這個詞在此採用了本來的含義)的目的。我們在動物的身上最清楚地觀察到本能的運作過程——因為動物的本能發揮著至為重要的作用;至於瞭解本能的內在運作過程,那我們則只能通過觀察、感覺我們自身,這和瞭解一切內在的東西是一樣的。當然,人們會以為人幾乎是沒有本能的,那頂多是新生嬰兒尋找和緊抓母親乳房的那種本能而已。其實,我們有一確定、清晰,甚至複雜的本能,也就是說,精細、認真、一意孤行地選擇具體特定的異性以獲得性滿足的本能。另一個體的美或醜與這種性慾的滿足本身,也就是說,只要這種滿足是基於個人某種迫切需要的感官樂趣,是根本沒有關聯的。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相當熱切地考慮異性對方的美、丑,以及由此做出小心、謹慎的選擇——這種做法因而很明顯與選擇者無關,雖然選擇者誤以為這是他自己的作為;這其實是跟真正的目的,跟兩人要生產的小孩有關,因為真正的目的就是盡可能得到種屬純粹和正確的典型。也就是說,由於種種肉體上的意外和道德上的劣性,人的多種多樣退化和帶缺陷的形態也就出現了;儘管如此,人的真正典型,連帶其各個部分,總會被重新確立起來。這一切工作就是在美的感覺的指引下進行——這種美的感覺無一例外地指導著性的衝動。缺少了這種美感的指引,性慾就會淪為一種令人厭惡的需求而已。因此,每個人首先都明確喜歡和熱切追求最美麗的個體,也就是說,把種屬的特徵表現得至為純粹的人。其次,每個人都會在其對像身上特別要求他自身欠缺的優點;甚至與自己的缺陷恰成相反對照的那些缺陷在他的眼裡也被看作是美的。例如,矮個的男子會尋找高個的女人,金頭髮的人喜愛黑頭髮的人,等等。男人在看到一個符合自己美的標準的女人時,會感覺到心醉神迷,頭腦中出現的假象會讓他以為與這一個女人結合就是在這世上至為美好的事情——這種錯覺就正是種屬的感覺。這種種屬的感覺在認出個體清晰表達出來的種屬的印記以後,就希望這個男人能把這種屬的印記永遠保存下來。維持種屬典型就得依靠這種對美的明確喜好。這種喜好發揮著如此強大的作用,稍後,我們將專門考察這種喜好的根據理由。因此,在這裡起作用的其實是著眼於種屬利益的本能,但人們自己卻誤以為只是在為自己尋找更高的快感享受。事實上,我們可以透過這一本能現象獲得對所有本能的內在本質的一個富啟發意義的解釋,而所有的本能幾乎總是驅使個體生物為追求種屬的利益而活動起來,就像我們現在談論的情形那樣。一隻昆蟲為了得到一處產卵的地方而小心翼翼地尋找某一特定的樹木、水果,或者糞堆;或者像姬蜂那樣,尋找另一隻昆蟲的幼體;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經受勞苦和危險也在所不辭。這只昆蟲一絲不苟的謹慎功夫,一如一個人為了滿足其性慾而細緻認真地挑選一個具備特定的、在個體方面吸引自己的素質的女人。他熱切渴望得到她。通常,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罔顧理智的反對,不惜犧牲自己的幸福生活而締結愚蠢的婚姻;或者,捲入一樁風流韻事之中,並為此賠上自己的財產、榮譽和生命;他甚至會做出諸如通姦、強姦等犯罪行為。所有這一切,不過就是為了服從那君主般的、無處不在的大自然意欲的旨意,以最適當的方式為種屬效勞,儘管這是以個體為代價。可見所有的本能都好像是按照某一目標概念而行事,然而頭腦中其實並沒有這一概念。一旦行事的個體缺乏能力理解種屬的目標,或者不願意追隨這一目標,那大自然就會把本能植入這一個體之中。因此,一般來說本能只是給予動物,而且主要是給予最低等的動物,因為這些動物只有很微弱的理解力。幾乎只有在現在考察的這一情形下,人們才獲得了本能:人們雖然懂得性愛的目的,卻不會以所需的熱情,也就是說,甚至不惜付出自己個人利益和幸福的代價,追求這一目的。真相在這裡,一如所有的本能,搖身一變而成為人們頭腦中的錯覺、幻想,以便給意欲施加影響。這一肉慾享受的錯覺向這個男人虛構出這樣的前景:在一個他覺得美麗的女人的懷裡,他會得到比在別的女人懷裡所得到的更多的快感享受;或者,這一錯覺使這個男人認定某一特定的個人,並確信佔有這個女人就會給他帶來無限的幸福。這樣,他就誤以為現在是為了自己的享樂而花費勞動和做出犧牲,但他這樣做其實只是為了維持種屬正規的典型;或者,只是某一全然確定的個體現在要求進入生存,而這一個體只能出自這一對雙親的結合。在此,我們看到了本能的特徵,也就是說,某種行事似乎遵循著某一目標概念,但這一目標概念其實並不存在;受到這種錯覺驅動的人通常甚至憎惡這一目的,並希望避免達到這一目的,亦即生殖,但正是生殖的目的引導他做出性行為——幾乎所有非婚姻的私通行為都屬於這種情形。這一事實與我所闡述的本能的特徵相符合:每個熱戀中的人在終於得到他的快感以後,都會體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失望;他會很驚訝地發現:自己苦苦渴望的東西並沒有比任何其他別的性的滿足帶來更多的東西,他也看不出這種滿足到底給了他多少好處。這一慾望與其他慾望的關係就猶如種屬與個人,也就是說,無限之物與有限之物的關係。而這一慾望的滿足本來就只是為了種屬的利益,並不會進入個體的意識;而這一個體受著種屬意欲的鼓動,在這種情形下做出種種犧牲,為一個完全不屬於自己的目的服務。所以,在偉大的工作終於大功告成以後,每一個戀人都會發現自己受騙上當了,因為錯覺消失了,而全憑這一錯覺的作用,個體才會受到種屬的蒙騙。因此,柏拉圖相當確切地說過:「沒有什麼比性慾更會吹牛的了。」

所有這些再一次讓我們更多地瞭解動物的本能和機械性的傾向。毫無疑問,動物也是受到某一錯覺的影響——這一錯覺假意許以它們快活。這樣,這些動物就為種屬孜孜不倦地勞作和做出種種自我犧牲。鳥兒建造自己的巢兒;昆蟲尋找適合產卵的地方,或者捕捉一些並不適合自己享用、但卻必須放置在卵子旁邊、作為將來出生的幼蟲的飼料;蜜蜂、黃蜂、螞蟻埋頭營造那巧奪天工的建築物和異常複雜的系統。它們肯定都受到某種錯覺的引導,這種錯覺把為種屬的服務裹上一層自我目的的外衣。這或許是理解在外部展現下面深藏著的本能內在或者說主觀運作過程的惟一途徑。但從外在或客觀上看來,我們發現那些主要聽任本能擺佈的動物——尤其是昆蟲——在它們的身上,神經節系統,亦即主觀的神經系統,佔據著相對於客觀的大腦系統的優勢。我們由此可以得出結論:這些動物與其說被一種客觀的、正確的認識所驅使,不如說是因為主觀的、能夠刺激起慾望的表象的作用而行動起來——這些表象是通過神經節系統作用於腦髓而產生;因此,這些動物也就是被某種錯覺所驅動。這就是所有本能發揮作用的生理過程。我再舉出一個例子以解釋人的本能所發揮的作用,雖然這一例子不是很鮮明,那就是懷孕婦女那刁鑽的胃口:這似乎是為了胚胎的營養,灌輸給胚胎的血液有時必須發生某一特別或者明確的變化;這樣,能夠引起這種變化的食物馬上就成了孕婦心目中異常誘人的美食;錯覺因而也就產生了。因此,女人比男人具有多一樣本能;同樣,女人的神經節系統更為發達。對於人類而言,他們所具有的腦髓優勢解釋了為何他們的本能比動物少;而且,甚至這麼點點的本能也容易遭到誤導,也就是說,那本能地引導著人們挑選配偶以滿足性慾的美感,會誤入歧途而墮落為雞姦的癖好(12)。這與某些麗蠅的例子相類似:它們不是依據本能把卵產在腐肉上面,而是把卵產在海芋的花朵上面——麗蠅被這種植物的腐肉氣味誤導了。

至於一切性愛的後面都隱藏著完全著眼於將要生產的後代的本能——這一事實可以從對這一本能更為詳細的剖析中獲得完全證實;因此,這些分析是不可以省略掉的。首先,就其本性而言,男人在愛情方面喜歡多變,而女人則傾向於專一。男人從獲得了性慾滿足的那一刻起,他的激情就明顯下降了;幾乎其他每一個女人都會比他已經佔有的女人更能吸引他:因為他渴望變換口味和花樣。相比之下,女人的恩愛之情卻從那一刻起日漸增加。這是大自然的目的所使然:它的目的就是延續,也就是盡可能地繁殖種屬。也就是說,一個男人可以在一年裡方便、容易地生育超過一百個孩子,只要他有足夠數量的女人;但一個女人,無論她跟多少個男子在一起,也只能在一年裡把一個孩子帶到這世上(孿生孩子除外)。因此,男人總是環顧尋找更多的女人;而女人則相反,女人會緊緊地依附自己的那一個男人。這是因為大自然驅使她留住將來小孩的養育者和保護者——她這樣做是本能的作用,並不曾經過她的思考。由此看來,婚姻上的忠實對於男人來說就是人為的,但對於女人則是自然的。因此,女人的通姦行為比男人的這種行為更加難以原諒:從客觀上看,是因為女人的通姦行為所帶來的惡果;從主觀上看,因為這種行為是違犯自然的。

不過,為了讓我們的考察更加完全、徹底,使人們信服地意識到:對異性的喜愛,無論看上去是多麼的客觀,都只不過是一種經過了喬裝打扮的本能,亦即維持種屬典型的種屬感覺而已,那我們就有必要仔細地考察在這種對異性的喜愛裡,引導我們這種喜愛的考慮理由(原因)。我們必須深入其中的細節,雖然這些東西在哲學著作中出現似乎很奇怪。這些考慮因素可分為直接與種屬的典型,亦即與形體美有關的一類;目標著重於精神、心理素質的一類;和最後屬於相對的一類:它們出自兩人中某一方單一、不正常的素質需要得到另一方的修正和中和。我們將逐一對它們進行討論。

對方的年齡是引導我們的喜愛和做出選擇的首要考慮因素。總的來說,我們會認可從月經開始到月經結束的一段年齡,雖然明顯偏愛從18歲到28歲之間的女子。處於這一年齡段之外的女人不會再能吸引我們;一個年老的,亦即閉經的女人會引起我們的厭惡。長相不美、但處於青春年華的女子永遠有其魅力;但不再年輕的美麗就沒有吸引力了。在此,那在無意識之中引導著我們做出選擇的計劃目的,顯而易見就是繁殖後代。每個人隨著自己遠離生育或者受孕的最佳時期而相應地失去了吸引異性的魅力。引起我們喜愛的第二個考慮因素就是健康。急性病只是暫時困擾我們,但慢性病,或者體力(智力)的衰退都會嚇倒我們,因為這些東西是可以遺傳給小孩的。第三點考慮因素是對方的身體骨架結構,因為這是種屬形態的基礎。除了高齡和疾病以外,沒有什麼比畸形的身材更能引起我們的反感,哪怕配上最美麗的一張面孔也難以彌補這方面的欠缺;甚至一張至為醜陋的面孔,只要有一挺拔身材為之撐腰,那就絕對更勝前者一籌。我們對對方身材骨架的有欠勻稱是至為敏感的,例如,短足、矮腿、縮了水似的身材;還有那一瘸一拐的走相——如果這不是外在事故所造成的話。相比之下,一副絕妙、勻稱的身材卻可以讓我們著迷,它足以彌補所有其他的缺陷。大家對小足的珍視也可歸入這一類的原因。小足的重要是因為小足是種屬的基本特徵,沒有動物能有人這樣小的、加在一起的骶骨和蹠骨,而這一特徵又是跟人們直著身子走路有關。人是蹠行哺乳動物。據此,耶穌·西拉克(13)說過:「一個身材勻稱、有著美麗雙腳的女人,就好像是有著銀基座的金柱子。」牙齒同樣是我們所看重的,因為這些對於汲取營養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它們會被遺傳給子女。第四個考慮就是對方的身體要達到一定程度的豐滿,也就是說,身體的植物功能、肉體和柔軟性要佔據優勢,因為這會保證帶給胎兒豐富的養料。如果女方瘦削無肉,那就讓人大倒胃口。女人的豐滿胸脯特別能夠吸引男人,因為女人的胸脯與她的生殖機能直接相關——它向新生兒保證提供豐富的食物。但特別肥胖的女人卻刺激起我們的厭惡情緒,原因在於這種身體狀態顯示子宮萎縮,亦即難以受孕。這些不是經由大腦,而是透過本能知道的。最後,對方是否面孔漂亮也是一個因素。在這裡,我們首先關注的是臉部的骨頭。人們主要察看對方的鼻子是否好看,短小、鼻孔朝天的鼻子會糟蹋掉臉上的其他好處。鼻子稍微向上抑或向下彎曲決定了不知多少女孩子的生活幸福,並且應該是這樣:這可是關係到種屬典型的問題。由上頜骨形成的較小嘴巴,作為人的臉部的種屬特徵是非常重要的,它與動物的嘴巴恰成對照。向後收縮、好像被人砍削了一截的下巴尤其令人作嘔,因為明顯突出的下巴是我們人類種屬獨一無二的特徵。最後,我們會察看對方的眼睛和額頭是否漂亮,因為眼睛和額頭與人的精神素質,尤其是遺傳自母親的智力素質有關。